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過後,東方長青的容貌便回到了當年最爲俊美之時,別說滿朝文武后宮佳麗們大驚失色,就連東方長青自己都沒想到會有那樣的變化。
他自詡自身容貌得上天厚愛,與朝中同齡之人相較顯得年輕有爲的多,如今服了那藥之後,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也在日漸蒼老,哪怕再如何不明顯,可那也是老了。
東方長青想到和西溏再遇時的場景,她看到自己那時候的模樣一定不會激動,畢竟在她眼裡,那時候的自己不過是一個上了年歲的男人,怕是不及她身旁那位布衣左相萬分之一吧?
東方長青久久在站在銅鏡前,就是這副容顏,就是要如今這副模樣,這個年歲的模樣,正是配得上西溏年歲的時候。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下年輕了二十歲,這是多少人都不敢想的事,可他如今卻達到了。
他轉身對相卿道:“這藥便停了吧,朕對如今這模樣,甚是滿意。”
相卿低頭:“是,陛下。”他讓身後小童捧出一個錦盒,道:“接下來,就要辛苦陛下每日服用此藥,唯有此藥才能永葆陛下如今容顏不老。”
東方長青走過來,伸手打開錦盒,裡面的藥丸不同與他之前服下的,顏色更深些,血腥味也更濃郁,他點點頭:“朕知道了。”
相卿一笑,道:“這需要一日一粒,陛下不要多服,也不要漏服,適量即可。這需要是半年的劑量,陛下只管放心服用便是。”
東方長青讓人把藥盒拿下去,才道:“若是半年後藥服完了呢?”
相卿看着他道:“陛下若是停服此藥,對龍體自然無礙,只是,陛下如今的容顏會慢慢變幻爲之前的模樣,不論是返老還童之藥,還是長生不老之藥,若不能有人獻出陽壽供陛下續命,陛下便不會有多餘的命數來護住陛下的青春容顏,更不能獲得長生。”
東方長青沉默半響,然後點頭:“朕知道,你也說過。若是那般,只能說是朕的命數如此了。”
相卿笑:“陛下聖明!”
大豫後宮的娘娘們最近爭寵爭的頗爲激烈,特別是在陛下相較之前,愈發丰神俊朗玉樹臨風之後,各宮的娘娘們便爭的厲害。
男子愛美人,同樣的女人也愛美男,中年的東方長青就會讓一干女人甘居空等,如今的東方長青就更讓她們爲之癲狂。
畢竟,男子愛美,女人更愛美呀,若是能得陛下寵幸,說不定還能得陛下賜上幾粒仙藥,也能讓她們永葆青春呢。
東方長青的變化震驚了滿朝文武,對於如今大豫內憂外患的狀況,滿朝文武還是十分着急的,哪隻陛下竟然在這個關節點上圍着那位來自天禹的左相打轉。
自然他們也聽說了那位左相的威名,也知是位世外來的奇人,只是那人來自天禹,如今天禹又和大豫開戰,任誰都會覺得那位左相居心叵測,可偏偏陛下還待人家如上賓,這讓朝臣十分不滿。
朝廷之上的進言便是犀利幾分,可惜陛下一意孤行完全不聽勸慰。
如今東方長青在短短十日之內便如脫胎換骨般變了容貌,滿朝文武除了震驚,更多的還是擔心。
難不成真是神仙在世,才煉出了這等神藥?
有人信自然就有人不信,比如朝中那位刑部的老尚書就覺得是有蹊蹺,“劉大人啊,你們不覺得奇怪嗎?自古以來,就未曾聽聞過有這樣的藥,陛下便會如此之大,怎就沒人懷疑那藥是如何煉製的?再者,這個節骨眼上陛下求藥本身就不對,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怎就不奇怪呢?”
“李大人,陛下如今那是聽得勸嗎?你若是在朝堂上說這話,陛下定然是要斥責你的,陛下的變化如此之大,如今整個燕州的百姓都知道宮裡有位神仙,那豪門世家,誰不想沾點光?這燕州城的女人都快瘋了,特別是那些正房原配,恨不得把家當扔了送給那神仙,就希望能求一顆仙藥,讓她們年輕一些拉回夫君的心……”
這話說的一點不假,燕州的女人們確實都要發瘋了,宮裡的陛下返老還童這還有假?滿朝文武誰都看到了陛下的模樣這還有假?
