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鞋底滑過,發出咻咻的聲音,幾乎在同時,傳來細小的破裂聲。對草薙來說,這聲音令人懷念。

他站在體育館入口處往裡看,湯川正在靠近入口的球場上握拍奮戰。他大腿的肌肉,比起年輕時有點兒鬆弛了,但架勢倒是沒變。

對手是個學生,球技相當不錯,連湯川刁鑽的攻勢都沒能把他耍得團團轉。

學生的殺球得分了,湯川當場跌坐在地,滿臉苦笑地對着學生說着什麼。

他回頭瞥見草薙,對學生打個招呼,拿着球拍走過來。“今天又有何貴幹?”

草薙故意做出跌倒的姿勢。“你還好意思這麼說。明明是你打電話給我,我以爲你找我有事,才特地趕來。”

草薙手機上,留有湯川打來的記錄。

“哦,沒什麼大事,我就沒留言,怕打擾你。看你連手機都關了,一定很忙。”

“你打來時我正在看電影。”

“看電影?上班時間?您可真悠閒啊。”

“纔不是。爲了確認不在場證明,我想還是該看看是什麼電影,要不然,怎麼確定嫌疑人說的是真是假。”

“反正不管怎麼說,都是樁好差事。”

“爲了工作看電影,一點兒樂趣也沒有。早知道沒什麼大事,就不特地跑來了。我打電話去你的研究室,他們說你在體育館。”

“既然來了,就一起吃個飯吧,而且我確實有事找你。”湯川在入口處換上隨地亂脫的鞋。

“什麼事?”

“那件事。”湯川邊邁步邊說。

“哪件事?”

湯川停下,把球拍往草薙身上一戳。“電影院的事。”

他們走進大學旁的小酒館,讀書時還沒這家店。兩人在最裡面的桌子落座。

“嫌疑人說她們去看電影,是在案發的十日,嫌疑人的女兒則在十二日告訴同學這件事,”草薙一邊給湯川倒啤酒一邊說,“剛纔我已經確認過了。我去看電影,就是爲了作事前準備。”

“從她同學那裡聽來的結果如何?”

“還很難說。根據那女孩的話,沒什麼不自然。”

上野實香就是那個女孩。她表示,在十二日那天,的確聽花岡美里提起和母親去看電影的事。實香也看過那部電影,兩人聊得很起勁。

“案發兩天後才說起,有點兒可疑。”湯川說。

“沒錯。看過電影之後,如果想和同學討論,照理說隔天就會說。我的想法是,或許是十一日那天看的。”

“有這種可能?”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嫌疑人工作到六點,女兒一結束羽毛球練習就立刻回家,應該趕得上七點那場。她們堅稱十號那天就是這樣去電影院的。”

“羽毛球?她女兒是羽毛球隊的?”

“我第一次去她家時,看到屋裡放着球拍,立刻就猜到了。對,打羽毛球這點也有可疑之處。你也知道,那是一種相當劇烈的運動,就算是初中生,練習結束後也會筋疲力盡。”

“要是像你這麼會混,那就另當別論了。”湯川一邊在關東煮的蒟蒻上抹芥末,一邊說。

“你別打斷我的話,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

“一個結束社團練習已經筋疲力盡的初中女生,去看看電影也就算了,竟然還跑去KTV唱到深夜,未免太不自然——這就是你想說的?”

草薙驚訝地看着湯川,的確被他說中了。

“不過也不能如此武斷地斷定有多不自然,畢竟有些孩子就是體力好。”

“可是她很瘦,看起來沒什麼體力。”

“也許那天的練習比較輕鬆。更何況,你不是已經確認過,她十日晚上的確去了KTV?”

“對。”

“她是幾點進去的?”

“九點四十分。”

“她媽媽便當店的工作六點結束,命案現場在筱崎,除去來回的時間,還有兩小時可以用來作案……也不是毫無可能。”湯川連筷子都沒放下,雙臂交抱。

草薙看着湯川那副樣子,心中暗想,我提過嫌疑人在便當店工作嗎?“你怎麼突然對這個案子感興趣了?居然主動問起進度來,這倒是挺稀奇。”

“談不上興趣,只是有點兒好奇。我不討厭這種銅牆鐵壁式的不在場證明。”

“與其說是銅牆鐵壁,毋寧說是難以查證,傷腦筋。”

“那個嫌疑人,照你們的說法,不是清白的嗎?”

