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然詢問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因爲自己那素未謀面的父母。
他身爲穿越者,雖然是從孩提時期就來到了這個世界,可對於原本的父母,全然沒有半點概念。
這出江湖的一年多點時間以來,卻從各種角度瞭解到了這兩個人。
可要說爲他們報仇,追尋當年的真相,江然總感覺還欠缺了一部分動力。
真正促使他想要弄清楚這一切的,歸根結底仍舊是因爲老酒鬼。
錦陽府里老酒鬼不辭而別,雖然話沒說明白,但是江然猜測,他要做的事情,應該是給青央夫人報仇。
他和老酒鬼相依爲命多年,哪怕江然嘴上對他從來都沒有半點客氣,心中卻是極爲牽掛。
他要去報仇,江然怎麼可能坐視不理?
不管是爲了自己這身體的父母,亦或者是因爲老酒鬼,江然總得將這件事情弄個清楚明白。
才能解決所有的事端。
柔姨看着江然的眼神,卻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
“嗯?”
江然一愣:
“你說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
柔姨的眼神之中有些愧疚:
“昔年魔尊挑起五國亂戰,實屬無奈之舉。
“這幫人想要謀求我魔教至寶神兵,妄想一統天下。
“若是放在我教全盛之時,他們又豈敢有這樣的野心妄念?
“可是……百年之前楚南風率領一羣烏合之衆,攻打我教,以至於我教分崩離析,散亂天下多年。
“其時魔尊重整魔教,剛剛恢復三分元氣。
“一旦陷入爭鬥,說不得便要元氣大傷,再一次分崩離析。
“魔尊性情激烈,一怒之下,便挑起五國亂戰,妄想趁着塵世亂局,遠遁千里。
“實際上……他本來已經成功了。
“卻沒想到,就在魔尊帶領咱們離去,準備尋一處世外之地,休養生息之時,他們出現了。”
柔姨的眸子變得有些深邃,顯然是回憶起了昔年風雨:
“當時,便是在狄水河畔。
“他們毫無徵兆的現身殺人,魔尊眼見於此,當即下令將這幫來犯之敵盡數誅殺。
“卻沒想到,咱們早就被人暗中下了蠱毒。
“稍微運氣,當即便有很多人,蠱毒爆發而亡。
“雖然隨行之中,也有善於用蠱之人,可以解毒。
“但是這一耽擱,我方就已經是死傷慘重。
“魔尊一時大怒,想要施展神通,大開殺戒,便在此時,有十個黑衣人現身,阻攔魔尊動向。
“這幫人武功參差不齊,當中有五個人的武功不在魔尊之下。
“卻也有幾個人從始至終都未曾真個和魔尊交手,只是在一旁牽制。
“魔尊本就身中蠱毒,強行壓下與他們動手,結果被打的節節敗退。
“當時……魔尊眼見不敵,便想讓夫人帶着尚且在襁褓之中的少尊,儘快離開……
“可是,夫人和魔尊伉儷情深,如何忍心見他一人赴死?
“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離去……”
伉儷情深……
江然心中一聲輕嘆。
倒也不是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畢竟是生身父母,伉儷情深實在是理所當然。
可他聽說的那些事情,老酒鬼和青央夫人之間,顯然也有情義。
那這份伉儷情深就顯得有些微妙了。
只不過,轉念一想,卻又覺得這般選擇實在也無可指摘。
青央夫人和江天野是一起長大的。
無論是伉儷情深,還是友情親情,那種時候不願意離開,都是理所當然。
柔姨沒有察覺到江然心中的古怪,繼續娓娓道來。
魔尊一人獨對十人不敵,青央夫人便加入戰團之中。
她武功也極爲高明,雖然因爲年輕的時候仗着自身才華,學得東西太多,導致雜而不純,不如江天野那般專注一項。
可心魔念之下,仍舊是極其強大的助力。
彼此交手是電光石火,各路招式,各路高手,打的狄水濁浪滔天。
最終的結果則是魔教這一方,在失去了先機的情況下,終於被打的死的死,傷的傷,分崩離析,全軍覆沒。
就在敗局將定的情況之下,青央夫人找到了柔姨,讓她帶走江然。
又指派了許多人隨行保護。
帶着他們殺出重圍,而柔姨作爲江然的乳孃,本身也絕非泛泛之輩。
曾經修成了十八天魔錄之中的燃血刀。
彼時固然是不願意背主而去,但看着襁褓之中的孩兒,柔姨還是咬着牙帶着這幫人走了。
此行一路都在被人追殺。
一直到將這幫人甩脫之後,柔姨這才因爲實在是放心不下青央夫人,便將江然暫且交給了其他護衛,讓他們繼續帶着孩子離去,自己則回去尋找主子。
卻沒想到,找到的時候,青央夫人渾身鮮血淋漓,正抱着江天野的屍體,已經是彌留之際。
柔姨將這兩個人一個抱着,一個揹着,脫離此地。
但也未曾走遠。
便在狄水之旁,飛瑩岸邊的柳葉山莊落了腳。
青央夫人受創極深,還中了蠱毒,柔姨也曾經想辦法給她尋找解毒執法,卻沒有成效。
但是一時之間也未曾撒手人寰,硬生生在牀上躺了半個月的時間,方纔醒了過來。
見到柔姨之後,她也未曾意外。
只是看出自身狀況之後,又問到了江天野。
知道江天野被柔姨埋葬在了這柳葉山莊之中,便輕輕嘆了口氣:
