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墨窩在馬車中睡得迷迷糊糊, 被一聲歷吼吵醒。
他這段時間過分嗜睡,但總也睡不沉,醒來的時候腦子糊塗的緊, 晃了晃頭, 又揉了揉眼, 摸摸旁邊, 沒有人, 雙眼惺忪爬出馬車,慵懶喚了一聲,“無豔。”
清冷的月光傾瀉在樹林之中, 白天五顏六色生命力旺盛至極致的花草樹木,到了夜間便只剩下暗沉沉的影子, 一有風過, 輕輕晃動, 倒像是其間藏了不知明的重重鬼影。
一棵大樹之下,樓無豔靜靜地站着, 青息跪在樹下,拼命扒着什麼,一股噁心刺鼻的氣味撲面襲來,蕭墨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什麼衝到樹下。
果然, 已經沒有生命的重魅躺在樹下, 從胸口開始, 逐漸潰爛, 隨着一股淡煙冒出, 以極快的速度化爲膿水。
青息的手就這麼抓上重魅胸口,要阻止一切的發生, 鮮活的血肉碰上化屍水,立刻變得血肉模糊。
蕭墨急忙抱上青息的腰,把他往後拉,“青息,不要啊,你這是幹什麼?”
青息渾身氣的發抖,也不掙開,只是惡狠狠地盯着樓無豔,回答蕭墨,“你問他!”
蕭墨看過去,樓無豔手中正握着一個白瓷瓶,和當初南宮月昭給他的一般模樣,“無豔,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樓無豔不說話,一眨不眨地冷冷盯着重魅,彷彿一定要親自確認他被化的乾乾淨淨。
青息幾次想衝過去,都被蕭墨死死抱着,如何問,樓無豔也不說話,眼見青息手上血越流越多,蕭墨急的跺腳,硬是把青息拖回來馬車,點了他的穴清洗傷口。
待一切弄好,回頭看,大樹下,人已化盡,只剩下一灘膿水印下的印子。
蕭墨緩慢走上前,樓無豔仍是呆呆地盯着那個地方,蕭墨碰了碰他的手臂,小心問,“無豔,你怎麼了,爲什麼要把重魅……”
說不下去,蕭墨回頭看一眼青息,雖然隔着濃濃夜色,也能感受到他目赤欲裂的怒火,再回頭,更靠近樓無豔一些,去拉他的手,“無豔!”
蕭墨的聲音可憐兮兮的,眼前的人似乎已經變成了初認識的那個萬年冰山,萬事、萬物、天下人,在他眼裡只分有用和無用。重魅死了,沒有用了,所以他纔要將他化去麼?
蕭墨拉着樓無豔的手輕輕搖晃,像是怕被遺棄的孩子,小小聲地喚他,“無豔,你說話啊!”
樓無豔緩緩轉頭,勾動脣角淡淡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走回馬車,扶他躺下,又給他蓋上薄被,像哄小孩子一樣哄他,“好好睡覺,乖。”
蕭墨知道,他不願說。
可是,事關他人,他不能不問,重魅是爲救樓無豔而死,死後卻又被樓無豔親手化爲虛無,難怪青息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蕭墨知道,樓無豔雖然性子冷,但絕不是冷血之人,若不是有非常理由,不會那麼做,於是,拉着他的手不放,不說話,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樓無豔試探了幾次,拉不出手,輕嘆一聲,“我不想騙你。”
蕭墨眨眼,許久之後點點頭。
樓無豔把手覆上蕭墨眼瞼,“睡吧,我會給青息一個交代。”
蕭墨這次沒點頭,而是很努力地裝出一副睡着了的模樣。
一盞茶之後,樓無豔放開手,走到另一輛馬車前,附身在青息耳邊低語一陣,青息的桃花眼驀地睜大,不可置信盯着樓無豔,像是要得到確認,樓無豔點點頭,解了他的穴。
被解穴的青息,仍是呆滯了許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直到肩上被輕拍兩下,才驚嚇般地回神,跟着樓無豔走到那顆大樹下。
蕭墨又大又亮的眼睛在夜色中眨了幾下,他聽不到樓無豔究竟說了什麼,然而,雖然聽不到,他卻知道該如何做,而且也下定了決心。
誰也不會想到,誰也不曾刻意留意,而有人,即使知道了,也不會阻止,所以,當樓無豔和青息從樹下回轉,只剩下困到不行,一個勁狂搖摺扇硬撐着的無爲。
“他走了,讓你先回朱雀國”,無爲打着哈欠說完這句,便直挺挺倒向馬車裡,去尋找溫暖的被窩。
然而,卻有人不讓他如意,一向沉穩冷靜的樓無豔失控般地拽起無爲,聲音冰冷,卻也如薄冰一樣易碎,“墨兒去哪了?你爲什麼不阻止他?”