“或許吧。問題是目前沒有其他可疑的人浮上臺面。況且,案發那晚正巧去看電影唱KTV,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過還是需要理性的判斷。也許你該着眼於不在場證明之外的部分。”

“用不着你提醒,該做的我們都做了。”草薙從搭在椅子上的大衣裡取出一張複印紙,在桌上攤開,紙上畫着一名男子。

“這是什麼?”

“我們試着畫出遇害者生前的穿着打扮,現在正有好些兄弟拿着這個,在筱崎車站周圍四處打聽。”

“我想起來了,你說衣服沒燒光,對吧?深藍色運動外套和灰毛衣,以及深色長褲……聽起來是隨處可見的打扮。”

“沒錯。自認爲見過遇害者的人多得數不清,負責打聽的人都舉手投降了。”

“這麼說來,目前還沒有有價值的線索?”

“對,除了一個。有個粉領族聲稱,曾在車站附近看過同樣打扮的可疑男子,無所事事地到處閒逛。車站裡張貼了這張肖像畫,她看了主動來報告。”

“還真有人這麼配合,你幹嗎不找那個粉領族問清楚?”

“用不着你說,我已經問過了。可惜她看到的並非遇害者。”

“你怎麼知道?”

“她說的車站並非筱崎,而是前一站瑞江站。長相也不盡相同。我拿遇害者的照片給她看,她說臉更圓。”

“哦……圓臉?”

“幹我們這行的就得不斷品嚐揮棒落空的滋味。和你們這種只要道理講得通,就能獲得肯定的學者世界可大不相同。”草薙一邊撈起煮爛了的馬鈴薯,一邊說。湯川毫無反應。草薙擡頭一看,只見湯川雙手輕握,瞪着空中。

草薙明白,這位物理學家已陷入沉思。

湯川的眼睛逐漸聚焦,視線射向草薙。

“聽說屍體被毀容了。”

“是,連指紋都被燒燬了,一看就知道不想讓我們查出身份。”

“用什麼工具毀容的?”

草薙先確認周遭無人偷聽,才探出上半身,說:“還沒找到工具。八成是用錘子之類的東西多次敲擊面部,擊碎了骨頭。牙齒和下顎也支離破碎,根本無法比對牙科的病歷數據。”

“錘子……”湯川一邊用筷子戳白蘿蔔,一邊咕噥。

“有什麼不妥嗎?”草薙問。

湯川放下筷子,雙肘撐在桌上。“如果那位便當店的女士是兇手——你應該想象過她那天採取了什麼行動,你一定認爲她去電影院是在撒謊。”

“我可還沒下定論。”

“不管這個,你先說說你的推理。”湯川說着對店員招招手,另一隻手舉起空杯晃了一下。

草薙皺起眉頭,舔舔嘴脣。“談不上什麼推理,不過我是這麼想的:便當店的……爲了省事就姑且稱她爲A,A下班走出便當店時已過六點,她從那裡到濱町車站約需十分鐘,搭乘地鐵抵達筱崎站約需二十分鐘,從車站搭公交車或出租車去案發現場,七點就能抵達。”

“被害人在這期間的行動呢?”

“被害人正趕往命案現場,八成和A事先約好了。只不過被害人是從筱崎站騎自行車過去的。”

“自行車?”

“對。屍體旁邊扔了一輛自行車,上面的指紋和被害人的吻合。”

“指紋?不是被燒燬了嗎?”

草薙點點頭。“這是在查明死者身份後才得以確認的。我的意思是,和我們從被害人賃居的旅館房間採集到的指紋完全吻合。等等!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你想說,就算能證明出租旅館的房客用過自行車,也不見得就是死者本人。或許出租旅館的房客纔是兇手,是那傢伙用的自行車!問題是……我們也比對過房間裡掉落的毛髮,和屍體完全吻合。順便告訴你,DNA鑑定也做了。”

草薙這連珠炮般的說辭令湯川露出苦笑。

“這年頭,沒人以爲警方會在確認身份上出錯。撇開這個不說,使用自行車倒是耐人尋味,被害人把自行車放在筱崎車站?”

“不,說到這個——”草薙把自行車的失竊經過告訴湯川。

湯川睜大了金框眼鏡後面的雙眼。“這麼說來,被害人爲了前往命案現場,不坐公交車和出租車,特地從車站偷了一輛自行車?”

