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還不起來?難道要本夫人親自攙你不成?”白思綺說着,幾步走到落棋跟前,伸手作勢欲扶。
“落棋不敢!”落棋渾身驚顫,面色慘然,不住地叩着頭,直到額上泛起大片的淤青。
“罷了。”白思綺輕喟出聲——不過是一個受命於人的丫頭,自己就算再怎麼不忿,也不該拿這些可憐的人兒使性子撒氣纔是。
“謝夫人。”落棋趕緊着起身,默默退到一旁,屏息而立。
“去傳他們進來吧,就說我已經起身了,伺候梳洗。”白思綺掃了她一眼,淡淡道。
“是。”落棋怯聲答應着,邁着小碎步退了出去。
坐在梳臺前,散了滿頭的烏絲,任梳頭宮女細細地理順,再綰成高高的髻,插上枝枝華彩流光的簪釵,白思綺卻始終只是默然,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及至理妝完畢,便有宮人呈上精美的早膳,白思綺雖無甚胃口,卻也不想讓人瞧出心事來,坐在桌邊,取了香粥小菜,慢啖了幾碗,這才命人撤下,遣散所有宮侍宮女,向那軟榻上斜臥着,微眯着雙眼假寐,心中卻細細地盤算籌謀,如何才能避開凌涵威的耳目,儘快從皇宮中脫身。
現在,整個頊樑城盡在魏關山的掌握中,稍有風吹草動,凌涵威第一時間便會知曉,自己縱使憑着雲紋金令將慕飛卿帶出禁宮,也出不了城門。
貞寧夫人去了祥雲寺,連帶着吳九高洪等人也蹤跡不明,原本想指望將軍府的人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現在看來,根本沒可能。
紫鷹他們倒是有這個本事,問題在於,自己和他暫時失去了聯繫,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纔會出現,這延上三五日還可,倘若要等個十天半月……不行!
那麼,最後餘下的,便是那暗藏着的隱軍了,看來自己無論如何,得儘快取回紫霄劍,去金風樓探上一探……
“太后娘娘駕到!”
低垂的幃幕外,忽然響起尖細的長唱。
白思綺倏地翻身,從榻上坐起,理理衣衫鬢髮,徐步迎出,伏身輕拜:“臣婦參見太后,太后千歲。”
“你我姐妹,何必如此拘禮。”太后上前將她扶起,攜着她走到旁邊的桌几旁,相對坐下,纖長的柳眉微微上挑,眸光湛澈,“大將軍可好些了?”
“嗯。”白思綺含混答應着,心下暗自揣測她此次前來的用意,耳中卻聽得沈太后幽然嘆道,“思綺,真是難爲你了。”
白思綺心中微震,眸含訝色地看向她,恰好對上沈太后探詢的目光。
“雖說頊樑城外的敵軍均已撤去,但襄南王下落不明,天祈大軍又損失慘重,朝中局勢也甚不明朗,哀家滿心希望着大將軍能早日康復,鼎力扶助皇上,所以思綺,若有什麼哀家能幫得上忙的,你儘管開口。”
白思綺緘默,心中暗自冷笑——沈雲心,慕飛卿都已經這樣了,你們母子倆這唱作俱佳的戲,還演給誰看呢?不過,既然你主動送上門來,那本夫人何不——?
“既然太后盛意拳拳,思綺就斗膽相求了。”
沈太后雙眸輕跳:“思綺想求什麼?但說無妨。”
“飛卿遭逢巨厄,能不能安然渡過,還是個未知數,太后和皇上雖盡力延醫診治,但自古天意難測,臣婦心中難安,又聞天祥寺的籤卦向來靈驗,所以,臣婦想親自前往,爲將軍求支好籤,不知太后可否向皇上提提,圓了臣婦的心願?”
“上天祥寺求籤?”沈太后先是微怔,繼而霽顏微笑,“這是好事啊
,思綺你何不親自向皇上稟明呢?皇上向來通情達理,定然會答應的。”
“是麼?”白思綺撇撇脣,不置可否,“可天祥寺地處城郊,而京都四門皆被禁軍封鎖,皇上還下了嚴令,若無御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臣婦人微言輕,就算親自去求皇上,皇上也未必肯開此例啊。”
沈太后面色微沉,雙眼深深地凝着白思綺,許久不言,白思綺倒也不相讓,神情坦然地回視着她,眸底清涼如水。
“哀家知道了。”約摸過了半盞茶功夫,沈太后起身,淡淡扔下五個字,拂袖離去。錦幃外隨即響起劉安又長又亮的聲音:“太后起駕——”
室內,白思綺走回榻邊,側身躺下,光華流轉的眸子慢慢合攏——真心也好,假意也罷,無論如何,自己總得賭上一賭,沈雲心啊沈雲心,希望這一次,你不要讓我失望!
這一夜,白思綺擁着慕飛卿,安然入眠,睡了回宮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次日清早醒來,才下牀榻,便看見房中桌上安靜地放着一卷黃帛。
脣角噙起淺笑。
白思綺走到桌邊,拿起黃帛,攥在手中,慢慢握緊。
很好。
只要有了它,自己便可名正言順地出宮前往天祥寺。
無論如何,得見貞寧夫人一面,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希望能從她那裡得到答案。
剛要吩咐宮人進來爲自己梳洗,忽又想起一事——紫霄劍,還在凌涵威那裡,尚未取回。
輕輕嘆了一口氣,白思綺不禁有些無奈——看起來,自己必須去見他一面。
從霓影閣出來,白思綺帶着落棋和崔德,直奔惠洪殿。
在永和門外,卻被兩名面孔陌生的禁軍給截了下來。
“速去通傳,就說本夫人要見皇上。”白思綺挑起眉,眸中滿是不悅。
“皇上一早便有嚴令,今日封禁惠洪殿,任何人不得擅入,如有違旨者,立斬不赦!”
