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馬車穩穩停在山莊的院門外,小太監早早跳下去拽着馬繮繩。拉車的馬兒在原地噠噠的踢着蹄子,甩頭打了個響鼻。
“祖宗,你可別鬧!”小太監慌得臉都綠了,趕忙掏出一顆粗糙的糖球塞進馬嘴裡,一手順着馬鬃,一手勾着馬脖子套着馬耳朵邊告饒。“等主子們進門,我給你加把爆炒黑豆子,賊香賊香的!”
那馬兒也有靈性,聽得懂人話似的,果然溫馴地低頭安靜下來。
穿着青灰短褐的家丁在車旁放下踏腳,車簾子裡伸出一隻白皙的小手,腕子上鬆鬆挽着一支蝦鬚雙絞嵌珠的銀鐲,底下人趕緊埋下頭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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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白往簾子外打量一番,這才用銀勾子掛起簾幕,和宜雨兩個一前一後的下車。腳才落地,兩人在踏腳左右立定,側着身子往車轎上遞手。
“孟側妃仔細碰頭。”荼白擡頭盯着孟窅,細聲提醒。
胡瑤託了一把,見她捂着心口,不由蛾眉淺淺擰起,不無擔憂道:“慢些兒,不要勉強。快去叫大夫來。”一壁打發管家去叫人。
今日,她約了孟窅出城踏青,一路上也是有說有笑的,誰知馬車才駛進山腳的小道,孟窅的臉色一下就血色褪盡。
孟窅低低嗯一聲,扶着車壁探出去。山間清風送爽,空氣裡涼津津的,她不覺深深吸入一口,到覺着比車裡好一些。她在車頭緩了口氣,一手提起裙襬,叫宜雨扶着走下去。
“主子您慢些,”
鞋尖兒才踏在地面上,孟窅腿彎裡虛軟,險些跪跌下去。好在荼白和宜雨都繃緊着弦兒,及時摟着她的腰身,將她半個人抱在懷裡。
因着頭一遭出門遊玩,她一早選定了新做的裙衫,松花底交領上裳不緄着玉色繡纏枝並蒂蓮雲錦,束着水紅的花綾鳳仙裙,再繫着攢金珠海棠紅的宮絛,襯着四周圍青山翠柳,正若嬌花般鮮麗明亮。可此刻,她面色煞白靠在丫鬟身上,額頭密密地浮了一層虛汗,只凸顯出一片妝容慘淡來。
“實在不知道你暈車,早知要受這罪,我就不叫你來了。”胡瑤從車上跟上來,又是心疼又是自責。心裡一着急,只折騰下人裡外奔走,下山請大夫的,膳房燒水的,又叫人擡轎子來送孟窅進屋。
孟窅癱軟在宜雨身上,已是沒有搭話的氣力,轎子一起來,上下晃悠得她更難受了。
胡瑤直接讓人把她擡去正院裡,原是預備着兩人同住的,行禮都提前送進去了。二層的小樓立在山莊正中的軸線上,青瓦彩樑,檐角翹立。屋裡薰着淡淡的蘇合香,紗幔迤邐,胡瑤讓荼白幫襯着宜雨,把人扶到裡間的架子牀上。
“阿琢,對不住……我好多了……”孟窅靠在牀頭,宜雨抱着她,往她身後塞軟墊,讓她靠得舒服些。她也不知道自己暈馬車,從前也沒機會出遠門。好好的郊遊,開場就被她搞砸了,她也是滿心愧疚。
“都這樣了,還逞什麼強!”胡瑤一跺腳, 她哪裡看不出孟窅臉色極差,心裡一急,嘴上也嚴厲起來。“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你且忍一忍。快倒杯熱水來,心口還難受嗎?”荼白連忙出去倒茶。
孟窅被她呵一句,只覺喉嚨口一緊,竟是彎身作嘔起來。所幸宜雨眼疾手快,抓着腰間的帕子接住了。
其實不過兩口酸水。側妃一心惦記着出門玩,早膳只敷衍着用了兩口,還是王爺拉下臉,纔不情不願吃的,這會兒子早消化乾淨了。方纔在車上,她胃裡不舒服,帶來的點心也就沒有拿出來。
荼白恰好端着茶碗進來,牀腳邊就擺着漱口的小盂,不等胡瑤開口,她已經湊上去幫手。
“再去看,怎麼大夫還不來!”胡瑤回頭對着外間發急,又是一陣人仰馬翻的。主子不常來山莊上,底下人平時攢着的勁道無處可使,眼下就是露臉的機會,還不卯着勁奔波,只把莊子裡外都折騰得火熱朝天的。可這半山腰上的,一時半會兒的哪來的大夫?!真真急煞個人!