“應該是這樣。死者目前失業,身上沒什麼錢,可能連車錢都捨不得花。”

湯川無法釋然地雙臂交抱,呼出一口大氣。“算了,姑且認爲A和死者這樣在現場碰面。你繼續往下說。”

“雖說約好要碰面,但A躲在某處,一看死者現身,就從後面悄悄走近,把繩子往死者脖子上一套,用力勒緊。”

“停!”湯川張開一隻手。“死者身高?”

“一米七出頭。”草薙按捺着想冷笑的衝動回答,他知道湯川想說什麼。

“A呢?”

“一米六左右。”

“差了十釐米。”湯川託着腮,咧嘴一笑。“你知道我想說什麼了吧?”

“要勒死一個比自己高的人的確很困難。根據脖子上的勒痕角度也看得出,死者是被人往上拉扯勒死的。不過,死者可能是坐着的,說不定他當時正跨坐在自行車上。”

“原來還可以這樣強詞奪理。”

“這不是強詞奪理。”草薙一拳敲在桌上。

“然後呢?剝下衣服,用帶來的錘子砸爛臉,拿打火機燒燬指紋,再燒掉衣服,從現場逃走?這樣?”

“要在九點抵達錦系町應該可以。”

“就時間來說,的確可能,不過這個推理未免太牽強了。專案組的人該不會和你想得一樣吧?”

草薙嘴一歪,一口喝乾啤酒。他向店員又叫了一杯,把臉轉回湯川這邊。“大部分探員都覺得女人無法作案。”

“就算再怎麼出其不意,男人只要抵抗,根本不可能被勒死。而且,對女人來說,事後處理屍體實在困難。很遺憾,我無法贊同草薙大刑警的推論。”

“算了,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這個推理,只是把它當成衆多可能性之一。”

“聽你的口氣,好像還有其他想法。說都說了,你就別小氣,把其他假設也說來讓我審一審。”

“現在的說法,是假設屍體發現地點就是作案現場,但,也有可能是在別處殺人後再棄屍該處,姑且不論A是不是兇手。專案組的成員更支持這一說法。”

“按照常理的確會這麼判斷,可你不認爲此說法最有可能,這是爲什麼?”

“很簡單。如果A是兇手,這個說法就不成立,因爲她沒有汽車。而且她根本不會開車,她無法搬運屍體。”

“這點倒不容忽視。”

“還有留在現場的自行車。當然也可以推斷是兇手故佈疑陣,好讓人以爲該處就是作案現場,可是那樣的話,在車上留下指紋就毫無意義了,因爲屍體的指紋已遭燒燬。”

“那輛自行車的確是個謎——從各種角度來看。”湯川像彈鋼琴似的舞動着五指,停下後,他說:“不管怎樣,還是男人作案更爲合理。”

“這正是專案組的主流意見,不過這並不表示,案件和A毫無關係。”

“你的意思是,A有男性共犯?”

“目前我們正在排查她的周邊關係。她以前做過酒女,不可能和男人毫無瓜葛。”

“你這種話要是讓全國的陪酒小姐聽到,只怕她們會大發雷霆。”湯川嬉皮笑臉地喝着啤酒,然後,一臉正經地說,“可以給我看看剛纔那張畫嗎?”

“你說這個?”草薙把速寫遞給湯川。

湯川邊看邊咕噥:“兇手爲什麼要剝下死者的衣服……”

“當然是爲了隱瞞死者身份,就和毀掉面目和指紋一樣。”

“如果是那樣,帶走不就行了?就是因爲他沒事找事想燒掉,結果燒到一半火熄了,才讓你們有機會畫出這個肖像圖。”

“大概是太慌張了。”

“如果是錢夾或駕照之類的東西,還有可能確定死者身份,從衣服和鞋子能查出身份嗎?剝除屍體衣物冒的風險太大了。站在兇手的處境看,應該只是想盡快逃走。”

“你到底想說什麼?難道脫下衣服還有其他理由?”

“我無法斷言。如果真有其他理由,在未弄清那個理由之前,你們恐怕絕對找不出兇手。”湯川說着,用手指在肖像圖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二年三班期末考試的數學成績慘不忍睹。不只是三班,整個二年級都考得很糟。石神覺得,學生一年比一年懶得動腦子了。

發還考卷後,石神宣佈補考日期。所有的科目都定有分數底線,按照校規,不及格的學生無法升級。不過補考可以一補再補,因而很少有留級生。

一聽到要補考,頓時響起一片抱怨聲。石神對此早已司空見慣,並不當一回事。不過這時,有人朝他發話。

“老師,有些人要報考的大學又不考數學,這樣就不必苛求數學成績了吧?”

