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

石破天見那艘死屍船已影蹤不見,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走一步,心中便怦的一跳,臉色早已慘白,自言自語:“幸好他們都已躲了起來,瞧不見咱們。”

張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張三伸手推開板門,逕自走到竈邊,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口盛滿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個大鐵環來。李四抓住鐵環,往上一提,忽喇一聲響,一塊鐵板應手而起,現出一個大洞。

張三當先躍下,李四跟着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嘖嘖稱奇,料得必是鐵叉會中那幹兇人的藏身之所,忙勸道:“兩位哥哥,這可下去不得……”話未說完,張三、李四早已不見,只得硬起了頭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條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後惴惴而行,只走出數步,便聽得有人大喝:“那一個?”勁風起處,兩柄明晃晃的鐵叉向張三刺來。張三雙手揮出,在鐵叉杆上一拍,內力震盪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牆上點着牛油巨燭,走出數丈,便即轉彎,每個轉角處必有兩名漢子把守。張三每次只一揮手間,便將手持鐵叉的漢子殺死,出手既快且準,乾淨利落,決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張大哥使的是什麼法術?倘若這竟是武功,那可比丁不三、丁不四爺爺、白師傅他們厲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間,只聽得人聲喧譁,許多人從甬道中迎面衝來。張三、李四仍是這麼緩步前進,對面衝來的衆人卻陡然站定,臉上均現驚恐之色。

張三道:“總舵主在這兒嗎?”

一名身材高大的壯漢抱拳道:“在下尤得勝,是小小鐵叉會的頭腦。兩位大駕降臨,失迎之至。請到廳上喝一杯酒。啊,還有一位貴客,請三位賞光。”

張三、李四點了點頭。石破天見周遭情景詭異之極,在這甬道之中,張三已一口氣殺了十二名鐵叉會的會衆,料想對方決不肯罷休,只想轉身逃命,然見張三、李四毫不在乎的邁步而前,勢不能獨自退出,只得跟隨在後,卻忍不住全身簌簌發抖。

鐵叉會總舵主尤得勝在前恭恭敬敬的領路,甬道旁排滿了鐵叉會會衆,都是手執鐵叉,叉頭鋒銳,閃閃發光。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在兩排會衆之間經過,只轉了個彎,眼前突然大亮,竟是到了一間大廳之中,牆上插着無數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四周也是站滿了手持鐵叉的會衆。石破天偶爾和這些人惡毒兇狠的目光相觸,急忙轉頭,不敢再看。

尤得勝肅請張三、李四上座。張李二人也不推讓,逕自坐了。張三笑指身旁的座位,道“小,你就坐在這裡吧。”石破天就座後,尤得勝在主位相陪。

片刻間幾名身穿青袍、不帶兵刃的會衆捧上杯筷酒菜。張三、李四左手各是一攔,袍袖中同時飛出一物,拍的一聲,並排落在尤得勝面前,卻是兩塊銅片,平平整整的嵌入桌子,恰與桌面相齊,便似是細工鑲嵌一般。每塊片上均刻有一張人臉,一笑一怒,與飛魚幫死屍船艙門上所釘兩塊銅牌一模一樣。

尤得勝臉色立變,站起身來,嗆啷啷之聲大響,四周百餘名漢子一齊抖動鐵叉,叉上鐵環發出震耳之聲,各人踏上了一步。

石破天叫聲:“啊喲!”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這地底下的廳堂之中,可不易脫身。”斜眼瞧張三、李四時,只見一個仍是笑嘻嘻地,另一個陰陽怪氣,也是絲毫不動聲色,石破天無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勝慘然道:“既是如此,那還有什麼話可說。”張三笑道:“尤總舵主,你是山西‘伏虎門’的惟一傳人,雙短叉的功夫,當世只有你一人會使。我們是來邀請你到俠客島去喝碗臘八粥,別無他意,不用多疑。”尤得勝遲疑了片刻,伸手在桌上一拍,兩塊銅牌跳了起來,他伸手接住,放入懷中,說道:“姓尤的臘八準到。”張三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多謝尤總舵主,令我哥兒倆不致空手而回。”

人叢中忽有一人大聲說道:“尤總舵主雖是咱們頭腦,但鐵叉會衆兄弟義同生死,可不能讓總舵主獨自爲衆兄弟送命。”石破天一聽聲音,便認出他是在船艙中連殺二人的那個胡大哥,知道此人兇悍異常,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亂跳。

尤得勝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決,胡兄弟不必多言。”提起酒壺,去給張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發抖,在桌面上濺了不少酒水。

張三笑道:“素聞尤總舵主英雄了得,殺人不眨眼,怎麼今天有點害怕了嗎?”端起酒杯放到嘴邊,突然間乒乓一聲,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着身子歪斜,側在椅上。石破天驚道:“大哥,怎麼了?”側頭問李四道:“二哥,他……他……”一言未畢,見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石破天更是驚惶,一時手足無措。

尤得勝初時還道張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見張三臉上血紅,呼吸喘急,李四卻是兩眼翻白,臉上隱隱現出紫黑之色,顯是身中劇毒之象。他心下大喜,卻不敢便有所行動,假意道:“兩位怎麼了?”只見李四在桌底縮成一團,不住抽搐。

石破天驚惶無已,忙將李四扶起,問道:“二哥,你……你……身子不舒服?”他那知適才張三、李四和他斗酒,飲的是劇毒藥酒,每個都飲了八九口之多。以他二人功力,若是連飲三口,急運內力與抗,尚無大礙,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肚去,卻是大大的逾量,當時勉強支持,又自喜近來功力大進,喝了這許多毒酒,居然並沒覺得腹痛。但二人都服了解藥,這解藥旨在使酒中毒質暫不發作,留待以內力將藥酒融吸化解,增強內力,惟有鎮毒之功,卻無解毒之效,否則如此珍貴難得的藥酒,若服解藥便消去藥性,豈不可惜?待得二人一陣急行,酒中劇毒竟在這時突然同時發作出來,實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時張三、李四腹中劇痛,全身麻木。兩人知道情勢危急,忙引丹田真氣,裹住肚中毒酒,盼望緩緩的任其一點一滴的化去,否則劇毒陡發,只怕心臟便會立時停跳。但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毒發,當真是命懸他人之手,就算抵擋得住肚中毒酒,卻也難逃鐵叉會的毒手。兩人均想:“我二人縱橫天下,今日卻死在這裡。”

鐵叉會的尤總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干會衆見張三、李四二人突然間歪在椅上,滿頭大汗,臉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痛苦,都是大爲驚詫。各人震於二人的威名,雖見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時去也不敢有何異動。

石破天只問:“大哥、二哥,你們是喝醉了,還是忽然生起病來?”張三、李四均不置答,就這麼半臥半坐,急運內力與腹中毒質相抵,過不多時,頭頂都冒出了絲絲白氣。

尤得勝見到二人頭頂冒出白氣,已明就裡,低聲道:“胡兄弟,這二人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惡疾突發,正在急運內力,大夥兒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卻不敢逼近動手,提起一柄鐵叉,一運勁,呼的一聲向張三擲去。張三無力招架,只是略略斜身,卟的一聲,鐵叉插入他肩頭,鮮血四濺。石破天大驚,叫道:“你……你幹麼?竟敢傷我大哥?”

鐵叉會會衆見他年輕,又是慌慌張張的手足無措,誰也沒將他放在心上。待見胡大哥一叉刺中張三,對方別說招架,連閃避也是有所不能,無不精神大振,呼呼呼一陣聲響,三柄鐵叉同時向石破天飛擲而至。

石破天左臂橫格,震開兩柄鐵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柄鐵叉,閃身擋在張三、李四二人身前,混亂之中,又有五柄鐵叉擲將過來。石破天舉起手中鐵叉手忙腳步亂的一一擊飛,兩柄鐵叉回震出去,擊破了一名會衆的腦袋,刺入了另一名會衆的肚腹之中。

尤得勝見地方狹窄,鐵叉施展不開,這麼混戰,反多傷自己兄弟,叫道:“大家且住,讓我先收拾了這小賊再說。”一彎腰,雙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直時,手中各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短柄小鋼叉。

鐵叉會會衆紛紛退後,靠牆而立,齊聲呼叫:“瞧總舵主收拾這賊小子。”地下密室之中,聲音傳不出去,聽來十分鬱悶。

尤得勝身子一弓,迅速異常的欺到了石破天身側,兩把小鋼叉一上一下,分向他臉頰和腰眼中插去。石破天萬沒料到對方攻勢之來,竟會如此快法,“啊”的一聲呼叫,向前衝出一步,但腰間和右臂已同時中刃,噹的一聲,手中抓着的鐵叉落在地下。尤得勝見他武功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連聲吆喝,跟着又如旋風般撲將過來。

