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草甸。
清風徐來,四野開闊。
賀新此時腦袋上的頭髮已經刮光,戴着個半月形的頭套,一身白色的長衫。自從第一天從山上的草甸回來,他就是主動讓劇組的化妝師幫他剃了光頭,換上戲裡的造型,以便尋找人物的感覺。
這邊風景沒得說,唯一就是天氣不爭氣,每天早上天都是陰沉沉的,毫無徵兆的就是來一場雨。拍攝也是停停拍拍,進度十分緩慢。
高山草甸,壓根就沒有手機信號,於老師的助理拿着部衛星電話,始終跟當地氣象部門保持聯繫,大致能預測天氣的變化。
今天據說將會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劇組一早七點不到就從賓館出發,這會兒正在緊張地佈置拍攝前的準備工作,然後就等太陽露面,開拍。
除了天氣不給力,這個劇組貌似多災多難,就是賀新來片場的第一天拍熊在森林裡追少年阿九和阿九哥哥的那場戲時,兩個小演員需要在森林裡奔跑,然後爬到樹上,後面有隻熊追趕。
那頭黑熊是從馬戲團租來的,它本該扒着樹根吼叫,或許是現場人多,再加上燈光、攝影機之類的,突然就激發了兇性,丫吼着吼着就轉過身,直奔鏡頭衝過去。
黎耀輝嚇得扔了機器就逃,結果還摔了一跤。幸好馴獸師及時控制,纔沒出現人員傷亡。後來費了好大的勁,方把這場戲拍完。
賀新因爲當時在草甸騎馬過癮,沒有去現場觀摩,錯過了這場意外。之後聽黎耀輝說特別驚險,嚇得大家都四處奔散。不過令人意外的是於老師居然很鎮定,非但沒跑,還指揮馴獸師迅速控制了那頭黑熊,讓這羣大老爺們汗顏不止。
“姚老師,您身體沒事吧?”
他一大早來到草甸,跟往常一樣跑了兩圈馬,權當熱身,回到臨時搭建的馬廄,就看到姚魯正在幫他那匹栗色馬刷毛。
姚魯兩天前剛剛進組,在縣城還行,可一上山就不行,爲了儘早適應狀態,他是強撐着一邊吸氧一邊堅持待上在山上,還在木板房裡支了一張行軍牀,實在堅持不住就在行軍牀上躺了一會兒。
“今天感覺好多了,我估摸着已經適應過來了。哦,賀老師,一會兒如果有空的話,咱倆先排練一下?”姚魯客氣道。
說起來大家對賀新的稱呼都很難辦,論年齡他比誰都小,但是成就擺在那兒,而且人家大小還是一家影視公司的老闆。真的叫他小賀或者阿新還真不合適,那麼只能就是賀老師這麼叫着。
“沒問題,那一會兒咱倆就搭搭手。”賀新笑道。
這兩天他已經開始拍攝了,沒有臺詞,沒有對手戲,都是一些騎馬的鏡頭。可能他在考察於老師同時,於老師也在觀察他。
因爲今天是難得太陽露面,拍攝安排的非常緊湊,同時戲份又特零碎,比如賀新和姚魯兩人剛剛拍完賽馬的鏡頭,緊接着又是兄弟比試槍法。
“這玩意靠譜麼?”
賀新拿着一杆被稱之爲鳥銃的傢伙比劃了幾下,瞧着特簡陋,就一木柄,上面加一槍管。
“就是聽一響。賀老師,您放心,絕對安全。”煙火師笑呵呵道。
賀新這會兒和姚魯兩個人都換了短褂,各自拎着一把鳥銃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儘管出太陽了,但山上畢竟冷,皮膚上的雞皮疙瘩肉眼可見的往外冒,可於老師那邊忙前忙後的,卻遲遲還沒有開拍。
不得不說,於老師真的沒啥經驗,或者說對合作的團隊有種天然的不信任,無論是置景、道具、燈光啥的,都要自己親自看過一遍才放心。
這會兒也一樣,就見她穿着一件土黃色的夾克,同款的鴨舌帽,還圍着個頭巾,在一堆大老爺們中間比比劃劃,動作還特輕緩,跟打太極似的。完了,又跟攝影師黎耀輝交代了幾句,這才坐到監視器前,拿起擴音喇叭喊道:“大家各就位,準備實拍!”
停頓片刻,掃視了一圈,然後深吸一口氣:“Action!”
早已準備就緒的賀新和姚魯兩人齊刷刷的裝填火藥,用通條壓實,舉槍瞄準……
前方十幾米開外,立着五根木樁,上面頂着大南瓜。
只聽啪啪兩聲,南瓜裡的爆點引動,瞬間稀里嘩啦。
“哈哈!”
