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六 報恩殺人
青平陽城方圓約莫十里,雖算不得一方大城,然城中倒也是市道縱橫,車如流水馬如龍,商旅民衆摩肩接踵,一副十分繁華景象。
石生何嘗見過這樣的凡俗情形,正符了他喜愛嬉鬧的性子,因前面就是那方纔幫了他入城的商家車隊,又悄悄記下了那錢袋上的“祁連”二字,暗道自己是修道練氣之人,若受人詆辱,則當報之,若受人恩惠,亦當報之,否則日日牽念這些,必致道心不穩,未免有礙修爲,說不得也要報上一報這“祁連大商家”,纔好離去。
他正定了少時尋人打聽雲嵐山與雲嵐宗時,一併也詢問一番這祁連大商家的訊息的心思,就見那前頭浩浩蕩蕩足有百人,十幾輛大車的祁連家商隊停住了腳。
這住腳處,卻是一家門庭上書“有客來儀”四字的客棧。石生細細一想,思及昔日聽聞,再看那情形,便知是個行人住腳吃食住店的地方。
果然,那客棧中一溜兒地出來一羣小廝,引着祁連家的車隊車馬護衛從側門往後去了,大抵是進了後院。而從那最中間的一輛馬車之上,卻下來一個鵝黃衣衫,身形分外窈窕,卻以薄紗遮面的女子。先前那老者忙上前攙扶了這女子,在一衆勁裝打扮的護衛圍攏下,向店中走去。
“莫非這女子,竟就是他主人?”石生因想起先前城門口,那老者所言“這小道僮的城稅,便由我家主人代付了吧”的話,不由心喜之,又見她步履盈盈,輕捷如燕,衣帶輕撫間更有一股說不錯的動人,雖與雲卿卿仍不可比,到底是讓他眼前一亮。
“必是個生得極好看的女子!”石生一念及此,暗道那“一枚銅角”之恩,卻必要報得。
他幾步趕了上去,見那一衆人已被迎進了門去,反倒是一個小廝模樣的迎上了他,滿臉堆笑說道:“這位小道爺面生得緊,卻不知仙家哪處妙觀,今到小店,卻使小店蓬蓽生輝呀!不知小道爺是住店還是用飯?本店聘請了手藝極好的大廚,更有上等的青平山泉釀的青米水酒,清洌甘美,小道爺不進來一品?”
石生被他一頓搶白,又本就要進去,便二話不說,隨他進了店中。
那店前迎門的小廝,整日裡迎來送往,卻是個有眼力的,因見他雖年歲不大,卻生得十分清秀,一身道衣簡樸卻隱隱的別有一番姿態,穿在這束髮的翩翩小道僮身上,卻有一種十分清朗的道家真氣,比他整日裡見得那些滿街招搖撞騙的牛鼻子老道相去甚遠,想必是哪處正經仙觀裡出來的,是以才這般熱情。
石生哪裡知道他這個心思,被他引進了店中,見好大一間大堂,擺下三四十張桌面,此時正是日頭將中的時刻,早已坐得滿滿當當,不下百人,那先前祁連家的一撥人已在一個角處座下,連主人帶護衛足足三十多人,佔了一片地方,也護得嚴嚴實實。石生倒不好就去認識,便隨着那小廝到了一處臨軒窗的位置坐下,暗道我且問上一問這祁連家的緣故。
正巧那小廝一面取肩上搭巾收拾桌面,一面堆笑招呼他:“敢問道爺卻在何處仙家修行?”
石生見他禮數頗恭,竟比宗門裡的還好些,便學着跟別人學來的腔調笑道:“貧道乃是雲嵐山中練氣士,雲嵐宗門下修行。”
那小廝一怔,忽滿臉笑容更燦:“原來是雲嵐山的小仙長,失敬失敬!敢問小仙長要些什麼酒菜?”
石生大喜,果然他知道雲嵐山,正要問他,卻忽聞一陣撲鼻香氣,原來是左近桌上的客人正在進餐飲酒,這小廝果然不曾說謊,這些菜餚只聞其味便十分誘人,更兼那一股股甘冽動人的酒香,不由教他一時饞蟲入腹,矜持不住。
其實他業已到了不需飲食的地步,然而素來飲食慣了,一時卻改不過來,這店中菜餚看起來便十分好看,香氣又撲鼻而來,比霽月、晴雯二人做的似乎也不差,雲嵐宗也不禁酒,卻也少有人飲酒,因而少見,是以他一時竟忍不住了,忙說道:“我卻餓得很,你只管將那好吃的上些來,還有那酒……”
小廝雖則有些驚異,卻也不問,高唱一聲肥喏,便奔向了後間。
正在這時,他擡頭看去,卻見那邊方向,先前助他入城的老者看到了他,臉上驚異一閃而過,卻仍舊向他微微一笑。石生見狀,也忙一笑,暗道先吃了這餐,再去拜會對方。
果然不過片刻,那小廝便託着個大托盤,上面三五樣小菜,一隻白瓷酒壺,並竹筷酒杯,一碗白飯。
小廝很快擺了上來,石生見那菜式是三樣清炒,似乎是肉與某樣菜蔬,還有一碟冷盤,擺着一種他不認得,切成瓣狀的果子。向來跟着雲卿卿,肉卻是極少沾的,那小廝一退下,他就迫不及待的抓起筷子挾了一片白花花的肥肉入口。
“呸!”石生眉頭大皺,一口將那肉片吐出口去,滿臉惱色,又用筷子挾了那白米飯,放入口中,竟如同滿口沙礫,難受不已,忙又一口吐了。
口中難耐,他去抓那酒壺,也不用杯,拿了壺蓋便灌。
一大口酒水入口,直覺初時清洌,繼而滾過喉頭時有些燥熱,雖然水質依然粗糙得很,卻到底比那飯菜強了許多,倒好受了些。
他心頭有些不滿,一時怒意忍不住上來,卻見別人盡都吃得十分舒坦,嘖嘖讚歎者不無。他心中一明,忽然想到,自己向來所吃的東西,不是雲嵐宗自己藥田之中培養的靈芝妙藥,就是那東雲國敬獻的珍奇之物,往往一年也產不得多少,這尋常世俗小店的東西入不得口反倒正常。一時明白過來,也就去了聲張的念頭,便只學着鄰座的人,將那壺中酒水斟入杯盞之中,細細品嚐,果然有一種品飲甘露也沒有的滋味。
石生又注意到那老者視線看向了他,也不在意,忽見有客人食畢,叫一聲結賬,便有小廝過來,高唱曰十枚銅角,那客人便從懷中摸出十枚指頭大小的楔形黃銅板,小廝收了,那客人才起身欲去。
石生恍然大悟!
