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鐘後,張自力終於走出出口踏上臺階,在他眼前的是有些破舊的高樓、溼漉漉的街道,打着雨傘的行人,呼嘯而過的車輛。
站在臺階上的張自力環顧着觀察四周的一切,從左側看向右側,然後再轉回來。
在轉回來的時刻,原本輕微晃動的身體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因爲冷而蜷縮的腰背也挺的筆直,快速的環顧下左右,確認沒有車輛的他大步向路邊停靠的一輛老式普桑汽車走去。
他的姿態與行走方式與之前在院子裡的表現完全不同。
更加幹練且不拖泥帶水。
站在車前的張自力啪啪啪的拍打着車窗,車窗玻璃降下來一半,張自力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張自力是發自內心的笑,像是找回了五年前他做經查隊長時的感覺。
因爲這輛車,以及車裡的人。
這是輛普桑,很普通的車輛,但張自力對這車很熟悉,也很有感情。
在五年前,他還是經查隊長的時候,這輛車幾乎是他的配車。
那時候的他是坐在後排座上的,身邊還圍繞着三五名手下。
這一刻的他想起了五年前自己意氣風發的時候,身邊圍滿了阿諛奉承之輩,
他的笑是他想起自己的高光時刻。
現在時過境遷,普桑還是普桑,經查隊長卻換人了,普桑車上的是與他曾並肩作戰的戰友小王。
當年的普通型警小王已經是隊長了。
而他卻一言難盡如喪家之犬。
張自力跟小王是過命的交情,當年四人追查案件,兩名戰友犧牲,張自力受傷‘轉業’,只有小王因爲去開車才倖免於難。
看到摯友,張自力自然高興,但他不是無知稚童,自然知道兩人之前的情意已經是時過境遷,地位更是易地而處也無法描述。
上車後的張自力熟練的將車窗玻璃搖上去。
現在的張自力是笑着的,但也是尷尬的,許久沒見老戰友的他不知道戰友對他的態度是否有所改變。
帶着略顯拘謹的笑容的張自力先是盯着小王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小王的內心,稍稍片刻後,他才語氣帶有豔羨的開口:“怎麼樣,王隊?”
張自力話裡的豔羨是真的,因爲他現在的生活告訴他五年前的自己過的是什麼日子。
可現在的他竟然混到拍曾經的下屬的馬屁,因爲這種巨大的落差,讓張自力笑容與語氣都有些許的落寞。
一聲“王隊”,讓小王的臉上浮現起遮掩不住的得意。
眼看小王的表情,張自力順勢輕錘了小王大腿一下,熟稔的語氣繼續試探:“聽說你小子幹經偵了?”
將嘴中的煙霧吐出來的小王嚴肅起來,一仰頭示意前方的他說道:“經偵還叫敬茶啊?蹲點呢。”
“有任務啊。打擾了啊。”恍然大悟的張自力假模假樣的做下車的姿態。
看出來張自力是假客套、其實真不想帶走的小王一招手:“行了吧,我也沒趕你走。”
嘿了一聲的張自力順勢整理下脖子上的圍巾,然後就穩坐釣魚臺。
張自力與小王在這裡聊着天,副駕駛上有一人側着身子,眼神一直在打量着張自力,皺着眉頭的他一副毫不掩飾的厭惡眼神。
這人自然也是一名經查,戲份不多,只是客串的角色,沒有名字,演員叫彭龍,就直接以真名稱呼。
彭龍不是職業演員,是製片組的成員,因爲形象好,便客串了便衣的角色。
彭龍的表情不是無緣無故的,五年前,因爲張自力的失誤造成了兩名同事的犧牲,這在局裡乃至市裡都是莫大的恥辱。
彭龍的厭惡、鄙棄其實是張自力之前所在的分局乃至整個警#界對張自力態度的縮影。
歪着頭的彭龍用喉音發出悶哼聲,擡起頭來的張自力敏銳的察覺到了彭龍臉上的厭惡表情。
這一個眼神,讓顧君有頭皮發麻的感覺,他有一種恍惚感,似乎他真的就是那個使得兩名戰友白白犧牲的張自力。
