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雪社團聯繫的雪場,在復海市北邊的白墨山。
前往的路上鄭雯雯才知道,趙天舟的爸爸是雪場一個注資方的管理層,所以雪場贊助的事情相對容易一些。而具體的滑雪板、雪杖、雪靴、滑雪服、手套、雪鏡等東西的租賃,則是舒昌、陸小執和鄭常花了一番功夫才搞定的。
“喏,底下塑料的這個是板底,滑行的時候它貼着雪面。”早上,剛拿到了雪板,孟楠就比劃着每一個組成部分跟她介紹,“兩側金屬的邊是板刃。固定雪鞋和雪板的東西,叫固定器。穿上雪板之後,這個東西——止滑器——就會收起來,但是脫落的時候止滑器會出來,不讓雪板太高速地下滑。這個主要是爲了害怕砸到人受傷。”
鄭雯雯用心地記着。也許是看孟楠講的太學術了,陸小執插進來一句話說:“其實這些理論的也沒那麼大用處,會操作就行。”
孟楠和陸小執熟悉,不慣他嘴貧的毛病,立馬回擊:“這就是你滑了這麼多年水平還這麼糟糕的原因,每次到雪場都只能玩樹,要麼就一頭栽雪裡。”
陸小執:“……我閉嘴,我閉嘴。”
雪場,一望而去滿眼都是清清冷冷的純白,還能見到山巒起伏跌宕的蹤影。陽光淺淺地照在雪面上,不至於太刺眼,反倒把那白的清高映的柔和了許多。
初級道的幾個新手乘着魔毯到了坡頂,然後各自玩耍。舒昌和孟楠平時喜歡去高級道玩林間滑雪,但這次都留下來陪了鄭雯雯練習雙板。
講解的時候,舒昌上來就教她摔倒的要領,反覆強調如果看着要撞上人或護欄了,就往斜後方坐下。結果他和孟楠爲了“究竟應該先教滑行還是先教要撞了怎麼辦”大打出手,從簡單的技術問題上升到人生哲學高度,爭了十分鐘也沒分出個勝負來,弄得鄭雯雯哭笑不得。
鄭雯雯雖說沒怎麼接觸過這種“有一定技術含量的運動”,但她身體素質還不錯,雖然瘦瘦小小的,但是抗摔,也比較有悟性,一天下來就能掌握基本的滑行和犁式制動。她也被舒昌稱讚說:“好好練,說不定能加校隊比賽呢。”
鄭雯雯揚起頭,看到少年讚許的笑。
那天,鄭雯雯一直處在一種清朗的情緒裡面。好像所有的毛孔都能透進來雪場清涼的風,整個人的步伐都變得輕鬆而歡快。白天裡,她輕點着雪杖,板底貼着雪面“刷”地一下滑過去,感覺自己好像乘了風一樣輕飄飄。沒有平日裡揹着計劃、日程、上課、考試、怪老師那些負擔的沉重。
陸小執沒什麼心思滑雪,只在一旁晃着樹卻搖不下來上面的積雪。又或者,坐在樹上擺Pose,呼喚人拍下他自以爲很酷的開心一刻。孟楠和舒昌熱衷於在初級道上玩炫技,舒昌還不小心摔了一跤。孟楠說他學藝不精,他則狡辯說孟楠和陸小執拌嘴擾他心神。
太陽光很暖,一切都是應當屬於這種晴暖的美好狀態,那個時候鄭雯雯有些希望時光凝滯,遠離那些不光彩和不順心,讓定格了的這些片段反反覆覆,最後一幀一幀地填充滿整個生命。
光線逐漸暗下去的時候,鄭雯雯開始把東西收拾起來。她看到舒昌還穿着雪鞋,沒脫雪板,只坐在雪地裡。
“喂,你怎麼不走?”
