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諾賢最後整理出來的名單,多達兩百七十九人,可整個貧民窟的常住人口,卻超過了二十萬。
密密麻麻布滿小點的簡陋地圖拿在手裡,江淺夏卻有種重逾千斤的壓力感。
鬼一鬼二和毒秀才,只看出她的嚴肅和遲滯,她的手依舊平穩,但心中的壓力,卻比在寧山城揹負整個城的人命還要重。
寧山城的天花災疫不是她造成的,她也明確知道,天花只要熬過那麼一兩個月,也就過去了,是有盼頭的。
可這兩百七十九個被她挑選出來的人,卻即將因爲她的選擇,或者說命運的選擇,走上和原來完全不同的路。
江淺夏不確定,在她給他們展示了不一樣的人生後,在她爲他們畫下了最精彩的未來後,他們一旦因爲某些原因敗了、泯然於衆了,那種極致的落差感,會不會本來把一個能平平安安,麻木的渡過一生的人,給強行折斷。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我比天地心軟,我會給這兩百七十九人更多的機會,要是把握不住,那也怨不得我了……”
用連近在咫尺的毒秀才都聽不清的模糊聲音低喃一句,江淺夏剛纔身上的那股子壓力全消,笑眯眯的把地圖拍在鬼一手裡,推一把鬼二,衝齊諾賢揚揚下巴。
“天色不早了,你們倆跟着諾賢去招人,說明包吃包住教本事就行,至於他們願不願意來,不用你們費力說服。”
“明天太陽落山之前,對貧民窟的招生結束,沒拾慧館完成登記,分配宿舍和換上衣服的,就不要了。”
對學員篩選的第一關,有沒有離開舒適區,去搏一把的勇氣。
雖然他們現在的生存條件已經差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了,但對他們來說,依舊是“舒適區”,因爲周圍人都這樣,並沒有誰比誰更慘多少的對比。
要是有人因爲未知的恐懼,拒絕了入學的優越條件,江淺夏也毫不意外,只會感嘆一下罷了——命掌握在自己手裡,變機握不住,說不定也是一件幸事。
齊諾賢有些遲疑的看了江淺夏一眼,卻沒有吭聲,只乖巧的衝鬼一鬼二點點頭,走在前邊兒帶路。
“怎麼,就咱兩去找他奶奶?”毒秀才見人走遠了,才懶洋洋的掏掏耳朵問出聲來。
把他手裡的摺扇搶來自己搖着,江淺夏展扇擋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一雙有些淡漠的貓眼。
“這裡你小弟多,去打聽一下,他奶奶在哪兒,他又是爲什麼,會誤以爲我是來找面首的,還準備自動湊上來賣身。”
原來她不是蠢的人家說什麼都信,而是先裝天真穩住那孩子啊。
表揚的拍拍她的頭,被她踹了一腳也不介意,毒秀才笑眯眯的走到角落裡打個口哨,馬上有兩個一看就是賊偷的青年跑出來,狗腿的圍着他叫。
“齊諾賢,認識吧?”
“看您說的,那小子在這一片都挺有名氣的,當然認識了。”
兩個青年你爭我搶的說開了,恨不得把對方的嘴堵上,好獨得這份功勞。
“那小子就是個拿身體還錢的主,幾次都被他家老太婆以死相逼,才從火坑裡跳出來。不過說實在的,要不是他出去換錢,老太婆也不一定能活到現在了。”
江淺夏心一沉,就知道齊諾賢的某些小動作,不像是普通的孩子,討好的意味太明顯了。
在兩人的互相補充中,齊諾賢的身世有了個大概的展露。
他父親確實是當兵的,但說悲哀還是無奈,在當兵前,他父親是個窮讀書的。
軍營裡是什麼環境?大家都是糙漢子,九不識字,對讀書人一開始是有點兒羨慕的,但一上戰場,除了某些能文能武的,大部分讀書人都特麼是拖後腿的存在。
也虧得運氣好了,在邊境熬了兩年,只缺了條腿,回來還帶了個能幹活的媳婦。
能教出這種牛脾氣的老母,那必須不是省油的燈,聽說年輕時候也是給大家閨秀做過丫鬟的,還識幾個字,眼界也開闊,沒嫌棄兒媳骨利的身份,一家人過的倒也和睦。
後來就如齊諾賢所說的,老太太病重,父親瘦弱的身子在戰場上留下的暗傷爆發,文人的傲氣再次上來,養家的擔子落在老婆身上,乾脆的抹脖子自殺了。
“說起來也慘,那時候齊小子才三四歲吧,知道啥啊?他爹掛脖子的凳子都是他給搬的,等他眼瞅着他爹踢了凳子吐舌頭了,才知道哭。那麼點兒人,抱着他爹的腳憋紅了臉,能有什麼用?”
說到這裡,兩人都有點唏噓,但江淺夏卻聽的有點不耐煩了。
“挑着重要的說,爺沒工夫聽你們說書。”
比這慘的故事她聽的多了,她唯一想知道的,是齊諾賢后邊兒背景乾不乾淨,有沒有被有心人利用。
兩個賊偷面子上過不去,卻礙於毒秀才的手段,只能晦氣的摸摸鼻子,乾巴巴的把後邊兒的事兒簡短的全倒出來了。
“齊家小子因爲有個骨利的老孃,模樣長得也俊俏,加上爹是讀過書還上過戰場的,所以總有些酸腐書生,心裡憋壞,就想找他去樂呵樂呵。”
“一開始找上門來的,都說是讓他去當書童,可沒過幾天,看他渾身破破爛爛的被扔回來,選他去的書生身上也掛着彩,大家還能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也是他奶奶硬氣,眼睛瞎了,跛着腿去給人家洗衣服洗碗,狠點兒的時候還慢悠悠的去當卸貨工,賺錢給他吊命,慢慢養回來了。”
“這小子身子骨一好,跟變了個人似的,把自己洗的白白淨淨的忒招人眼,就這麼幹上了差點讓自己送命的活兒。”
“可把他奶奶氣的不輕,都不認他這個孫子,直接把他趕出門去了。”
“他有沒有固定的主顧,有沒有招惹上當官的?”
聽了半天還是沒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江淺夏耐着性子問出聲,眉頭緊鎖。
兩個賊偷用看傻子的眼神輕蔑的瞥她一眼,嗤笑道:“都是些窮酸書生,他倒是想有固定主顧,可他小子要價高,誰經常睡得起他啊?至於官家……呵呵,這位小姐您怕是來逗樂的吧?哪個官家能看得上咱們這些人?”
夠了,有這句話就夠了。
眉頭舒展,江淺夏嘴角露出溫暖的淺笑,對毒秀才道:“是個乾淨孩子,可以放心用了。走吧,去把他奶奶接回拾慧館,以後他給我賣命,想來老太太也能讓他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