石神看着問話的人。這個叫森岡的學生一邊抓後頸,一邊徵求周遭的附和。“大家說對嗎?”不是班主任的石神也知道,森岡個頭雖小,卻是班上的老大。他偷偷騎摩托車上學,已經被校方警告過好幾次。

“森岡,你要報考那樣的大學?”石神問。

“要報考的話,我一定選那種大學。不過,目前我還不想讀大學。等我上了三年級,說什麼都不選修數學,我可不在乎數學成績。老師要應付我們這種笨蛋也挺辛苦,我們不如彼此……怎麼說呢,像成年人那樣來處理這件事。”

“像成年人”這種說法很滑稽,立刻引起鬨堂大笑,石神也爲之苦笑。

“如果覺得我辛苦,這次補考就努力及格。考試內容只有微積分,簡單得很。”

森岡誇張地憤憤然,蹺起二郎腿,“微積分到底有什麼用處?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石神本來已面向黑板,打算講解期末考題,聽到森岡這句話,立時轉身,這是不容錯過的發言時機:“聽說你喜歡騎摩托車,你看過摩托車賽吧?”

這唐突一問,使森岡滿臉困惑地點點頭。

“賽車手不能以固定的速度駕駛。不僅要配合地形和風向,還得根據戰術,不斷變換速度。該在哪裡減速,該在哪裡加速,勝負全看這一瞬間的判斷。”

“這和數學有什麼關係?”

“這種加速度的變化,就是那一刻的速度微分,行走距離就是把不停變化的速度加以積分。比賽時每輛摩托車跑的都是同等距離,爲了獲勝,該如何調配速度的微分就成了至關重要的因素。你還認爲微積分毫無用處嗎?”

也許是無法理解石神所言,森岡露出困惑的表情。“賽車手纔不會想這種事,管你什麼微分積分,他們靠經驗和直覺取勝。”

“但是從旁協助比賽的專家並非如此。在哪裡加速纔會贏,他們需要反覆模擬,推演戰術,這就要用到微積分。不可否認,他們使用的計算機軟件的確應用了微積分。”

“既然這樣,只要發明那種軟件的人懂數學不就行了?”

“但誰也不能保證你將來不會成爲這種人。”

森岡誇張地向後仰身,“我怎麼可能變成那種人?”

“也可能是在座的某位同學。數學這門課就是爲了這樣的人而設的。在此我要聲明,我現在教你們的,只不過夠你們站在數學這個世界的小小入口。如果不知道哪裡是入口,自然無法進入。當然,討厭數學的人可以不進去。我之所以要考試,只是想確認,你們是否知道入口在哪裡。”

石神說到一半時,環顧全班。爲什麼要學數學?每年都有學生問這個問題,每次他都說同樣的話。這次是因爲學生愛騎摩托車,所以拿賽車舉例。去年,面對立志成爲音樂家的學生,他談的是音響工學用到的數學知識,這些例子對石神來說可信手拈來。

下了課,一回到辦公室,只見桌上放着一張便條,上面潦草寫着一組手機號碼以及“湯川先生來電”,是另一位數學老師的筆跡。

湯川會有什麼事?石神心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騷動。

他拿起手機,走到走廊上。一撥便條上的號碼,才響了一聲,就接通了。

“不好意思,你這麼忙還打擾你。”湯川急急說。

“有什麼急事?”

“說急也算很急。待會兒能見個面嗎?”

“待會兒……我還有點工作得處理,五點以後可以。”剛纔上的是第六節課,現在各班已開始開班會。石神沒有當班主任,柔道場的鑰匙,也可以委託其他老師保管。

“那我五點在正門口等你,怎麼樣?”

“可以……你現在在哪裡?”

“在你學校旁邊。待會兒見。”

“好。”

電話掛斷後,石神仍緊握手機。湯川特意來訪,究竟是爲何事?

