據楊寬說,薛先生當時可以用“衣衫襤褸”來形容。如我們所估計,他的車在京津高速上熄了火,他在水面淹過車頂之前打開車門走出來,避免了一場慘劇。他和逃出來的人們站在大巴車頂上熬到天亮,手機和錢都沖走了。早上積水消退以後,他走了十幾公里,用西裝外套跟村民換了一頓飯,然後搭車回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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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兩天兩夜沒閤眼,昏天黑地地補着睡眠,我夢見一間大房子,燈光明亮、牆壁厚實,我的父母都還年輕,繫着紅繩的水仙花在白瓷盆裡盛放;我夢到許許多多無聊的瑣事,比如踩着小板凳擀餃子皮,往磕破了的膝蓋上塗紫藥水,偷偷在書包裡裝一盒火柴燒柳絮
,在大花壇前吃串紅裡的蜜汁……
電話鈴響起的時候,我多麼不情願地睜開眼睛,早在騎在我爸脖子上嚼大白兔奶糖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夢。
楊寬說:“薛先生請我們過去。”
“不去。”我不想見到陳白露。
楊寬嘆口氣:“我和薛先生的司機在你樓下。”
我拉開車門,楊寬和我一樣一臉睡眠不足的疲憊。
“她總是需要你,也總是需要我。”我賭氣說。
“慣出來的。”楊寬第一次沒有站在陳白露那邊,順着我說。
“好大的脾氣,好尊貴的架子。當年的程雪粟也沒有這樣過,路雯珊也沒有。”我顧不得胖司機在支愣着耳朵聽,一口氣說出來。
我以爲我們要去薛先生家,但車子停在了陳白露的公寓樓下。我有些詫異,薛先生劫後餘生,難道陳白露不應該陪在他身邊嗎?
推開門,我和楊寬都呆住了:酒氣熏天,濃重的煙味嗆得我直咳嗽,一浪接一浪的說笑聲從客廳裡傳出來,音箱裡似乎放着一支爵士,被大呼小叫的加碼聲不時地蓋過—陳白露竟然在這裡開了一個賭局。
我們瞠目看着這羣半醉的人,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想必是陳白露新結交的朋友。陳白露穿着一件白底繡櫻花的睡袍,露着光滑的胸脯和手臂,天,她手背上的浮腫還沒消呢,現在就推了一把籌碼上去,然後迅速輸掉了。除了陳白露,每個人手上都夾着一支粗壯的雪茄,那是薛先生送給陳白露的。她在煙霧裡開懷地笑着,又止不住地咳嗽,不時抽出一張紙巾捂住裂了口的嘴脣。
他們不知道她有肺炎嗎?
就算他們不知道,她自己也不在意嗎?
對面的書房門開了一條縫,我和楊寬看到薛先生露出半張臉。我們走進去,他站在書架前,臉上鬍子拉碴,也許是光線的緣故,我感覺他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年。房間裡只開了一盞落地燈,桌上一大杯水裡泡騰片正飛快地冒着氣泡。
“您還好?”我問。
“有一點兒感冒,沒有關係。”薛先生說,聲音嘶啞。
楊寬指指外面的狼藉—
“她故意氣我的。”薛先生說,“她生我的氣。”
我差點兒脫口而出:“氣你活着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