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疼地盯着掉在地上的寶貝,一些紅彤彤的發着誘人光澤的辣椒、一支很久以前我在外婆家的院子裡撿到的一根鵝的羽毛、一粒鈕釦、一個鍵子、一把木頭小刀、一具蜻蜓的屍體(已經變成木乃伊了,被我放在一個透明的小塑料盒子裡)…….這些東西都不是一般的東西,它們都有故事,都有讓它們變得不一般的故事。
那支鵝的羽毛是我在外婆家的院子裡撿到的,我用它沾着墨水寫過字。據說古代的外國人就是用這個東西沾着墨水寫字,我便忍不住好奇試了試,一試還真能寫出字來,從那以後我便一直把它當寶貝似的留着。後來外公外婆去世了,我就更捨不得把它丟掉了,整天放在挎包裡。這根羽毛能散發出一種很特別的味道,那味道總能讓我想起傍晚外婆家生火做飯的時候房頂上冒出炊煙的情形,每到那個時候成羣的雞鴨鵝就會排着隊唱着不同調子的歌往自家院子裡走。而我就站在外婆家的大門口,看它們邁着閒散的腳步走進院子。我只要看看這支羽毛,再把它放在鼻子下面聞一聞,我就能立刻回到那時候的夕陽裡看外婆家房頂的炊煙升起看雞鴨鵝回家。所以它是難得的寶貝,可以跟孫悟空的金箍棒還有鐵扇公主的鐵扇媲美,無以替代。
當然,除了羽毛那粒鈕釦也是我不願捨棄的寶物,那粒鈕釦是老爸走掉後的第二天我在豆腐張的豆腐攤子旁撿到的。那天我心情不好,感到很無聊,放學後便到市場逛了一圈兒,想看看熱鬧解解悶。路過豆腐張的豆腐攤子,他說他有急事,讓我幫他看一會兒攤子,我就答應了。豆腐張走了以後,我盯着那些豆腐看了一會兒,眼睛有些花,又盯着地上看,就看見這個釦子。
釦子是金色的,發着亮亮的光,像鏡子一樣能在裡面看到自己,不過是哈哈鏡的那種鏡子,照出來的臉都是變形的,不過很有趣。豆腐張回來,我給他看我撿到的扣子,他笑着跟我說,你看,人不是隻有丟東西,有時候他們還能撿東西,他還說如果我一直都努力撿,那一輩子撿到的東西肯定比丟掉的東西要多,而且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會富起來。這粒釦子一經和“富起來”這幾字套上關係,我便覺得它特別珍貴,所以也當寶貝留着。
至於那個毽子是老爸給我做的,我當然也捨不得扔。自打老爸走後,老媽差不多把所有能引發她回憶起老爸的東西都扔了,連照片都撕得一張不剩了。她抱怨那些東西讓她患上了神經衰弱的毛病,但我發現那些東西其實並沒有冒犯她的神經,因爲她把那些東西丟掉之後她反而更頻繁地提到老爸。她總是不停地詛咒他,而詛咒他的過程往往伴隨這對舊日時光的回憶。
記得有一次她又詛咒老爸,說他死了,讓我以後都不要再想他。可我知道老爸沒死,而我也不可能完全不想他。於是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向老媽提出我的建議,雖然我知道我的建議從來不被她看重,但我還是提了出來。我建議老媽儘可以平靜地提起老爸或者平靜地不再提起他,理由是既然老爸已經徹底離開我們了(不論我們高不高興願不願意,這件事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了。)而且那些令老媽患上神經衰弱的東西也都已經被她扔得差不多了。
然而老媽對我的建議根本不感興趣,儘管她史無前例地花費了兩秒鐘的時間對我的這一建議進行了思考,但她思考後得出的結論卻令我非常沮喪。她說她無法平靜,因爲她不能把我也扔了,而我纔是最大的問題!顯而易見,我無需做錯任何事,僅僅是我存在這個事實就是對老媽脆弱神經的蔑視和不尊重。然而這個問題我們誰都無法解決,老媽不能把我扔了,我也無法讓自己消失。
老媽近乎瘋狂地不停地扔那些留有老爸影子和印跡的東西,不過除了無法扔掉的我之外竟然還會有兩條漏網之魚倖免於難,這也算是奇蹟了。這兩條漏網之魚就是那張破沙發和這個毽子。老媽如今還在不停地逛沙發店,所以那張破沙發前途未卜,如果有一天破沙發也遭遇不測,那麼這個毽子恐怕就是老爸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了,所以毽子也是寶貝。
還有那把木頭小刀,那是杏花春雨在我上中學後第一次秋遊的時候送給我的,至於那具蜻蜓的屍體則是我、蠶豆還有棉花糖友誼的見證。因爲我們曾經對着這具蜻蜓的屍體發誓要一輩子友好下去,直到像這隻蜻蜓一樣死去的時候友誼纔可以終止,我們真的發過這樣的誓。