石神改完考卷,收拾好東西,正好五點。他走出辦公室,穿過操場走向正門。

正門前那條斑馬線旁邊,站着身着黑色大衣的湯川。看到石神,湯川慢條斯理地衝他揮手。

“讓你特地抽空,不好意思。”湯川笑容滿面地打招呼。

“怎麼了,爲什麼突然跑來?”石神微笑着問。

“別急,我們邊走邊說。”

湯川邁步朝清洲橋路走去。

“不對,是這邊。”石神指着旁邊那條路,“沿着這條路直走,去我家更近些。”

“我想去那裡——那家便當店。”湯川爽快地說。

“便當店……怎麼了?”石神臉頰一陣緊繃。

“當然是去買便當,這還用說嗎?一會兒我還得去別處,恐怕沒時間吃飯了,我想趁現在搞定晚餐。那家便當不錯吧?要不你怎麼每天早上都去買。”

“哦……那我們走吧。”石神也朝那個方向邁步。 Wшw●ttкan●c ○

二人朝着清洲橋並肩走去,一輛大卡車駛過他們身旁。

“前幾天我見過草薙。我之前提過,就是找過你的那個警察。”

湯川的話令石神心頭一緊,不祥的感覺愈甚。“他怎麼了?”

“沒什麼。他一碰到工作上的瓶頸,就來找我發牢騷。而且,每次都帶來棘手的問題,麻煩得很。有一次,他還讓我幫他破解靈異現象。快把我煩死了。”

湯川談起那樁靈異事件,的確是個耐人尋味的案子。不過,他不會爲了講這種故事才特地來找石神。

石神正想問他真正的目的,一擡頭已看到弁天亭的招牌遙遙在望。

和湯川一起走進店裡,石神有點兒不安,他無法預料靖子看到他們兩人會作何反應。自己在這種時間出現就已經夠異常了,還有個同伴,不知她會怎麼胡思亂想。但願她不會顯得不自然,他祈禱。

湯川可不管他的想法,徑自推開玻璃門,走進店內。石神也只好跟着進去。靖子正在招呼其他客人。

“歡迎光臨。”靖子對湯川堆出殷勤笑容,接着瞥向石神。霎時,她的臉上浮現出驚訝與困惑,笑容也僵住了。

“他有什麼不對嗎?”湯川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問道。

“啊……沒有。”靖子臉上掛着不自在的笑容,連忙搖頭,“他是我的鄰居,常來捧場……”

“自從聽他提起貴店後,我就一直想來吃吃看。”

“謝謝惠顧。”靖子鞠躬致謝。

“我們是大學同學,”湯川轉頭看着石神,“前幾天,我還去他家打擾過。”

“我知道。”靖子點頭。

“聽他提過?”

“對,聽說了一點兒。”

“哦。對了,哪種便當好吃?他向來都買哪種?”

“石神先生大多點招牌便當,不過今天賣光了……”

“真可惜。我買什麼好呢?每種看起來都很好吃。”

湯川挑選便當期間,石神隔着玻璃門探看店外。他懷疑警察正在哪裡監視,絕不能讓他們看到他和靖子相熟的樣子。

不,更重要的是——石神瞥向湯川。可以信任眼前這個人嗎?用不着戒備嗎?既然他和草薙是好友,此時此刻的情形,說不定會告訴那個刑警。

湯川終於選好便當,靖子轉身走進廚房。

就在這時,玻璃門開了,一名男子走進來。石神不經意間轉眼一看,不由得抿緊嘴角。

這個身穿深棕色夾克的男人,正是石神前幾天在公寓前撞見的人。送靖子回來時,兩人親密說話的情景,他全看在眼裡。

男子似乎沒察覺石神,他等着靖子從廚房出來。

靖子出來。她一看到來人,立刻浮出驚訝的表情。

男子不發一語,只是含笑對靖子點頭,也許是想等礙事的客人離開再和她說話。

此人究竟是誰?石神尋思,他從哪裡冒出來的?什麼時候和靖子認識的?

靖子走出出租車時的表情,石神至今仍印象深刻,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嬌豔面容。既非母親也非店員的表情,纔是她的本來面目。那時她展現的,是身爲女人的一面。在這個人面前,她展現了絕不讓我看見的另一面……

石神來回凝視着神秘男子和靖子,幾近焦灼的情緒在胸中擴散,他感到兩人之間的空氣隱含着某種暖昧。

湯川點的便當做好了。他接過便當,付了錢,對石神說:“讓你久等了。”

兩人出了弁天亭,從清洲橋旁走過,沿着河邊前行。

“那個人有什麼問題?”湯川問。

“什麼?”

