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纔可以治療如此沉重的傷患,怎樣纔可以迴天改命?
在那些浩如煙海的傳奇故事裡,人們將神醫奇術,講得無比玄妙,令人嘖嘖稱奇。然而,家中若不曾有過真正無比沉重的傷員病患,若不曾親自陪伴這樣的重傷者,數月如一日地治療,人們永遠不會真的明白,這種痛苦的感受。
容謙全身的骨頭斷了不知道多少,但是風勁節首先要下手處理的,卻是他內腑的傷勢。
容謙的肋骨也是數處斷折,雖然這些天他被照顧得非常小心,內腑還是多多少少都被折斷的骨頭,略略擠壓刺傷過,也因爲虛弱的氣血而衰弱下來。
這是這個時代的醫術完全無法治療的病症。可風勁節就敢直接開刀,切開血肉,剖腹開胸來處理。
內腑積了血,可以用古怪的方式抽取出來,可有的時候遇上淤結難解的血塊,就不得不用更加霸道的方式。看着烏黑的淤血從刀下剖出,再被吸淨,有時候其中甚至還夾雜着膽汁和胃液等其它液體,然後看着風勁節用銀針腸線,一點點將剖開的內腑再次縫合,簡直就能把人生生嚇暈。
每一回的手術,風勁節都先用藥讓容謙徹底暈過去,並且嚴格禁止青姑旁觀。不過,他也確實需要幾個膽子大,手腳快的宮人協助。有的時候,也並不反對燕凜在旁邊守着看。
幾回之後,在風勁節的指點下負責協助他手術的宮人,私底下都偷偷與關係親密的人說,如果是自己的親人,傷成這樣,要經歷如此恐怖的治療,他們情願親人痛快一死算了。
然而,燕凜卻什麼也不說,每一次都奇蹟般地撐下來,每一回,都臉無人色,眼神悽慘,然而,他一次也沒有吼叫,悲呼,失控過。
他沒有逃走,沒有躲避,甚至不允許自己的目光稍稍離開那殘酷的情景。
每一回,都是在容謙暈倒後他纔來,又在容謙醒來之前離去,每一回他都拖着沉重的步子,身子有些搖搖欲倒。
然則,他沒有落淚,沒有痛哭,他甚至還要微笑着對一直守在門外的青姑說,一切順利,風公子的醫術很好,容相的傷勢一直都在好轉中。
他不知道,很多時候,風勁節那奇特的眼神,都在後方悄然凝視着他,漸漸地,那雙眼中的冷漠,便悄悄地化盡了。
然而,並不是他隱瞞,青姑就不能猜出容謙的治療有許多痛苦的,所有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破腹開胸的手術,十分傷人元氣。容謙的身體本來就虛弱,但是他內腑的傷勢,又不能不盡快處理。這樣一場大手術下來,就算是風勁節的技術再高超,動作再熟練,再迅速,也只能是將傷害降低到最小而已。
接下來那些全身那些筋脈骨傷,風勁節卻是無法一次處理完了。骨頭斷折,筋脈碎裂,那是要一寸寸地切開肌肉,找尋骨骼,拉出筋脈,再一點點重新用奇藥異術,縫合修補的。容謙身上的傷處太多太重,而他的身體已經過於虛弱,禁受不起太大太頻繁的手術。所以,只能一步步慢慢來。
每回手術對身體都有一定的傷害,但是一次兩次又不可能一口氣治好,所以,只得不斷反覆,只得等容謙體力稍稍恢復一些,就立刻再次動手。
每隔個四五天,風勁節就要給容謙做一次接骨續筋的手術。
風勁節給容謙吃了大量的藥物,不但有他自己帶來的藥,也有他開了單子,列了名目,寫明方法,讓太醫院配治煎熬的藥。
容謙的身體也過於虛弱,藥量過多過大,種種副作用不可避免。身上很快出現了多處腫塊,皮膚上滿是血斑,全身熱得發燙,喉嚨完全失聲。
風勁節每天都用針釓容謙的全身穴位,可饒是他針技高超,力道適當,無數次地扎針之後,容謙各處穴位上,終於浮現出許多硬塊,有時風勁節都會頭痛不知該怎麼扎纔好。
安無忌,史靖園,甚至樂昌,本來都常來看望容謙,可是,看到這樣的治療過程,這樣的治療情形後,幾乎人人頭皮發麻,不敢也不忍再來親眼目睹這一切。
就連青姑當年曾獨力照料容謙那麼久,如今也快支持不住了。
在容謙的示意下,安無忌總找各種理由用各種方式把青姑拉出去放鬆。而幾乎,每一次離開容謙的耳目,青姑就會不受控制地在安無忌的懷裡,哭得肝腸寸斷,眼淚總是溼透了安無忌的衣衫。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許應該最痛苦,最早崩潰的燕凜,卻始終堅持下來了。
他本來一直害怕接近容謙,面對容謙,可是,在如此痛苦的治療過程中,他卻一直堅持着,每天正常上朝,正常處理公務,然後,所有的時間,就留在清華宮。容謙手術之時,他旁觀。容謙清醒之時,他便一直守着他,一直看着風勁節所有的治療措施。
