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三個字,如醍醐灌頂。是夢是前世的記憶,恍恍惚惚氣若游絲?當中有人這麼稱呼過她,這個稱呼就像結疤的傷口再次被人揭開,疼痛地流出血來。她暗暗吸氣,擡頭迎上面前這個一臉驚訝的年輕人:“您認錯人了。”
她要走,可是這人卻跟他的年紀一樣,對什麼都好奇對什麼都刨根問底,忙上前堵了她的去路。
“我沒有認錯,您就是沈太太。當日您跟沈先生遊大千山,我和同學們還請您給我們當模特,給您畫過像呢。”畫家對自己一筆一劃描繪過的人怎麼可能認錯?
岫螢心中忐忑,住在後院的老師們都在上課,餘人在廚房內忙活,只他們三個人,可是她卻覺得四周圍滿了人,都睜大了眼睛指着她竊竊私語:“瞧,她明明就是,卻不承認啊。”
“她當然不敢承認了。不過一個丫鬟,哪裡是什麼沈太太啊?真是太不要臉了,一個下人居然冒充太太。”
她腦子裡充斥着各種各樣嘲諷的聲音,它們像細小的飛蟲飛進她的耳朵裡,往她身體裡鑽。她的五臟六腑都被她們窺伺得一乾二淨,像個在鬧市街頭渾身赤-裸裸的小丑。
“您認錯人了,我不是沈太太!”她不想繼續在這危險的境地,等着被人一層一層剝開,體無完膚。她只想着快點逃離,可是精力旺盛的年輕人一再要證明自己的眼力和記性是沒有出錯的。
他攔住了她的去路:“沈太太,我是給您畫過像的學生啊。現在我的畫冊裡還有您的肖像呢,怎麼可能認錯?”
岫螢簡直無地自容地要哭出來了,感覺談校長也是一副被欺騙了的神情盯着自己。
她呼出一口氣,望着年輕人道:“我不是沈太太,我從來都不是什麼沈太太,請您以後別這麼叫我了。”
年輕人出乎意料地呆張着嘴巴,談校長走過來拉了拉他。到底是年輕人,非要刨根問底揭人家的傷疤,這世道誰沒點難以啓齒的小秘密。他見她的第一面就覺得這小姑娘是遇到了什麼難處了,纔會這麼迫切地要這份工作。世道難,他能幫就幫一把才留下了她。
“小英,這是我們學校新來的羅老師。剛從大學畢業,年青着呢。”他呵呵地笑着,
想打破尷尬,拍拍羅老師的肩膀,對岫螢一點下巴道,“你去吧,到廚房看看有什麼好菜,晚飯準備幾個碟子,我給羅老師接風洗塵。還有叫老吳泡兩杯茶拿到我屋子裡來。”
岫螢落荒而逃似地立刻去了,那羅新覺還在喃喃自語:“真奇怪,我明明記得很清楚啊,她先生叫沈赫,還是吳州的名門之後。”
“哦,是麼?你沒記錯?”談校長急忙看向匆匆離開的岫螢,又搖搖頭道,“沒聽說沈少爺娶少奶奶啊。不過前段時間倒是納了個妾,是個青樓女子,鬧得滿城風雨的。”
“這就是了,怪不得呢。”羅新覺恍然大悟,始亂終棄的戲文也看過不少,怪不得岫螢是這個態度,立馬對她的遭遇同情起來。
此後他再沒提什麼沈太太的事情,可岫螢每回碰到他,遠遠地就開始躲,他心底倒有些不是滋味了。想跟她道歉卻總是沒有機會。這一日他課間休息回宿舍拿本書,見岫螢很吃力地在井邊打水。水桶太大,她拿不動,他便跑去幫忙。岫螢嚇得是趕忙丟開桶要跑,水桶砸在地上,水濺溼了羅老師擦得光滑晶亮一塵不染的皮鞋,立馬變得灰溜溜的了。
“真是對不起,對不起。”岫螢忙蹲下身拿衣袖擦。
羅新覺紅着臉趕快把腳挪開了。“沒有關係的,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他立刻就脫下一隻鞋子,金雞獨立地站着吹掉鞋子上的泥沙,然後再換另一隻。
岫螢侷促不安地站在一邊。羅新覺擦好了鞋子,見桶打翻,拎起水桶道:“沒水了,我幫你再打一桶。”
“不,不必……”岫螢忙去奪他手中水桶。
羅新覺晃開水桶道:“是我害你打翻了水桶,自然是要再幫你打一桶。再說你一個女孩子家,細胳膊細腿的,哪裡提得動。以後要打水你叫我一聲。”
“那怎麼可以?您是老師,不是要給學生上課嘛。”
“我不上課的時候可以給你幫忙啊。哦,對了——我還沒正式做自我介紹呢。”小羅老師又轉過身來,把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就朝岫螢伸過來,“我叫羅新覺。是學校新來的數學兼美術老師。對了,上次我和同學們去大千山,就是爲了完成畢業作品。我還有同學把給你畫
的畫交上去,還得老師表揚了呢,還稱讚你是中國的蒙娜麗莎。”
蒙什麼麗莎,岫螢是不認識的,見他話說的興奮,她不過淡淡“哦”了一聲。
不過此後,打水卻真成了羅新覺課餘的新工作。他每天早上上課前都把後院兩個缸子都裝滿水,還戲稱這是早間鍛鍊,他十分樂意這麼做,也感謝岫螢給他這個鍛鍊身體的機會。
岫螢實在是感到不好意思,也時常給他做些縫縫補補的事情,或者幫忙打掃打掃他的臥室,乘天氣好的時候給他晾曬被褥什麼的。
兩個人年紀差不多,羅新覺性格活潑長得又俊俏,學生們都喜歡他,常常有女學生紅着臉到後院來找他請教畫工方面的問題。岫螢在旁邊見着也覺得神清氣爽,漸漸覺得自己的人生別開生面起來。
後院幹活的大都是三十幾歲的漢子,這也是岫螢要來做工,談校長當初有些疑慮的原因。但也有好處,大家對這個乖巧懂事又勤快的丫頭總不忍心太使喚了,有幹不動的活大家都幫襯着。岫螢的日子過的有條不紊,忙碌又充實。
羅新覺下課或者沒課的時候,也跟她聊聊天。岫螢也愛跟他聊天。他跟她講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法國看畫展的事,說西洋畫跟國畫的區別和互通之處,也講國外的所見所聞稀奇古怪的事。
岫螢聞所未聞,聽得如癡如醉。她好奇外國人的名字這麼長,怎麼記得住?原來現在有些人趕時髦,男人娶一個老婆也是從國外傳來的風俗。大家嘴巴里叫的習以爲常的先生太太的稱呼也是舶來貨。他還跟她說愛迪生是怎麼發明電燈的,貝爾發明了電話。
岫螢讚歎外國人的腦子怎麼這麼聰明呢。
羅新覺笑道:“我們國家的人腦子也不笨啊。你看我現在寫字畫畫用的紙,薄薄的一張卻凝聚了無數智慧。讓我可以在上面隨意地畫畫和寫詩。”他隨手操起一支毛筆,瀟灑地寫了兩行詩。
他擱了筆道:“雖然現在有美國的派克筆,寫字方便的很。可是畫畫到底還是少不了這毛筆啊,特別是這支小狼毫。這還是我阿瑪逮住的一隻遼鼠尾毛做的呢,畫畫寫字兩相宜,再好不過了。”
“阿瑪?您是滿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