姚魯仰天大笑。
他的長相咋一看,尤其是他那大大圓圓的鼻子,很有點異域特色。再加上他刻意留長的絡腮鬍子,一副桀驁不馴,十足的綠林豪雄。
黎耀輝坐在軌道車,鏡頭對準兩人,慢慢的轉圈。
此時賀新望着姚魯滿眼都是仰慕之情,他從小由哥哥帶大,在他心目中哥哥就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姚魯眼神中充滿了慈祥和愛。
“卡,好,過了!”
於老師顯然非常滿意,拎着大喇叭大聲喊道。
都說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單單這樣一個眼神,賀新心裡就有底了,姚魯這位不出名的演員之所以被於老師看中出演哥哥一角,看來不光只是關係戶,確實手底下有兩下子。
導演一喊停,兩人不約而同的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賞之色。一方可能是意外之喜,而另一方則認爲對方不是浪得虛名。
雖說姚魯並不出名,但人家好歹也是北電錶演系科班出身。其實所謂“中戲出演員,北電出明星”這個說法,起源於九十年代中後期,確切的說是趙燕子、章紫怡那一撥起來之後,中戲和北電相互之間的競爭更趨激烈。如果說中戲依舊堅持傳統,而北電似乎爲了順應潮流越發往培養明星的路子上走。
而在此之前,真要說北電和中戲培養的演員,在演技方面的差距並不大,北電同樣出了不少好演員。
拍完這個鏡頭,姚魯趕緊裹着件大衣跟賀新打了聲招呼,打卡下班,自由活動,等收工後隨大部隊一同下山。
而接下來要拍攝的鏡頭則是賀新和於老師兩位男女主角的第一場對手戲,也恰好是阿明和阿九的初遇。
於老師放下導筒抓緊時間化妝去了,賀新則披着羽絨服一個人躲進木屋裡獨處。
阿明和阿九第一次見面,阿明一下子就被阿九吸引了。這場戲首先要營造一種驚豔的感覺。這段時間他整天跟於老師朝夕相處,看慣了她風風火火的樣子,要營造驚豔,說實話真的挺難的。
要麼把她想象成另外一個人,比如前不久他在威尼斯見到的查理茲.塞隆,真的很美;要麼就是使勁回憶後世網上於老師的那些所謂凍齡的精修照片。
然後還要結合阿明這個人物的特點。
阿明自幼在寨中長大,哥哥讓他遠離打打殺殺,請先生教其讀書寫字,甚至琴棋書畫。他被所有人寵着,生活得悠閒,任性,又十分無聊。
爲了躲避仇家的追殺,兄弟倆很少下山。哥哥每年三月初三去喬裝成小商販下山去小鎮遊玩一天,逛集市、嘗美食、去看看惦念了一年之久的一個青樓女子。
而對於阿明來說,他已經習慣了山上的生活,對外面的世界,那些花花綠綠的,紙醉金迷的都不感興趣。每日就在這山裡,打打獵,看看書,作作畫……
可讀書幹什麼呢?自己又不能科舉,沒人會要一個馬賊出身的學子。乃至終身大事,都不能選一個好人家的女兒。
阿明想着,就這樣老死也好,直到遇見了阿九。
賀新探尋着這個人物的一切,有學問,又有匪氣,懂道理,又不遵禮法。一個比較簡單的角色,讓他掰開了揉碎了,完美的融合自身。
“賀老師,導演那邊好了。”于飛鴻的助理跑過來通知。
“知道了,我先過去了。”賀新點頭應了一聲。
當他走出木屋的時候,遠遠望去,就見一個大紅的身影正在跟現場的執行導演和攝影師黎耀輝手舞足蹈的說着什麼。
他有意迴避跟於老師近距離正面接觸。說起來他還沒見過於老師在戲裡的扮相,想要找到那種驚豔的感覺,就要有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和神秘感。
這一招他還是從自家女朋友那裡學來的。之前在拍《萬箭穿心》中李寶莉尾隨捉姦的那場戲時,她就躲在車裡做心理建設,直到開拍的時候才從車上下來,刻意迴避賀新和萬倩。然後正式開拍的時候,把那種衝擊力一下子放到最大,感覺自然而然就有了。
賀新此時也如法炮製,他索性扛上火槍,騎上馬在拍攝現場的周邊晃盪了一圈,直到現場準備就緒,於老師就位,他這才騎着馬來到鏡頭前。
“好,大家準備!”
“燈光沒問題!”
