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繁華,墨守誠這一路上已經聽得思空嵐與燕赤刑說過許多次。但此時走在街道之上,看着身邊人來人往,小販吆喝,各樣飯莊客棧茶室棋社五花八門,瞧得眼花繚亂,這纔有了切實感受。
此時他與思空嵐都放慢了腳步,只將靈識散開作爲戒備之用。就普通百姓看來,也不過是一個貴公子與一個清秀少年並肩出遊罷了,決然想不到兩人便是他們眼中的“仙人”。
兩人走走停停,在各樣攤位上游覽,倒也清閒。思空嵐乃是玄天閣出身,少涉神州,興致倒是比墨守誠爲高。兩人此時走在一道石橋之上,石橋下卻是一處閒散市集,在這處做買賣賣得並非商品,卻是各樣手藝雜技。
“你瞧那老人家捏的麪人,倒是惟妙惟肖。”
墨守誠隨着思空嵐手指處瞧去,果然在橋下一處,有位鶴髮童顏地老人家正在捏着手中一團麪糰。年紀雖大,手指卻十分靈活,三兩下之間已經做出一個小人兒的雛形來。
兩人止住步伐,在橋中央站住了身形,只是思空嵐早已將目光放向別處,對這麪人兒再沒興趣。而墨守誠,卻瞧着那老人家攤位上用竹棍粘着,插着做擺飾之用的數樣成品出神。
那幾樣成品小人兒墨守誠一個也不認識,他自幼投入魔門,隨後又拜入青雲道門,一直支持着他的,就是修煉。修煉,修煉,然後變強,變得更強——爲了向那個叫做亟天老祖的魔頭復仇!
本來應該是這樣沒錯的。
墨守誠瞧着那數個麪人兒,其中有兩個一對的,一男一女。在老人家巧手之下,面部細節均是活靈活現。兩個小人兒都帶着笑意,那男人笑的豪爽,那女人笑的溫柔。
雖然一點也不像他記憶中的父母,但瞧着這對面人兒,墨守誠卻偏偏想了起來。
但正因爲想了起來,纔會讓現在的他更加迷惘——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活下去,不管如何艱難也要活下去,要復仇,一定要向那個魔頭復仇才行!
但是,在青雲道門中的生活,似乎一點一點地軟化了他的心。而飛雲真人的教誨,似乎也已經成了他的信念。
勿以善小而不爲,勿以惡小而爲之。說起來好容易的話,做起來卻如斯艱難!恍惚之間,墨守誠又想起了下山後的各樣遭遇。
先是爲了救蝶葉藍與盤涅邪仙這魔頭對上,明知對方踏雲期修爲,自己當時化身期的功力不過以卵擊石,與送死沒什麼區別,自己還是衝了上去。
被那名叫做宰父常的修真者的“水窮雲起真訣”困在通道中時,爲了獲得對方的信任,自己又自願地以自己的肉身交換對方的信賴。
而就在不久之前……面對那兇惡的屈衍靈獸,自己也是爲了保護什麼,而衝了出去。
行善實在太難!
墨守誠苦笑搖頭,收回了思緒。心中卻還是存有疑問——在內心深處,彷彿有一個聲音在質問:爲了各樣理由,你三番兩次將自己送入險境之中。你還記得血海深仇麼?!你這般不愛惜自己的生命麼?!
目前的他,給不出能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總不能就袖手旁觀吧。”他下意識地喃喃自語,卻不想被身邊的思空嵐聽到,好奇地詢問:“墨小仙友,你在說什麼?”
被身邊的人一問,墨守誠這纔回過神來,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擺手道:“沒有沒有,只是想起了些瑣碎事情。”
好在思空嵐也不以爲意,沒有深究,卻指着前方一處酒莊茶座道:“在那處休息片刻如何。我倒是突然有了興致,想要喝些酒水。”
左右現下無事,墨守誠也無異議,只是苦笑擺手道:“在下喝些茶水也就是了,酒之一物並非所愛。”他雖是推辭,卻也沒有說謊,雖然以他修爲喝再多酒也是無礙。但能喝與愛喝卻是兩回事。
思空嵐卻放聲大笑:“墨小仙友,你可知道巨鯨門中弄海男兒,均是喝酒爽快的好漢子,你想與他們打交道,怎能不做好開懷暢飲準備?”他這話只是調笑之語,倒也沒有勉強意思。兩人並肩而行,走入那家酒莊茶座之中,在店小二的殷勤指引之下,隨便尋了一張桌子坐下。
甫一入座,便立時有人走上來奉上清茶。
但墨守誠一瞧,卻是大感驚訝。原來奉茶的並非店小二,卻是一個機關人兒。這機關人還穿着衣服,雖然做工談不上精良,行動也並不靈活。遠不能與仙魔道中用來鬥爭的機關傀儡相提並論,可放在這世俗道中,卻也是難得的精品。
這機關人一手託着茶盤,另一隻手伸出,發出陣陣齒輪咬合聲響,行動卻是極快,準確無誤地將茶盤上放置的兩杯清茶擺放在桌面上。接下來卻是向着兩人鞠躬行了一禮,方纔退下。
直待這時,方纔領着兩人入座的那名店小二這才走上前來詢問道:“兩位客官,想要些什麼?”