石破天右臂受傷甚輕,腰間被刺這一下卻着實疼痛,眼見他又是惡狠狠的衝將上來,當下斜身閃開,反掌向他背心擊去,使的是丁不四所教的一招。尤得勝最擅長的是小巧騰挪,近身肉搏,見石破天出招時姿勢難看,但舉手投足之際風聲隱隱,內力厲害,心下也是頗爲忌憚,當下施展平生所學,兩柄小鋼叉招招向石破天要害刺去。

張三和李四一面運氣裹住腹中毒質,一面瞧着石破天和尤總舵主相鬥,知道今日二人生死,全繫於石破天能否獲勝而定,眼見他錯過了無數良機,既感可惜,又是焦急,卻又不敢過於分神旁鶩,以致岔了內息。

又鬥一陣,石破天右腿又被小鋼叉掃中,“啊喲”一聲,右掌急拍。尤得勝突然聞到一股濃冽的甜香,腦中一暈,頓時昏倒。石破天一呆,向後躍開。

那姓胡的搶將上去,只見尤得勝臉上全是紫黑之色,顯是中了劇毒,一探他的鼻息,已然斃命。他驚怒交集,嘶聲叫道:“賊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們跟他拚了!大夥兒上啊,總舵主給賊小子害死了。”鐵叉會會衆吶喊涌上,紛舉鐵叉向石破天亂刺亂戳。

石破天擋在張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閃避,只怕自己稍一移身,兩位義兄便命喪於十餘柄鐵叉之下,情急之際,搶過一柄鐵叉,奮力折斷,使開金烏刀法,橫掃擋架。他雄渾之極的內力運到了叉上,當者披靡,霎時間十餘柄鐵叉都給他震飛脫手。一人站得最近,鐵叉脫手,隨即和身撲上,雙手成撲,向石破天臉上抓去。石破天見他勢頭來得兇悍,左手橫向掠出去,拍的一聲,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只聽得喀喀數聲,腕骨連指折斷,那人跟着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混戰之中,誰也無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進攻,有的使叉,有的空手。石破天一步也不敢後退,只見有人撲近,便伸掌拍去,他一掌擊出,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對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這麼一連擊倒了六人,好幾人大叫:“這小子毒掌厲害,大夥兒小心些。”又有人叫道:“王三哥也給這小子毒掌擊死了,小……小……心……”這人話未說完,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一根鐵叉重重擊在自己臉上。這人並沒給石破天手掌擊中,居然也中毒而死。

鐵叉會會衆神色惶怖,一步步退後,但聽得嗆啷啷、砰嘭、喀喇、啊啊之聲不絕,一個個摔倒,有的轉身欲逃,但跑不了兩步,也即滾倒。

轉眼之間,大廳中百餘名壯漢橫七豎八的摔滿了一地,只剩下四個功力最高之人,伸手掩住口鼻,奪路外闖,但只奔到廳門口,四人便擠成一團,同時倒斃。

石破天見了這等情景,只嚇得目盯口呆,比之那日在紫煙島上誤闖死屍船更是驚恐十倍。在死屍船中所見的飛魚幫幫衆都已斃命,而此刻一干鐵叉會會衆卻是一個個在自己眼前死去,不知是中邪着魔,還是被惡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說自己毒掌厲害,提起手掌來看時,只見雙掌之中都有一團殷紅如血的紅雲,紅雲之旁又有無數青藍色的條紋,顏色鮮豔之極。在和張三李四結拜之前,雙掌掌心中已有紅斑和藍點,但其時甚爲細小,不知在什麼時候竟已變成這般模樣。再看了一陣,忍不住感到噁心,只覺得兩隻手掌心變得如同毒蛇之腹、蜈蚣之背,鼻中又隱隱聞到一些似香非香、又帶腥臭的濃冽氣息。

他轉頭去看張三、李四時,只見二人神色平和,頭頂白氣俞濃,張三的肩頭上兀自釘着那柄鐵叉。他想:“得給大哥拔出鐵叉。”抓住叉柄輕輕一拔,鐵叉應手而起,一股鮮血從張三肩頭創口中噴出。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他裹住了創口。

只聽得張三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你……聽……我……說……照……我……的……話……做……”一個字一個字說來,聲音既低,語調又緩慢。他所中之毒本與李四不相上下,但肩頭創口中放了許多血出來,令他所受毒質的侵襲爲之一緩。

石破天忙點頭道:“是,是,請大哥吩咐。”張三說:“你……左……手……按……我……背……心……靈……臺……穴……”接着吸一口氣,說一句話,費了好半天功夫,才教會石破天如何運用內力,助他催逼出體內所中的毒藥,待得說完,已然滿頭大汗,臉色更是紅得猶似要滴出血來。石破天不敢怠慢,當即依他囑咐,解開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靈臺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內息送入,右手運氣外吸,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一股炙熱之氣,細如遊絲,從右掌心中鑽了進去。

正自一掌送氣、一掌吸氣的全力運用之際,忽聽得腳步聲響,十餘人奔了進來,手中都持鐵叉。這些人奉命在外把守,過了良久,不聽得有何聲息,當下進來探視,萬料不到同夥首領和兄弟盡數屍橫就地,驚駭之下,卻見石破天和張三、李四坐在地上,顯然也是受了重傷,各人發一聲喊,挺叉向三人刺來。石破天正待起身抵禦,不料這十餘人奔到離他身前丈餘之處,突然身子搖幌,一個個軟癱下來,一聲不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胸中跳將出來,顫聲道:“大……大哥,這屋裡有惡鬼。咱們還是快走……”張三搖了搖頭,這時他休內毒質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不如先前劇烈,說道:“你就……用這法子……給……給二哥……也……這麼……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着張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這時進入他手掌的卻是一絲絲的涼氣了。約莫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四體內毒質減輕,要他再替張三吸毒。

如此周而復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二人體內雖然餘毒未淨,但已全然無礙。他二人本就要以這些毒藥助長本身功力,只須慢慢加以融煉便是。

兩人環顧四周的死屍,想起適才情景之險,忍不住心有餘悸,心想石破天適才爲二人解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質進去,只怕有礙,須得設法爲他解毒,卻見他臉上雖大有懼色,但舉止如常,全無中毒之象,均想這小子不知服食過什麼靈芝仙草,這般厲害的劇毒竟也奈何他不得,既爲他慶幸,又暗暗感激。他二人自然知道,鐵叉會會衆所以遇到他的掌風立即斃命,是因他體內的劇毒散發出來之故,到得後來,廳內氤氤氳氳,毒霧瀰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但此事不易解釋,他既不問,也就不提。

張三道:“二弟、三弟,咱們走吧!”當先走了出去,李四和石破天跟隨在後。

三人走出地道,只見外面空地上站着數十人,手持鐵叉,正在探頭探腦的張望。

衆人見三人出來,發一聲喊,都圍了上來。有人喝問:“總舵主呢?怎麼還不出來?”張三笑道:“總舵主在裡面!”當先那人又問:“怎麼你們先出來了?”

張三笑道:“這可連我也不明白了,你們自己進去瞧瞧吧。”雙手探出,一手抓住一人胸口便向地道中擲了進去。餘人大聲驚呼,紛挺鐵叉向他刺去。張三不閃不避,雙手一探,便抓住兩人,向後擲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見張三隨手抓出,手到擒來,不論對方如何抵禦躲閃,總是難以逃脫他的一抓一擲。他越看越是驚訝,心想原來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見到的高手,實沒一個比他得上。

李四雙手負在背後,並不上前相助。張三擲出十餘人後,兜向各人背後,專抓離得最遠之人,逐步將衆人逼到地道口前。有人大叫:“逃啊!”搶先向地道中奔入,餘人也都跟了進去。石破天叫道:“裡面危險,別進去!”卻又有誰來聽他的話?

他心下充滿了無數疑團:何以鐵叉會會衆一個個突然倒斃?大哥、二哥何以突然中毒肚痛?大哥又爲什麼將這許多人趕入地道?一時也不知該先問那一件事,只叫了聲:“大哥,二哥!”便聽張三道:“咦!那邊是誰來了?”