“什麼?”白思綺面色微變,轉頭遙遙朝洪惠殿望去,但見殿閣四周多出比往日五倍不止的禁軍,將整個惠洪殿圍得水泄不通。
難道——凌涵威在接見什麼重之又重的人物?還是——
“夫人,”身後的落棋嗓音細細地道,“咱們……回去吧。”
“也好。”白思綺沉吟片刻,再次向惠洪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這才轉過身,領着一衆宮人往回走,一顆心卻早已飛遠,腦子裡似乎有個冥冥的聲音告訴她,此時在惠洪殿裡出現的人,發生的事,和她,和慕飛卿,和他們的將來,甚至是很多的人將來,有着莫大的干係。
但是,她卻不能強闖。
惹怒了凌涵威,他雖然不會對她怎樣,卻不代表,他能再容忍慕飛卿,在這座天寧宮中繼續存在下去。
所以,她只能忍。
忍一時之不能忍,方能等到逆轉一切的契機。
惠洪殿中。
凌涵威冷冷地望着御案前一身褐衣的男子,面沉如霜:“你不是說,慕飛卿這一次,必死無疑嗎?那昨夜之事何解?”
“你毋須憂慮,血魄焚盡,慕飛卿必死無疑,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人甘願獻出自己心,以補他的殘缺。”
凌涵威目露戾光,猛然暴起,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朕要他死!你聽明白了沒有?朕,不要再聽到這樣的話!”
褐袍男子身形微震,慢慢擡頭,定定地看了少年帝王一眼,
又迅速垂頭:“可是,慕飛卿若真死了,那個秘密,將永遠無人知曉。函威,你確定要如此做嗎?”
凌涵威窒了窒,扶住桌案的手慢慢蜷緊,從脣間迫出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啞:“或許那個秘密,慕飛卿早已交給了另一個人。”
“你的意思是——安國夫人,白思綺?”
凌涵威眸光閃了閃,沒有回答。
“若事實真如你所料想的那樣,那麼慕飛卿,更不能死。”
“爲什麼?”
“因爲,知道這個秘密的,並非慕飛卿一人。只有慕飛卿醒來,我們才能將所有知情人一一找出,然後——”
“可這樣做,死的會是她!”
“你是怕安國夫人,一意固執,堅持用自己的心,去換回慕飛卿的命?”
凌涵威沒有回答,只是雙目圓睜,狠狠地瞪着他,有如一隻蓄勢待發,怒火沖天的獒狼。
隱隱地,褐衣男子發出一聲悶笑:“放心吧,孩子,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爲什麼?”
“因爲,她體內有毒。”
“有毒?什麼毒?”凌涵威大驚。
“情、之、所、衷。”褐衣男子一字一句地答。
“那又如何?”凌涵威不解。
“上次她在南苑爲了救你,被毒虻蜇傷,後來諸葛聰爲她把脈,察覺到她體內除了情之所衷外,還有素心蘭和赤梅混和而成的毒素,按理說,她早該命夭,卻不知爲何卻好好地活到了現在,但是,一旦心脈受損,會立即導致她數毒齊發。”
“那後果會如何?”凌涵威已經徹底變了臉色。
“她會心絞窒息,但卻不會斃命,只要用赤梅的根,和上慕飛卿的血讓她服下,即可痊癒,但從此以後,她會徹底忘記那個爲她種下‘情之所衷’的人。所以,這個世界上,能救慕飛卿的,可以是任何人,卻唯獨不會是她。”
“你是說,她會忘記慕飛卿?”
“對。”
“既如此,你爲何不早告訴我?”
“那是因爲,還沒有向你道明的必要。孩子,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不過是不想你失了分寸,以致於像當年的我一樣,種下孽因,釀成今日的孽果。”
凌涵威冷笑:“到今時今日,你方纔承認,這是孽果?若不是因爲你,父皇怎會慘死東暖閣?天祈怎會如此地四面楚歌?你只爲一己私慾,便讓天下人陪你走上這條不歸路,而你卻隱於世外,獨享安好,我,我真是恨不得,從來沒有見過你,更與你,沒有半點干係……”
褐衣男子深深嘆息:“是,孩子,你的話字字在理,所以我纔要阻止你,以免你犯下相同的過錯,情之一字,實是帝王之大忌,我希望你,再不要涉我後塵。”
凌涵威冷嗤:“朕雖愚笨,但也立志要做一個好皇帝,絕不會棄國棄家於不顧,但是綺姐姐,朕也,絕對不會放棄!”
“若她是整個天下的禁忌,你也不會放棄嗎?”褐衣人的嗓音裡,竟然有了幾分顫意。
少年帝王雙脣緊抿,良久,方陰陰地吐出一句狠戾的話來:“那麼,朕就會強大到,統御五湖四海,讓這天下,再無朕去不了,達不到的禁地!”
籠於深袖中的手十指緊蜷,褐衣男子再沒有言語,擡眸看向正上方那兩條騰雲吐霧的金龍,眼中慢慢漾開不盡的滄桑與寂涼……
逃不開的啊,原來,縱使他避到千山之外,縱使他遁入暗無天日的地底,終究,還是逃不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