相較於東方長青的求長生,女人要的其實只是美貌,永遠不衰的美貌,而這些美貌,也是爲了能留住男人。
整個燕州都因爲宮中有神仙這事而激動,貧苦人家的不過是想一睹神仙容,而那些豪門世家的,則是希望能求得這位神仙能賜藥下來,卻不知其中細節何其殘忍。
東方長青的長子東方倫十一歲就立了太子,生母魏婉是魏氏皇族的遠親,浩劫之時魏氏一族只留了他們這一支,和魏氏皇族沾親帶故,身份便是多了幾分尊貴。
東方長青特意留下這一族自然也有用意,好歹是沾了皇族的榮光,照理來說,魏婉該配得上皇后稱號,可惜生不逢時,偏遇到的是東方長青這樣的皇帝,寧肯後位懸空,也不願給任何人。皇貴妃他勤勉好學天資聰穎,就是爲了能配得上太子之名,希望能在父王退位之後能挑起大豫江山。
如今十四歲的太子東方倫早已在這吃人後宮有了自己一席之位,言行舉止也有太子之風,如今他就是在等父王退位一說,魏貴妃也是時常勸慰太子,讓他盡忠職守,多聽陛下言論,只要他不出錯,不讓人捉到把柄,這天下遲早都是太子的。
東方倫也是這般想的,畢竟父王年歲大了,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哪裡知道,半路殺出個了一個天禹左相,竟然還煉出了讓那個父王返老還童的神藥,更是讓他愈發身強力壯。
原本等的信心滿滿希望就是不遠的太子,猶如寒冬臘月被人潑了一盆冰水,如今的父王看起來更像兄長,父王分明是捨不得這天下,那他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父王有了長生不老藥,就等於他以後再也不會變老,那他這太子當的還有什麼意思?
父王似乎堵死了他的路,身後又是比他更爲年輕的皇子虎視眈眈,他還有指望嗎?
魏婉心中也是苦不堪言,她雖比陛下年輕,可陛下後宮比她年輕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這幾日陛下雄風大展,幾乎夜夜都有新寵,如何又會輪得到她?若不是她沾了一個魏姓,只怕這皇貴妃的位也是坐不穩的。
就算不是皇后,可在這沒有皇后的後宮之內,皇貴妃等同皇后,後宮都是魏婉在打理,孃家雖說是權貴豪門,可還是因爲沾了魏姓,一直一來皆是活的戰戰兢兢,想要再得恩寵,只怕是難上加難了。
太子的苦魏婉知道,卻也無可奈何,陛下求藥,誰能攔得住?難道她要去跟陛下說,陛下求藥返老還童便是阻了太子繼承大統的路?這豈不是就是盼着陛下早亡?
這等大逆不道的罪,誰敢說?
太子從魏婉哪裡得不到答案,唯有自己琢磨出路,眼見父王的精神一日好過一日,前兩日更是把魏婉身邊的一個女官要了去,偏那女官還是太子心儀已久卻不敢開口討要的,如今竟然被父王要了去,臨幸過後,便封了才人,一夜之間,心上人就成了母妃,這讓太子如何接受得了?
可那是父王,不能接受也得受着。
東方長青服了藥後,爲了證明藥效,確實放縱了幾日,待他發現自己的身體較之以前強健之後,自是欣喜若狂,精力有了,對如今的政局和後宮的皇子們自然更是有心。
東方長青開始關注他的皇子和公主們,甚至讓那羣孩子挨個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心中有愧疚,是以對自己的骨肉自然多了幾分親近,慶幸這些孩子都活的好好的。
可他的這番舉動卻讓後宮的皇子們心中警鈴大作,幾乎每個人想到的都是和太子一眼,如今父王還有退位打算嗎?他們在後宮爲了太子之位爭的頭破血流,可父王的狀態卻是沒退位打算,光有太子之名,這皇位可還能易主?