石破天回頭一看,不見人影,問道:“什麼人來了?”卻不聽得張三回答,再回過頭來時,不由得吃了一驚,張三、李四二人已然不見,便如隱身遁去一般。石破天驚叫:“大哥,二哥!你們到那裡去了?”連叫幾聲,竟無一人答應。

他六神無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尋。漁村中都是土屋茅舍,他連闖了七八家人家,都是一個人影也無。

其時紅日初升,遍地都是陽光,一個大村莊之中,空蕩蕩地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廳上各人慘死的情狀,不由得打個寒噤,大叫一聲,發足便奔。直奔出十餘里地,這才放緩腳步,再提起手掌看時,掌心的紅雲藍紋已隱沒了一小半,不似初見時的噁心,心下稍慰。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內力,劇毒順着經脈逐漸迴歸體內。祠後每日行功練氣,劇毒便緩緩消減,功力也隨之而增,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毒性才盡數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長江邊上,當下沿着江邊大路,向下遊行去。

中午時分在一處小鎮上買些麪條吃了,又向東行。他無牽無掛,任意漫遊,走到傍晚,前面樹林中露出一角黃牆,行到近處,見是一所寺觀,屋宇宏偉,門前鋪着一條寬闊平正的青石板路,山門中走出兩個身負長劍的黃冠道人來。

兩名道人見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問道:“幹什麼的?”他見石破天衣衫污穢,年紀既輕,笨頭笨腦的東張西望,言語中便不客氣。

石破天也不以爲忤,笑道:“我隨便走走,不幹什麼。這是和尚廟嗎?我有銀子,跟你們買些什麼吃的,行不行?”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說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我們又不是開飯店的,賣什麼吃的給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觀來胡鬧,小心打斷了你的腿。”另一個年輕道人手按劍柄,臉上惡狠狠地,更作出便要拔劍殺人的模樣。

石破天道:“我肚子餓了,問你們買些吃的,又不是來打架。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打死你們?”說着便轉身走開。那年輕道人怒道:“你說什麼?”拔步趕上前來。

石破天這話實是出於真心,他在鐵叉會大廳上手一揚便殺一人,心下老大後悔,實不願再跟人動手,見那年輕道人要上來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殺了他,當即發足便奔,逃入樹林。只聽得兩個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個渾小子,只一嚇,挾了尾巴就逃。”

他見兩個道士不再追來,眼見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類充飢,林中卻都是些松樹、杉樹、柏樹之屬,不生野果。他奔上一個小山坡,四下了望,只見那道士廟依山而建,前後左右工共數十間屋宇,後進屋子的煙窗中不斷升起白煙,顯然是在煮菜燒飯。除了這座道士廟外,極目四望,左近更無其他屋舍。

他見到炊煙,肚中更是咕咕亂響,心想:“這些道人好凶,一開口便要打架,我且到後邊瞧瞧,若有什麼吃的,拿了便走。只須放下銀子,便不是小賊。”當即從林中繞到道觀之後,看準了炊煙的所在,挨牆而行,見一扇後門半開半掩,閃身便走了進去。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進去是個天井,但聽得人聲嘈雜,鍋鏟在伯鍋中敲得當當直響,菜餚在熟油中發出吱吱聲音,陣陣香氣飄到天井之中,正是廚房的所在。石破天嚥了口唾沫,當下從走廊悄悄掩到廚房門口,躲在一條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尋思:“且看這些飯菜煮好了送到那裡去?倘若飯堂中一時無人,我買了一碗肉便走,就不會打架殺人了。”

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三人從廚房中出來。三個都是小道士,當先一人提着一盞燈籠,後面兩人各端一隻托盤,盤中熱香四溢,顯是放滿了美餚。古破天大咽饞涎,放輕腳步,悄悄跟在後面。三名小道士穿過甬道,又經過一處走廊,來到一座廳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餚,兩名小道士轉身走出,餘下一人留下來端整坐椅,擺齊杯筷,一共設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長窗之外,探眼向廳堂中目不轉睛的凝望。好容易等到這小道士轉到後堂,他快步搶進堂中,抓起碗中一塊紅燒牛肉便往口中塞去,雙手又去撕一隻清蒸雞的雞腿。

第一口牛肉剛吞入肚,便聽得長窗外有人道:“師弟、師妹這邊請。”腳步聲響,有好幾人走到廳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將那隻清蒸肥雞抓在手中,百忙中還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後堂闖去,卻聽得腳步聲響,後堂也有人來。四下一瞥,見廳堂中空蕩蕩地無處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聽得那幾人已走到長窗之前,他想起鐵叉會地道中諸人的死狀,雖說或許暗中有妖怪作祟,一干會衆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凜凜,不敢再試,情急之下,瞥眼見橫樑上懸着一塊大匾,當下無暇多想,縱身躍上橫樑,鑽入了匾後。他平身而臥,恰可容身。這時相去當真只一瞬之間,他剛在匾後藏好,長窗便即推開,好幾人走了進來。

只聽得一人說道:“自己師兄弟,師哥卻恁地客氣,設下這等豐盛的酒饌。”

石破天聽這口音甚熟,從木匾與橫樑之間的隙縫中向下窺視,只見十幾人陪着男女二人相偕入座,這二人便是玄素莊的石莊主夫婦。他對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閔柔當年既有贈銀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劍法,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溫暖。

一個白鬚白髮的老道說道:“師弟、師妹遠道而來,愚兄喜之不盡,一杯水酒,如何說得上豐盛二字?”突然見到桌上汁水淋漓,一隻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殘湯,碗中的主餚不知是蒸雞還是蹄子,卻已不翼而飛,碗旁還放着一錠銀子,更是不知所云。

那老道眉頭一皺,心想小道士們如何這等疏忽,沒人看守,給貓子來偷了食去,只是遠客在座,也不便爲這些小事斥責下屬。這時又有小道士端上菜來,各人見了那碗殘湯,神色都感尷尬,忙收拾了去,誰也不提。那老道肅請石清夫婦坐了首席,自己打橫相陪,袍袖輕拂,罩在銀錠之上,待得袍袖移開,桌上的銀錠已然不見。中間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其餘十二名道人則分坐了另外兩席。

酒過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見,師弟、師妹丰采尤勝昔日,愚兄卻是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師哥頭髮白了些,精神卻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麼白了些?我是憂心如搗,一夜頭白。師弟、師妹若於三天之前到來,我的鬍子、頭髮也不過是半黑半白而已。”石清道:“師哥所掛懷的,是爲了賞善罰惡二使麼?”那老道嘆了口氣,說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沒有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觀天虛道人數日之間老了二十歲。”

石清道:“我和師妹二人在巢湖邊上聽到訊息,賞善罰惡二使復出,武林中面臨大劫,是以星夜趕來,欲和掌門師哥及諸位師兄弟商個善策。我上清觀近十年來在武林中名頭越來越響,樹大招風,善惡二使說不定會光面到咱們頭上。小弟夫婦意欲在觀中逗留一兩月,他們若真欺上門來,小弟夫婦雖然不濟,也得爲師門捨命效力。”

天虛輕輕一聲嘆息,從懷中摸出兩塊銅牌,拍拍兩聲,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們頭頂,瞧得清楚,兩塊牌上一張笑臉,一張怒臉,正和他已見過兩次的銅牌一模一樣,不禁心中打了個突:“這老道士也有這兩塊牌子?”

石清“咦”了一聲,道:“原來善惡二使已來過了,小弟夫婦馬不停蹄的趕來,畢竟還是晚了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師哥你……你如何應付?”

天虛心神不定,一時未答,坐在他身邊的一箇中年道人說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門師哥大仁大義,一力擔當,已答應上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清見到兩塊銅牌,又見觀中諸人無恙,原已猜到了九成,當下霍地站起,向天虛深深一揖,說道:“師哥一肩挑起重擔,保全上清觀全觀平安,小弟既感且愧,這裡先行申謝。但小弟有個不情之請,師哥莫怪。”天虛道人微笑還禮,說道:“天下事物,此刻於愚兄皆如浮雲。賢弟但有所命,無不遵依。”石清道:“如此說來,師哥是答允了?”天虛道:“自然答允了。但不知賢弟有何吩咐?”石清道:“小弟厚顏大膽,要請師哥將這上清觀一派的掌門人,讓給小弟夫婦共同執掌。”

他此言一出,廳上羣道盡皆聳然動容。天虛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婦執掌本門之後,這碗臘八粥,便由我們二人上俠客島去嘗一嘗。”

天虛哈哈大笑,但笑聲之中卻充滿了苦澀之意,眼中淚光瑩然,說道:“賢弟美意,愚兄心領了。但愚兄忝爲上清觀一派之長已有十餘年,武林中衆所周知。今日面臨危難,就此畏避退縮,天虛這張老臉今後往那裡擱去?”他說到這裡,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說道:“賢弟,你我年紀相差甚遠,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塊。但你我向來交厚,何況你武功人品,確爲本門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飲佩。若不是爲了這臘八之約,你要做本派掌門,愚兄自是欣然奉讓。今日情勢大異,愚兄卻萬萬不能應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蒼涼。

石破天心想那俠客島上的‘臘八粥’不知是什麼東西,在鐵叉會中曾聽大哥說起過,現今這天虛道人一提到臘八粥的約會,神色便是大異,難道是什麼致命的劇毒不成?