無爲厭惡地盯着樓無豔拽住自己的手,手中扇柄很不客氣地敲了上去,“他去哪了我怎麼知道,還有,我爲什麼要阻止他?”
“你明明知道生死蠱的事,你還讓他走?”樓無豔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放開了無爲。
無爲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打開摺扇慢搖,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你是怕他遇到危險,連累了你,還是怕自己扛不住連累了他?”
無爲的話語極盡諷刺,樓無豔輕蹙了眉道,“無爲公子爲何一直針對在下?”
無爲倚躺在馬車內,單手支頭,慵懶地打了個哈欠,話卻說的毫不慵懶,“你錯了,我不是針對你,我是討厭你,如果他按照當初南華希望的那樣,離開你,離開國師府,離開朱雀國,還會有現在的這一切發生麼?而現在,如果不是因爲生死蠱,他會連死也做不到麼?南華是我的朋友,南華把他當弟弟看,所以,我討厭你。”
一番話,字字如針,樓無豔身子微微晃動了一下,扶住馬車門,黑髮長垂,鳳眼微閉,白色衣袂在夜風中飛舞如蝶。
青息默默頷首,“國師大人,青息先去休息了,如果有事需要,儘管吩咐”,說罷轉身回到重魅長眠的那棵大樹下,席地而眠。
樓無豔一直低垂着頭,無爲此時好像也不急着睡了,嘲諷地盯着這個一直高高在上的國師大人,有一下沒一下地搖動摺扇,“我知道你怎麼想的,我不識大體嘛,不錯,那又怎麼樣,我又不是什麼公侯將相,我只是個商人,你們有你們的大事要做,我也有我的喜怒哀樂,許多事,我做不到,可是他要做的事,哪怕要毀了你的朱雀國,我也不會阻止,他對你們每個人都好,只是對自己太狠,你是高高在上的國師大人,你總是考慮大局,可我不是,我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所以別說他走我不阻止,就是今天他想殺了自己,我也不會阻止,只要他高興,只要他不再對自己那麼狠,我鼓掌還來不及。我知道你對他什麼感情,可是你敢說你的這份感情裡沒有摻雜你的國家?相信你這段時間一定派人查我底細了,哼,我也是,姬蘭昊,還有永晳宮夜夜長明的燭光,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瞞得了他,可是瞞不了不了我。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走,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不過我倒是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了。”
好長一段話,無爲說的口渴,拿起水壺猛灌水,直到灌的自己嗆到劇烈咳嗽,樓無豔終於擡頭看他,清冷的眸子中沒有任何情緒。
夏末的樹林,良風陣陣,這一夜,好像誰都失控了。
※※※※※※※※※※※※※※※※※※※※※※※※※※※※※※※※※※※※
一個月後。
秋風掃落葉的日子,卻是凱旋而歸的日子。
然而,鳳凰城門口守候的不只有歡呼雀躍的百姓,也有兩隊排列整齊的士兵。
百姓們歡呼迎接的是他們的朱雀,然而馬車上沒有他們的朱雀,士兵等待的是國師,曾經權傾朝野、萬萬人之上的國師。
白衣的國師剛一走下馬車,就被士兵團團圍住。
朱雀國訓,國師需終身保持童貞,違此國訓,剜目、挖舌、車裂而死,且死後不得安葬,只能用烈火付之一炬。
昊王子令諭,押解國師速速入宮,聽候發落。
百姓們全都傻了眼,眼睜睜看着白衣出塵,飄飄如仙的國師大人,被綁縛,在一羣士兵的推攘之下一步步走向皇宮,直到那抹白色消失在視線中,才懂得竊竊私語。
百姓中站着無爲,意態悠閒搖晃摺扇,漫步一樣往青樓走去,而,青息,早已不知去向。
國訓之事很快震動朝野,昊王子向衆官員展示國訓,上面除了蓋上先帝御印,竟然還加蓋了前一任朱雀和國師的藍印,足以可知,此國訓的不可動搖。
這下可好,朱雀國內炸開了鍋,與國師對立的那一派,自是堅決維護國訓,要求嚴懲國師。而國師這一派,不敢明目張膽違抗國訓,然後卻要求對方拿出證據。什麼證據,自然是國師不是童真的證據。這下,就連昊王子也開始頭疼,國師是個男人啊,難道還能驗身?
