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兩府相距不算太遠,略走上一程就到了。
午盞撐傘到了門廊上,見張太美正掖着兩手朝園內張望,她上前喚了聲,“公爺可在家嗎?”
張太美這才轉過身來,“午盞姑娘來了?公爺不在家,今日上朝之後就不曾回來,你找公爺有事?”
午盞道:“公爺前幾日受了傷,我們小娘子不放心,差我來問問,看公爺的傷勢怎麼樣了。”
張太美道:“歇了兩日,已經可以如常辦差了。”說罷又朝院內指了指,“姚娘子來了,就在院裡。我把小娘子送來的物件轉交了姚娘子,她剛還說呢,可惜沒能謝過小娘子。”
話才說完,院內的姚氏不經意回了回頭,正看見午盞。因上次去易園拜訪,午盞就伴在明妝身旁,因此她認得那張臉,遂快步從院內趕到門上,笑着問:“姑娘可是易小娘子身邊的女使?”
午盞向她行了一禮,說正是,“我們小娘子承娘子的情,不知怎麼感激娘子,上回想來拜訪娘子,無奈娘子不在,只好讓門上轉達我們小娘子的心意。”
姚氏說:“小娘子太客氣了,東西我收着了,多精妙的扇子,我很是喜歡,請姑娘替我謝謝你家小娘子。如今兩府離得近,得了閒,也請小娘子過來坐坐。”
午盞應了聲是,“可惜娘子不常在,否則倒好與娘子說說話。”
姚氏也是因得知兒子受了傷,今日纔過來的。平時家主和主母管教嚴,也不讓她隨意出門。
像二郎自己建府一事,她不知受了多少陰陽怪氣的嘲諷,李度沒有旁的,只會暴跳如雷,大罵小畜生。而那唐大娘子,對她橫眼來豎眼去,立在門前只管哼笑,“果真生了個好兒子,府邸換了一個又一個,眼下打算如何,要接你過去享福麼?父親和嫡母都健在,繞開了我們單單奉養你,似乎不成規矩吧。”姚氏捱了罵,只有生受着,不過這並不妨礙她硬要過來瞧瞧。
早前買下易園,其實她也知道不長久,總是爲了幫易小娘子應付易家人,事兒解決了,園子也就歸還了。如今這沁園,她是一萬個稱心,二郎沒空張羅,她就幫着張羅,這裡栽一樹牡丹,那裡栽一樹烏桕,再在窗前種一株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提醒他該娶新婦了。
可是新婦在哪裡,至今連個影子都不得見。上回官家說合了縣主家的千金,竟被他給回絕了,官家雖沒有惱火,也不知得罪人家縣主沒有。作爲生母,姚氏愁斷了腸子,俗話說知子莫若母,雖然二郎從不與她說心裡話,但她就是知道他的想法。
看看易小娘子身邊的女使,姚氏殷勤地向她打探小娘子好不好,“與儀王殿下的婚儀定在什麼時候呀?”
午盞道:“多謝娘子關心,我們小娘子一應都好,親迎定在七月初八日,到時候還請娘子賞光。”
“一定一定。”姚氏笑呵呵說,低頭算了算,“還有兩個多月……那時候二郎已經去陝州了……”
說來有些悲傷,那個呆頭呆腦的兒子,長到這麼大,喜歡的姑娘還是不懂爭取,最後眼睜睜看着人家定了親,自己嘴上不說,心裡只管煎熬。作爲母親,自然心疼兒子,萬般無奈又來問午盞,“你們小娘子,可有興趣相投,還未說合人家的閨閣朋友?”
午盞不知她爲什麼有此一問,遲疑道:“我們小娘子平常和家中姐妹來往較多,最好的朋友是湯小娘子,不過湯小娘子已經嫁進郡王府了……娘子問這個做什麼?”
姚氏不便直言,只是訕訕笑了笑。話又說回來,“你家小娘子的姐妹中,可有沒定親的?我聽說袁家有三位姑娘,這三位姑娘都在室嗎?”
