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西華門前停下,喬葉下了馬,擡頭望了一眼,西華門這三個大字依舊沒有變化,宮牆很高,依舊是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凝重。
時隔三年,再一次進宮的時候,她的身份依然從卑微的相府四小姐變爲運城城主的妹妹,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不知道能否得到皇家的承認,可是起碼,她現在是自由的,再不是那個被楚都人笑話的傻女了。有時候身份地位就像壓在你頭頂上的一塊大石頭,明明你不想被它束縛,卻偏偏掙脫不開。
這一次進宮去,必然會遇到很多故人,她想看一看他們的表情如何。當然,僅僅是看看而已,這次進宮的主要目的不在於此。
進了西華門,時間還早,楚慕讓蒼堇先帶人把禮物搬去宴會的流觴水榭,他帶着喬葉四下裡逛逛。清逸王府沒有實權,是整個楚都人人盡知的事情,可是卻享有在皇宮中通行自由,且不用對任何王子皇孫行禮的特權。
望着喬葉那副有恃無恐隨意閒逛的樣子,楚慕笑出了聲:“小傻子,你的膽子真夠大的,現在哪兒都敢去了是不是?”
“這樹的葉子真好看!”喬葉沒有聽見他說話,一心撲在花花草草上了,賞賜來這皇宮時隔太久,好多東西都已經不記得了,別說,這皇宮裡德奇花異草果然不少。
楚慕無奈,望過去,道:“這是天香桂樹。現在還沒到開花的時候,你也覺得好看?”
喬葉頗爲鄙夷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你真沒眼光!沒有花也很好看!你瞧,這葉子綠油油的,難道你看了一點感覺都沒有嗎?榆木腦袋!”
喬葉今日裡面穿了一件青蔥色的衣服,外面罩了一件淺綠色的外衣,腰帶一系,腰身玲瓏纖細,說不出的朝氣逼人。五官絕美,只是齊眉的劉海梳下來,遮住了光潔的額和彎彎的眉,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小鹿似的明亮。她長高了,身量再也不似三年前,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脣邊有兩個很小很小的梨渦……
她剛剛瞪他的樣子很俏皮,楚慕越看越覺得心裡喜歡,不論從前從後還是從側面看,都美得奪目。
“你看着我做什麼?”喬葉白了他一眼,賭氣地偏開頭,“你再怎麼看着我,我還是覺得沒有花的葉子也好看!”
楚慕攥緊她的手,已有所指道:“非也非也在小爺的眼裡,葉子一向比花好看,就算花開千樹,也比不上。”
喬葉會看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是嗎?你更喜歡葉子?”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有覺悟了?
楚慕堅定地點頭,順帶揚了揚眉:“可不是嗎?尤其是我們家的葉子,是小爺的最愛。”
喬葉這回聽明白了,咬脣瞪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五月,牡丹花開得十分好,其他的花種都只能算是陪襯,這花中之王的風采,任是誰都無法撼動。只是,看到那富貴的顏色遍地開得太多了,眼睛有些累,怎麼這楚都皇宮也免不了俗,到處都是象徵富貴吉祥的牡丹呢?
見喬葉有些興味寥寥,楚慕問道:“怎麼了?逛這麼一會兒就累了?”
喬葉點點頭,突然望着前面有一方池水,碧瑩瑩的,池面上浮着一片片的荷葉,只是荷花未開。拽着楚慕走過去,蹲下來一邊玩水一邊道:“梅花耐冬,柳絲迎春,綠荷消夏,桐葉驚秋,這皇宮的園藝師設計得不錯嘛。”
提到花花草草她都十分感興趣,說得頭頭是道的,楚慕無奈地嘆氣。
池水冰涼地滑過手掌手心,可以看到池中大大小小的魚兒游來游去,頗爲自在。突然水中倒影出一個粉色的身影,就站在不遠處的河岸上,喬葉微微擡眼望去,哦,原來是她——那個傾慕楚慕的傅家小姐。
楚慕也看到了她,偷偷瞥了喬葉一眼,她還在玩水,貌似沒什麼反應。傅錦瑟隔着隔着碧綠的池水對他淺淺低頭而笑,神情雖然羞澀卻又十分得體,她的身後跟着一個着青衣的丫頭。傅錦瑟不知道對她說了些什麼,那青衣丫鬟轉身退下了。傅錦瑟卻邁着步子朝楚慕的方向走過來。
楚慕見狀,咳嗽了一聲,暗中握了握喬葉的手,輕聲道:“葉兒,起來。”
喬葉不動:“做什麼?”