只聽天虛又道:“賢弟,愚兄一夜頭白,決不是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二歲,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壽終。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這場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現一次的大劫?如何方能維持本派威名於不墜?那纔是真正的難事。過去三十年之中,俠客島已約過三次臘八之宴。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中應約赴會的英雄豪傑,沒一個得能回來。愚兄一死,毫不足惜,這善後之事,咱們卻須想個妥法纔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乾,說道:“師哥,小弟夫婦不自量力,要請師哥讓位,並非去代師哥送上兩條性命,卻是要去探個明白。說不定老天爺保佑,竟能查悉其中真相。雖不敢說能爲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但只要將其中秘奧漏了出來,天下武人羣策羣力,難道當真便敵不過俠客島這一干人?”

天虛緩緩搖頭,說道:“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小覷了賢弟。像少林寺妙諦方丈、武當派愚茶道長、青城派清空道人這等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賢弟武功雖高,終究……終究尚非妙諦方丈、愚茶道長這些前輩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這一節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運氣。要誅滅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設法查探一些隱秘,想來也不見得全然無望。”

天虛仍是搖頭,道:“上清觀的掌門,百年來總是由道流執掌。愚兄死後,已定下由沖虛師弟接任。此後賢弟伉儷盡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敗湮沒,愚兄已是感激不盡了。”

石清說之再三,天虛終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飲,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將一塊塊雞肉輕輕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聲,就此囫圇入肚,但一雙眼睛仍是從隙縫中向下凝神窺看。

只見石夫人閔柔聽着丈夫和天虛道人分說,並不插嘴,卻緩緩伸出手去,拿起了兩塊銅牌,看了一會,順手便往懷中揣去。天虛叫道:“師妹,請放下!”閔柔微微一笑,說道:“我代師哥收着,也是一樣。”天虛道人見話聲阻她不得,伸手便奪。恰恰在此時,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紅燒鱔段挾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虛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沖虛手臂一縮,伸手去抓銅牌,說道:“還是由我收着吧!”

石夫人左手擡起,四根手指像彈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沖虛左手也即出指,點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輕揚,左手中指彈出,一股勁風射向沖虛胸口。

沖虛已受天虛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觀觀主,也即是他們這一派道俗衆弟子的掌門。他知石清夫婦急難赴義,原是一番好意,但這兩塊銅牌關及全觀道侶的性命,天虛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觀道侶俱有性命之憂,是以不顧一切的來和石夫人爭奪,眼見對方手指點到,當即揮掌擋開。

兩人身不離座,霎時間交手了七八招,兩人一師所授,所使俱是本門擒拿手法,雖無傷害對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許方圓的範圍之中全力以搏。兩人當年同窗學藝時曾一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餘年來,其間雖曾數度相晤,一直未見對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於對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暗喝彩。圍坐在三張飯桌旁的其餘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轉睛的瞧着二人較藝。這些人都是本門高手,均知石清夫婦近十多年來江湖上闖下了極響亮的名頭,眼見她和沖虛不動聲色的搶奪銅牌,將本門武功的妙詣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無不讚嘆。

起初十餘招中,二人勢均力敵,但石夫人右手抓着兩塊銅牌,右手只能使拳,無法勾、拿、彈、抓,本門的擒拿法絕技便打了個大大折扣。又拆得數招,沖虛左手運力將石夫人左臂壓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銅牌。石夫人心知這一下非給他抓到不可,兩人若是各運內力搶奪,一來觀之不雅,二來自己究是女流,內力恐不及沖虛師哥渾厚,當下鬆手任由兩塊銅牌落下,那自是交給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兩股勁風撲面而至,正是天虛道人向他雙掌推出。這兩股勁風雖無霸道之氣,但蓄勢甚厚,若不抵擋,必受重傷,那時縱然將銅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這麼緩得一緩,坐在天虛下首的照虛道人已伸手將銅牌取過。

銅牌一入照虛之手,石清夫婦和天虛、沖虛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罷手。沖虛和照虛躬身得禮,說道:“師弟、師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婦忙也站起還禮。石清說道:“兩位師哥何出此言,卻是小弟夫婦魯莽了,掌門師兄內功如此深厚,勝於小弟十倍,此行雖然兇險,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無望。”適才和天虛對了一掌,石清已知這位掌門師兄的內功實比自己深厚得多。

天虛苦笑道:“但願得如師弟金口,請,請!”端起灑杯,一飲而盡。

石破天見閔柔奪牌不成,他不知這兩塊銅牌有何重大幹系,只是念着石夫人對自己的好處,尋思:“這道士把銅牌搶了去,待會我去搶了過來,送給石夫人。”

只見石清站起身來,說道:“但願師哥此行,平安而歸。小弟的犬子爲人所擄,急於要去搭救,這番難以多和衆位師兄師弟敘舊。這就告辭。”

羣道心中都是一凜。天虛問道:“聽說賢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門下學藝,以賢夫婦的威名,雪山派的聲勢,如何竟有大膽妄爲之徒將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大半皆由小弟無德,失於管教,犬子胡作非爲,須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雖然玄素莊偌大的家宅被白萬劍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仍知禍由己起,對雪山派並不怨恨。

沖虛道人朗聲說道:“師弟、師妹,對頭擄你們愛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觀了。不管他是多大的來頭,愚兄縱然不濟,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頓了一頓,又道:“你愛子落於人手,卻趕着來赴師門之難,足見師兄弟間情義深重。難道我們這些年鼻子老道,便是毫無心肝之人嗎?”他想對頭不怕石清夫婦,不怕人多勢衆的雪山派師徒,定是十分厲害的人物,那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願自揚家醜,更不願上清觀於大難臨頭之際,又去另樹強敵,和雪山派結怨成仇,說道:“各位師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婦感激不盡。這件事現下尚未查訪明白,待有頭緒之後,倘若小弟夫婦人孤勢單,自會回觀求救,請師兄弟們援手。”沖虛道:“這就是了。賢弟賢妹那時也不須親至,只教送個訊來,上清觀自當全觀盡出。”

石清夫婦拱手道謝,心下卻黯自神傷:“雪山派縱將我兒千刀萬剮的處死,我夫婦也只有認命,決不能來向上清觀討一名救兵。”當下兩人辭了出去,天虛、沖虛等都送將出去。

石破天見衆人走遠,當即從匾後躍出,翻身上屋,跳到牆外,尋思:“石莊主、石夫人說他們的兒子給人擄了去,卻不知是誰下的手。那銅牌只是個玩意兒,搶不搶到無關緊要,看來他們師兄妹之間情誼甚好,搶銅牌多半是鬧着玩的。石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尋兒子。我先去問她,她兒子多大年紀,怎生模樣,是給誰擄了去。”躍到一株樹上,眼見東北方十餘盞燈籠排成兩列,上清觀羣道正送石清夫婦出觀。

石破天心想:“石莊主夫婦胯下坐騎奔行甚快,我還是儘速趕上前去的爲是。”看明瞭石清夫婦的去路,躍下樹來,從山坡旁追將上去。

還沒奔過上清觀的觀門,只聽得有人喝道:“是誰?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時,屏氣凝息,沒發出半點聲息,廳堂中衆人均未知覺,這一發足奔跑,上清觀羣道武功了得,立時便察知來了外人,初時不動聲色,待石清夫婦上馬行遠,當即分頭兜截過來。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覺劍氣森森,兩名道人挺劍擋在面前,劍刃反映星月微光,濛濛朧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虛。他心中一喜,問道:“是照虛道人嗎?”照虛一怔,說道:“正是,閣下是誰?”石破天右手伸出,說道:“請你把銅牌給我。”

照虛大怒,喝道:“給你這個。”挺劍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觀戒律精嚴,不得濫殺無辜,這時未明對方來歷,雖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銅牌,犯了大忌,但照虛這一劍仍是並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開,右手去抓他肩頭。照虛見他身手敏捷,長劍圈轉,指向他的右肩。石破天忙低頭從劍下鑽過,生怕他劍鋒削到自己腦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託去。照虛只覺一股腥氣刺鼻,頭腦一陣眩暈,登時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際,第二名道人的長劍已從後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殺人,再也不敢出掌還擊,急忙向前縱出,嗤的一聲響,長袍後背已被劍尖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見照虛被敵人不知用什麼邪法迷倒,急於救人,長劍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斜身逃開,百忙中拾起照虛拋下的長劍,眼見對方劍法凌厲,當下以劍作刀,使動金烏刀法,噹的一聲,將來劍架開。他手上內力奇勁,這道人手中長劍把捏不住,脫手飛出。但他上清觀武功不單以劍法取勝,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絕,這道人兵刃脫手,竟絲毫不懼,猱身而上,直撲進石破天的懷中,雙手成抓,抓向他胸口的小腹的要穴。他手中無劍而敵人有劍,就利於近身肉搏,要令敵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將那道人推開,這時他內力發動,劇毒涌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應手倒地,縮成了一團。石破天連連頓足,嘆道:“唉!我實是不想害你!”耳聽得四下裡都是呼嘯之聲,羣道漸漸逼近,忙到照虛身上一摸,那兩塊銅牌尚在懷中。他伸手取過,放入袋裡,拔步向石清夫婦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氣直追出十餘里,始終沒聽見馬蹄之聲,尋思:“這兩匹馬跑得如此之快,難道再也追他們不上?又莫非我走錯了方向,石莊主和石夫人不是順着這條大道走?”又奔行數裡,猛聽得一聲馬嘶,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柳樹下繫着兩匹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婦的坐騎。