“我是說後來進來的那個人,我看你很在意他。”

石神心頭一緊。同時,暗暗爲老友的慧眼驚心。“不,我不認識那人。”石神故作鎮定。

“哦。”湯川臉上絲毫沒有懷疑的表情。

“對了,你說的急事到底是什麼事?你該不會只爲了買便當吧?”

“差點兒忘了。要緊事還沒說。”湯川皺起眉頭,“正如我剛纔所說,草薙那傢伙,動不動就來找我商量他的麻煩事兒。這次也是,他知道你住在便當店女店員隔壁後,立刻跑來找我。拜託我一件極不體面的差事。”

“什麼?”

“警方還是懷疑她,可又找不到證據。他們想監視她,但跟蹤監視畢竟有限,他們於是想到了你。”

“叫我監視她?”

湯川抓抓腦袋:“是。也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得盯着,只是請你稍微注意一下隔壁的動靜,有什麼異樣就通報一聲。他是這麼說的。總而言之,就是讓你盯一下。真不知該說這些人厚臉皮還是沒禮貌。”

“你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

“對,警方會來正式委託你,我只是來問問你的意願。我覺得你拒絕也無妨,甚至覺得你拒絕更好。不過在社會上混,畢竟還是有所謂的人情債。”湯川似乎打心底裡感到爲難。

警方真會委託普通居民幹這種事?石神想。

“你特地跑去弁天亭,和這件事有關?”

“老實說的確有關,我想親眼看看那個傳說中的女嫌疑人。我覺得她不像兇手。”

我也這麼想——石神本想這麼說,又把話吞回肚裡。“誰知道,人不可貌相。”他故意說。

“也是。對了,你覺得怎麼樣?警方要是來找你,你會答應嗎?”

石神搖搖頭:“老實說,我想拒絕。窺探別人的生活不適合我,我也沒時間。別看我好像事不多,其實很忙。”

“那我就替你回絕,這件事到此爲止。如果惹你不高興了,我願意道歉。”

“沒那麼嚴重。”

他們已來到新大橋附近,遊民棲身小屋映入眼簾。

“聽說命案是在三月十日發生的,”湯川說,“照草薙說,那天你回家特別早。”

“沒別的地方可去。我記得曾告訴他們,七點左右就到家了。”

“然後就按照慣例,待在家裡和超級數學難題作戰?”

“對。”

石神邊回答邊想,湯川是在確認我的不在場證明嗎?若是如此,就表示他對我產生了懷疑。

“對了,我還沒問你的嗜好。除了數學你還喜歡什麼?”

石神微微一笑:“沒什麼像樣的嗜好,數學是我唯一的寄託。”

“你不幹點兒別的事情調劑心情?比如開車兜風。”湯川做出手握方向盤的動作。

“想做也做不到,我沒車。”

“你有駕照吧?”

“意外嗎?”

“那倒不。就算再忙,也應該抽時間去駕校。”

“放棄留在大學作研究後,我立刻考了駕照,還以爲對找工作有幫助,實際上毫無作用。”說完,石神看着湯川的側臉:“你是想確認我會不會開車?”

湯川一臉意外地眨着眼:“沒有啊,爲什麼這麼說?”

“我有這種感覺。”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猜想你會去兜兜風。偶爾也想和你聊聊數學以外的話題。”

“應該說,是數學和殺人命案以外的話題。”

他本想諷刺湯川,不料湯川卻哈哈大笑:“你說對了。”

走到新大橋下,正好看到白髮男子把鍋放在煤氣爐上,男子身旁放着一升裝的酒瓶。還有幾個遊民站在外頭。

“我就在這裡告辭了,和你說些讓你不快的事,還請見諒。”走上新大橋旁的階梯後,湯川說道。

“替我給草薙先生道個歉,幫不上忙。”

“不必道歉。我還可以再來找你嗎?”

“當然……”

“改天再一邊喝酒,一邊聊數學。”

“不是數學和殺人命案?”

湯川聳聳肩,皺起鼻子。

“對了,我想到一個新的數學問題,有空的時候你先想想怎麼樣?”

“什麼題目?”

“擬一個別人無法解答的問題和解開那個問題,何者更困難?答案絕對存在。怎麼樣,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的確是個耐人尋味的題目,”石神凝視着湯川,“我會好好想想。”

湯川點個頭,旋即轉身,邁步走向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