“原來世俗之中,竟是處處都要錢的!”錢爲何物,他仍舊不甚明白,只是卻知道,似乎做什麼都要付了這錢,纔好辦事,比如進城,比如吃飯。
他立即臉色變了,暗忖這卻如何是好,一時貪嘴,竟將城門前的經歷教訓就忘了。
他一時急了,連連飲下三杯酒,依舊無法,就想喚那小廝來,只說自己無錢,該當如何,抑或乾脆一振身,御空逃了也罷。
腦海之中正值兩相交戰,念頭爭持不下時,忽然,驚變突生!
只見那一角處,忽然那祁連大商家的一羣護衛之中,有人驚叫一聲:“飯菜有毒!”
嘩啦啦!那人方纔站起,就立即倒到地上,轉眼面現死灰,眼見不活。其餘人也都驚怒站起,卻立即連續倒下去數人,未及須臾,二十多名護衛竟倒斃了個乾淨。
那老者慌忙大怒,一把抖開手邊一條包袱,抽出一口青泓長劍,一下側身擋住那面覆輕紗的女子,只來得及大呼一聲:“家人何在!”
那原本在殿中用飯的其餘客人,其中一半,約莫二三十之數,忽然紛紛跳起,從桌下抽出刀劍,紛紛撲殺了上來,其中就有方纔付錢結賬,已走到門前的那人。原來那人起身付錢,就是動手的訊號。
“祁連小姐,乖乖將東西交出來,我等留你一命!”
“你們是什麼人?!”老者驚怒道。
他身後那女子卻嘆道:“這還用問麼。你們若能殺了我祁連月,自然能夠拿到東西。”
那些兇惡之人一下動手,頓時其餘的食客唬得紛紛避讓,有的甚至立即躲到了桌子低下,唯恐被殃及池魚,害了性命。
那些兇人也不過是問上一句,既不得結果,便都飛身撲殺了上去。
一時刀光劍影,駭得衆食客終於作鳥獸散,紛紛逃出店去。
那老者卻是個厲害的,暗忖幸好自己與小姐爲安全起見,不曾用這酒菜,眼下卻還有機會。他手中長劍揮起,夭矯如銀龍,匹練一樣的劍氣飛灑開來,頓時當先撲殺過來的幾名兇人被被格擋了回去。
這時,從那大堂後面,紛紛撲出來一羣人,卻是先前送行禮車馬去了後院的祁連家的家人們,聞詢立即撲了過來,揮起刀劍來戰。
轉眼之間,就有人中招,慘聲跌倒,立即被誰人補上一劍在咽喉,立即就死。
那鵝黃衣衫的祁連小姐竟也一抖手,從袖子裡彈出一口彈鋼軟劍,揮灑開來,竟比那老者還要厲害幾分。
“小姐,速速殺將出去,老奴擋住他們!”
嗆啷!一口厚背大刀劈在他劍上,竟連他人也被衝撞得倒退兩步!
“七爺!竟然你也親自來了!”老者大駭。
果然那使刀者陰森一笑,“你這老不死的功夫忒高,我不親來,如何拿得下你!”
說罷連連十三記重刀劈斬在老者劍上,那老者卻每劍支擋得恰到好處,然而終究力道有所不濟,幾步退卻之後,眼見那女子被讓到了身前。
而這個時候,堂中座椅摧折,流血滿地,雙方死傷已不下十數人。
“就是這個時候!”石生暗道“修道練氣,須得順由心意,人家幫助我過,我自然就要回報人家,如此一來,便算不得是對凡人動手了!”
石生踏步一錯,人已飛射了出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
只聞砰砰連響,那小姐與老者,還有一衆來助戰的家人俱都眼前一晃,就見自己所有的對手都忽然倒地,再看這些人,俱都眉心一點深凹,忽然盡數迸裂開來,迸血如泉。
石生現身在老者身前,舉着右手,拇指微捻食指指間,“哎呀,拿捏不準,竟然用力重了……”
那老者目瞪口呆,石生已經笑道:“老先生,我已替你們都殺了,可報得了你一枚銅角之恩了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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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坦然面對一切,順自己本心而爲,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