石破天大喜,從袋中取出銅牌,拿在手裡,正待張口叫喚,忽聽得石清的聲音在遠處說道:“柔妹,這小賊鬼鬼祟祟的跟着咱們,不懷好意,便將他打發了吧。”石破天吃了一驚:“他們不喜歡我跟來?”雖聽到石清話聲,但不見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動手,若是被迫還招,一個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縮身伏入長草,只等閔柔趕來,將銅牌擲了給她,轉身便逃。

忽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疾從左側大槐樹後飛出,手挺長劍,劍尖指着草叢,喝道:“,你跟着我們幹什麼?快給我出來。”正是閔柔。石破天一個“我”字剛到口邊,忽聽得草叢中嗤嗤嗤三聲連響,有人向閔柔發射暗器。閔柔長劍顫處,剛將暗器拍落,草叢中便躍出一條青衣漢子,揮單刀向閔柔砍去。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萬萬想不到這草叢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見這漢子身手矯捷,單刀舞得呼呼風響。閔柔隨手招架,並不還擊。

石清也從槐樹後走了出來,長劍懸在腰間,負手旁觀,看了幾招,說道:“喂,老兄,你是泰山盧十八的門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樣?”手中單刀絲毫不緩。石清笑道:“盧十八跟我們雖無交情,也沒樑子,你跟了我們夫婦六七里路,是何用意?”那漢子道:“沒空跟你說……”原來閔柔雖是輕描淡寫的出招,卻已迫得他手忙腳亂。

石清笑道:“盧十八的刀法比我們高明,你卻還沒學到師父本事的三成,這就撤刀住手了吧!”石清此言一出,閔柔長劍應聲刺中他手腕,飄身轉到他背後,倒轉劍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噹的一聲響,那漢子手中單刀落地,他後心大穴被封,動彈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貴姓?”那漢子甚是倔強,惡狠狠地道:“你要殺便殺,多問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說,那也不要緊。你加盟了那一家幫會,你師父只怕還不知道吧?”那漢子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似乎是說:“你怎知道?”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師盧十八師傅素來沒有嫌隙,他就是要派人跟蹤我夫婦,嘿嘿,不瞞老兄說,尊師總算還瞧得起我們,決不會派你老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你武功差得太遠,着實不配,你師父不會不知。那漢子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說道:“在下夫婦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蹤,不妨明白奉告。我們適才從上清觀來,探訪了觀主天虛道長。你回去問你師父,便知石清、閔柔少年時在上清觀學藝,天虛道長是我們師哥。現下我們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訪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沒別的要問,這就請吧!”

那漢子只覺四肢麻痹已失,顯是石清隨手這麼兩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說道:“石莊主仁義待人,名不虛傳,晚輩冒犯了。”石清道:“好說!”那漢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單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說道:“石夫人,得罪了!”轉身便走。石夫人襝衽還禮。

那漢子走出數步,石清忽然問道:“朋友,貴幫石幫主可有下落了嗎?”那漢子身子一震,轉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輕嘆一聲,說道:“我不知道。沒有訊息,是不是?”那漢子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訊息。”石清道:“我們夫婦,也正想找他。”三個人相對半晌,那漢子才轉身又行。

那漢子走遠,閔柔道:“師哥,他是長樂幫的?”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剛纔轉身走開,揚起袍襟,我依稀見到袍角上繡有一朵黃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隨口一問,居然不錯。他……他跟蹤我們,原來是爲了……爲了玉兒,早知如此,也不用難爲他了。”閔柔道:“他們……他們幫中對玉兒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兒爲白萬劍擒去,長樂幫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們人多勢大,耳目衆多,想不到仍是音訊全無。”閔柔悽然道:“你怎知仍是……仍是音訊全無?”

石清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並肩坐在柳樹之下,溫言道:“他們若是已得知了玉兒的訊息,便不會這般派人到處跟蹤江湖人物。這個盧十八的弟子無緣無故的釘着咱們,除了打探他們幫主下落,不會更有別情。”

石清夫婦所坐之處,和石破天藏身的草叢,相距不過兩丈。石清說話雖輕,石破天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以石清夫婦的武功修爲,石破天從遠處奔來之時便當發覺,只是當時二人全神留意着一直跟蹤在後的那使刀漢子,石破天又是內功極高,腳步着地極輕,是以二人打發了那漢子之後,沒想到草叢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天聽着二人的言語,什麼長樂幫主,什麼被白萬劍擒去,說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兒”什麼的,卻又不是自己了。他本來對自己的身世存着滿腹疑團,這時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現身,未免十分尷尬,索性便躲着想聽個明白。

四野蟲聲唧唧,清風動樹,石清夫婦卻不再說話。石破天生怕自己蹤跡給二人發現,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過了良久,才聽得石夫人嘆了口氣,跟着輕輕啜泣。

只聽石清緩緩說道:“你我二人行俠江湖,生平沒做過虧心之事。這幾年來爲了要保玉兒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舉,倘若老天爺真要我二人無後,那也是人力不可勝天。何況像中玉這樣的不肖孩兒,無子勝於有子。咱們算是沒生這個孩兒,也就是了。”

閔柔低聲道:“玉兒雖然從小頑皮淘氣,他……他還是我們的心肝寶貝。總是爲了堅兒慘死人手,咱們對玉兒特別寵愛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終不怨。那日在那小廟之中,我瞧他也決不是壞到了透頂,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劍,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裡,語音嗚咽,自傷自艾,痛不自勝。

石清道:“我一直勸你不必爲此自己難受,就算那日咱們將他救了出來,也難保不再給他們搶去。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這些人怎麼突然間個個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沒半點訊息。明日咱們就動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邊,好歹也有個水落石出。”閔柔道:“咱們若不找幾個得力幫手,怎能到凌霄城這龍潭虎穴之中,將玉兒救出來?”石清嘆道:“救人之事,談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兒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難生還了。”

閔柔不語,取帕拭淚,過了一會,說道:“我看此事也不會全是玉兒的過錯。你看玉兒的雪山劍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沒好好傳他武功,玉兒又是個心高氣傲、要強好勝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結下了怨。這些年中,可將他折磨得苦了。”說着聲音又有些嗚咽。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錯了,對你實是好生抱憾。當日我一力主張送他赴雪山派學藝,你雖不說什麼,我知你心中卻是萬分的捨不得。想不到風火神龍封萬里如此響噹噹的男兒,跟咱夫婦又是這般交情,竟會虧待玉兒。”

閔柔道:“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兒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爲了我,你雖不言,我豈有不知?要報堅兒之仇,我獨力難成,到得要緊關頭,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對頭於本門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兒學成了雪山劍法,我孃兒兩個聯手,便可制敵死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聽着二人說話,倒有一大半難以索解,只想:“石夫人這般想念她孩兒。聽來好象她兒子是給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們同上凌霄城去,助他們救人。她不是說想找幾個幫手麼?”正尋思間,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十餘匹馬疾馳而來。

石清夫婦跟着也聽到了,兩人不再談論兒子,默然而坐。

過不多時,馬蹄聲漸近,有人叫道:“在這裡了!”跟着有人叫道:“石師弟、閔師妹,我們有幾句話說。”

石清、閔柔聽得是沖虛的呼聲,略感詫異,雙雙縱出。石清問道:“沖虛師哥,觀中有什麼事麼?”只見天虛、沖虛以及其他十餘個師兄弟都騎在馬上,其中兩個道人懷中又都抱着一人。其時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誰。

沖虛氣急敗壞的大聲說道:“石……石師弟、閔師妹,你們在觀中搶不到那賞善罰惡兩塊銅牌,怎地另使詭計,又搶了去?要搶銅牌,那也罷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虛、通虛兩個師弟,那……那……實在太不成話了!”

石清和閔柔聽他這麼說,都大吃一驚。石清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遭了人家毒手,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兩位師哥給……給人打死了?”他關切兩位師兄的安危,一時之間,也不及爲自己分辯洗刷。

沖虛怒氣衝衝的說道:“也不知你去勾結了什麼下三濫的匪徒,竟敢使用最爲人所不齒的劇毒。兩個師弟雖然尚未斷氣,這時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說着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虛、通虛二人。刷刷幾聲,幾名道人拔出劍來,擋住在了石清的去路。天虛嘆道:“讓路!石師弟豈是那樣的人。”那幾名道人哼的一聲,撤劍讓道。

石清從懷中取出火摺打亮了,照向照虛、通虛臉上,史見二道臉上一片紫黑,確是中了劇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頃刻之間。上清觀的武功原有過人之長。照虛、通虛二道內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聞到他掌上逼出來的毒氣,因而暈眩栽倒,但饒是如此,顯然也是挨不了一時三刻。石清回頭問道:“師妹,你瞧這是那一派人下的毒手?”這一回頭,只見七八名師兄弟各挺長劍,已將夫婦二人圍在垓心。

閔柔對羣道的敵意只作視而不見,接過石清手中火摺,挨近去瞧二人臉色,微微聞到二道口鼻中呼出來的毒氣,便覺頭暈,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沒見過這般毒藥。請問沖虛師哥,這兩位師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誤服了毒藥呢?還是中了敵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傷痕?”