他躺在充滿消毒藥水的病房裡,身邊是同樣住院的患者,但總覺的他們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鄙夷的。
他們竊竊私語是在說:“就是他瀆職,才讓兩名經查白白犧牲,讓他們的父母失去了兒子,讓他們的妻子沒有丈夫,讓他們的孩子失去了父親。”
他忍不住的胡思亂想,他覺得自己渾身冰冷。
終於,他等到了局領導的探望,但領導不是來安慰他的,而是給他送處分通知。
終於,在出院的那一天,他等來了看望的戰友,但只有小王一個人,就開着這輛銀色的普桑。
他對因爲自己而犧牲的戰友有負罪感,讓小王載他去戰友的家裡看看。
可跟他關係最好的小王卻委婉的拒絕了。
小王說家屬的心情剛剛平靜,現在去不方便。
可顧君卻聽出了戰友的家屬還在怨恨自己,他們甚至把自己當成了兇手。
如果,當時的顧君的上帶着手銬,那一切都可以倖免。
自己是兇手啊。
顧君明白,仇恨不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淡卻,甚至恰恰想法,仇恨以時間爲食。
顧君真切的體驗到了張自力的感受。
這一刻,他的身體裡,容納了兩個靈魂,一個叫顧君,另外一個叫張自力。
而現在掌控這具身體的是後者,或者是共同。因爲此時的顧君就是張自力,而張自力也是顧君。
現在的顧君在逐漸的變成張自力,也逐漸的相信張自力價值觀、世界觀以及那荒誕的做法。
他相信張自力想要的,也會幫助他獲得他想要的:他們要的重享同僚之誼,他們要的尊重,他們要拿回屬於我們的榮耀,他們要贏得人生。爲此可以不惜一切,即便是他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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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君身上的氣場有了輕微的變化,但反應在張自力這個角色上是如此的明顯。
他就先一個吹脹的氣球,被彭龍的一個眼神扎破,之前可以營造的輕鬆瞬間崩塌。
如坐鍼氈的他覺得自己有一種無所適從的不知所措。
隊長小王不一定感受張自力身上的變化,他只是按照提前排練的劇情往下走,擡頭用眼瞼瞥了張自力一眼,然後對着彭龍說道:“沒事,說吧,自己人。”
一聲‘自己人’是對同僚的警示,也是對張自力的安撫。
張自力原本緊繃的身體稍稍的放鬆了些許,可無所適從的感覺依舊在。
一撇嘴的彭龍半轉過身來,把一沓照片遞給隊長小王:“這些照片都是01年,跟最近這起碎屍案的,這倆被害人都跟這女的有關係。
零一年的這個呢,是跟她結婚前一天出的事,現在這個剛處上。”
彭龍在這介紹着案情,聽着有些熟悉的張自力沒有動,但眼神卻一直盯着小王正在翻閱的照片。
非常熟悉的感覺,就像曾經見過一樣,張自力有一種感覺,好像自己想要的契機出現了。
正要往前湊,但彭龍卻莫名其妙的瞪了他一眼。
張自力只好不捨的把視線抽回來,用喉音發出‘嗯哼’聲,表示剛纔只是身體不舒服,纔有的舉動,沒有其他想法。
“好,停。”車外的刁亦男通過對講機說道。
車內的演員沒有放鬆,經過一段時間的拍攝,基本上都瞭解到刁亦男的習慣。
如果這一條過了,他會說“好,下一條準備”或者,“好,轉場”、“好,收工”。
話很簡單,但非常的明確。
“好,停。”的意思是就是剛纔的表現不錯,但是有點問題,至少有提升餓空間,這代表還會重拍一遍。
車內四人,最輕鬆的是顧君,在後半途的他感受到了張自力的思想,覺得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的話,他應該可以表現的比開頭的時候要好一些。
原本的他打算拍攝完成後找刁亦男商議下再來一次留作備選的。
