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書怡跟着母親和菲爾德醫生到正院的時候,老夫人請的賓客能來的基本都已經到了。
如今社會風氣開放,對女子的限制不像前朝那麼嚴苛,緊跟時代潮流的盛家更是對家中女孩兒們格外“寬容”,甭說單獨外出了,就是有男性朋友相邀都不會阻攔。因此,盛家的宴席不像有些傳統人家那樣分男席和女席,而是採用近些年越發流行的“新潮流”,男男女女共聚一堂,穿着西服洋裝,端着用玻璃高腳杯裝的紅酒三五成羣湊在一處,高談闊論,談笑風生。
今日來的都是盛家人和外嫁女兒女婿,算是家族聚會,人數不算多,男的湊在一起聊着時事,女人們則圍着盛家老太太說着家常。
“呦,您母女二位尊駕來得可真夠早的!”
果然,盛母剛帶着女兒走進屋,大姐陰陽怪氣的話就迎面砸了過來。這是她親大姐,一個娘生的,可她們之間的關係卻不比她跟庶姐妹們好到哪裡去。盛大姐出生時是盛家最輝煌的時候,家裡老太爺深謀遠慮,在前朝轟然倒塌前押對了寶,第一任民國徵府成立後,撈了個高官。只可惜,好景不長,信誓旦旦要帶領華夏人民邁入新紀元的第一任徵府能力沒有嘴炮厲害,很快就被後來者推翻,成了昨日黃花。連大靠山都倒了,盛家老太爺的位子自然也就坐不下去了。
只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依靠着往日積攢下來的人脈和老太爺的聲望,盛家看上去依然是花團錦簇。然而,好景不長,盛家的定海神針老太爺因病猝死,甚至都沒來得及交代後事。所謂“虎父犬子”,說得大概就是當時的盛家。老太爺沒來得及交代後事就去了,盛家幾個兒子別的本事沒有,內鬥起來一個比一個厲害,短短几年的時間,就把偌大的盛家搞得四分五裂。
盛家老爺子跟老太太都是狠角色,又佔着嫡出的優勢,佔了盛家大半家業。而那會兒,老太爺給盛大姐訂的人家見他們一房取得了“勝利”,就順勢在盛大姐年滿十八,實在拖不下去的時候,將她迎娶入門。只是,那些人千算萬算,卻沒算到老謀深算的盛家老太爺竟生了幾個草包兒子,連在內鬥中獲勝的盛老爺子也不例外!
盛家一步步衰落,嫁入高門的盛大姐自然過得不如意。自小養成唯我獨尊性子的她怨天怨地怨孃家,可卻絲毫無法改變她在夫家的狀況。卻沒想到,在她被夫家婆母妯娌們擠兌得灰頭土臉時,她向來瞧不上的三妹卻嫁入了新貴李家!最開始,盛大姐只是覺得心裡不爽而已,後來婆家見她妹妹嫁得好而對她變了態度時,她甚至暗暗有些慶幸。然而,安生了沒兩日,她夫家人就話裡話外攛掇她託妹妹辦事兒。當時盛大姐被捧得飄飄然,也不管夫家所託會不會對她三妹有什麼不好的影響,二話不說就應下了,拍着胸脯說一定會把事兒辦妥。
不說盛母在李家的地位,就算真能辦成,人品正直的盛母哪會願意摻合進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結果顯而易見,豪言壯語沒有兌現的盛大姐惱羞成怒,自此恨上了她那個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盛母自顧自帶着女兒在空椅子上坐下,沒搭理盛大姐。好在其他人知道老太太不希望這會兒鬧出什麼不愉快,紛紛笑着打圓場,盛大姐不好揪着不放,這事兒算是就此揭過了。
“書怡,出去走走?”