沖虛怒道:“我怎知道?我們正是來問你呢?你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適才吃飯之時,你爭銅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藥。否則爲什麼旁人不中毒,偏偏銅牌在照虛師弟向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懷中的銅牌,又給你們盜了去?”

閔柔只氣得臉容失色,但她天性溫柔,自幼對諸位師兄謙和有禮,不願和他們作口舌之爭,眼眶中淚水卻已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石清知道這中間必有重大誤會,自己夫婦二人在上清觀中搶奪銅牌未得,照虛便身中劇毒而失了銅牌,自己夫婦確是身處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時也彷徨無計。閔柔道:“我……我……”只說得兩個“我”字,已哭了出來,別瞧她是劍術通神、威震江湖的女傑,在受到這般重大委屈之時,卻也和尋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沖虛怒衝衝的道:“你再哭多幾聲,能把我兩個師弟哭活來嗎,貓哭耗子……”

一句話沒說完,忽聽身後有人大聲道:“你們怎地不分青紅皁白,胡亂冤枉好人?”

衆人聽那人話聲中氣充沛,都是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只見數丈外站着一個衣衫不整的漢子,其時東方漸明,瞧他臉容,似乎年紀甚輕。

石清、閔柔見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閔柔更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總算她江湖閱厲甚富,那“玉兒”兩字纔沒叫出口來。

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叢之中,聽到羣道責問石清夫婦,心想自己若是出頭,不免要和羣道動手,自己一雙毒掌,殺人必多,實在十分的不願。但聽沖虛越說越兇,石夫人更給他罵得哭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挺身而出。

沖虛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怎知我們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莊主和石夫人沒拿你們的銅牌,你們硬說他們拿了,那不是冤枉人麼?”沖虛挺劍踏上一步,道:“你這小孩子又知道什麼了,卻在這裡胡說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實說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說出口,對方定要搶奪,自己倘若不還,勢必動手,那麼又要殺人,是以忍住不說。

沖虛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問:“那麼是誰拿的?”

石破天道:“總而言之,決不是石莊主、石夫人拿的。你們得罪了他們,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該,快快向石夫人陪禮吧。”

閔柔陡然間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牽肚掛腸的孩兒安然無恙,已是不勝之喜,這時聽得他叫沖虛向自己陪禮,全是維護之意。她生了兩個兒子,花了無數心血,流了無數眼淚,直到此刻,才聽到兒子說一句迴護母親的言語,登時情懷大慰,只覺過去二十年來爲他而受的諸般辛勞、傷心、焦慮、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見妻子喜動顏色,眼淚卻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一直捏着她手掌的手又緊了一緊,心中也想:“玉兒雖有種種不肖,對母親倒是極有孝心。”

沖虛聽他出言頂撞,心下大怒,高聲道:“你是誰?憑什麼來叫我向石夫人陪禮?”

閔柔心中一歡喜,對衝虛的冤責已絲毫不以爲意,生怕兒子和他衝突起來,傷了師門的和氣,忙道:“沖虛師哥是一時誤會,大家自己人,說明白了就是,又陪什麼禮了。”轉頭向石破天柔聲道:“這裡的都是師伯、師叔,你磕頭行禮吧。”

石破天對閔柔本就大有好感,這時見她臉色溫和,淚眼盈盈的瞧着自己,充滿了愛憐之情,一生之中,實是從未有誰對自己如此的真心憐愛,不由得熱血上涌,但覺不論她叫自己去做什麼都是萬死不辭,磕幾個頭又算得什麼?當下不加思索,雙膝跪地,向沖虛磕頭,說道:“石夫人叫我向你們磕頭,我就磕了!”

天虛、沖虛等都是一呆,眼見石破天對閔柔如此順服,心想石清有兩個兒子,一個給仇家殺了,一個給人擄去,這少年多半是他夫婦的弟子。

沖虛脾氣雖然暴躁,究竟是玄門練氣有道之士,見石破天行此大禮,胸中怒氣登平,當即翻身下馬,伸手扶起,道:“不須如此客氣!”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頭,總須磕完才行,沖虛伸手來扶,卻不即行起身。沖虛一扶之下,只覺對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紋風不動,不禁又是怒氣上衝:“你當我長輩,卻自恃內功了得,在我面前顯本事來了!”當下吸一口氣,將內力運到雙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擡,要將他掀一個筋斗。

石清夫婦眼見沖虛的姿勢,他們同門學藝,練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聲,微感氣惱,但想他是師兄,也只好讓兒子吃一點虧了。閔柔卻叫道:“師哥手下留情!”

卻聽得呼的一聲,沖虛的身子騰空而起,向後飛出,正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騎。沖虛腳下踉蹌,連使‘千斤墜’功夫,這才定住,那匹馬給他這麼一撞,卻長嘶一聲,前腿跪倒。原來石破天內力充沛,沖虛大力掀他,沒能掀動,自己反而險些摔一個大筋斗。

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驚。石清夫婦在揚州城外土地廟中曾和石破天交劍,知他內力渾厚,但決計想不到他內力修爲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單藉反擊之力,便將上清觀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恁空摔出。

沖虛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間一搭,已拔出長劍,氣極反笑,說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才調勻了氣息,說道:“師弟、師妹調教出來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響,我這可要領教領教。”說着長劍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連連搖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架。”

天虛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爲非同小可,心想沖虛師弟和他相鬥,以師伯的身份,勝了沒什麼光采,若是不勝,更成了大大的笑柄,眼見石破天退讓,正中下懷,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較量什麼?便要切磋武藝,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們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師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們,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殺死了對方,隨口便說了出來。

上清觀羣道素以武功自負,那想到他實是一番好意,一聽之下,無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個鬍子氣得不住顫動。石清出喝:“你說什麼?不得胡言亂語。”

沖虛尊從掌門師兄的囑咐,已然收劍退開,聽石破天這名凌辱藐視之言,那裡還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將我們都打死了,出招吧!”石破天不住搖手,道:“我不和你動手。”沖虛俞益惱怒,道:“哼,你連和我動手也不屑!”刷的一劍,刺向他的肩頭。他見石破天手中並無兵刃,這一劍劍尖所指之處並非要害,他是上清觀中的劍術高手,臨敵的經歷雖比不上石清夫婦,出招之快卻絲毫不遜。

石破天一閃身沒能避開,只聽得卟的一聲輕響,肩頭已然中劍,立時鮮血冒出。閔柔驚叫:“哎喲!”沖虛喝道:“快取劍出來!”

石破天尋思:“你是石夫人的師兄,適才我已誤殺了她兩個師兄,若再殺你,一來對不起石夫人,二來我也成爲大壞人了。”當沖虛一劍刺來之時,他若出掌劈擊,便能擋開,但他怕極了自己掌上的劇毒,雙手負在背後,用力互握,說什麼也不肯出手。

上清觀羣道見了他這般模樣,都道他有心藐視,即連修養再好的道人也都大爲生氣。有人便道:“沖虛師兄,這小子狂妄得緊,不妨教訓教訓他!”

沖虛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動手?”刷刷又是兩劍。他出招實在太快,石破天對劍法又無多大造詣,身子雖然急閃,仍是沒能避開,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劍。幸好沖虛劍下留情,只是逼他出手,並非意欲取他性命,這兩劍一刺中他皮肉,立時縮回,所傷甚輕。

閔柔見愛子連中三處劍傷,心疼無比,眼見沖虛又是一劍刺出,噹的一聲,立時揮劍架開,只聽得當噹噹噹,便如爆豆般接連響了一十三下,瞬息間已拆了一十三招。沖虛連攻一十三劍,閔柔擋了一十三劍,兩人都是本派好手,這‘上清快劍’施展出來,直如星丸跳擲,火光飛濺,迅捷無倫。這一十三劍一過,羣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聲:“好!”

場上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個個是上清觀一派的劍術好手,眼見沖虛這一十三劍攻得凌厲剽悍,鋒銳之極,而閔柔連擋一十三劍,卻也是綿綿密密,嚴謹穩實,兩人在彈指之間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門劍術的巔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曠神怡。

天虛知道再鬥下去,兩人也不易分出勝敗,問道:“閔師妹,你是護定這少年了?”