午盞道:“是有三位姑娘,不過大姑娘今春出閣了,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說合了人家,就差請期親迎了。”
姚氏頓時失望,心道這可怎麼辦,原本想着實在不行,迎娶易小娘子的姐妹也成,結果這幾位表姐妹竟也有人家了。
實在沒辦法,萌生了退而求其次的想法,“那易家那頭呢?我想着易家老太太不着調,家中女孩子未必也都這樣吧。”
午盞一聽,笑道:“娘子快別打聽她們,那兩位小娘子像和我家小娘子前世有仇一般,只恐欺負不夠我家小娘子。先前住進易園就口無遮攔大放厥詞,後來竟和我們府裡小娘動起手來,半點沒有貴女的做派,簡直像市井裡長起來的。”可惜上樑不正下樑歪這種話不能說,說了會連累自家小娘子,畢竟她也是易家子孫。
姚氏愈發悵然了,連找個差不多的都不能夠……其實上京那麼多好姑娘,只要二郎願意,什麼樣的都找得着,可他自己好像全無這個念頭,當孃的就算着急也無可奈何。
午盞看她問了一圈,心裡隱約也知道她的想法了,生怕自己言多必失,忙向姚氏褔了福,“娘子要是沒有旁的吩咐,我就回去了。”
姚氏“哦”了聲,“一定替我謝謝小娘子,過兩日若做了新鮮果子,再給小娘子送去。”
午盞道了謝,仍舊撐傘順着長街往南,姚氏目送她走遠,邊邁出門檻,邊喃喃自語:“還有兩個月……不知這易小娘子和儀王殿下處得好不好。”
張太美是人精,畢竟跟隨公子多日,從買宅子一事上就看出端倪來了,不過下人不好隨意插嘴,只管躬身道:“姚娘子這就要回洪橋子大街嗎?再等一會兒,公子沒準就回來了。”
姚氏搖了搖頭,“他忙起來也沒個準時候,要見一面都得撞運氣。回得晚了大娘子要囉嗦,算了,這就回去了。”走上兩步,又回身吩咐了一聲,“你替我帶話給他,讓他好生養傷,別隻管忙公務。年輕輕的,日子長着呢,身子是自己的,鬧了虧空可不得了。”
張太美忙道是,點頭哈腰地,把姚娘子送上了馬車。
剛退回門廊上,見七鬥騎着馬回來,進門沒打招呼,飛也似地進了內院,又飛也似地出來。
張太美險些被他撞個趔趄,氣道:“你這猢猻,屬陀螺的,忙個什麼勁兒!”
七鬥齜牙笑道:“對不住,我忙着給公子取閒章呢,等回來請你吃酒,給你賠罪。”說罷翻身上馬,又一溜煙地跑了。
打馬揚鞭往方宅園子去,今日公子沒在衙門忙公務,下半晌和幾個同僚友人相約,在方園品茶雅聚。正巧有位名仕完成了一副畫作,請今日在場的王公大儒們題跋,公子欣然應允了,便讓他回來取閒章,湊個趣兒。
待印章送到了,七鬥退到廊亭之外,聽裡面高談闊論,從黃庭堅說到趙孟頫。
這場聚會持續了許久,太陽將要落山時候方各自散了。公子從廊亭中出來,七鬥跟在他身後服侍,正要往園門上引,卻見他忽然拐個彎,上了一條長長的複道。複道那頭連着一重重的酒閣子,方園的酒閣子不像潘樓連接緊密,這裡每一個閣子都是獨立的,就着入夜後錯落的燈火,像山坡上零星的農舍。
七鬥緊追兩步趕上去,李宣凜擡手示意他在外面等候,自己踅身進了一間閣子。
閣中早就有人等候,見他進來,比手示意他坐,笑道:“等你好半晌,看來那些文人談興頗高,不肯放你出來。”
沏上一杯茶,往前推了推,李宣凜見了茶水就搖頭,“下午慣了一肚子水,再也喝不得了,還是談正事要緊。”復又壓聲道,“今日散朝後,官家秘密宣宰相和參知政事入禁中,商談了冊立太子一事。”
對面的人神色一凜,“你怎麼知道是商談此事?官家可召見你?”
