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天,天涯閣。
得知江才情此番回家是爲了救治夜未央,神無赦拒不讓幾人進門。江才情只得將馬車停在門外,一個人闖進了屋中。
天道在外面守着馬車,心中隱隱有些擔憂,“我一再叮囑少主,不可與閣主起衝突,否則會事半功倍。只怕少主這一趟進去,一言不合又會打起來,他這個脾氣就是太沖了。”
“應該不會打起來。”馬車裡,夜未央正醒着,聽了天道的話,接口道:“小白,他已經沒有能耐跟神無赦槓下去了。”連續幾天給他輸送真氣,江才情的內力至少消耗掉了一半,如今,五成功力的他,在神無赦的手下根本就走不了幾招。
天道掀開簾子,“你……”瞧見夜未央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驚:“你幹什麼?”
夜未央悠閒地躺在棉花堆裡,用手指彈了彈匕首,道:“我在考慮要不要自殺。”頓了頓,悠悠道:“我其實還不想死呢,我要是想死,天都拿劍刺向我的時候,我完全可以讓他正中我的心臟。我要是想死,早在小白從茶山趕回來之前,就能拿這把匕首結果了自己;我要是想死,不知道有多少機會自殺呢?我想活着,可我要活着,就必須要有人爲我受累。你說我該不該死呢?”
“你該死!”天道話不留情,“你要死了,少主也就不用如此固執了。”
“是啊!固執的讓人毫無辦法。”夜未央嘆道。
兩人正說着話,卻聽門內傳來神無赦的一聲怒喝,緊接着江才情的身影躍出了門外,顯然是被神無赦以武力硬逼出來的。江才情在門外幾尺的地方站定,望向站在門口氣勢驚人的神無赦,眼神中充滿了憤恨。
如天道所言,這姐弟二人話說不到幾句就開打了,又如夜未央所料,姐弟二人並未真正過招。神無赦已看出江才情的情況,出手並不重,只是一味地將他往門外趕,而江才情縱使出了全力,依然節節敗退。昔日旗鼓相當的姐弟兩人,今日以江才情的落敗而讓這場戰鬥告一段落。
神無赦站在大門口,居高臨下地瞟了一眼馬車,冷聲道:“我想殺他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沒有親手了結他,已經是仁至義盡,而今卻還讓我救他,你覺得可能嗎?”
“爲什麼?爲什麼你不肯幫我!”江才情不由得握緊拳頭,低吼道。此時的他,顯得有些狼狽,頭髮散亂,衣服上沾了些灰塵,竟再無往日的潔癖精神。
神無赦道:“可還記得母親離世那日我對你說過的話嗎?今後你的事都與我不再相干,你有事也別再來求我。我說到做到!”
“姐姐……”江才情滿臉祈求。
神無赦道:“這裡是你的家,你回來我絕不會趕你走。但如果你是別有目的,就別怪我狠心!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爲了那個人,你把自己都毀成什麼樣子了,哪還有一點軒轅之後的風姿。我絕不會救他,你帶他走吧!”
“姐姐!”江才情突然跪了下來,“求求你……”
這一跪,倒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神無赦見了這舉動,更加氣恨,“你……真是要氣死我!”
“姐姐,你不救未央,我就一直跪在這裡不起來。”
“好!既然你願意跪,那就跪着吧!”轉身進屋,關門。
“少主他……”天道坐在馬車前,看着跪的筆直的江才情,尚處在震驚之中,“竟然下跪了?”