閔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個主意。

石清道:“這孩子目無尊長,大膽妄爲,原該好好教訓纔是。他連中沖虛師兄三劍,幸蒙師兄劍下留情,這纔沒送了他的小命。這孩子功夫粗淺,怎配和沖虛師兄過招?孩子,快向衆位師伯磕頭陪罪。”

沖虛大聲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動手。否則怎麼說一出手便將我們都打死了?”

石破天攤開手掌,見掌心中隱隱又現紅雲藍線,嘆了口氣,說道:“我這一雙手老是會闖禍,動不動便打死人。”

上清觀羣道又是人人變色。石清聽他兀自狂氣逼人,討那嘴頭上的便宜,心下也不禁生氣,喝道:“你這小子當真不知天高地厚,適才沖虛師伯手下留情,纔沒將你殺死,你難道不知麼?”石破天道:“我……我……我也不想殺死他,因此也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時便想搶上去揮拳便打。他身形稍動,閔柔立知其意,當即拉住了他左臂,這一拉雖然使力不大,石清卻也不動了。

沖虛適才向石破天連刺三劍,見他閃避之際,顯然全未明白本門劍法的精要所在,而內力卻又如此強勁,以武功而論,頗不像是石清夫婦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當石破天舉掌察看之時,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竇叢生,喝問:“小子,你是誰的徒弟,卻學得這般貧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

沖虛一怔,心想:“什麼金烏派,銀烏派?武林中可沒這個門派,這小子多半又在胡說八道。”便冷笑道:“我還道閣下是石師弟的高足呢。原來不是自己人,那便無礙了。”向站在身旁的兩名師弟使用個眼色。

兩名道人會意,倒轉長劍,各使一招‘朝拜金頂’,一個對着石清,一個對着閔柔。這‘朝拜金頂’是上清劍法中禮敬對方的招數,通常是和尊長或是武林名宿動手時所用,這一招劍尖向地,左手劍訣搭在劍柄之上,純是守勢,看似行禮,卻已將身前五尺之地守禦得十分嚴密,敵未動,己不動,敵如搶攻,立遇反擊。

石清夫婦如何不明兩道的用意,那是監視住了自己,若再出劍迴護兒子,這二道手中的長劍立時便彈起應戰,但只要自己不出招,這二道卻永遠不會有敵對的行動,那是不傷同門義氣之意。閔柔向身前的師兄靈虛瞧了一眼,心想:“當年在上清觀學藝之時,靈虛師兄笨手笨腳,劍術遠不如我,但瞧他這一招‘朝拜金頂’似拙實穩,已非吳下阿蒙,真要動手,只怕非三四十招間能將他打敗。”

她心念略轉之間,只見沖虛手中長劍連續抖動,已將石破天圈住,聽他喝道:“你再不還手,我將你這金烏派的惡徒立斃於當場。”他叫明‘金烏派’,顯是要石清夫婦事後無法爲此翻臉。石清當機立斷,知道兒子再不還手,沖虛真的會將他刺得重傷,但若還手相鬥,沖虛既知自己夫婦有迴護之意,下手決不會過份。只是點到爲止,殺殺他的狂氣,於少年人反有益處,當即叫道:“孩子,師伯要點撥你功夫,於你大有好處。師伯決不會傷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吧!”

石破天只見前後左右都是沖虛長劍的劍光,臉上寒氣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適才被他接連刺中三劍,躲閃不得,知道這道人劍法十分厲害,聽石清命他取兵刃還手,心頭一喜:“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藥便不會害死了他。”瞥眼見到地下一柄單刀,正是那個盧十八的弟子所遺,忙叫道:“好,好!我還手就是,你……你可別用劍刺我。等我拾起地下這柄刀再說。你如乘機在我背上刺上一劍,那可不成,你不許賴皮。”

沖虛見他說得氣急敗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呸”的一聲,退開了兩步,跟着卟的一響,將長劍插在地上,說道:“你當我沖虛是什麼人,難道還會偷襲你這小子?”雙手插在腰間,等他拾刀,心想:“這小子原來使刀,那麼絕非石師弟夫婦的弟子。只不知石師弟如何又叫他稱我師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單刀,突然心念一動:“待會打得兇了,說不定我一個不小心,左手又隨手出掌打他,豈不是又要打死人,還是把左手綁在身上,那就太平無事。”當下又站直身子,向沖虛道:“對不起,請你等一等。”隨即解開腰帶,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帶將左臂縛在身上,各人眼睜睜的瞧着,均不知他古里古怪的玩什麼花樣。石破天收緊腰帶,牢牢打了個結,這才俯身抓起單刀,說道:“好了,咱們比吧,那就不會打死你了。”

這一下衝虛險些給他氣得當場暈去,眼見他縛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對自己的藐視實已達於極點。上清觀羣道固是齊聲喝罵。石清和閔柔也都斥道:“孩子無禮,快解開腰帶!”

石破天微一遲疑,沖虛刷的一劍已疾刺而至。石破天來不及尊照閔柔吩咐,只得舉刀擋格。沖虛知他內力強勁,不讓他單刀和自己長劍相交,立即變招,刷刷刷刷六七劍,只刺得石破天手忙腳亂,別說招架,連對方劍勢來路也瞧不清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單刀亂劈亂砍,全然不成章法,將所學的七十三路金烏刀法,盡數拋到了天上的金烏玉兔之間。幸好沖虛領略過他厲害的內力,雖見他刀法中破綻百出,但當他揮刀砍來之時,卻也不得不回劍以避,生怕長劍給他砸飛,那就顏面掃地了。

石破天亂劈了一陣,見沖虛反而退後,定一定神,那七十三招金烏刀法漸漸來到腦中。只是沖虛雖然退後,出招仍是極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說什麼也辦不到。何況金烏刀法專爲剋制雪山派而創,遇上了全然不同的上清劍法,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亂,只得興之所至,隨手揮舞。

使了一會,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煙島上最後給白萬劍殺得大敗,只因自己不識對方的劍法,此刻這道士的劍法自己更加不識,既然不識,索性就不看,於是揮刀自己使自己的,將那七十三路金烏刀法顛三倒四的亂使,渾厚的內力激盪之下,自然而然的構成了一個守禦圈子,沖虛再也攻不進去。

羣道和石清夫婦都是暗暗訝異,沖虛更是又驚又怒,又加上幾分膽怯,他於武林中各大門派的刀法大致均瞭然於胸,眼見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雜亂,大違武學的根本道理,本當一擊即潰,偏偏自己連遇險着,實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又拆得十餘招,沖虛焦躁起來,呼的一劍,進中宮搶攻,恰在此時,石破天揮刀迴轉,兩人出手均快,噹的一聲,刀劍相交。沖虛早有預防,將長劍抓得甚緊,但石破天內力實在太強,衆人驚呼聲中,沖虛見手中長劍已彎成一把曲尺,劍上鮮血淋漓,卻原來虎口已被震裂。他心中一涼,暗想一世英名付於流水,還練什麼劍?做什麼上清觀一派掌門?急怒之下,揮手將變劍向石破天擲出,隨即雙手成抓,和身撲去。石破天一刀將彎劍砸飛,不知此後該當如何,心中遲疑,胸口門戶大開。沖虛雙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兩處要穴。

沖虛這一招勢同拚命,上清觀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學一絕,那知他雙手剛碰到石破天的穴道,便被他內力回彈,反衝出去,身子仰後便倒。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強,反彈之力也就愈大,眼見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這個醜可就丟得大了。

天虛道人飛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彈的勁力。沖虛縱身躍起,這才站定,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天虛拔出長劍,說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貧道來領教幾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閣下的對手了。”說着挺劍緩緩刺出。石破天舉刀一格,突覺刀鋒所觸,有如憑虛,刀上的勁力竟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叫道:“咦,奇怪!”