總之,能被我裝進我的百寶囊的東西一定是很特別的東西,都有不同尋常的意義,我每天都把它們帶在身邊,因爲放在哪兒我都覺得不放心,怕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都是什麼破爛兒!”顯然巨無霸不肯認同我那些寶貝的價值,我當然也不指望她能認同。我看見巨無霸擡腳要去踩那根神奇的鵝的羽毛,我便什麼都顧不得了,噌地一下撲到地上一把抓過羽毛,我不想讓它遭受厄運,如果我和我的寶物有一個必須要遭受厄運的話,我寧願遭受厄運的是我。巨無霸的“鐵蹄”狠狠地踩在了我的手上,我卻抓緊羽毛打定主意不撒手。儘管我的手很疼,真的很疼。
“把你的腳拿開,腳是用來走路的,不是用來踩人的。”忽然,一個聲音像是從飄着彩雲的天邊傳來。
我擡起頭,看見土匪晃晃蕩蕩走過來,兩隻手仍舊插在褲袋裡。蠶豆和棉花糖跟在他的後面。棉花糖背上揹着個書包,手裡還提着一個,顯然她手裡提的是土匪的書包。蠶豆雖然也跟在後面,但卻顯得彆彆扭扭很不情願。我想去找土匪來解決問題肯定是出於棉花糖的智慧,蠶豆絕想不出這樣的點子來,即使想得出他也不會去找土匪,因爲在他看來土匪是比巨無霸更加危險的人物,事實上他已經在好幾個場合向我申明瞭這個觀點。
“趙振軒?”巨無霸看見土匪就像是看見了剋星,立刻把腳從我的手上移開了,我的小挎包也被她一撒手丟在了地上。我顧不得手疼,撿起我的挎包,趕忙把地上的寶貝往裡塞。不過我往包裡塞東西的時候並沒忘了吃驚——天啊!土匪和巨無霸竟然是老相識!
“你和她很熟嗎?”我聽見巨無霸問。
“轉來這所學校之前不認識,不過現在是同班同學!”
“你才轉來這個學校幾天?幹嘛管閒事!”
“那你繼續好了!咱們比比誰厲害!”
“我不和你打,我知道你是散打和柔道的雙料冠軍!”
聽巨無霸這麼說,我又大吃了一驚。雖然不知道土匪是在什麼樣的比賽上得的柔道和散打的冠軍,是學校的比賽?區裡的比賽?市裡的比賽還是全國的比賽?但我已經開始對他肅然起敬了,因爲無論什麼比賽,冠軍都不是容易得的。我開始忘記那些關於土匪的傳說,暗暗崇拜起他來。畢竟自從他來到這所學校,我並未見他胡作非爲,反倒是眼下,表現得像個英雄。自古以來的英雄是不是既能喝酒又能吃辣先不去管它,自古以來的英雄都不會見死不救卻是真的。
“你放心,我從來不和女的打架!”土匪說。“我只在這兒看着,省得什麼時候再見到陳伯伯我沒話說。”土匪漫不經心,手仍舊插在褲袋裡,並用一隻腳不停地踢開腳下的小石子。
“……”巨無霸終於無語了。
“還不回去麼?是不是要我替你打電話讓你爸派車來接你?”土匪說。
“不用了!”巨無霸一邊回答一邊忍不住看了看她的同夥,發現她們正好奇地抻長了脖子望着土匪。
“看什麼看,你們都不是他的對手!還不快散了,等着領賞啊?”巨無罷忍不住衝她們嚷嚷道。那些手下接到巨無霸的最新指示後立刻作鳥獸散。
“別把今天的事告訴我爸行嗎?你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兒他才答應放學不派車來接我了,我好不容易纔得到點兒自由!”巨無霸居然懇求起土匪來,還真是風水輪流轉!
“那要看你了,要是哪天我不小心又看見你欺負別人,我肯定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如果我再看見你欺負蔣曉奇,我不但會管不住自己的嘴,還會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腳!”
“你爲什麼護着那個傻女生?”巨無霸忍不住委屈起來,跺着腳說道。“你忘了咱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嗎?你爲什麼幫她不幫我?”
“你威風得還不夠?不但在學校裡,在你家那片兒你也是出了名的,我要是再幫你,別人還有活路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仗勢欺人的人了!”土匪說道,他這話真是說到了我的心坎裡。我對土匪突然有了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因爲我覺得就討厭仗勢欺人的人這點而言我和他實在稱得上是志同道和。
“別以爲只有你會告狀!”巨無霸梗了梗脖子。“我也會,趙叔叔要是再去我們家我就告訴他你在外頭和別人和起夥兒來欺負我!”