“攝影OK!”
“Action!”
賀新騎着馬正在追一頭鹿。當然現場沒有鹿,這個需要後期剪輯。
不知不覺跑到山那邊,那邊有大片大片的青甸,正值鶯飛草長,風暖逐香。
然後,一擡頭,他便見了她。
於老師背對鏡頭,一身大紅,耷拉着一條黑亮的大辮子,坐在一塊石上吹笛。美好的曲線掩在紅衣裡,這樣的靜,這樣的天成,就像春濃時偶經花樹,沾了滿身落英。
笛聲很優美,真的是從她的笛子中傳出來的聲音。
賀新很意外,也很吃驚。除非是有意設計,不然於老師的準備工作同樣做的非常充分。這種意外和吃驚的感覺正是他所需要的,是極好的情緒鋪墊。
“籲!”
他輕勒繮繩,胯下的小黑蹄雜亂且細碎的踏着青草,恰如他此時砰砰的心跳。
他歪着頭,不敢出一絲聲響,既好奇又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萌動。
少時,嗚嗚咽咽的笛音且住,於老師似有所感,側身回眸。
都說三分長相,七分打扮。許是這段時間見慣了於老師的素顏且不修邊幅,這一瞬間他真的被驚豔到了。猶如劇本中寫的那樣,他的眼神都能將時光凝住:無措,癡纏,覺得觸犯,沒錯,她美得觸犯了他。
於老師真的屬於那種古典美人,眼睛透着靈氣,嘴角流露溫柔,古典鵝蛋臉,美的恰到好處。
這一刻,賀新彷彿再一次看到了《小李飛刀》中的驚鴻仙子;《三少爺的劍》中的慕容秋荻。
“嗒嗒嗒!”
賀新鬆開繮繩,策馬馬向前。於老師的全身都被那目光侵佔,如同受驚的小兔一般,慌亂的跳下大石,跌跌撞撞跑了幾步。
“駕!”
他策馬跟上,圍着她小心遊走。
是貓捉老鼠?還是象小孩子一般見到夢寐以求的珍寶一時無措?
賀新不知道,他相信阿明也不知道。他自幼生活在山寨裡,接觸外人的機會很少,他性格里有天真、單純的一面,還因爲飽讀詩書,還有知書達理,講道理的一面。但是同時耳聞目染,他更有匪氣的一面。
然後想明白了。
既然喜歡,那就搶回來嘍,很簡單的事情。
此時坐在高高翹起的軌道上掌控着攝影機的黎耀輝恰到好處的放了一個大全景,忽然將鏡頭拉開,一男一女,一追一逃。大紅的女子在如綠毯般的草甸上跌跌撞撞的奔跑,後面黑色的駿馬和白衣飄飄的男子,構成了一幅極其美妙的畫卷。
“啊!”
紅衣女終於摔倒在草地上。
鏡頭迅速拉近,柔弱、無助、楚楚動人。
賀新勒住繮繩,全心全意的深情凝望着地上那個女人。
終於他一甩繮繩,朝着她衝過來。
“卡!”
執行導演適時喊停。
賀新雖說騎術不錯,還沒有能力展示那種騎在馬上,然後一把把人從地上抓起來的能力,下面的鏡頭還是需要替身來完成。
還未等賀新把馬勒住,就見於老師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起來,嘴裡還忙不迭的喊着:“怎麼樣?怎麼樣?”
深一腳淺一腳的跑過去看監視器。
執行導演忙摘下耳機,翹着大拇指,公然拍馬屁道:“完美!”
“切,哪有完美的戲?別瞎說!”
她斥了一句,眼中的笑意卻掩飾不住。她自問自己剛纔表現的非常滿意,就是想看看賀新演的怎麼樣。
她不忘回頭朝還騎在馬上的那位招呼道:“賀老師,你要看看麼?”
“我就不看了。”他擺擺手。
這會兒他還得防備着再來一條,還是得繼續保持剛纔的情緒,索性調轉馬頭,放鬆繮繩,讓小黑自由奔跑。
他拍戲很少看監視器裡的回放,一開始是看不出什麼道道來,後來有了自己的想法之後,又擔心跟導演發生分歧,索性就眼不見爲淨。
就是到了這個程度,他才理解曾經陳導明說過的一句話:“我從來不看回放,因爲看了肯定不滿意,肯定會要再來一條,這樣只會耽誤大家的時間。”
陳老師這句話不是裝逼,絕對是肺腑之言。
於老師那邊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確定沒有任何瑕疵,這才一臉滿意的站起來,揚揚手招呼大家道:“這條過了,準備拍下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