孟窅也不敢說話了,剛纔身體裡一陣翻滾,把她強撐着的一口氣一併吐個乾淨,這會兒靠在軟枕裡沒法動彈。
“主子喝口水。”方纔吐過,嘴裡肯定有味道。
孟窅擺手推開,白水寡淡無味,喝了更難受。
她這會兒安穩下來,胡瑤側身坐在牀沿上陪着,見她神色懨懨的,更是關切。
“把桌上的蜜桔拿來,那個能生津止嘔。”桌案上紅漆茶盤裡擺着四色果品,胡瑤指着黃橙橙的桔子。“你先吃兩口試試。”
孟窅擡擡眼皮,將信將疑看她一眼。她是吐怕了,胃裡翻江倒海的感覺實在不好。怕吃了又吐,還不如就空着它。
胡瑤無奈地剜她一眼,紅綃就和宜雨兩個坐在腳踏上剝桔子,把莖都剔乾淨了喂她。
不知是因爲胡瑤盯得緊,還是桔子真的頂用,孟窅一聲不吭地也連吃了一個半,到最後紅綃就看她坐起來,自己張着嘴往前湊。
胡瑤也被她吃得饞了,拈一瓣送進口裡。桔子是從南邊運過來,怕一路運送悶壞了,採摘的時候不能挑熟透的。皮相是好看的金黃色,果肉飽滿多汁,只是……
胡瑤眯着眼嚥下去,掩着帕子。“不酸嗎?”
紅綃也是一愣,心裡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拿眼去看胡瑤,手上也停下來。
“挺甜的。”孟窅搖頭,又連吃兩瓣,摸着自己的肚子,終於緩過來的樣子。她在墊子上挪着坐起來,脣上也略略浮了些血色。“我自己來吧。”說着就伸手要去拿紅綃手裡的蜜桔。
“您纔剛嘔過,可不好貪嘴。”她心裡存着猜想,忙縮手往後一退,好言相勸。“等大夫看過,側妃要多少都是有的。”
胡瑤也是回過味來,拿着帕子的手都忘了放下,直愣愣盯着孟窅出神。荼白與紅綃對視過,心裡微微一沉。
“阿琢?”
這當口,喜雨領着大夫跑進來,鬢角也狼狽地散了,一頭是汗。她拽着老大夫一節袖子,徑直往屋裡衝。
“先生快看看我家側妃要不要緊。”
紅綃擦了手,悄聲扶着胡瑤站起來,把牀邊的位子讓出來。荼白掏出帕子,蓋在孟窅的手腕上。喜雨急壞了,顧不得規矩,好在這是在外邊,那大夫又是有了年紀的,鶴髮白鬚,揹着藥箱的背都有些佝僂。
胡瑤也未曾迴避,立在牀腳一片陰影裡,朝荼白睇去。
“老先生,我們夫人打不打緊?”