他轉過頭來,目光狡黠,“我要等你室友賠償我精神損失費啊。我很多年沒在初級道摔過了,很痛的。”
孟楠提着板過來,輕鬆地說:“要錢沒有,只能把要錢的人就地解決咯。”然後作勢要用板刃給他來一記割喉,嚇得舒昌“嗷”地一嗓子站起身來,結果忘了自己還在雪板上,沒站穩,啪嘰又摔了個狗吃屎。
結果當然就是被孟楠當面狂笑了許久。
晚上他們吃了普通的盒飯,裡面是米飯、魚香肉絲、空心菜和一隻煎蛋。有些人出去找別人玩了,有些人揹着單反要拍照,也有人在房間客廳的地毯上四散坐着,嘬盒裝的檸檬味飲料或紅茶,吃燒烤或泡菜口味的大包裝薯片。
“咱們去大平臺上吧。”孟楠提議。“我每次來除了滑雪,就想去平臺上看星星。”
星星對在復海的人來說是個遙遠的詞彙。
“我從小就在復海和姥姥姥爺長大,當時住的東城區還被當做一個小漁村,”孟楠說,“小的時候去海邊的路上,能看到蝙蝠在樹上倒掛着,眼睛亮晶晶。我總記得當時天很乾淨,夜裡星星很多。後來,復海突然被重點開發了,星星慢慢就都沒了,只剩下不丁點的幾小顆。”
她問鄭雯雯,“你們那邊,星星應該很多吧?”
鄭雯雯點點頭。“對,和這裡很像。”
鄭雯雯站在平臺上的時候,覺得有一些驚訝。她從來沒想到,繁華的復海周邊會有一個這樣的建築。復海在她心裡一直只是個陀螺樣團團轉的大城市,各種紛繁的道路和地鐵線把城市分割成許多小的幾何方塊。她不知道,就在離復海二百多公里的地方,會有這樣一片璀璨的星空。
這纔是真的讓人有“銀河”感覺的地方。
她側過頭去,看到舒昌靠在欄杆上,擡頭望着茫茫一片的星星。他的側顏,鼻樑很高,棱角分明,眉眼都是和自己呈反義詞的濃墨重彩。眼神裡有種遙遠的、虔誠的東西。
“剛來複海的時候,我和舒昌總來這裡玩,”陸小執說,“當時我們初來乍到,覺得自己和這座城市格格不入。但在這兒不一樣。這麼多星星,我總覺得我們在這下面根本沒必要介懷任何事情。滑完了雪,我們就跑這兒來喝啤酒。夏天來,冬天也來。我爸覺得我肯定是沒事找事,冰天雪地的,在哪兒看不是一樣。”
鄭雯雯呆呆地看着滿天的星星,辨認着星座的形狀。
“我之前和舒昌沒怎麼見過,但聽過你的名字。你爸爸,現在還是在市局麼?”孟楠一邊習慣性地眯着眼睛看天空一邊問。鄭雯雯覺得,她很懂得自己最嫵媚最有女人味的那個表情是什麼。
“對,一轉眼就三年了。”舒昌換了個姿勢,更舒服地趴在欄杆上。“你媽媽呢?還是全國各地跑?”
孟楠聳聳肩,“沒錯。她真的不愧是林肯.斯蒂芬斯的忠實信徒。好處就是,我媽可以放任我茁壯生長。她最近來複海了,說要跟進個什麼案子。不知道,是不是‘夢裡花開’。”
“‘夢裡花開’是什麼?”鄭雯雯問。
這是個聽起來還挺詩情畫意的名字。
“這個……”孟楠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最後還是用最直截了當的方式表述了出來,“表面上,它是復海的一個大會所。實際上,我覺得實質就是個做那種事情的團伙,裡面都是小姐。那裡消費的門檻很高,進去的基本都是有點頭臉的人物。傳言說,裡面的小姐都特別美。不過,現在已經被舒昌他爸領人端了,勒令停業整頓。似乎,還在查?”
舒昌點點頭,“好像最近的階段性任務是打擊那種黃色的活動。之前他們一直在忙這回事,突擊檢查什麼的,那個技術科的叔叔,打那以後就被鄰居奶奶刮目相看,見了面總握着他手,說他爲民除害。還跟他大加批判一番裡面的人,公主小姐都要罵。”
孟楠輕輕一笑,拆了棒棒糖的糖紙,“那奶奶還挺有意思。不過,裡面的女人都是什麼人啊?”
陸小執說:“這就不知道咯。傳言很多啊,我看網上有的說,有的只要給了份子錢就可以?”