墨守誠盯着那機關人兒不語,思空嵐卻一副司空見慣模樣,對那機關人並不在意,此時便向那店小二道:“給我來壺瓊花露,唔,再來些時令水果即可。”他一邊說着,一邊輕揚一下手中摺扇,將扇子張開,向着桌面上輕拍。卻聽得一聲叮咚聲響,待他將摺扇再度收起時,桌子上卻多了一錠銀元。
那店小二看得傻了眼,只覺得對方是在變戲法,幾乎都有些擔心這錠銀元是否也是什麼法術所變了。雖是唯唯諾諾地伸手接了,卻又忍不住用手指摁了兩下。思空嵐笑眯眯地將對方小動作瞧在眼中,卻也沒生氣。
“嵐上仙何必戲弄這些世俗道中尋常百姓。”那店小二收了銀元退下,墨守誠方纔苦笑搖頭道:“只是我也沒想到,您這面一路上用來扇風地摺扇,竟是一樣儲物法寶。”
思空嵐輕笑道:“可不是,爲了煉製這件法寶,我可是花費了不少功夫。”他生的俊俏,裝束打扮皆是風流姿態,此時手中摺扇一搖,果然是盡顯風雅。
他要的東西皆不需要多少準備,此時就已經由之前的機關人送上,托盤之中還放置着找零。思空嵐這般修仙者又如何會在乎,只揮手使其退下。
“之前瞧你盯着那機關人看,難道墨小仙友于機關一道也有精研麼?”此時自斟自飲,倒是一副自得其樂模樣。墨守誠搖頭自謙道:“倒說不上精研什麼的,只是自小就有些興趣。”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這才感嘆道:“雖早知這天下機關之術已普及開來,卻沒想到就在這揚州城一家茶鋪酒莊之中,就能瞧見其運用。”
思空嵐伸手取了一枚紅果,拿捏在手中把玩,卻搖頭道:“機關之術起源於世俗道中,又由我仙魔道中人改良發展,纔有如今這般景象。只是你可知道,真正將機關術推向世間的,卻並不是我仙魔道中人。”
不待墨守誠開口,他已經自己說了下去:“機關術自世俗道起源,到了仙魔道衆人手中,雖是開闢了新的修煉法門,給這世間又添了新的成仙途徑。只是卻全然失了機關術最初的本意。”這名御劍期的修真者說到此處,言語之中盡顯苦澀:“當然,這話卻不是我自己悟出來的,乃是我師尊他老人家某次酒後提起。”
“只是我走出那天空之城,來到這片神州大陸之上,用自己雙眼,證實了我師尊的話。”思空嵐搖頭道:“對於仙魔道中人來說,機關元甲是一門新的修煉法門,機關術、機關獸、機關傀儡是鬥爭用的道具。卻始終不記得機關術最初的用途,是爲了造福這神州之上的百姓。”
“假如失了雙腿,就裝上機關腿,人也能健步行走如常。”
“假若沒了雙臂,就裝上機關臂,一樣能務農行商。”
“還有木牛流馬,諸般機關道具,本來都是爲了方便於百姓而製造出來的。”思空嵐說着,眼神逐漸閃爍:“只是仙魔道中人,大部分修行者卻將這件事忘了。他們研究如何製造出更靈活的機關獸,嘗試將各樣法陣禁制融入機關術中,讓機關造物更加犀利,又找遍天材地寶,只爲了製造出的機關造物能更加堅固……”
“嵐上仙……”墨守誠怔怔地瞧着面前的這人,他全然想不到,這樣一番話,會從一名並不是修煉機關元甲的修真者口中說出來。
聽得墨守誠叫喚,思空嵐這才省起自己最初想說的並不是這些,失笑道:“抱歉,失禮了,一時發了些牢騷。”
他端起杯子一口飲盡杯中酒水,立時又回覆了常色。但口吻,卻又顯得有些激動:“雖然那個地方現在已經不在了。但墨小仙友,你卻一定要記住,記住這個地方,記住這個地方曾經住過的人們。”
那個名字,墨守誠心中已經知曉,那是一個與他血肉相連的名字。
他拼命忍住了自己身體的抖顫,靜靜地等待着對方說出那個名字。
那個名字是……
墨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