盛書怡見四表姐衝她擠眉弄眼使眼色,心中納悶兒,可到底記得當日母親婚禮時的遭遇,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裝作沒看到她的眼色,笑着說:“不了,我剛過來,有點兒累,想坐一會兒,表姐你們去玩吧。”
盛四姑娘想要再勸,一邊的盛母也幫着開口,說書怡身體不舒服,讓侄女兒外甥女兒們自去玩耍,不用顧及書怡。
姑媽都發話了,幾個女孩兒不好多說什麼,相互間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擠擠挨挨出了門。
盛書怡在外祖母房中呆坐了沒多久,就聽小丫鬟報說開宴了。秋日的大閘蟹肉質細嫩,膏似凝脂,味道鮮美,是蟹中上品,且價值不菲,就算盛家能吃得起,也不會奢侈地一下子買這麼多。因而這回衆人不似往常般因主要將精力放在交際上而忽略了廚師精心準備的食物。
“菲醫生吶,聽說您醫術高明,腦子裡長了瘤子都能給治好,想必我三妹不孕的毛病難不倒你吧?”在大家邊說笑邊享受美味,一時觥籌交錯,歡聲笑語時,盛大姐調侃似的問話卻一點都不引人發笑,衆人雖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可卻無法做到完全視而不見。一時間,氣氛有些凝滯。
本應成爲衆矢之的的盛母卻半點沒有失態,姿態優雅又熟練地給女兒拆着螃蟹,彷彿被人揭了傷疤,當面給難堪的不是她。
菲爾德醫生也下意識看向妻子,見她仿若未聞的樣子,暗暗鬆了口氣,才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一派坦然地說:“我們有書兒就足夠了,暫時沒有再要孩子的打算。”這也是他的真實想法。作爲醫生,看慣了生離死別,導致他對有些事的看法跟一般人不大一樣。況且,他本身並不是個喜歡孩子的人,跟妻子長長久久地過兩人世界多好,何必再生一個分去妻子留在他身上的本就不多的目光?
猶如被冒犯的小獸一般蓄勢待發的盛書怡聞言,當即放鬆了緊繃的精神。不管菲爾德醫生說的是真心話,還是爲了維護母親說得違心話,單憑他在母親受到刁難時願意站出來維護,她就覺得菲爾德醫生比那人強。那個在血緣上可以稱作是她父親的男人,不管遠在國外還是偶爾“忙裡偷閒”回到家中,從來看不到母親的難處,就算李家那些捧高踩低的當面給母親難堪也跟瞎了眼似的視而不見!
菲爾德醫生身上沒有一官半職,只是一個從大洋彼岸過來的洋醫生而已,按理說,勢利眼的盛家人不會將他放在眼裡。可問題是,他是總理最寵愛的小兒子的主治醫生,是總理親自請過來會診,幫小兒子治病,並且成功治好的醫生!總理府奉他爲上賓,其他貴人不管是做面子活還是覺得他有結交價值,再加上跟他一個洋人不會有什麼利益衝突,倒是讓他左右逢源,成爲上流社會的一顆備受推崇的新星。
對於手裡攥着大把有用人脈的洋女婿,盛家尚且小心捧着,更何況如今家世已經落魄得連盛家都不如的盛大姐夫家?她聽菲爾德醫生這麼護着她那個好妹妹,心中又妒又恨,可怕再揪着不放得罪了人,只好滿心不忿地到此爲止了。
不多會兒,剛剛有些凝滯的氣氛就再度熱絡了起來。
吃飽喝足,盛書怡不想在上房多呆,先一步回了小院兒。可她剛出門,就被四表姐小跑着追了上來。
“書怡,我去你那兒坐會兒,不介意吧?”
盛書怡能說什麼?當然只能笑着說“不介意”了!
一路上,四表姐東拉西扯說了不少話,讓暗暗猜測她今日如此反常原因的盛書怡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個四表姐是大舅舅家的獨女,向來受外祖母喜愛,聽說是女子大學的風雲人物,連住得偏僻的她都聽說這四表姐的追求者跑到家裡示愛的事兒呢!她其實挺欣賞這個表姐的,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盛府上下沒有不豎大拇指誇獎的。可問題是,兩人之前並沒有什麼交情啊!她可不覺得四表姐突然對她這麼熱情是一時心血來潮!
到了小院兒,想着屋裡陰陰暗暗的,不是待客的好地方,盛書怡就請四表姐坐在樹蔭下的鞦韆上,一邊慢悠悠地蕩着,一邊跟她聊天。
兩人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理想,繞了一大圈子,四表姐纔不着痕跡地向盛書怡打聽菲爾德醫生帶她們母女離開的事兒。
“不清楚誒,娘沒跟我說過這些。”盛書怡確實不太清楚出國的具體細節,母親沒說,她也沒問,只是最近母親增加了跟她用英語交流的時間,連許姨都時不時冒出幾個單詞……照這樣看,離他們離開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遠。
四表姐似乎有些失望,不過毫不氣餒,很快就旁敲側擊道:“那菲爾德醫生跟你說過他家那邊的情況嗎?比如說家裡還有什麼人,做什麼營生,住在哪裡,房子大不大……”
看錶妹一臉懵懂的樣子,盛四姑娘暗暗憋氣,自己比這個木訥又呆笨的表妹漂亮聰明,怎麼好事兒就沒落在自己頭上?看她這副呆樣兒就知道,她肯定完全沒想過去打聽這些!
只是,以三姑媽的手段,不應該啊!她可不相信三姑媽會在完全不瞭解夫家的情況下冒然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