初時容謙待他極是冷淡,好幾回想趕他走。然而,不管容謙是淡淡趕人,還是憤而斥責,他都只微笑着聽着,就是一步也不挪開。
在容謙那漫長而單調的恢復過程裡,燕凜堅持同容謙說話,堅持微笑着去講那過去的種種舊事,微笑着去講,如今的許多新奇異聞,微笑着把朝中消息,市井傳奇,慢慢說來。
哪怕容謙不理他,哪怕容謙給他白眼,他也只慢慢地說,神情出奇地寧靜和溫柔。
直到最後,容謙終於放棄把他趕走的企圖,直到最後,容謙終於可以安靜而疲憊地聽他說話,偶爾輕輕笑一笑,間或小聲地接幾句話。
即使是旁觀整個過程的人,也無法想象,容謙究竟是以怎樣的勇氣與毅力來堅持着,度過那些可怕的治療過程,並且還能以微笑與溫柔面對陪伴他的人。一直以來,從來不暴燥,不遷怒,不發狂,不放棄。也根本不能明白,燕凜又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帶微笑地始終握着他的手,守着他,陪伴着他,一點一滴度過這一切的。
風勁節一直沉默着旁觀一切,不阻止,也不再動輒故意說話刺痛燕凜。
做手術的時候,清華宮中瀰漫着消毒的藥劑和燒酒的刺鼻氣味。然而,當手術結束,包紮完畢,容謙開始休整的時候,風勁節便命令將清華宮所有的窗子都打開,通風透氣,又讓宮人們,在殿閣內外,到處擺上鮮花。
他不允許這座宮殿,有任何死氣沉沉,悲傷痛苦的氣氛存在。
然而,所有的光明和美麗,依然讓人心酸。
有的時候,樂昌和史靖園悄然來到清華宮看望燕凜和容謙,卻又不忍進去,只是在園中遠遠眺望,偶然可以遙遙看到燕凜扶着容謙坐在窗邊,燦爛的陽光悄然在他們彼此身上鍍下層層金輝,輕輕融在一處,身旁有許多鮮花,嬌豔欲滴。
如此美麗的景象,卻終究讓人只覺淒涼無比。
陽光下,他們總是在微笑着交淡,那麼多病痛,那麼多傷害,也不能抹去他們展現笑容的勇氣和力量。
然而,史靖園只得悽然長嘆:“我至今,才知道,什麼是笑對生死。”
而樂昌,卻總覺連說話的力氣也無,只得掩面忍淚,悄然而去。
便是連服侍的宮女,看着這些情形,私底下都不免悄然落淚。真是誰也不能明白,燕凜需要有多大的勇氣,多強的毅力,纔可以堅持到如今,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在發生了那一切之後,還能以那樣親暱的姿態,時時守在容謙身旁,以那樣溫和微笑的表情,同容謙看似漫不經心地談笑。
然後,容謙到底是後悔了。
終於,有一天,趁着燕凜上朝的時候,他輕輕對風勁節說:“也許,當初我該聽你的話。”
風勁節嘆息:“晚了。”
容謙默然。
所有治療的痛苦,對精神強大如他這樣的怪物來說,都不是不能忍受的,然而,看着燕凜苦苦支撐的堅強,卻足以打破他所有的心理屏障。
燕凜控制得很好,一點崩潰的跡象都沒有,這纔是真正讓容謙感到心痛的地方。在他心中,燕凜再有什麼雄才偉略,沉穩聰慧,終究還是個不滿二十歲,未及弱冠的孩子。這樣地苦苦支持,剛強後的痛苦,堅韌時的脆弱,以及在崩潰邊緣的掙扎,才讓他覺得不可忍受。
他甚至覺得,風勁節那一把火結束一切的建議,也許本是正確的。
畢竟剎那時的驚痛再猛烈,怕也很難敵得過漫長歲月中一點點煎熬的折磨。
然而,現在,他已經不可能再放棄。
在燕凜一直忍受堅持到如今的時候,再給他一個毀滅一切生機的結果,這將足以把這個苦苦強撐的少年完全毀掉。
“勁節,你說得對,一直以來,我總是過於固執地保護着自己所在意的人,我不想讓愛護我的人,尤其是他,眼睜睜看着我的病痛虛弱,卻沒有任何辦法減輕我的痛苦而忍受折磨,所以之前一直執意隱瞞身體狀況,結果傷勢發作,害得毫無心理準備的他,驚痛至此。”
他有些慘淡地笑笑:“或許,我根本不該責怪他什麼。無論這場行刺是因着怎樣的誤會,無論他的本心是什麼,他都是因爲一無所知,才無辜地受我連累,被我傷害。而爲了懲罰我的自以爲是,上天要我親眼看着我最在乎,也極在乎我的人,爲我痛徹心扉,但是,既然命運已走到這一步……”
他擡頭,目光清澈地看着風勁節:“那麼,我和他,都不可能再放棄。”
所以,勁節,治好我,盡你的一切力量。
無論過程如何,無論結局怎樣,我和他,都不會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