“他終究是先我一步離去。
“無妨,你走的慢一點,帶我離去之後,走得快一點,總是能夠追上你的。”
柔姨就趕緊勸她,現如今尚未到山窮水盡之處,不要放棄,當有轉機。
可是青央夫人卻只是搖了搖頭,請求柔姨在她死了之後,將她和江天野合葬就是。
正可以將該斷的盡數都斷了。
只是柔姨當時並未聽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但是這話落到江然的耳朵裡之後,便是有些恍然。
夫妻合葬,既是成全了自己和江天野,也是斷了斷東流,莫要讓他爲此所苦。
人死之後一了百了,何必再給生者念想,以至於蹉跎半生。
可惜,青央夫人自己或許也想不到。
斷東流這一生都未曾從這當中走出。
“我照顧夫人足足半年有餘,看這她一點一點蒼老,體內的精氣神逐漸流失。
“可用盡了一切的辦法,都無法挽回……着實是心如刀絞,恨不能以身相替。
“日日夜夜,以淚洗面,卻又得揹着她,免得她看到我哭,她也跟着難過……”
柔姨說到這裡的時候,好像也是回到了當時的那一段無助歲月之中,一邊輕聲言語,一邊淚流滿面。
江然輕輕拍着她的胳膊,給予安慰。
柔姨則握住了他的手:
“少尊放心,我沒事,這些年來,便是這麼過來了。
“只是我沒想到夫人臨死之前,竟然將我叫到了房間之中。
“我猝不及防之下便被夫人點了穴道。
“然後,她告訴我‘孩子應該會被斷東流帶走,跟着他,我很放心,伱也無需擔憂。他天生九死絕脈,註定活不過二十歲。說不得,二十年後,我們一家三口,就會在陰間團聚。
“‘你照顧我這麼長時間,忠心耿耿,我一直在想,我死之前能夠給你留下一些什麼?後來一琢磨,我這一身內力,在我死前,必然散盡。與其到時候你在旁邊,可能會被此危險所累,還不如盡數送給了你,只是,此舉絕非要你爲我報仇,今後的人生,你可以自行抉擇’。
“‘另外,若是你將來有機會可以見到我那苦命的孩兒……他,他若是僥倖不死,只是一個普通人的話,那你也無需對他另眼相待。若是,他有了一身絕頂神功,並且想知道我這不稱職的母親昔年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的話,那你……告訴他也就是了。’
“夫人的這一段話說完之後,也不給我拒絕的機會,便將苦修一生的內力,盡數渡給了我。
“彼時我內功頗爲淺薄燃血刀都是以燃燒自身氣血爲引,做不到自給自足。
“夫人一身內功何其深厚?我承受不住,到了半途便已經沒了知覺,直接昏了過去。
“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之後。
“夫人就在我身邊,早以歸天多時……我心中悲痛難言,卻又無可奈何。
“唯一能爲她做的,便是將她和魔尊合葬。
“只是,夫人叫我莫要爲她報仇,這件事情,我卻做不到。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他們死的這般不明不白。
“當年出手的這幫人,到底都是姓甚名誰我不知道,但是我卻知道,當中有青國高手。
“便想要潛入青國,尋找蛛絲馬跡。
“卻沒想到,青國皇都之中,竟然發生了大事。
“金氏一族被青帝誅殺,言稱其投敵叛國……可是我卻清楚,金氏一族對青帝可謂是忠心耿耿。
“我等於戰陣之前,也曾經和金氏一族的人交過手。
“追雲弓,逐月箭,可謂厲害!
“這件事情之中,必有玄機。
“我幾番探查之下,果然找到了蛛絲馬跡,知道金氏一族應該還有一個在世傳人。
“可是想要找到這個人,卻極爲不易。
“在這個過程之中,我也發現,憑藉我一人之力,想要扭轉乾坤那絕不可能。
“所以,我加入了無生樓,成爲了無生樓內的一個殺手,想要藉此慢慢掌控整個無生樓。
“而金氏餘孽的事情我也一直都在調查,可哪怕馬不停蹄,也是過了幾年之後,我方纔找到了奪命……也就是如今的金歌。
“此人家傳的追雲逐月箭極爲了得,若是能夠爲我所用,自然極好。”
柔姨一口氣說到這裡,其後的事情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無非就是調查調查,再調查。
想要找到當年那些人的痕跡,但是之中沒有什麼收穫。
中途她也曾經想過要去見見斷東流,見見夫人的孩子。
可一想到夫人當年說過,江然天生有九死絕脈,縱然是安安穩穩的長大,也活不過二十歲,這才無奈作罷。
畢竟相比起照顧一個註定要死的孩子,遠遠沒有給魔尊和青央夫人報仇重要。
“我就是這樣,一步一步的成爲了無生樓的樓主。
“借用無生樓的力量,對當年的事情進行調查……只可惜,收穫寥寥無幾。
“一直到這一兩年之間,天上闕逐漸付出水面,我這才抓住了這條重要的線索知道了一些事情……”
柔姨說到這裡看向江然:
“關長青早就已經是天上闕的人。
“如今金蟬之輩,局勢古怪,皇權似乎旁落……滿朝文武只聽從武威候一人之言。
“皇上已經有很長時間未曾登臨早朝。
“所以,少尊,你此行若是想要就虎威關入金蟬,只怕會有波折。
“現如今你的身份已經世人皆知,虎威關前必有兇險!