老郎中是個慢性子,胡瑤念他年邁,適才讓人搬凳子給他坐。他倒是穩得住,坐下後先緩口氣,不緊不慢地從藥箱裡取出迎枕,鋪開家當。
此刻聽荼白問話,拈着下巴上稀鬆的山羊鬍子。“不急不急。”說罷,又恭敬地請孟窅換了左手切脈。小樓外的泉池邊,駕着一副驚鹿,淅瀝瀝的流水聲裡篤篤兩聲脆響。
“夫人這是滑脈,恭喜恭喜啊!”老郎中收手離座,撣撣長袍衣襬彎腰作揖。“夫人的喜脈一月有餘,想來是山路顛簸勞累,略有些不穩。不過不妨的,靜養些時日,自然就坐穩了。”
“當真?!我家夫人真的有喜了?”喜雨驚跳起來,臉上歡喜得放出光彩來。
宜雨也是着急,顧不得謝過大夫,也追着問:“我家夫人方纔吐了,可要緊?”
“這不能錯的,小老兒號了幾十年的脈,滑脈還是認得準的。”他被人從家裡火急火燎地拉上山來,只在山莊外囫圇帶一眼,便知此間主人大富大貴之家。剛纔丫頭心焦嘴快,叫的那聲“側妃”,他是聽進去的。此刻不免求穩,謙虛道:“小老兒擬一劑方子,貴人們看看,其實不喝藥也是行的。”
孟窅被突如其來的喜訊砸得暈陶陶的,驚得闔不上嘴。一手攥緊了宜雨,從墊子裡坐直起來。
“果真不要緊?”胡瑤緊着追問,阿窅顯然是慌了神,還得她出面。再者,今天她把人帶出來,必要完好無缺地把人給靖王送回去。何況靖王無子,阿窅腹中就是靖王府第一個孩子,大王爲各府添人,不正是了這個,側妃之中的頭一樁喜事,必然受大王重視……
瞬息之間,她想了許多,想起大婚之日的冷遇和恥辱,想起祖母的託付,想起樑王的敷衍……原已沉重的心事愈發紛亂。
“不礙的、不礙的。”郎中拱手,“婦人有妊,多有害口暈眩的症狀,這位貴人底子不差,好好將養着就是。”
“這是天大的喜事呀!夫人身上都好嗎?”喜雨歡歡喜喜地圍着孟窅,伸手也不敢碰着孟窅,只把墊子拍鬆了,好叫她靠得更舒服些。
胡瑤按耐下滿腹心事,垂目看了眼自己的腹部,難掩失落,扶着荼白的手心更是一片溼冷的汗意。荼白心疼地託着她臂彎,嘴裡也是發苦。
小姐素來是風光的,胡家是顯貴家門,老翁主更是寵愛唯一的孫女。可自打嫁進樑王府,日子實在過得冷清,處處受人制約,還難得樑王憐惜。反觀孟家小姐,在閨中時若不是有縣主幫扶,實在是名不見經傳的人,如今的日子過得自在自得。可嘆造化弄人……
“阿琢……”孟窅恍惚地坐着,雲裡霧裡的,舌頭還打結呢。她的一顆心都是飄蕩的,撲通撲通飛快地跳動着。“我真的……真的……”說着就要爬起來,還是宜雨反應及時,從腳踏上跪起來,把人扶着躺好。
“別急。”胡瑤拍拍她的手,這會兒收斂了心緒,一壁吩咐紅綃陪着喜雨回靖王府傳信,一壁慷慨地打賞屋裡伺候的。回頭見孟窅靠在墊子裡,一手搭在小腹上,想摸不敢摸的小心狀。
荼白將老大夫請去外間,佈下紙墨筆硯。可她知道,這方子是不能去配的。她想的更細,待紅綃去靖王府報過信,靖王定要派府醫,乃至太醫再來看的。老郎中既然說不礙事,她們是斷不敢讓孟窅吃外頭的藥湯的。興許她腹中就是皇長孫,若有萬一,縣主就是萬劫不復了。
“你呀你呀……真真是個糊塗的,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曉得,今天若是有個閃失,叫我怎麼向靖王交代!”胡瑤嘆了口氣,羨慕道:“我就說你是個有福的,靖王知道了,不知多開心呢?還有宮裡的淑妃娘娘,回頭也讓人往孟家遞個消息把。”
她把方方面面都打點妥當,孟窅彷彿才從夢中醒來般。
“阿琢,我要做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