最爲苦悶的還是太子,他空守着一個太子之名,如今卻成了後宮其他皇子們的笑柄,畢竟一個沒有權勢的太子,每日的努力和勤奮似乎都成了無用功,就算那些人不敢當面直言,可太子猜也知道他們私底下說了什麼。
太子厭惡那個替父王煉藥的妖道。
別人都說是神仙,可太子卻覺得,那人是妖道,和以前那些被父王砍了腦袋一樣的道士一樣,都是招搖撞騙的騙子。
可冤家路窄,太子轉身就看到那妖道了。
太子擡頭挺胸,冷眼看着迎面走來的那個妖道,長的再好看,那也是個妖道,裝神弄鬼的騙子,也就能騙得了父王。
“見過太子。”相卿臉上帶着笑,視線輕描淡寫的掠過太子的臉,“太子好面相,只是……”
太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宮的面相如何,還輪不到你斷言。”
相卿依舊含笑應道:“太子說的是。是在下多言了。太子請。”
太子窒了窒,心中猶如吊了一隻桶,提不上也放不下,任他再如何不信,再如何厭惡這妖道,可心裡畢竟還是存了好奇,話說一半,最讓人抓狂,更何況還是前面好話,後半句就來了轉折,只是什麼?倒是說完呀!
太子走了兩步,便又站住腳,回神,還是那副表情,不過聲音卻是放低了些:“本宮纔不信你說的那些東西,不過倒是不妨礙本宮聽上兩句,只是什麼?”
相卿低笑:“太子不信便罷了,在下不便多言。”
太子氣的朝前走了一步:“你!”然後又冷哼一聲:“只怕你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了吧。”
相卿依舊擔心,只退讓一步,不再言語。
太子再次狠狠瞪了他一眼,覺得這妖道不識相,氣狠狠的轉身便走。
待太子離開之後,相卿才慢慢轉身,繼續朝前走去,口中淡淡道:“只是命太短。”
天禹和大豫打的如火如荼的三個月後,大豫宮中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太子東方倫不自量力,意圖逼宮,結果卻被早有準備的大豫帝王命人捉了個現形。
太子生母皇貴妃也眨眼從一人之上萬人之下淪爲冷宮殘妃,如今陪着那被打入冷宮的梅妃倒是成了難姐難妹。
至於太子,暫時被看押在東宮,雖然很多人都知道太子逼宮不成被捉,不過,那畢竟是東方長青的長子,東方長青對外只宣稱太子突然發病,擾亂了宮中規矩,才被暫時放在東宮歇養。可實際如何都知道,這樣大的動靜,哪能不知?
東方長青此舉,不過是千方百計想要保住太子罷了。
這幾日東方長青直覺頭痛不已,倒不是旁的,而是東宮太子突然逼宮一舉,打的他措手不及。
太子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也是他多番考慮之後才立的儲君,哪裡知道他會突然來這麼一手?若不是宮中暗衛及時發現,後果不堪設想,真是千防萬防,卻獨獨沒想到自己的親子竟然這樣對他。
東方長青頭疼的同時又有些悲涼,這世上他還敢信誰?
這世上,他心中的苦楚還有誰讓能明瞭?
他去東宮見了太子,太子早已失去往日鬥志,只半死不活的躺在牀上,東方長青去了他也沒動一下,眼神呆滯,臉色蠟黃,幾乎多日未曾閤眼一般。
東方長青看到太子這樣,自然心疼,扭頭對着伺候的太監喝道:“都是怎麼伺候太子的?怎麼短短几日,就成了這副模樣?究竟怎麼回事?”
“陛下!”那太監急忙跪了下來:“陛下,太子……不吃不喝,一句話也不說,老奴實在沒法子,纔多番請示陛下的呀!”
“多久了?”東方長青問。
“足足三日了啊!”太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瑟瑟發抖哭的老淚縱橫。
“太醫怎麼說?”東方長青瞪了那老太監一眼,然後在牀邊坐了下來。
“太醫說,心病還須心藥醫。”
東方長青嗤笑一聲,“都退下!”
待殿內的太監宮女都退下以後,東方長青才伸手握住東方倫的手,開口:“倫兒,朕是你父王,你自幼便教授你學識,可朕沒想到你長大倒是愈發糊塗。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你也做得出來?你都已經是太子了,朕的江山遲早還是你的,你說你這是何苦?”
他嘆口氣:“你跟其他兄弟一直在鬥,朕也知道,朕與朝中的臣子對你也是十分滿意,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太子被他握着的手突然動了動,很顯然他聽到了東方長青的話,東方長青一看他動了,急忙站起來:“倫兒!倫兒你聽到父王的話了是不是?你聽到了是不是?倫兒你應一聲……來人!快來人!傳太醫!快!”