於是,關於國師是否有違國訓之事,暫時壓下,等待查證,然而,查證期間,國師大人必須待在天牢之中,理由是以防畏罪逃跑。
朱雀國的大牢,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關過像國師這樣的大人物,國師大人仍是一副不染風塵的模樣,儀態高雅走入牢中,靜靜坐在一旁,白色的衣衫上雖然沾染了塵土和雜草,可依舊傾城而出塵。
牢中守衛小心翼翼了好幾天,纔敢正眼瞧那個平日裡天神一樣的國師,也纔敢在自以爲不會被聽見的地方,偷偷議論國師大人以及另一個更高高在上,這段時間卻常常光顧天牢的大人物。
這不,又來了。
姬蘭昊一身紫色的王子服,裁剪合適,把他身上君臨天下的氣質襯托的恰到好處,他彎身走進牢房,也不顧忌,就那麼坐到了枯草之上,看了樓無豔許久才緩緩開口,“他去哪裡了?”
樓無豔聞言,無奈的搖頭,“這個問題,難道真的需要我每天回答一遍麼?”
“你究竟有何居心?”姬蘭昊仍是不厭其煩。
“昊王子認爲我有何居心?”樓無豔雙手被鐐銬所縛,搭在曲起的膝蓋之上,黑髮長垂,眉眼清冷,好一副被囚謫仙的模樣。
姬蘭昊似笑非笑地勾脣,伸出一根手指撥弄鐐銬上的鎖鏈,立刻有叮噹叮噹的聲音發出,“你應該知道,右相是我的人,而我是天下公認的朱雀王子,沒有朱雀,我也能登基爲王。”
“喔,如果我沒記錯,昊王子已經回國好幾個月了,那還在等什麼呢?”
樓無豔的話說的平淡,卻激起了姬蘭昊怒火,一把揪起他的前襟,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道,“無論如何,朱雀的主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王上,蕭墨的主人也只有一個,那就是我。”
樓無豔也不撥開姬蘭昊的手,只是淡淡的笑,“朱雀的主人的確只有王上。”
“你知道就好”,姬蘭昊狠狠將樓無豔甩出去,“我會把他找回來,我會讓他長留永晳宮,至於你,就等着被化爲灰燼吧。”
說罷,姬蘭昊狠狠摔上牢門離去,臨走不忘吩咐守衛好好看守,千萬不得有所閃失,說到閃失二字的時候,還別有用意地回頭看了樓無豔一眼。
然而,姬蘭昊只是剛說完這句話,剛離開,幾個守衛便被點到在地。
隨即,一個清瘦的身影走入牢中。
“你對自己倒是挺自信,不怕被他發現”,樓無豔看了看剛纔就一直躲在暗處的青息。
青息冷哼一聲,道,“他太狂妄了,怎麼會想到?”
樓無豔笑了笑,揉揉眉心,不用問,看青息的表情就知道他還沒有找到蕭墨,不禁思索,他究竟能去哪裡。
青息右手微擡,靈蛇鞭出袖,捲上牢門,只要稍一用力,那百鍊鋼就要斷裂,樓無豔瞥見卻急忙阻止,“你可不要亂來。”
“我真不明白,你呆在這裡幹什麼,這樣的地方,留得住你?”青息忿忿收回靈蛇鞭,雙手抱到胸前,倚在牢門上,透過牢門上的小窗戶盯着樓無豔。
“我如果出去,必定會逼他走下一步,他離開了十八年,即使頂着王子的身份,朝堂上的事也不是他想的那樣了,我如今更擔心墨兒,你應該還記得我那天跟你說過的話,如果他被青龍君找到,恐怕……”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他,不過你放心,君上曾經說過,自從上一次之後,朱雀君就斷了和其他三君的感應,如今只有他能感應到他其他人,其他人無法找到他。”
樓無豔輕輕點頭,這纔是他最擔心的,斷了感應,就是斷了千百年的同伴之誼。看來,那人是要誓殺三君的。
“你能聯絡上無爲公子麼?以他和朱雀的關係,以及和朝中各大臣的往來,應該能夠進到皇宮之中,你讓他想辦法在夜半時分進到永晳宮。”
“去永晳宮幹什麼?那裡不是朱雀王上的寢宮?姬蘭昊……”
“不會,他現在還沒有登基,應該是住在太子宮中。”
“讓無爲去幹什麼?我該交代他什麼?”
“什麼都不用,他去了,自然知道一切。”
青息點點頭,卻略有遲疑,樓無豔擡頭,眼帶詢問,青息這才問道,“那天晚上無爲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讓他去會不會……不如我去……”
樓無豔搖頭,“皇宮比不這裡,你進去必定會驚動暗衛,無爲公子自有辦法正大光明地進去,你放心,他只是討厭我而已,我相信,他明白是非。”
既然樓無豔都如此肯定了,青息還能說什麼,點點頭迅速離去。
而天牢中的守衛也在青息離開後不久,幽幽醒轉,誰都疑惑爲何會突然集體昏睡過去,然而,誰也都珍惜項上人頭,於是,交換眼神之後,一致選擇沉默,當一切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