原來天虛知他內力厲害,這一劍使的是個‘卸’字訣,卻震得右臂痠麻,胸口隱隱生疼。他暗吃一驚,生怕已受內傷,待第二劍刺出,石破天又舉單刀擋架時,便不敢再卸他內勁,立時斜劍擊刺。

天虛雖已年逾六旬,身手之矯捷卻不減少年,出招更是穩健狠辣。石破天卻仍是不與他拆招,對他劍招視而不見,便如是閉上了眼睛自己練刀,不管對方劍招是虛中套實也好,實中帶虛也好,刺向胸口也罷,削來肩頭也罷,自己只管‘梅雪適夏’、鮑魚之肆‘、漢將當關’、千鈞壓駝‘。這場比試,的的確確是文不對題,天虛所出的題目再難,石破天也只是自己練自己的。兩人這一搭上手,頃刻間也鬥了二十餘招,刀風劍氣不住向外伸展,旁觀衆人所圍的圈子也是愈來愈大。靈虛等二人本來監視着石清夫婦,防他們出手相助石破天,但見天虛和石破天鬥得激烈,四隻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轉到相鬥二人身上。

石破天懼怕之心既去,金烏刀法漸漸使得似模似樣,顯得招數實也頗爲精妙,內力更隨之增長。天虛初時盡還抵敵得住,但每拆一招,對方的勁力便強了一分,真似無窮無盡、永無枯竭一般。他只覺雙腿漸酸,手臂漸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艱難。

這時石清夫婦都已瞧出再鬥下去,天虛必吃大虧,但若出聲喝止兒子,擺明了要他全然相讓,實是大削天虛的臉面,真不知如何纔好,不由得甚至是焦急。

石破天鬥得興起,刀刀進逼,驀地裡只見天虛右膝一軟,險些跪倒,強自撐住,臉色卻已大變。石破天心念一動,記起阿繡在紫煙島上說過的話來:“你和人家動手之時,要處處手下留情,記着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叮囑的言語,眼前便出現她溫雅靦腆的容顏,立時橫刀推出。

天虛見他這一刀推來,勁風逼得自己呼吸爲艱,急忙退了兩步,這兩步腳下蹣跚,身子搖幌,暗暗叫苦:“他再逼前兩步,我要再退也沒力氣了。”卻見他向左虛掠一刀,拖過刀來,又向右空刺,然後回刀在自己臉前砍落,只激得地下塵土飛揚。

天虛氣喘吁吁,正驚異間,只見他單刀回收,退後兩步,豎刀而立,又聽他說道:“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天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說不出話來。

石清微微一笑,如釋重負。閔柔更是樂得眉花眼笑。他夫婦見兒子武功高強,那倒還罷了,最喜歡的是他在勝定之後反能退讓,正合他夫婦處處爲人留有餘地的性情。閔柔笑喝:“傻孩子瞎說八道,什麼‘閣下’、‘在下’的,怎不稱師伯、小侄?”這一句笑喝,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慈母情懷,欣慰不可言喻。

天虛吁了口氣,搖搖頭,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老了,不中用啦。”

閔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師伯,快上前謝過。”石破天應道:“是!”拋下單刀,解開綁住左臂的腰帶,恭恭敬敬的上前躬身行禮。閔柔甚是得意,柔聲道:“掌門師哥,這是你師弟、師妹的頑皮孩子,從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虛微微一驚,說道:“原來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師弟先前說令郎爲人擄去,原來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豈敢欺騙師兄?小兒原是爲人擄去,不知如何脫險,匆忙間還沒問過他呢。”天虛點頭道:“這就是了,以他本事,脫身原亦不難。只是賢郎的武功既非師弟、師妹親傳,刀法中也沒多少雪山派的招數,內力卻又如此強勁,實令人莫測高深。最後這一招,更是少見。”

石破天道:“是啊,這招是阿繡教我的,她說人家打不過你,你要處處手下留情,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一招叫‘旁敲側擊’,既讓了對方,又不致爲對方所傷。”他毫無機心,滔滔說來。天虛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羞愧得無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說什麼?”石破天道:“是,我不說啦。要是我早想到將這兩隻掌心有毒的手綁了起來,只用單刀和人動手,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裡,心想若是自承打死了照虛、通虛,定要大起糾紛,當即住口。

但天虛等都已心中一凜,紛紛喝問:“你手掌上有毒?”“這兩位道長是你害死的?”“那兩塊銅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羣道手中長劍本已入鞘,當下刷刷聲響,又都拔將出來。

石破天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不想害死他們,不料我手掌只是這麼一揚,他們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沖虛怒極,向着石清大聲道:“石師弟,這事怎麼辦,你拿一句話來吧!”

石清心中亂極,一轉頭,但見妻子淚眼盈盈,神情惶恐,當下硬着心腸說道:“師門義氣爲重。這小畜生到處闖禍,我夫婦也迴護他不得,但憑掌門師哥處治便是。”

沖虛道:“很好!”長劍一挺,便欲上前夾攻。

閔柔道:“且慢!”沖虛冷眼相睨,說道:“師妹更有什麼話說?”閔柔軟顫聲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此刻未死,說不定……說不定……也……尚可有救。”沖虛仰天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兩個師弟中了這等劇毒,那裡還有生望?師妹這句話,可不是消遣人麼?”

閔柔也知無望,向石破天道:“孩兒,你手掌上到底是什麼毒藥?可有解藥沒有?”一面問,一面走到他身邊,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藥。”假裝伸手去搜他衣袋,卻在他耳邊低聲道:“快逃,快逃!爹爹、媽媽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驚,叫道:“爹爹,媽媽?誰是爹爹、媽媽?”適才天虛滿口‘令郎’什麼,‘賢郎’如何,石破天卻不知道‘令郎、賢郎’就是‘兒子’,石清夫婦稱他爲‘孩兒’,他也只道是對少年人的通稱,萬萬料不到他夫婦竟是將自己錯認爲他們的兒子。

便在這時,只覺背心上微有所感,卻是石清將劍尖抵住了他後心,說道:“師妹,咱們不能爲這畜生壞了師門義氣。他不能逃!”語音中充滿了苦澀之意。

閔柔顫聲道:“孩兒,這兩位師伯中了劇毒,你當真……當真無藥可救麼?”

靈虛站在她身旁,見她神情大變,心想女娘們什麼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動手阻擋,更怕她橫劍自盡,伸五指搭上她的手腕,便將她手中長劍奪了下來。這時閔柔全副主心神是都貫注在石破天身上,於身同事物全不理會,靈虛道人輕輕易易的便將她長劍奪過。

石破天見他欺侮閔柔,叫道:“你幹什?”右手探出,要去奪還閔柔的長劍。靈虛揮劍橫削,劍鋒將及他的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當所教十八擒拿手的一招‘九連環’,式中套式,共有九變。這招擒拿手雖然精妙,但怎奈何得了靈虛這樣的上清觀高手。他喝一聲:“好!”回劍以擋,突然間身子搖幌,咕咚摔倒。原來石破天掌上劇毒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發出來,靈虛喝了一聲“好”,隨着自然要吸一口氣,當即中毒。

羣道大駭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幾步。人人臉色大變,如見鬼魅。

石破天知道這個禍闖得更加大了,眼見羣道雖然退開,各人仍是手持長劍,四周團團圍住,若要衝出,非多傷人命不可,瞥眼只見靈虛雙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顯是肚痛難當。上清觀羣道內力修爲深厚,不似鐵叉會會衆那麼一遇他掌上劇毒便即斃命,尚有幾個時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張三、李四兩個義兄在地下大廳中毒之後,也是這般劇烈肚痛的情狀,後來張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將二人身上的劇毒解了,當即將靈虛扶起坐好。

四周羣道劍光閃閃,作勢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於救人,一時也無暇理會,左手按住靈虛後心靈臺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張三所授意的法門,左手送氣,右手吸氣。果然不到一盞茶時分,靈虛便長長吁了口氣,罵道:“他媽的,你這賊小子!”

衆人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靈虛破口大罵,未免和他玄門清修的出家人風度不符,但只這一句話,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撿回來了。

閔柔喜極流淚,道:“孩子,照虛、通虛兩位師伯中毒在先,快替他們救治。”

早有兩名道人將氣息奄奄的照虛、通虛抱了過來,放在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爲。這兩道中毒時刻較長,每個人都花了一炷香功夫,體內毒性方得吸出。照虛醒轉後大罵:“你奶奶個雄!”通虛則罵:“狗孃養的王八蛋,膽敢使毒害你道爺。”

石清夫婦喜之不盡,這三個師兄的罵人言語雖然都牽累到自己,卻也不以爲意,只是暗暗好笑:“三位師哥枉自修爲多年,平時一臉正氣,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時,出言卻也這般粗俗。”

閔柔又道:“孩子,照虛師伯的銅牌倘若是你取的,你還了師伯,娘不要啦!”

石破天心下駭然,道:“娘?娘?”取出懷中銅牌,茫然交還給照虛,自言自語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虛道人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道:“師弟、師妹,就此別過。”他知道此後更無相見之日,連‘後會有期’也不說,率領羣道,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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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激動之下,撲上前去摟住了她的雙臂,叫道:“媽媽!媽媽!你真是我的媽媽。”閔柔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兒!”

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一章 玄鐵令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八章 白癡第八章 白癡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八章 白癡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一章 藥酒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三章 摩天崖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十一章 藥酒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八章 白癡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九章 大糉子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十一章 藥酒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五章 真相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九章 大糉子第十五章 真相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十五章 真相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五章 真相第八章 白癡第六章 傷疤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九章 大糉子第八章 白癡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一章 玄鐵令第三章 摩天崖第九章 大糉子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五章 真相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十一章 藥酒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十一章 藥酒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六章 傷疤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十五章 真相第六章 傷疤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九章 大糉子第九章 大糉子第十一章 藥酒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三章 摩天崖第八章 白癡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