太子的手再次動了動,然後東方長青發現,原來他是想要掙脫自己握着他的手,心中又是一陣悲涼:“倫兒……”
“父王……”太子開口,眼淚順着眼角落下,他聲音嘶啞的開口:“父王這些話……不過就是說說罷了……我不過是白得一個太子封號,如今宮裡的兄弟哪個不嘲笑我?無權無勢,空有封號,如今父王年輕力壯,正值……當年,只怕等到我老死的那日,父王的江山……都輪不到我……”
太子說完便重新閉上眼睛,再不言語。
可東方長青卻呆愣原地,半響都未動一下。
他是忘了,他是真的忘了,原來後宮的這些皇子都長大了,長到了他們足以有自己判斷和分析的年歲了。
東方長青戀權,他是男子,對皇權天生就有野心,若是絲毫沒有機會便也會認命,可機會到了他面前,他如何能不把握?
當年他和西溏那般琴瑟和諧,可到底皇權打過情愛。
而如今呢?
東方長青慢慢站起來,踉蹌的退了一步,如今他有了仙藥,他能維持青春不前,他有能力再生更多的子嗣,他可會甘願退位讓賢與子?
東方長青自己都不知道。
他站在原地,半響未動,直到外面傳來聲音:“陛下,太醫到了!”
東方長青慢慢站直身體,擡腳走到外殿,看着太醫道:“太子身體抱恙,形容消瘦,你速速想些法子,不能再讓他如此消瘦下去。”
太醫哪敢反駁趕緊點頭稱是。
東方長青擡腳走了出去,外頭陽光正好,可惜卻照不到他的心裡。
到底值不值?
他一直跟自己說,他是爲了讓自己看起來和如今的西溏更爲般配,可究竟是不是這樣的?
東方長青依然不知道。
他知道西溏一直不信,所以如今就算她身邊有個會煉丹藥的左相,她還是不信,如今他若站在她面前,她可會信?
她一定是恨他的,可他對她卻心有執念,迄今念念不忘,無論他找到多少女人,無論那些女人有多美麗,有多酷似當年的她,他還是不能滿足,總是在午夜夢迴之時,夢到她。
不論他淚流滿面還是哭聲哀求,她都是那樣一言不發的看着他。
有時她坐在龍牀邊上,有時候她站在荷花池邊。
她的眼中無波無痕,就那樣靜靜的看着,讓他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這是執念嗎?又或者,這是因果的報應,陰魂不散的圍繞着他,時時折磨着他。
東方長青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人心總會變的,可他覺得自己未曾變過,對西溏的心未曾變過。
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他都沒想傷害西溏一分一毫,可終究她還是死在他手裡,帶着他們還未來得及出生的孩子。
他茫茫然的走着,卻不知不覺走到了裕華殿。
他站在殿門口,周圍聽到動靜的宮女太監早已跪了滿地,他擡腳跨了進去,便看到那個老的都快動不了的丁春秋靠着柱子坐着,盡職盡責的守着裕華殿。
東方長青笑了下,臉上笑容帶了苦澀。
原來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他沒有進內殿,而是慢慢的在距離丁春秋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他開口:“朕登基多年,卻未曾真正開心過一日……”
丁春秋慢慢的睜開渾濁的老眼,聲音嘶啞有氣無力的開口:“老奴叩見陛下。”
“你口中的陛下,到底是她還是朕?”東方長青這樣說,卻絲毫沒有動怒的意思,他說:“你心裡一定很恨朕吧?”