李宣凜微嘆了口氣,“殿下與小娘子定親之後,官家便對我有了防備,像這等機要,再沒有傳召過我。但今日我正好在東華門巡視,聽戍守的班值說韓嚴兩位相公奉召入禁中,我就留了個心,暗中向嚴參政打聽了一回。”
彷彿命運審判般,儀王背上沁出汗來,幾乎浸透了中衣。他兩手扣着茶案邊緣,緊張地追問:“官家心裡的人選,是誰?”
這個節骨眼上,彷彿每個兄弟都有可能,是生還是死,就要見分曉了。
緊緊盯着李宣凜的臉,儀王期盼能從他眼裡看見釋然,但是沒有。絕望和灰心慢慢爬上心頭,他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甚至有些害怕他將那個人選說出口。可是不親耳聽見又不死心,最後又追問一遍,才見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寫下了一個“三”。
“三哥?壽春郡王?”他簡直有些難以置信,雖然他一向覺得那人深藏不露,但若說他有什麼建樹,卻也談不上。他心裡充斥着巨大的不平,白着臉道,“官家究竟是怎麼想的,寧願選那個假道學,也不肯把江山交到我手上。我曾經以爲他傾向於大哥,大哥不成事了,四哥也有可能,結果竟是他嗎?”說着擡起眼,望向對面的李宣凜,“俞白,你這消息究竟準不準,嚴參政會不會有意誆騙你?”
李宣凜說不會,“當年他在陝州任安撫使時,我曾救過他一命,有這樣的交情在,他是絕不會騙我的。”
緊繃的肩背一瞬頹然,儀王悲憤、失望、大惑不解,最後也只能無奈苦笑,“我是元后所生,原該是兄弟之中最尊貴的,這些年爲官家鞍前馬後,結果將來竟要對那不起眼的李霽恆俯首稱臣,我不甘心。”
李宣凜蹙眉望着他,半晌道:“殿下稍安勿躁,未到正式頒詔的時候,一切還有轉圜。”
儀王搖頭,“能有什麼轉圜,官家決定的事,鮮少會更改,內閣一直催促着立太子,如今給了他們人選,料他們也不會執意反對。”
既然他能夠接受這個結果,李宣凜便也不諱言了,“這陣子官家的種種決定,確實對殿下很不利,單說重審豫章郡王的案子,就讓我十分不解,爲什麼好好的,忽然翻起舊賬來。其後豫章郡王恢復爵位,官家卻不曾怪罪殿下失察,一切都是繞開殿下辦的,這不合常理,殿下不覺得其中有隱情嗎?”
關於這件事,儀王其實已經惴惴了好幾日,他以爲官家會追究,結果卻沒有,難道這次的擔待,權當不能冊立他爲太子的安撫嗎?還有爲大哥翻案的事,居然不曾從彌光那裡聽見任何消息,看來這閹賊早就嗅出了味道,已經打算與他割席了。
但他不死心,他還要求證,問明彌光,官家是否果真打算冊立三哥。一想起自己辛苦多年,最後竟被樣樣皆不出挑的李霽恆奪了太子之位,他便怒火中燒。這四月的天氣,酒閣子裡彷彿燃了炭一樣,簡直要把他整個神思、整個身子都燒化了。
擱在桌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諸多盤算在他腦子裡車輪一樣碾壓過,他思忖良久終於擡起眼望向李宣凜,“若是我不爭這太子之位,你覺得我還有退路嗎?”
這話問得言不由衷,因爲他根本不可能不爭。但眼下局面,李宣凜必須照着他的思路辦事,最後一把柴,也得添得漂亮。
緩了緩心神,他沉澱下來,由衷道:“如果殿下從來不曾在諸皇子中出頭,從來不曾有過威望,或許殿下還有退路。可惜這滿朝文武,有一大半的人認爲太子人選非殿下莫屬,那麼殿下便是懷璧其罪,將來無論由誰繼承大統,殿下都不可能全身而退。這件事我也細想過,官家那裡不發難,殿下的地位暫且穩固,其後娶妻生子,一切有條不紊,但三年五載過後……也許用不了三年五載,削權打壓會接踵而至,屆時小娘子就要跟着殿下受苦……如果我現在央求殿下與小娘子退親,殿下可願意?”