印象中,少主的脾氣是何等的硬,今日竟然爲了爲了夜未央而下跪。他不由得望向簾內,裡面雖然毫無動靜,但他能感覺得到,那人的呼吸緩慢了許多,顯然也很震驚。
“小白,你這是何苦呢?她不救就算了。”夜未央掀開簾子,望向地上的人。
江才情一動不動,啞聲道:“未央,你也說過,我一個人支撐不了多久。如果她不救你的話,我們兩個都會死。我還有心願未完成,不想死。”
夜未央聽後,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是麼,我也還不想死呢。”放下簾子,再無動靜。他讓自己活着,只是爲了讓自己替他完成心願,僅此而已。
“你不管少主了嗎?他要跪到什麼時候?”天道有點看不過去了。
“不會太久,神無赦雖然絕情,但小白畢竟是她的弟弟,她還是打心底裡疼愛的。否則,當初小白受傷,她心急火燎地趕來又是爲了什麼?”簾內傳來夜未央悠然的聲音。
這一次,夜未央失算了。
江才情跪了整整六個時辰,天涯閣的大門一直沒有打開。
午時過後,颳起了一陣大風,緊接着雷聲響起,一場暴雨襲來。
“少主,雨下這麼大,你先躲躲吧。”天道上前,勸說江才情。
“不!”江才情依舊動也不動,任雨水打在臉上。
夜未央從馬車裡鑽出來,臉色有些陰暗。他坐在馬車裡一絲雨水也沒有沾到,衣服乾爽透徹。此時,卻下了馬車,享受着這傾盆大雨。“小白……”剛開口,臉色卻是一變,捂住胸口,一副痛苦的表情。劍氣好巧不巧在此時擴散了。
劍氣擴散的時候,如利劍割肉,在體內四處迴旋,撞擊心脈,那種痛苦比死還難受。夜未央承受不了這種劇痛,整個人蜷縮在地上,咬牙煎熬,在雨水中翻滾着身體,十指扣着地面,幾乎撕心裂肺。江才情一驚,三兩步奔了過去,跪在夜未央身邊,運氣打向他的胸口,將劍氣聚攏。
這次輸送真氣,江才情幾乎是耗盡了全部精力。夜未央昏睡過去後,他撤掌,癱坐在地,身體在雨中顫抖。跪了六個時辰,他的腿早已麻木。天道呆愣愣地看着兩人,似乎被這情義所打動。
“吱……”天涯閣的大門在此時打開了。天道扭頭看去,只見天命撐着雨傘緩緩走了過來。她將雨傘舉向天道的頭頂,道:“閣主的性子,你我再清楚不過了,她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那,少主怎麼辦?”
天命道:“這世上,有一人與閣主的實力旗鼓相當,你們可以去找她。”
天道恍然:“你說的是,神女傳人?”
“是的,她,也許可以救夜未央。”
江才情聽了兩人的對話,猛然擡起頭,“靈淵閣。”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靈淵閣是個神秘又神聖的地方,它充滿了玄幻色彩,頂着神女的榮耀,決策着整個江湖的命運。這個地方,江才情並不常來,但通向那裡的路,他卻無比熟悉。
靈淵閣和天涯閣,自神女謝青花和軒轅伢子一代起,就一直以密友的關係相互幫襯着,彼此來往密切。與神無赦不同,江才情踏足靈淵閣也不過才三次。
第一次是青璃夫人帶他們姐弟二人去做客,那時,雪碧淵纔剛剛出生。他並不曾想到,當年那個粉嫩的嬰兒,後來會成爲靈淵閣的新主人。
第二次光顧靈淵閣,是十年前他帶着夜未央去求醫,那年,雪碧淵九歲。因爲梅林的一場誤會,造成了靈淵閣兩年前的那場內亂。在那場內亂中,雪碧淵成爲新任神女傳人,作爲軒轅之後,他和神無赦一同去拜會,那是他第三次去靈淵閣。那一次,他親眼見證了神女傳人的實力。
觀星臺之上,雪碧淵同神無赦交手,鬥了三百餘招,依然未分勝負,實力幾乎不相上下。自那時起,江才情就知道,這世上還有一人可以與他的姐姐並立高峰,睥睨天下。所以,這個人,必然能夠救只有姐姐才能救的人。
天命的一番話,讓江才情的心裡重新燃起了希望。
天涯閣的那場大雨,讓夜未央的身體變得更差了,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燒。幾人在天涯閣外的客棧休息了數日,夜未央的身體才漸漸好轉起來,只是傷口被雨水侵蝕,時常感覺冰冷刺骨,傳來鑽心劇痛。江才情耗盡精力爲其療傷,精神大不如前,人也清瘦了許多。
天道生怕這兩人撐不下去,好說歹說才讓夜未央帶傷上路,趕往靈淵閣。三人舟車勞頓,未曾休息片刻,在蒼渡崖外卸了馬車,過索橋,穿鄔林。天道不便進入靈淵閣,一個人留在了乾坤鄔外。江才情攙扶着夜未央,一路破解了紅烏居內的無數機關,最終穿過梅林陣,到達聖地中心,神女傳人的居住之地——觀星樓。
不速之客的到來,雪碧淵早已知曉,在婢女朱顏的陪伴下,從觀星臺順着樓梯緩緩而下。人未至,聲卻響,素衣萱然,環佩叮噹之聲聞之悅耳。夜未央和江才情不由得擡頭看向樓梯,黃衣女子笑容含煙,一抹風華迷醉人眼。
雪碧淵笑望兩人,道:“兩位的來意,我已知曉。一路舟車勞頓,且先休息片刻。”
江才情對雪碧淵倒是尊敬有加,“未央的時間不多了,煩請你出手相救。”
雪碧淵掃了一眼夜未央,淡淡道:“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帶他來我靈淵閣求救了。”
夜未央靠在牀上,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雪碧淵,心中直直暗歎:神女傳人,果然風采照人,上一次見她,還是在十年前,也就是小白第一次帶他來靈淵閣求救。如今,十年光陰過去了,昔日的小女孩已長大成人,這十八般的變化,令人遐想無限。他看着對面的女子,嘴角不禁浮出笑意,“好久不見。”
江才情微微一愣,“你們認識嗎?”