丁春秋沒有吱聲,只是睜着看不清人影的眼,一動不動。
東方長青也沒指望他回答,繼續說道:“朕也恨自己。朕以爲能留住她……可到底還是低估了她的決心,她就是故意要死在朕眼前……”他低頭,泣不成聲:“朕就是在自欺欺人,不論朕變成何模樣,無論朕是年輕還是年邁,她都決不會對朕另眼相看……她愛一個人,至死都會愛,可她恨一個人,至死都恨……”
丁春秋依舊沒有吭聲,滿皺紋的臉上佈滿了黑斑,老的讓人以爲動他一下就不會再醒。
“朕知道,這整個皇宮,你對她的感情最深。你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長大,看着她登基,又看着她成親,她在宮裡沒走一步,都是你陪着她的,哪怕最後她死了,你也是陪着的……”東方長青垂着頭,眼淚打落在她面前的地面上,他壓抑着聲息,不讓喉嚨口那口鬱氣噴涌出來,道:“朕……”
丁春秋猶如雕像一般,紋絲不動,如果不是眼珠子時不時轉動一下,或許會讓人以爲不是活人。
眼前的似乎也沒打算讓他迴應,只是自顧自的說話:“朕知道沒人信,可朕……”他眼眶含淚的嗤笑一聲,說:“她還活着,朕還見過他……”
丁春秋的眼珠子再次動了動,耷拉下來的眼皮也跟着掀了下,依舊沒有動作。
“她天生就是帝王的命,哪怕換了個身體,甚至不是皇家的公主,她都能謀的另一個江山。”東方長青輕輕搖了搖頭,道:“朕不及她……哪怕是朕曾教授過她治國養民的學識,教授過她治天下的本事,可朕終究還是不及她。朕窮其一生,不過利用她待朕的心意,趁機不備搶了她的天下,可她卻是一點一點自己圖謀到的……”他擡頭,看着沒有半點表情的丁春秋,道:“你心裡也跟她一樣,是恨着的朕的吧?朕也恨。你一生爲她職守,天禹找不到第二個比你更能盡忠之人,朕身邊卻沒有這樣的人……朕還是不及她……”
丁春秋的眼皮重新耷拉下來,直到聽到東方長青說:“你能想到那天禹的女帝就是她嗎?朕早該知道的,緣於同宗,天禹初初登基的女帝怎麼絲毫不必嫌,會取一個故去之人的字?卻不知,她不過是拿回了自己的字。”
丁春秋枯枝一般的手突然握了握,喉嚨口發出幾乎沒有字的聲音:“陛下……”
東方長青知道,他的這一聲陛下,叫的是她。
“朕知道你的心裡惦記她,也叫你知道一二。”說着,東方長青站起來,看也沒看丁春秋,直接離開。
丁春秋的身體一動,他急忙站起來想要追出去,卻不妨直接朝着地面撲了過去,摔在了地上。
外面聽到動靜的太監進來一看,趕緊過去扶起來:“丁總管您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快起來?”
宮裡一個可有可無的老太監,沒人理沒人管,每月照例分下的銀錢也被一層層剝的差不多了,到了丁春秋手裡的只有一點點,好在他什麼都不追,有口吃的就行,這宮裡本來就是吃人,還有幾個人會管他這樣一個只剩一口氣的老骨頭?
門口守着的這個小太監,雖然在宮裡也備受欺負,不過因着同病相憐,和丁春秋倒是合緣,誰都不願來裕華殿的差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丁春秋在宮裡的很多消息,就是這個小太監帶來的。
小太監把丁春秋扶起來,小聲說:“丁總管,您這是何苦?這宮裡,命數最賤的,就是我和您了。”頓了頓,他看了眼門外,湊到他面前,壓低聲音說:“剛剛陛下所說,丁總管您可是聽到了?奴才聽人說天禹的那位女皇帝和陛下似乎有世仇,卯足了勁想要攻打咱們大豫,還有人說那女皇帝有可能是咱們大豫女帝的轉世,竟然還說動了南宮將軍裡應外合來着……”
丁春秋的呼吸通暢起來,一雙渾濁老眼似乎也有了絲亮光,使勁問出兩個字:“真的?”
小太監點頭:“可不是,我這都是聽人家說的,千真萬確聽到的,至於傳的是不是真的,就知道了。”
“是真的嗎?”丁春秋追問:“是不是真的?那就是陛下是不是?是陛下要來了是不是?是不是?”
“許是吧?!”小太監不確定的說,他也不知道啊。
可丁春秋還是在問:“是不是?是不是真?你說是不是真的……”
他將近二十年未曾開口說話,如今卻突然這般有精神,突然問了這麼多話,這讓小太監不忍心,“丁總管……”
“你告訴我是不是陛下來了?她是不是攻進宮了?是不是知道老奴一直在等着陛下?”丁春秋伸手,指着門,問:“那是不是陛下站在那裡,那是陛下是不是?陛下,您終於來了……”
小太監的眼眶都紅了,他伸手想要去捂他的嘴:“丁總管,您老糊塗了,陛下剛走,不能這般胡言亂語……”
“陛下來了,來了!”他的聲音愈發高亢:“報仇了……”
小太監趕緊看看周圍,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對,丁總管您沒說的對,報仇了,陛下來了,來看您了!”
