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說倒便倒, 這一病極是突然,歇在小鎮客棧內,直到第三日上才略微回覆了精神。小儀自然是整日鑽進自家大哥懷裡哭鼻子, 風清揚卻彷彿是想破了什麼, 淺褐色的眸子日復一日的沉斂下來, 空空淡淡, 安安寂寂。
北方的戰局愈發緊張, 這幾日市井屢有前線消息傳出,說得竟都是兵敗如山倒,其間細枝末節卻又不清楚, 一時間鎮上街談巷議人心惶惶。黃昏時封秦倚在窗邊憑欄下瞰,便見窗下那條南北向的石板路上時而走過幾個拖家帶口滿面風塵的流民百姓, 罵罵咧咧, 一路向南。
——果然是不大妙了。
八月景風如薰, 撲面而來,溫厚醇醉。封秦雙手一動, 下意識的想要緊一緊衣襟,不知怎麼,“嘿”的笑了一聲,擡手散開發髻,反而把衣襟拉得更開, 大步走到門前, 朗聲笑道:“小二哥, 來十斤燒刀子!”
他聽樓下值堂的店夥應了一聲, 心內微覺快意。驀然腳步聲響, 卻是隔壁教小儀背誦劍訣的風清揚推門而出,輕聲道:“阿秦, 你纔好些,別胡鬧。”
封秦笑道:“我心裡有數,你別擔心——是了,這個給你,若是有空,替我到藥鋪抓上幾味藥來。”從袖中掏出一張紙片,遞進風清揚掌心。
白紙上字體瘦硬峭拔,蘸了焦墨,寥寥幾筆寫得都是殷孽、天雄之類的藥物,用量卻是極大。風清揚皺了皺眉,雖覺這藥方蹊蹺得緊,卻暗忖此事問封秦恐怕問不出什麼,說不得,只得背地裡去請教藥房先生了。
他思慮既定,便道:“好,阿秦,我去去便回。”從隔壁房間叫來了小儀,叮囑她決計不許讓大哥沾酒,回眸一望封秦,轉身出門。
鎮上藥鋪與客棧隔了數街,戰亂時冷冷清清,除了風清揚,便只有一個先生模樣的掌櫃在。那掌櫃攤開封秦給的藥方盯了片刻,忽然面色一變,大聲道:“這藥方是哪個蒙古大夫開的?”
風清揚心內一凜,促聲問道:“怎麼?!”
那掌櫃搖頭道:“你這藥若是給人吃的……給人吃的,當真是好生令人費解,這服藥要下了肚,只怕命也去了半條!”湊上前來指着紙上字跡,搖頭晃腦的道:“藥有君臣佐使,但凡配藥,不是一君二臣三佐五使、便是一君三臣九佐使,斷沒有一服藥都是佐使的——你看這鉤吻、鳶尾,哪個不是劇毒之物?用藥的分量又如此之大,簡直豈有此理!”
風清揚默然片刻,一字一字的道:“若是有人周身經脈都受了重傷,病得臥牀不起,用了這藥會怎樣?”
那掌櫃喃喃的道:“……身受重傷?臥牀不起?”低頭看了一眼手中藥方,猛然醍醐灌頂,道:“原來如此,這配藥之人當真高明得緊、教人匪夷所思!”瞥眼發覺身旁風清揚眉間隱隱露出了希冀之色,卻又搖了搖頭,道:“這也不是什麼萬全的法子。你看,這服藥藥性極烈,用了藥當然可以把餘下的元氣全逼了出來,但元氣耗盡了,他身子抵不住藥性,即使傷勢好轉,也是沒救了。”嘆了口氣,不忍再看風清揚眼色,匆匆抓了藥,結算銀兩,將他送出店門。
……原來,如此。
這一次,縱然封秦醫術絕倫,最先絕望的,卻是他自己。
夕陽晚照,天邊雲霞翻滾,血一般猙獰的猩紅,潑遍了小鎮屋脊漆黑的筒瓦。
被那漫天血色蜇痛了眼,風清揚雙目微眯,手指在折成四方的藥包上摩挲片刻,忽然低聲笑了,道:“……也罷,我跟定了你。”輕輕撣去袖角浮塵,緩步離開。
——那人是不知何年何月來自何處的一抹魂魄,一旦閉了眼,便再身不由己。當日嵩山腳下眉目疏朗的笑容原是上蒼最仁慈的惠賜,其餘的,他已再不敢奢望。
一生一世,便只一人而已。
驀然風聲過耳,如展衣袂。風清揚一驚回首,眼角餘光正見一人踏着重重屋瓦飛掠向小鎮西北——那人的一襲黑衣也被夕陽染得赤紅,身形高瘦,輕功絕倫,落腳處不帶絲毫聲響,若非風清揚眼力耳力已與之前大不相同,幾乎便發覺不到他。
他的身法卻似曾相識。風清揚一掃之下無暇細想,心中只道:“這人背影好熟,是魔教中人麼?”將藥包往懷裡一揣,縱身跟上。
他生怕被那人發覺,不敢過分逼近,只是施展輕功遠遠墜在他身後,跟了大約盞茶功夫,思慮一轉,心下豁然開朗,道:“原來是他!那日在杭州城見過他一面,居然他也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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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原來那黑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當日臨安故宮寒翠堂畔下手欲取封秦性命、與風清揚一擊便退之人。
轉念間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小鎮,西行半里,眼前一座頗爲敝舊的小廟偎山而建,濃密的樹影裡露出半片前堂,卻是座土城隍。
那黑衣男子便在城隍廟前停了步,負手而立,看情形如同與人有約。風清揚靠近了些,腳步一錯,人已隱沒在山道左近的一棵老樹之後。等了不久,不遠處忽傳來一聲輕咳,一名黑衣黃帶的中年漢子從山後轉將出來,單膝下跪,道:“教主。”
樹後風清揚眉峰一緊,心道:“原來他便是魔教教主上官奇!”透過枝葉偷眼看去,只見上官奇半張側臉冷毅如削,那行禮的漢子一張臉垂得極低,面上卻似帶了悲憤愁苦之色。
上官奇微微一笑,道:“江師傅,我說過,在外不必行此大禮——今日約師傅來此,只是想問,最近任我行與向問天他們幾個又踏進了河北,河北境內的乙木壇原是師傅轄下,可出了亂子麼?”等了半晌不見那漢子回答,大袖一擺,又道:“無妨,任我行那廝狡獪得很。不過最近陝西得了消息,範鬆他們倒真從華山搶來了《葵花寶典》,一旦這些人回到黑木崖,內十堂立場曖昧,局面便再難控制。”說道最後,語聲漸漸嚴厲起來。
那漢子咬了咬牙,陡然擡起頭來,道:“教主,於大人飛鴿傳書,請教主上京!”
上官奇聞言一哼,冷笑道:“上京?他們又想幹什麼了?”
那漢子嘶聲道:“教主,土木堡飛鴿傳書,朝廷大敗,皇上被也先俘了!”說到最後,熱淚滾滾,終忍不住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