“這也是爲何,我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你面前,表露身份的根本原因!”
江然將她說的話,仔仔細細琢磨了一遍之後,輕輕點了點頭:
“柔姨大義,叫人好生佩服。
“不過,當年她……她既然不想讓你報仇,顯然也是不希望你身陷險境。
“你又何必這般執着?”
“我的性命是魔尊救下的,若是沒有魔尊的話,我早就已經死去多時了。
“夫人也從未將我當做下人看待……這份恩義,足以我粉身相報。”
柔姨說到這裡,看向了江然:
“只是,如今你的身份被宣揚至此,其中必然有天上闕的人在這裡推波助瀾。
“此後局面只怕要越發的危險了。
“少尊,你可有應對之法?”
江然輕輕點頭:
“我是沒有應對之法,我又如何會這般行事?
“柔姨,你放心就是。”
“當真!?”
柔姨看着江然:
“你可得知道,你所面對的,將會使整個天下!!”
江然微微點頭,然後陷入了思量之中。
柔姨見此嘆了口氣:
“你心中想來對我還是有許多疑惑的……不知道爲何無生鎮的時候,我會派人殺你……
“可我若是告訴你,當時我並不知道你是你……你可願意相信?”
“您不知道?”
江然擡頭。
柔姨無奈:
“我的目光始終都在那幫人的身上,無生樓的買賣,自然是按照原本的規矩去做。
“再加上,你那會尚且沒有驚神刀這個名頭。
“我又如何能夠知道,你是何許人也?
“一直到品茶賞琴大會之後,我方纔真正知曉了你的身份……可那會,再想要收回命令,已然不可行了。
“無生樓內的有些規矩,是自創立以來便有的。
“縱然是樓主,也不能輕易更改。
“好在你武功蓋世,沒有危險,否則的話,我縱然是死了,又有什麼臉面去見你父母啊……”
“原來如此。”
江然笑了笑:
“柔姨也無需自責,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如今你我相認,過往種種皆可隨風而去。
“至於你說的那件事情……柔姨,若是我告訴你,我想要啓出我教的那件秘寶,你意下如何?”
“什麼?”
柔姨一下站起身來:
“你是說……你是說……是了,知道那秘寶下落的人只有渡魔冥王一人。
“如今渡魔冥王已經重歸麾下。
“你若是繼位魔尊,想要啓出那件東西,他自然不能阻止。
“只是……昔年魔尊便不相信此物,少尊難道相信?”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既然有這樣的傳聞,想來縱然是不如傳說那般可怕,也當有玄奇之處。說不定,這一次不僅僅可以化解危機,更有可能重現我魔教昔年輝煌。
“叫這幫人,再也無法陰謀暗算!”
江然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些意氣風發的張揚。
柔姨看着他,眸子裡瞬息萬變,最終長嘆了一聲:
“你終究不愧是江天野的兒子,如果你當真能夠找到此物的話,那自然是好的。
“就怕白忙一場,反倒是落的被動的下場。
“不過,今日你我將話說開,倘若有朝一日你找不到那件東西,無生樓尚且還有你一條退路!
“所以,你儘管放手去做,無需擔憂其他。”
“嗯。”
江然一笑:
“多謝柔姨。”
柔姨看着江然,輕輕感慨:
“昔年嗷嗷待哺的孩兒,如今也已經長大成人,成了頂天立地的漢子。
“能見到如今的你,柔姨當真是高興……
“這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都在留心你的消息,可曾有了成家的念頭?我看你身邊,似乎頗有紅顏知己?”
“這……叫您笑話了。”
江然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
“這一點倒是跟你爹不像,你爹一輩子就一個妻子,從一而終,至死不渝。
“不過,卻也無妨,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想來你爹孃泉下有知,也都盼着你能夠早日開枝散葉呢……”
這話題轉啊轉的,最後就落到了一個古怪而又尷尬的境地之中。
江然莫名其妙也有了可以催婚的長輩了。
當然,在這之前還有他的爺爺……
只是這位老爺子對江然的事情看的很淡,任憑他心意去做就是,絕不會從中干預。
最後江然又和柔姨聊了許久,約定了待等江然啓程尋找那件東西的時候,定會給柔姨傳訊,讓她前來幫忙。
柔姨這才告辭離去。
江然目送她橫渡流川江,身形漸行漸遠,手指輕輕摩擦酒葫蘆,半晌也跟着轉身離去,唯有一聲輕嘆留在了這流川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