丁春秋從喉嚨口發出兩聲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呵呵……”
小太監心裡發怵,“丁總管?”
丁春秋只喃喃吐出兩個字:“報應……呵呵,報應……”
相卿站在裕華殿沒多遠的地方,這裡是禁地,有士兵守衛,他自然知道,只是這裡的氣息吸引他過來瞧上一眼,只一眼,他便認出了殿門。
那和他夢中所見的殿門一模一樣,哪怕時光飛逝,落下斑駁,他也認得。
原來,當年陛下就是從這個門裡出來,遭受了萬箭穿心之苦。
他的腳緩緩邁動,一步一步的丈量腳下的位置,尋找陛下當年中箭倒地的位置,卻沒了當年陛下落下的血跡。
這裡就是陛下當年隕落之地。
他站在原地,守衛的士兵恭敬的行禮:“大人,此地乃宮中禁地,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還請大人……”
相卿笑了下,那臉本就有惑人之能,哪怕對在男子一笑,也能讓人遭受強勁衝擊,被他這一笑,那士兵接下來的話都不知怎麼說出口,他訕訕的住了嘴,不敢再看這位神仙的面容。
相卿不走,他也沒敢再開口。
相卿的腳踩着一處,然後他彎腰,伸手在那處落下一個掌印,握在手中,半響才緩緩移開。
就待他要轉身離開之時,忽見那門內跌跌撞撞衝出一個蒼老幹瘦的太監,跪在地上,舉着雙手,仰頭看着天空,拼勁力氣喊道:“老天有眼,我家陛下得上蒼庇佑,終是歸來複仇了,報應!報應啊!陛下——”
最後一字落下,丁春秋的聲音突然斷了,他以一個雙臂朝天的姿勢跪着,一動不動。
一生都在盡忠,一生都在等着一個永遠都不能歸來的主子,直到死的那一刻。
他早就該死了,只是一直賴着不死。
丁春秋知道自己只是在等,在等着看那個謀害女帝的逆賊最後的下場。
可惜他看不到,也等不到了。
他一直都知道天禹有個女帝,取了一個和陛下一模一樣的字,他那時候多希望那位就是他看着長大的陛下,他多希望那位女帝,就算不是他的陛下,也能幫陛下復仇啊,如今,他在心裡祈求了一輩子的願望,就要實現了,果真有人要來索命了,果真有人要來剷除逆賊了。
原來那位就是陛下啊。
一個老的自己都不能行走的老太監,早已不會去辨別真假,他寧肯帶着這樣一個消息去陰曹地府,不願聽到有人說那是假的。
陛下來了!果真來了!
他拼命的伸出手,拉住眼前那身着紅衣的女帝衣袍下襬,“陛下,老奴終於等到您了!陛下帶着老奴一起走吧,老奴做牛做馬,伺候陛下一輩子!”
眼前的女帝容貌如初,一身華貴,臉上帶了淡淡的笑,溫柔的看着他,然後彎腰把他扶了起來,轉身朝着上空行去,丁春秋擡腳跟了過去。
小太監跟着衝了出來:“丁總管!”
他伸手一碰,丁春秋乾枯的身體猶如木樁一般,直直栽在地上,只是這一次,他再也沒能爬起來。
“丁總管!”
相卿冷眼看着,面無表情的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
此時,天禹金州皇宮,魏西溏正在青王殿下的書房,拿着付錚用過的刻刀,想要在他未完成的樹枝杈上試着刻幾刀,不妨未曾接觸過,也不知做防護工作,刻刀沿着枝杈一劃,直接戳到她握着樹枝的手指尖上,一粒鮮紅的血瞬間冒成了黃豆兒大。
柯大海一見,趕緊道:“陛下!來人,快傳太醫!”
魏西溏怔怔的看着手指,也沒其他反應,只是心裡覺得有些失落,心情卻再如何都好不起來。
太醫來了,趕緊,抹了藥包紮起來,“陛下這手暫時不要碰水,待傷口癒合了才能挨着水……”
不過戳了小小的口子,不礙什麼大事,不過在女帝身上自然就是嚴重了,皇太后都聽到了動靜,急吼吼的親自過來探望。
“母后,沒甚大事,不過紮了個口子,過不了兩日就好了。”魏西溏嘆氣,雖未曾接觸過,不過她也沒想到自己這麼沒用,只下就傷了手,看來什麼事都有天賦的。
看到書房裡那般多的東西,她倒是由衷感慨付錚算是個難得的有才之人,似乎什麼都學的很是精湛似得。
“這個不是大事,那什麼是大事?”皇太后纔不管她的話說的什麼意思,只管道:“哀家都問了,太醫說了這是刀傷,就得照着刀傷來治。陛下你說你什麼不好做,非要碰刀……”然後又有些鬱悶道:“池兒你說,你那大刀天天練都傷不了自己,怎一個小刀反倒就傷了了呢?”