夜未央道:“何止認識,還有那麼一段小小的恩怨。”
雪碧淵和夜未央那段小小的恩怨,源於十年前。
那年,江才情十五歲,在蘇州城外初遇十六歲的夜未央,被其聰明才智深深吸引。夜未央也對江才情的武功敬佩不已,兩人殘陽柳下共清風,笑談江湖事。
夜未央因一句“若你我二人聯手,得到整個天下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被江才情相中,相邀共同對付天魔教。那時的夜未央正值瀟灑時刻,不願捲入複雜的江湖事中,便拒絕了江才情。
“我與天魔教無冤無仇,吃飽了撐着跟他們過不去?再說了,我瀟灑慣了,才懶得趟這渾水,你自己慢慢玩吧。”放下酒杯,甩頭走人。
“不準走!”當年的江才情,霸道,任性,喜怒無常,遭到夜未央的拒絕後,當下就變了臉色,上前攔住了他,“只有你能幫我剷除天魔教,你必須幫我。”若得到整個天下也不過是舉手之勞,那對付區區的天魔教也是不在話下吧?他雖然武功高強,但面對隱世的天魔教卻不知如何下手,若有了此人的才智相助,想必就簡單多了。
“開什麼玩笑?能,不代表必須,能幫你是我的本事,幫不幫你是我的意願。你可以否定我的本事,但不能左右我的意願。”
江才情對夜未央的話並不是很明白,愣愣地看着他。
夜未央失笑,“聽不懂啊,簡單來說,就是我現在完全沒有幫你的興趣。我還要去遊江南呢,聽說那一帶開了不少的梅花,去瞧瞧鮮。”
江才情皺眉,“梅花有什麼好看的?”
夜未央擺擺手,同他道別,“相識一場,也算緣分,我記住你了,一身白不溜秋的衣服,以後我就叫你小白了。等我遊了江南再回來看你,咱們就此別過。”
“你不幫我,別想走!”江才情一手搭在夜未央的肩膀上。
夜未央如腳下生根,舉步難行,扭頭看向身後,“你什麼意思?”
當年的夜未央,初入江湖,行走於世,憑的是一張利嘴和精明的頭腦,武功只是個半吊子,面對江才情,他根本就毫無還手之力。
“你幫不幫我?”江才情面色冷然,逼問。
“放開!”夜未央抖了抖肩,沒能令江才情鬆手,反而被壓的更緊了,肩胛骨生疼。“你這人怎麼這麼霸道?都說了不幫你了。對付天魔教?你以爲是小孩子過家家啊,哪有那麼容易?”
“幫不幫?”江才情手中用勁。
“哎呀!疼……疼……”夜未央反手扣住江才情的手,當下求饒,“你先鬆開,鬆開再說。”
江才情鬆手,夜未央撒腿就跑,一路跑了幾裡,江才情始終沒有追上來。當他以爲自己終於擺脫了江才情時,對方卻如鬼魅一般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你怎麼找到我的?”夜未央大感奇怪。他知道以自己之能,根本就逃不出江才情的手掌,所以在集市上花了一些錢,讓幾個人扮成自己分別朝不同的方向奔跑,以此來迷惑江才情。而他自己則喬裝了一番,躲在酒館裡悠然地喝着酒。
江才情嘴角輕挑,“你逃不掉的,無論你怎麼裝扮,你身上的氣息都不會變。”
夜未央嘆氣,他還是敗了,敗給了頭腦簡單的江才情,怪只怪對方的武功太高,高到可以憑氣息尋人。他自不甘心服輸,在酒館又製造了一場混亂,趁着衆人圍攻江才情時悄悄溜走。然而,剛出酒館,裡面就傳來一聲巨響,接着是衆人的哀嚎聲。
夜未央轉身一看,當即傻眼,酒館裡的人都躺在地上,傷的傷,殘的殘,叫苦不迭。江才情冷着臉從裡面走出來,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夜未央指着地上的人,問:“他們都是普通人,你怎麼下那麼重的手?”
“誰讓他們攔我。”江才情滿不在乎。
此時,夜未央才知道,這個人,不僅霸道,而且還很無情。看來,普通的計謀根本就對付不了他,必須得想一個用武功破解不了的計策。可惜,江才情並沒有再給他機會,他看着夜未央,道:“我不想再追着你跑了。”
夜未央還沒反應過來,人就被江才情擊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