如顧君這種主動提出來重拍的情況其實並不少見,很多問題在通讀劇本的時候是察覺不出來的。
只有在進入場景中的真刀真槍的拍攝過程中,纔會察覺到哪裡違和。
一條過的情況真的不多,尤其是在這種看似不重要,但演員需要完成心理轉折的‘戲眼’處。
一般都是數次嘗試,然後全都留存,最後在剪輯的時候做挑選。
在劇組拍攝過程中,只有兩種聲音,一個是幕後人員在協調演員、道具、設備發出的聲音。
一個就是導演與演員之間的交流,交流是比較平和的說話,再往上就是掰扯,尤其是在角色、某個劇情、鏡頭理解上有偏差的情況。
不管是交流還是掰扯,都代表需要多次的拍攝嘗試。
刁亦男原本就站在車輛不遠處,很快就也過來了,不過他是站在主駕駛的。
主駕駛室的司機一臉懵逼,估計是想不通爲什麼出錯的竟然是自己。
司機也是劇組成員,是一名外景製片,他比彭龍還慘,一句臺詞都沒有不說,連個正臉也沒有。
刁亦男對他的要求一手握着方向盤,看着前方就行。
很簡單的戲份,幾乎沒有任何難度,自然不會是他出錯。
主駕駛這個位置除了方便開車以外,最方便的就是給副駕駛上的演員講戲。
果然,刁亦男讓司機下車後,把身體探進來的刁亦男對着衆人說道:“大家不要緊張,剛纔的表現都不錯,直接就可以用,不過還是有點可以提升的地方,一會咱們再來一條。”
讓大家放鬆的刁亦男先是看向彭龍:“你最開始非常明確的表達對張自力的厭惡,因此催生他心境的變化。這一點非常好。
不過,在張自力偷看檔案的時候,你的表現有點過火。你的上級小王已經明確表示出他對張自力的態度。那你要阻止張自力的過界行爲,也不能太明顯。”
說罷的刁亦男拍了拍彭龍的肩膀:“不要緊張,你就把顧君當成你討厭的人就行。用嫌惡的眼神瞥他。”
刁亦男拍了拍彭龍的肩膀讓他放鬆,然後看向顧君:“ennnnnnnn...”
好一會後纔開口:“你的表現我沒什麼意見,前半段中規中矩,後半段卻又不錯的提升,表情刻畫的很清晰。保持住,我給你們十分鐘調整下。”
一個小時後,站在監視器的刁亦男猶豫再三之後,終於吐出了一個“過,下一條準備。”
看得出來,他的表情絕對跟滿意沒有什麼關係。
顧君與餘皚磊的表現應該沒有什麼問題,NG次數最大的點還是彭龍,幾乎全軍覆沒在那一個嫌惡的眼神上。
這就是演員的動作設計,設計過多就做減法,設計過少做加法。
彭龍不是專業演員,甚至都沒接受過相關培訓,知道做加減法,但找不到那個達到和諧的‘點’。
刁亦男有的是時間給彭龍講戲,讓他找到這個感覺。
但他不能,一次次的重複拍攝會給彭龍更多的經驗,但這會消磨掉其他演員的最完美的狀態。
這也是刁亦男在拍攝前並不會讓演員大量的去排練一樣,就是演員經過多次的排練會將許多靈光乍現的想法消磨掉。
然後只剩下過於刻意的技巧。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你用技巧演我,我用技術看你,你用真情演我,我用真心對你。
鏡頭過了,但那個眼神很有可能不會出現在正片當中,這很有可能就是刁亦男的選擇。
現在的時間已經下午三點。
這種天色即將暗淡的時刻,正是下一個鏡頭需要的天光。
從天色暗淡到天光消失到無法拍攝,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如果這個時間無法拍攝,就必須要等次日的這個時間段。
時間很緊張。
下一個鏡頭並不太難,就是車上的人在交談,安希(吳志貞)騎着自行車出現,車上的小王把最近的案件與五年前的案件之間的關聯告訴了張自力。
促成了他的心理轉變。
似乎察覺到了導演的急促,整個劇組以最大效率進行着。
半個小時後,一切就緒。
想着這個鏡頭沒有太大的難度,只簡單的走過一遍戲後就直接開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