“有人來了。”楚慕道。
“要行禮嗎?”喬葉撇了撇嘴。
“不用。”楚慕蹙眉。
“那我起來做什麼?”喬葉半點不肯配合。
“……”楚慕十分無奈。
這時候傅錦瑟已經走了過來,笑道:“小王爺,真巧啊,錦瑟剛剛進宮,還沒來得及去看姑母,卻先碰到小王爺了。”
楚慕笑了笑,還沒出聲,手臂一緊,喬葉拽着他的手站起身來,望了傅錦瑟一眼,轉頭對楚慕嗔道:“這麼美麗的姐姐來了,你都不提醒我,讓我出這麼大的醜,好像我很沒有禮貌、目中無人似的。”嘟着嘴,模樣十分嬌憨,又望向傅錦瑟。大而亮的黑眼睛專注地盯着她瞧了又瞧,忽的讚歎道:“這位姐姐真實面善,我們是不是在清逸王府前見過面?姐姐興許不記得我了,我可記得姐姐呢,因爲這天下像姐姐這麼和睦善良的人真的很少見。”
楚慕真想無語望天,這小傻子,臉色說變就變,太會演戲了,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只是站在一旁隨她去。
傅錦瑟愣了愣,隨後溫和地笑道:“我怎麼會不記得妹妹呢?幾日前見過,還來不及打招呼,妹妹就先走了。”
喬葉咬了咬脣,很是羞愧地低下頭去:“那是因爲小王爺他欺負我,我不想理他了。”又擡起頭,滿是期待地望着傅錦瑟:“姐姐,你和小王爺相處的時間畢竟逼我要長一些,你以後要教教我怎麼和他在一起不吵架,怎麼才能讓他全心全意的對我,不隨便去看別的女孩子,好不好?”
楚慕咳嗽了一聲,睜眼說瞎話。
“你別出聲。”喬葉望了他一眼,出口的話讓人聽起來又是怨又是嗔,又是可憐兮兮地望着傅錦瑟,“姐姐,你答應我好嗎?”
傅錦瑟心裡一笑,原來竟是個異想天開的小丫頭,什麼都不懂,逢人就喊姐姐,她肯定還不知道,讓楚慕立她爲正妃都已經難比登天,更何況是讓楚慕全心全意只喜歡她一個呢?
女人之間的承諾,常常脆弱得如同陶器,表面看來溫溫熱熱,可是一不小心,便碎了。
“妹妹,”傅錦瑟看了看楚慕,又望向喬葉,似一個長輩對待小孩子般親切溫婉:“只要你以後乖一點,小王爺自然會喜歡你的,妹妹這麼漂亮,又這麼可愛,誰會不喜歡你呢?”
喬葉一聽,頓時眉開眼笑,臉上又是羞又是怯,低下頭去:“姐姐,你說了,我就相信,我以後一定會乖一點的。小王爺,你要喜歡我。”
在楚慕的眼裡,她現在這樣的態度非常不正常,他咳嗽了一聲,摸了摸她的頭,臉上滿是無可奈何:“你乖一點。”這倒是真心話。
在傅錦瑟的眼裡,卻看到了喬葉的無知和楚慕的無奈,這分明是一個纏人的孩子把小王爺給煩得受不了了,那麼,接下來的宴會上的打擊對她來說,興許是致命的,這丫頭必定又哭又鬧,到時候惹惱了楚皇,就更有趣了。
“姐姐,你人真好。”喬葉讚道,又滿懷欣喜地撩了撩頭髮:“姐姐,你看這池子裡德荷葉多好看啊,要是採下一片送給楚皇陛下,他會不會喜歡?”