魏西溏:“……”
一天心情都不好了。
丁春秋死了,東方長青得知消息後,沉默半響道:“他服侍了幾代帝王,也算難得,葬了吧。”
自古太監身份低微,宮裡死了太監死就死了,大多馬革裹屍扔了,也有被家人認領回祖籍葬了,丁春秋幼年入宮,早已不知家在何處,自然不會有人認領,東方長青好歹還是讓人葬了,不是扔到亂葬崗喂狗,也算是念及他一生忠心的氣骨。
又一次兩軍交戰,季統發了狠,務必要在三個月內攻破大豫首道防線,不敢辜負陛下一番信任。
大豫的領軍將領是個中年悍將,也算是有幾分本事,如今身後兵力又足,自然不怕,一時之間雙方劍拔弩張,誰都不退讓。
於是又是一攻一守,打的不可開交。
好在魏西溏是個鐵了心要攻破大豫的,是以援兵也在源源不斷調撥過來,大豫如今逆勢則是有個南宮宇一路朝北,專攻要地,東方長青便要分散兵力用以應付內憂外患。
其實東方長青有命人去找南宮宇談判,結果南宮宇對東方氏恨之入骨,根本不談,甚至壞了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規矩,直接砍了使臣的腦袋掛在旗幟上,一路進軍。
而又是一個月後,大豫那邊又給魏西溏傳來最新消息,東方長青最喜愛的太子東方倫病逝。
魏西溏很是詫異,太子病逝?先是太子逼宮失敗,接着病逝,其中貓膩一想便通,只怕是太子不知悔改,東方長青有意廢太子重立的後果吧。
太子怎麼死的她不知道,不過魏西溏確定太子肯定不是病逝,要麼是自殺而亡,要麼是東方長青賜死,可無論哪種,東方長青都不會好受。
魏西溏垂下眼眸,突然覺得萬分思念小曦兒和小墨兒,那兩個小東西,也不知有沒有乖乖聽話。
這樣想着,便有人把信送了過來:“陛下,溧水城高大人來信。”
魏西溏伸手展開,高湛如常的彙報那邊的情況,又把小曦兒和小墨兒的消息說了一遍。
她從頭到尾又認真看了一遍,清了下嗓子,問那送信的:“就這個?沒了?”
“回陛下,就這些,沒了。”
魏西溏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點點頭:“朕知道了,退下吧。”又問:“郡主呢?這幾日郡主守城?”
“陛下,郡主這兩日休沐。”
魏西溏想了想:“讓郡主來見朕。”又補充一句:“順便讓她帶着她宅子裡相……巫隱一起過來。”
差點說成她相公了,這都是面兒給帶的,話都歪了。
面兒休沐兩日,就在家裡陪相公呢,她家相公長的好看,脾氣暴躁,人還有點傲氣,更有點嬌氣,隨時隨地都要面兒哄着,所以面兒就得把他捧手心裡。
宮人來傳話的時候,面兒正低頭使勁掰核桃給巫隱呢。
面兒那手勁,握着核桃,“嘿”一聲就捏開了,巫隱什麼事都不做,就在旁邊等在張嘴,慢了還不高興。
面兒喜滋滋的捏開,然後剝開,把裡面的核桃肉挑出來:“相公別急,來了,來張嘴,啊——”
巫隱張嘴,面兒扔進去,極小剝下一個。
“郡主,宮裡來人了,說陛下召您和巫公子入宮。”
面兒擡頭,一頓:“我沒在宮裡,也沒犯錯,不會又罰我抄經書吧?”
宮人的臉都扭曲了:“應該不是,陛下說您帶巫公子一起進宮呢,肯定是有什麼事要跟您說呢。”
面兒想了想,然後眼睛一亮,問巫隱:“相公,你說會不會陛下給咱們倆賜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