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雲如淡墨, 淅淅瀝瀝一片，又下起了雨。
眼下的所在像是某個小鎮的一家客棧，牀榻正對着軒窗半敞, 撩開低垂的帷幔, 便見木欄杆外遠遠近近的筒瓦斗拱, 被細雨潤就了漆黑的顏色, 一路湮沒進最遠處濛濛空空的雨霧裡。
——雖是人聲寥寥, 這鎮子卻也不小。
封秦笑了笑，回過眼，向風清揚道：“坐起來罷, 我躺得渾身發僵。”風清揚“啊”的一聲，忙不迭的攙他起身, 抱過一旁老羊皮的墊子教他倚在身後, 一雙眼熬的通紅, 卻不說話。
他眉目秀逸，刀一樣硬朗的眉峰系在一處, 悽苦得極了，哭都哭不出。封秦嘆了口氣，心知近日諸般變故都趕在了一處，也難怪他如此，沉吟片刻, 便笑道：“我是舊傷犯了, 歇上一歇便好, 也算不得什麼大事——瞧你的模樣, 倘若被人欺負了, 我去給你報仇。”擡手將風清揚額前亂髮掖回他耳後，在他肩頭拍了拍。
風清揚搖了搖頭, 攏住他手掌，低聲道：“你睡了四日，大夫說，你正經十二脈已是傷無可傷，這幾個月全靠幾味猛藥撐着，纔不曾露出衰竭之相……”一咬牙放脫了封秦雙手，道：“阿秦，你說實話罷——你說實話！”豁然站起身走到窗邊，一雙手籠在袖內，狠狠攥實了。
封秦卻也一愣，自語道：“……四日麼？”定了定神，原想說“那些大夫不是江湖中人，嘴裡的什麼‘風寒暑溼溫燥火’原本都算不得數的。”臉一偏，正對上風清揚雙眼，只覺他眼底如裂竟有絕然之意，一凜之下，驀然間什麼都說不出了。
兩人一坐一立，各懷心事，唯有一天一地雨聲如織。有些雨絲打進窗內，不多時已將風清揚衣衫打溼了一片，風清揚卻只是癡癡立在當地，渾然不覺。
半晌，封秦闔上眼，靜靜的道：“好罷，再不說恐怕也沒機會說了。”停得一停，又道：“如今北方戰亂，我武功全失卻帶着你和小儀北上，你不問我，我也知道你心底存了疑——其實這件事也沒什麼，狐死首丘，我是關外北邊草原上長大的，縱然回不去了，到死……呵，還活着，便總要回草原上看一看。”
風清揚背脊顫抖，喉頭動了一動，也閉了眼。
卻聽封秦隱約一笑，淡聲道：“蒼神九天的武功，說穿了缺德得緊，比邪魔外道的武功還要邪上三分。當初我教你心法時沒說過第九重，倘若阿楚學全了第八重，第九重我也決計不會教他。那武功最怕的便是經脈逆轉走火入魔，第九重卻偏偏是教人走火入魔的法子。”
他這話語焉不詳，言辭全落在了虛處，真正該說清楚的所在，卻不過略略點了一點。風清揚微一怔忡，腦中驟然想起當日開封城內封秦數日間武功突飛猛進逆轉經脈爲自己療傷的往事來，大驚之下不由大駭，瞪圓了吊眼，失聲道：“那天在開封城、你——”一句話尚未說完，喉音卻倏忽啞了，只覺冷汗涔涔，順着背脊蜿蜒而下。
……倘若將自己挫骨揚灰，便好了罷。
一痕殷紅依稀洇溼了蒼灰的袖角，卻出奇的感覺不到疼痛。
猶如察覺了什麼，封秦擺了擺手，道：“我走火入魔不干你事，這副身子一開始就不好，是我練功時自己走岔了，早晚要死，不如做回好事。命數這東西，嘿，它要耍着你，你有什麼辦法。”心知自己這話漏洞太多，生怕風清揚多想，便道：“你小子不許說話，仔細聽我說！”
這句話卻是他年少坑蒙拐騙十幾個弟弟時用順了手的，滿以爲風清揚也必定被自己唬得手到擒來，孰知耳畔衣袂帶風聲一響，這副不大結實的身子骨便猛然絞進了那人滾燙的懷抱裡。
耳邊風清揚的聲音啞的可怕，壓低了，便如同帶了血的□□祈求：“……我還給你……阿秦，我還給你便好了是麼……我還給你……”
……心底最柔軟的所在，忽然疼痛起來。
封秦深深吸了口氣，睜眼衝着風清揚額角便是一個爆慄，笑道：“犯什麼傻？我是走火入魔之後怕白費了這身功夫才全數給了你，你還我又算什麼了？……放手罷，我還沒說完。”口中雖說着“放手”，指節蜷曲，卻終於輕輕環在了風清揚腰間，道：“那大夫也沒說錯，我這幾個月熬的藥的確猛了些，四天前是累得很了，藥性撐不住，才睡了。小風，你不必擔心。過幾日……只怕過幾日就好了。”
——過幾日換上一味藥，縱然飲鴆止渴，也全然顧不得了。
這一生隱沒在好脾氣的閒適笑意裡，卻終究是尊貴而驕傲的，看不得那人痛苦的劍眉與小姑娘朦朧淚眼，更看不得自身纏綿病榻的疲憊與沒落，倒不如索性就此將魂魄中的一點餘力燃盡了，去來瀟灑，也好。
隔着薄薄的衣衫，風清揚周身微微顫抖，哭泣一般，卻無聲無息。
彷彿是終於說到痛處，凝重如死的沉寂裡一場疲憊涌將上來，猶如沉沉的枷鎖，無休無止。封秦輕輕一嘆，身子後仰，神思已有些含混，在柔軟的老羊皮上縮了縮，低聲道：“……小儀這名字還是小家子氣了。小風，滿則覆，中則正，虛則欹，將來便叫她中則罷，甯中則，聽起來倒真是我封秦的妹子……”長睫顫了顫，緩緩闔在一處。
風清揚目光一震，道：“阿秦，你醒醒，別睡！”見封秦眉尖一動，卻不睜眼，背脊便如被冰水澆過，一霎時滿心冰涼，嘶聲叫道：“阿秦！你別睡！——你醒醒！”叫到後來，竟隱隱帶了哭腔。他雙手掌心已被自己指甲挖得盡是鮮血，驚惶中直將封秦胸前雪白的衣襟染得斑斑駁駁。
封秦卻也知道自己這一睡未必就醒得過來，昏沉之際死守着一線清明，低聲道：“小風，我說故事給你聽罷，若是睡了，你便叫醒我……”閉眼摸索着握住風清揚手掌，模模糊糊的道：“……阿楚小的時候，又一次偷偷試着騎校場後的軍馬，那馬脾氣不大好……”漸漸地，聲音便低了下去。
然而那聲音卻始終沒有停，說罷了蒼山瀚海，便是極西極北的大漠黃沙。風清揚緊緊握着掌心冰冷枯瘦的手掌，一雙眼卻望着封秦被回憶與懷戀柔軟了的眉心——那真是一個精彩極了的生命，九萬里黃河繞黑山，朝朝馬策，歲歲刀環，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每一個故事，都是阿楚，阿楚，阿楚。
便只有繁繁絮絮的間隙裡，才聽得那人微微嘆了口氣，囈語般的輕輕喚道：“小風……”勾起的脣角，入了骨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