聽了她的話,傅錦瑟轉身往池子中望了望,不由地輕蔑一笑,這荷葉有什麼好看的?
“呀,姐姐,你的腳邊怎麼有一條蛇!快躲開!”耳邊突然聽到喬葉的叫聲,傅錦瑟本能地往後退。
“姐姐,別,在你後面呢!快走!要咬過來了!呀!好恐怖!爬到姐姐的後腿上去了!”
喬葉一直在叫,叫得無比逼真,傅錦瑟嚇得魂飛魄散,不由地上上下下亂蹦起來,一邊跺腳一邊拍打着,混亂中倒真是像有什麼東西正沿着她的衣服往裡鑽。
“姐姐,你跳啊!跳得高一點!對,打它!”
傅錦瑟嚇哭了,像個小丑似得竄來竄去。
又是一聲叫喚:“姐姐,你小心點……啊!”
只聽見“噗通”一聲,傅錦瑟一腳踩空,滑落進碧瑩瑩的池水中,濺起大大的水花,把羣遊的魚兒嚇得四處逃竄,碧綠的荷葉因爲水波而浮動起來。
“救命啊!”
落水的感覺雖然沒有試過,可是能夠想象有多難受。對於一個淑女來說,又有多丟臉。喬葉望着那出水中上下撲騰的女子,輕蔑一笑。
可是,演戲要演的十足像,喬葉“焦急”地大叫道:“哎呀,姐姐掉進水裡了!楚慕,你快去救救她啊!快去啊!”
楚慕嘴角抽搐,她雖然口中在叫,好心好意的,可是手卻攥着他的胳膊不放,不讓他邁出一步去。這小傻子太歹毒了。
滿是憐憫地望了一眼水中喘不過氣的女子,她的衣衫溼透了,眼睛一片水霧,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楚慕配合地嘆道:“怎麼辦?本王不會水啊。”
喬葉嗚嗚地哭出來:“楚慕,你怎麼這麼笨啊!連水都不會!現在怎麼辦?!要是姐姐淹死了怎麼辦?!姐姐人這麼好,這麼漂亮,淹死了該有多難看啊!”
楚慕瞪着她幸災樂禍的得意樣,好人都讓她做了,什麼好話都讓她說了,這小東西現在臉皮厚的不行,睜着眼睛說瞎話。既然如此,淹死那個礙事的女人算了吧,他反正是不會去救得,就算他會水也不救。
見折騰得差不多了,喬葉哭道:“楚慕,我都急糊塗了,在這裡傻站着做什麼,咱們去找人啊!再晚點,姐姐就真的沒救了!”
不一會兒,許多太監應聲而來,跳下來,把傅錦瑟撈了上來。
喬葉一直站在一旁“關切”地看着,真是可惜了,這麼好看的女人,這麼漂亮的衣服,現在全毀了,落湯雞一樣。
那池水很涼,傅錦瑟凍得瑟瑟發抖,頭髮凌亂,溼嗒嗒的貼在臉上,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姐姐,你還好嗎?有沒有被蛇咬到?”喬葉蹲在她身邊,輕聲問道。
傅錦瑟擡眼望了望她,想發怒,可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而且楚慕還站在她身後,咳嗽了一聲,嗆出許多水來:“多謝妹妹關心,我……我沒事。”
喬葉舒出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姐姐,宴會馬上要開始了,你快些去換一換衣服,整理一下頭髮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傅錦瑟一聽,立馬站起來,這小丫頭真是囂張得不行,等着在宴會上哭去吧!
“青梅,咳咳,扶我去鳳藻宮。”傅錦瑟掩着口咳嗽道,回頭望着喬葉:“妹妹請便了。小王爺,待會兒見。”
她是傅皇后的侄女,傅太師的孫女,可以在宮中自由地出入,而她平日裡又親善和睦,因此那些太監宮女個個都禮讓於她,一羣人簇擁着傅錦瑟漸行漸遠。
喬葉望着她的背影,冷笑了一聲,一個友善到讓人人都喜歡她的女子,誰還好意思對她惡語相向呢?這就是傅錦瑟的資本和她自以爲可以依仗的東西。
也許,三年前的喬葉會因此而把她當做弱不禁風的大小姐,與她和睦相處、互不侵犯,等她先傷了自己再想對策,可是現在的喬葉不會再那麼傻了,被人欺負到頭上還要忍氣吞聲,休想!與其等傅錦瑟先出手,倒不如由她先動手,主動比被動總是佔優勢的多。
握着楚慕的手,仰頭道:“我們走吧。”若無其事的態度。
楚慕低頭望着她:“玩夠了?”