這話隨口而出,陸小執沒想到自己跳進了孟楠設的套。孟楠笑吟吟地說:“陸小執,看不出來,知道的不少啊。”
陸小執:“……”
孟楠舉起手機來,慢吞吞地說:“我都錄下來了,回來發給你爸爸。”
陸小執:“!!!!”
於是,鄭雯雯和舒昌默默地看着一男一女追逐着在天台上跑了好幾圈。
“我沒錄啊哪有那個閒工夫!”孟楠冤枉地大喊。
“現在,你還想做金融方面的工作嗎?”
“嗯?”
剛剛一直在半懂半不懂地聽他們講復海內幕,又看着孟楠他們追逐打鬧。聽到那熟悉的溫潤的聲音,又轉過頭來看到舒昌的注視,鄭雯雯這才意識到舒昌在問自己。
“嗯。我想,不管怎麼說也先試一試吧。我選了唐老師的經原課,然後因爲領基金會助學金的關係,他說可能會推薦我做一些實習。”她認真地說出了自己的盤算。
“那其實也不錯。可能,也是我太先入爲主了。我不喜歡我媽媽那邊一些搞金融的人,我覺得他們操縱着那些輕飄飄的貨幣很沒有意義。可是,他們又總是有着莫名的優越感,覺得自己是社會精英那樣子。”舒昌微微地笑了,“可是如果是你去,那應該不會被那些人同化啦。畢竟一個行業裡,各種各樣的人都有的。”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多,一開始大家呼出來的都是白氣,後來整個身體被寒冷慢慢同化,從肌膚滲入血液,於是白氣慢慢沒有了。
幾個人說了很多家庭裡的事情,但唯獨舒昌對此隻字不提。
陸小執和孟楠好像約定俗成那樣,總是避開舒昌的情況。比如,陸小執不知怎地聊到舒昌小時候爸爸就帶他跑步的事情。但他點到爲止,談到舒昌除了視力之外完全夠標做刑警的身體素質,就主動轉了話題。
自然,鄭雯雯也跟着照做。
只是,當她看到少年偶爾不知道想起些什麼眉頭微微皺起來的樣子,會有一點奇怪的情緒。是好奇,但又遠不只是好奇。
畢竟在旁人眼裡,少年總是像個發着光發着熱持久不懈的太陽。
可有些特別的時刻,當少年把手臂深埋進頭裡,當少年仰望已存千古的蒼天,鄭雯雯會覺得,親和力大使的心裡有些被很用力地掩藏住的東西。
很晚的時候,舒昌依然一絲不苟地回到健身房去做難搞的拉伸運動。他聽到推門聲,一回頭看到陸小執走了進來。他套着一件紫色的衝鋒衣,鬆鬆垮垮,和他一貫的生活態度倒是很搭配。
陸小執在他旁邊隔了幾個墊子的地方躺下來,也開始做放鬆活動。
“難得看你這麼勤快啊。”
陸小執居然沒回嘴。而是,說了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你媽媽那邊的家人,還會讓你去參加聚會,介紹對象麼。”
“偶爾吧。不過現在隔得遠了,事情還是少了很多。”
“我剛剛跟阿楠在樓上聊天。說到了一些事情。”
然後他講了阿楠對鄭雯雯的認知。包括微微拘謹的態度,包括深夜的手電筒,包括很多好像微不足道,可是想起來會讓人心裡一暖的小細節。
說着這些,陸小執停止了一切拉伸,放空自己,只躺在墊子上閉着眼睛,還翹起了二郎腿,好像把健身房當休息室了一樣。這讓舒昌不由得分神,擔心突然進來個想健身的紋身大漢把這個懶塌塌的傢伙暴打一頓。
“我知道,你不喜歡你媽媽那邊的親戚介紹的富家孩子的。就算他們讓你參加他們的各種派對,之前那麼多你都毫無興趣,也不能把希望總寄託在下一次上。”
“嗯。”舒昌又做了個仰臥起坐,抻長了胳膊,懶洋洋地吐出了一個字。少年其實有點預感到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黑墨一樣的眼睛裡閃過了一些明亮的光采。
對方停頓了幾秒,然後很認真地說:
“如果,你想要追鄭雯雯的話,我們都全力支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