“隨便你,你願意告你就告!”土匪豪不示弱。
“算你狠!哼!”巨無霸哼了一聲又瞪了我一眼轉身走掉了。
想不到土匪竟然還是個軍事家,杏花春雨曾經給我們講過,孫子兵法裡有一句叫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話,意思是說不用通過戰爭的手段,就使別的國家放下武器,停止戰爭,這是戰爭的最高境界。而土匪今天的表現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我把所有的寶貝裝進小挎包後重新把小挎包挎好,又撿起被巨無霸的同夥丟在一邊的書包,然後我又把孫子兵法裡的這句話還有它的意思鄭重其事地給土匪講了一遍,並客觀公正地評述說他剛纔的勝利就屬於這類情形。對我的這個評價土匪自己沒有發表任何見解,棉花糖極力表示贊同,而蠶豆則表示了強烈反對。
“他也沒做什麼,不過是以前豆(就)認識,認識人總歸好辦事!如果我早豆(就)認識巨無霸的話,我也能不戰而什麼的!”
“你本來也沒戰,而且你也早就認識巨無霸了!”我提醒蠶豆。
“我認識她,可她不認識我,可她卻認識他!”蠶豆指了指土匪,對巨無霸認識土匪這件事表現出很大的不滿。
土匪說巨無霸可能沒走遠,要送我們回家,棉花糖對土匪這種認真負責的辦事態度做了如下評價,“說真的,自古以來的英雄不過如此!你這個人很有俠客風範!”
“俠客都有劍,他又沒有劍,沒有劍那豆(就)算不上是俠客。”蠶豆馬上提出了異議。
然而棉花糖並不認可蠶豆的異議,她堅持認爲她給土匪做出的評價沒有絲毫不妥,並且她還說永遠無法成爲俠客的蠶豆根本不可能理解俠客的精髓所在。棉花糖的這些閃耀着智慧光芒的話顯然讓蠶豆很傷腦筋,他在沒命地搔了一陣子腦殼兒後提出了一個他認爲很有價值的問題,“那個….精髓是什麼意思?”
“不同類型的人物有不同的精髓,比如說你吧,你的精髓就是一根筋,而一根筋就是你的精髓。”棉花糖針對蠶豆提出的問題作了很認真的解答。
聽了棉花糖的解答後蠶豆首先指出棉花糖拿他做例子有欠妥當,不過隨即他又表示他已經理解了精髓的含義。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問土匪怎麼會認識巨無霸的,但土匪好像不願多說,只說他們兩家住得很近,還說他老爸和巨無霸的老爸是高中同學。我們又問他在什麼比賽上拿到的散打和柔道的冠軍,他也沒有詳細回答,只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兒科的比賽不值一提。
“聽說你爸爸很有錢,是真的嗎?”棉花糖問道。
“你媽媽呢,你媽媽是做什麼的?不過你爸爸要是很有錢,我猜大概她什麼都不用做。”沒等土匪回答我便接着棉花糖的話問道。
“別說他們了,好嗎?挺沒勁的!”土匪不但沒有回答我和棉花糖的問題,並且突然變得鬱鬱寡歡起來,看來他很不喜歡別人問起他的家事,於是我們只好打住不問了。
後來土匪開始反問我們問題,他先問我怎麼會惹到巨無霸的,我便把放學後看到她們如何刁難盆景兒而盆景兒沒命喊我的經過說給他聽,他聽了以後連連搖頭,說想不到還有比他還傻還笨的人。我因一時沒聽懂他的話,竟然向他虛心請教那個比他還傻還笨的人是誰?他呢則用奇怪的眼光瞪着我半天不說話。
“你不知道她的外號叫大頭嗎?大頭奇奇就是她!”棉花糖嘆着氣對土匪說道,一聽到棉花糖這麼說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土匪說的那個比他還笨還傻的人指的就是我。
“大頭?”土匪盯住我的頭。“她的頭也不是很大!”
“大頭不是說頭大,是常常做傻事蠢事的意思!”棉花糖解釋道。“就像今天這樣爲根本不值得的人兩肋插刀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我敢說那個盆景兒是絕對不會感激她的。”
“確實如此,大頭豆(就)是奇奇的精髓!”蠶豆也忍不住發表了看法,並且靈活運用了他剛剛學到的新知識。
再後來爲表達謝意,我向土匪一一出示了我的寶貝,並且逐一介紹了它們的價值所在。我給土匪很詳細很認真的講述了每一件寶物的來歷,雖然我並不認爲他也能認同這些東西的珍貴之處。而且如果他真的有個闊爸爸的話,他當然更不會把我的這些東西放在眼裡。不過我想他不認同並不意味着不能做朋友,就拿蠶豆來說吧,我和他還不是常常爲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爭執?可我們還不是照樣做朋友?所以土匪若也能成爲像蠶豆一樣的朋友我就知足,蠶豆雖說常常無法讓我滿意,但是總的來說還算靠得住。
我顯然是低估了土匪,在仔細看過我百寶囊裡所有的寶物並且津津有味地聽我一一講述完它們的來歷以後,他對它們表示出罕見的尊重,認爲它們的確個個價值不菲,非常難得而且珍貴。能遇到土匪這樣的知己,真讓我大爲驚喜,要知道像這樣的尊重是我從蠶豆和棉花糖那裡都從未得到過的,當然,他們對我的寶物也不是完全沒有尊重,比如對蜻蜓的屍體他們也很在乎,但是至於別的東西他們則認爲根本沒有保留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