喬葉白了他一眼:“我哪裡玩了?我可什麼都沒做,連碰都沒碰她。你別瞎說。”
“那剛剛還拉着小爺做什麼?一面讓我去救人,一面又扯着我不放,壞東西。”楚慕道。
喬葉聽了,嘿嘿一笑,摟着他的胳膊,嚴肅道:“我沒有,我發誓我真的沒有碰她,你都看見了的。你不是不會水嗎?掉下去可就完了,我會擔心的。”
楚慕一嘆,點頭道:“好,好,好,你沒有碰她,她自己掉下去的,一條蛇從草叢裡竄出來爬到她身上去了,你什麼都沒做……是這麼說的,對不對?”
喬葉甜甜笑了:“恩,就是這樣。”
楚慕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小傻子。走,去流觴水榭吧,反正也沒什麼好玩的了。”
喬葉應了一聲,兩人才轉過身,便見前方的小道上走來了一羣人,爲首的,着百鳥朝鳳皇后袍,頭戴金色的鳳釵,儀態萬千、雍容華貴,她的旁邊走着以爲身穿白色軟煙羅的女子,步伐矯健,沒有絲毫柔弱。
喬葉雖然不大記得,可從穿着來看,也知道那是傅皇后與楚蕭的太子妃顧姳煙,當日顧姳煙與楚蕭的訂婚宴,她也曾親身經歷,也是從那一夜開始,人生天翻地覆。這宮裡,這一批厲害的女人,來了,雖然感覺不需要與她們爭什麼,可是難免有些緊張。
楚慕捏緊了她的手,站在原地不動。喬葉擡頭望了望他,會心一笑,就算出了事,還有他在嘛。
越走越近,傅琬瑩終於把楚慕身邊的女子看了個清清楚楚,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一遍,怎麼看都像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可是,就憑這麼一個不起眼的丫頭,居然敢阻擾她與清逸王府結親的計劃!不論暗夜令是不是在清逸王的手裡,不論楚天闊與楚天洛兄弟倆是不是在弄什麼障眼法,先發制人總是沒有錯的。只有傅家的丫頭嫁入了清逸王府,才能夠掌握第一手的消息。
鳳目盯着喬葉瞧了又瞧,總覺得這丫頭似乎挺眼熟的,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可惜這些年見的人太多,她想不起來。
傅琬瑩略略偏頭望了望顧姳煙,道:“煙兒,你瞧瞧楚慕身邊的那個丫頭,是不是很熟悉?”
顧姳煙早就已經看到了喬葉,相國府的四小姐就算是化成了灰,她都記得!可不是嗎?楚離心心念唸了那麼久的小丫頭,她能不惦記着嘛?
可是,派往雲城的殺手非但沒有解決了她,反而失去音訊,現在還讓她出現在了楚都,這是真麼狀況?等等,這小丫頭站在楚慕的旁邊……
“回母后……”顧姳煙也是一雙鳳目,與傅琬瑩的成熟老練不同,她的鳳目帶着些許男子的凌厲鋒芒,“雖然是有些眼熟,可是煙兒一時間也想不起來。”
在事情沒有十足把握時,她是不會隨便下結論的,得好好滴想一想,怎麼做纔對她最有利。
終於走到了路口處,楚慕帶着喬葉行禮,道:“參見皇后娘娘,參見太子妃。”只是出於禮貌的行禮,並不是跪禮。
傅琬瑩雖然心中不滿喬葉,也不好趁現在沒有弄清楚情況時便得罪了清逸王府,於是點頭笑了笑,頗爲慈祥,問道:“慕兒,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