儀王慢慢挑起眉,沒有說話,只是高深望着他。
他輕嘆了口氣,“看來我的要求非分了,那麼只剩一條,若殿下有用得上俞白的地方,我自會盡全力,聽憑殿下差遣。”
所以這場變故,受牽連的不只是自己一個,儀王很慶幸,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李宣凜這人真是什麼都好,就是太重情義,愛得太深,以至於影響他的判斷,爲了一個女人願意赴湯蹈火。
滿腦子情情愛愛,真是要不得,儀王牽動了下脣角,“有你這句話,我就後顧無憂了。俞白,你我都是李家子孫,李家子孫有幾個是願意屈居人下的?屆時……只要你開啓宮門裡應外合,讓我有機會與官家心平氣和好生談一談,或許局面會扭轉過來,向着我們看好的方向發展。”
李宣凜聽他說完,極慢地點了點頭。
彼此都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什麼心平氣和好生商談,全是謙辭,說得好聽罷了。儀王這廂,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部署起來,這麼久的觀望,是因爲他覺得官家還念及父子之情,畢竟名正言順承繼大統,總比謀朝篡位體面得多。
可惜事到如今,一切終究不能盡如他意,暗藏了許久的力量不得不動用起來,他仔細衡量過諸皇子手上兵力及勤王大軍抵達的時間,反正有十成的把握,就不用再猶豫了。
事情商定,李宣凜先行一步離開了,他在閣中又靜坐了很久,待到戌正時牌,方慢悠悠走出閣子。
天地寬廣,涼意撲面,清醒過後已經能夠接受官家的薄情了,接下來便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第二日命人給彌光傳話,說自己有事要與他商談,約他在大慶殿西挾相見,結果竟等來彌光的推諉,說官家這兩日聖體違和,御前一時也離不開,就不赴殿下的約了。
他聽了消息,在幽深的內衙枯坐了半晌,憤憤將手裡的杯盞擲得粉碎。待冷靜過後,命小黃門送去了當初彌光從陝州寄來的手書。
福寧殿內,官家剛歇下,彌光從內寢退出來,正想鬆鬆筋骨,一個小黃門向他呈上了信件。
他起先沒鬧明白,撇着嘴展開掃了一眼,結果看清之後大驚失色,慌忙將信疊起來收進了袖袋裡。
小黃門向上覷了覷,“彌令,明日酉時三刻,殿下約彌令艮岳雲浪亭相見。”
彌光心下很不情願,氣憤道:“酉時三刻,真是會挑時候,官家那頭難道不用侍奉了!”
可是人家拿捏着他的小辮子,到時候若向官家告發,那自己任是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沒辦法,慍惱歸慍惱,還是勉強答應了。
到了第二日,早早便向官家呈稟,說天氣暖和起來了,要預先去艮嶽安排,好迎官家、聖人及後宮娘子們過去避暑。
官家擡擡眼,擱下了手裡的狼毫筆,“還未入五月呢,何必那麼着急。”
彌光賠笑道:“五月裡再收拾就晚了,入了春,蛇蟲鼠蟻多起來,也不知山裡硫磺都放置好沒有。孫貴妃極怕蛇,要是不提前驅趕,到時候驚了貴妃娘娘,那可如何是好。”
官家聽了,便不再說什麼了。到了酉時,彌光將一切吩咐妥當,趁着天光黯淡,帶上貼身的小黃門出了拱宸門。
艮嶽在宮城東北,上京因地處平原,沒有山巒,前頭兩代帝王收集各地奇石,人造出了一個避暑的聖地。這艮嶽每年三季閒置,只有盛夏纔派上用場,平時只留管事和爲數不多的黃門看守,算得上是上京城中最爲僻靜的去處。
從禁中過來,走上一炷香就到了,遠遠見樸拙的入口掛着兩盞燈籠,夜裡看上去頗有山野的詭異玄妙。
走到門前,守山的管事從裡面迎出來,笑着上來叉手行禮,“這麼晚了,彌令怎麼來了?”
彌光放眼看向遠處黑黢黢的山,山裡隱約有燈火,隨口應了聲,“官家和聖人不日就要搬來避暑,我領命先行查驗,免得到時措手不及。”
管事諾諾應了,將人引進門,再要陪同巡視,卻見彌光擺了擺手,“我自己進去查看,你不必跟着。”說罷挑起燈籠,佯佯往梅諸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