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在花園玩木射、錘丸,由臻兒帶頭,指揮兩個弟弟輪流下場。她沒心沒肺地嬉笑着,看到阿滿的球推到木牌,就歡快地拍掌叫好;看到平安撅着屁股在地上推球,她又握着嘴嗤嗤地樂。兩個弟弟都聽她的,讓大姐姐臻兒非常有成就感。
莊子隱於山林之間,最近的人家是山腳下的獵戶。故去的童老國公當年想在京郊建一座私家馬場,之所以分作次女的嫁妝,這裡頭還牽扯出一樁不甚愉快的舊事。
那年,童老國公花重金買下雀兒山北麓一片林地,可平江候從中作梗,一直沒找到老國公心儀的種馬。老國公戎馬一生,沙場之上幾度險象環生全賴陪他多年輾轉征戰的坐騎。老國公愛馬,不惜財帛轉託多方勢力採買血統純正的塞外種馬。他日常與馬爲伍,更熱衷研究馬經,時常與人研討軍馬的培育與訓練,勢要爲伽羅練就一支一往無前的重騎。彼時,童家從龍有功,正是如日中天之時。童老國公放出話去,一時各地馬商都莫不雀躍逢迎。
無形間,聽得風聲的平江侯府範家感受到威脅。範家的馬場是軍馬採買的主要渠道,其中可謂利潤豐厚,自然不樂意與人分一杯羹。尤其童老國公不僅懂馬,還極爲講究,早就對範家馬場的馬幾次說三道四。平江候不樂意,便想了個損人的陰招。
平江候一番運作之下,不多久,童國公家奴打死良民強佔土地的消息傳遍朝野上下。巍巍皇城,天子腳下,國公府竟敢草菅人命。一時間,童國公功高震主,藐視皇權的流言喧囂至上,使得剛剛坐穩王位的桓康王也不得不親自過問。
人的確是家奴打死的,後頭還牽連出不少強賣強買的橫行。京城之中茶餘飯後熱議不止,今天說親眼看見打死了人,明天又說推到了多少莊稼房舍,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繪聲繪色。童老國公心性直率耿介,初時尚未意識到其中有人下套,直接打死了肇事的家奴,二話不說向大王負荊請罪,又把附近的土地播出許多來賠償被害的農人佃戶。
桓康王剛坐上龍椅,正發愁如何集中分散的兵權。真是剛想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大王鐵面無私地處置了犯事的功臣,藉機震懾居功自恃的百官,一面又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讓童國公羞愧之下,心甘情願地交出一半兵馬。
平江候憑藉此事,強勢壟斷了軍馬買賣,又爲新王解了燃眉之急,成爲新朝隱形的功臣。這纔有了十幾年後,嫡女範琳琅賜婚寧王的姻緣。
等到後來,童老國公回味出其中貓膩來,童家已經失了先機。童國公關起門來痛罵平江候是滿身銅臭的陰險小人,心裡也埋怨起大王不分是非,自己不畏生死奮勇殺敵,卻落得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
不曉得桓康王是一開始就掌握其中真相,還是如童老國公一般,事後才查明原委。總之,後來沒多久,童老國公的長女就被冊爲婕妤,進宮當了娘娘。而童老國公也早已放棄建設馬場的念頭,反而深覺雀兒山一帶晦氣,至死不再踏足。等到二女兒出嫁的時候,童老太太清點地產時,順手把這處山莊給了小女兒。
說來,童婕妤初封即是高位,本該是聖眷深厚之人。她自己也是這麼認爲的,憑着童家的功勞,在宮中本該順風順水,於是對小周妃之流不屑一顧。雖然不至於冷眼奚落小周妃,但多少流露出或輕蔑或譴責的姿態來。這一下正觸了桓康王的逆鱗,因此在她生下三皇子,本該榮寵一時之際,桓康王的表現卻十分冷淡。
等童婕妤回味過來聖心所向時,爲時已晚。後來她莫名其妙生了一場病,還沒等她養好聖體,就在病榻上接到聖旨。因爲她食傷星過旺,欽天監批說她塵緣淺薄。大王唯恐夫妻子女緣分妨害她的性命,做主將三皇子過繼給當時的孟妃。
童明臻當即嘔出一口熱血,奈何病體虛弱實在掙扎不起,眼睜睜看着宮人抱走了她的孩子。她怎麼可能是子女緣稀薄的無福之人?!大王給她扣下這頂莫須有帽子,還不如要了她的命來得乾脆!大王說她子女緣薄,卻搶走她的孩子,交給死了兒子的孟妃去養。
彼時,童老國公已經醒悟過來,甚是後悔把愛女送進白月城爲妃。他心知大王忌憚童家在軍中的勢力,如今女兒和外孫都是大王用以牽制童家的質子。大王不想讓三皇子搭上童家的勢力,同時也是藉着奪走外孫,敲打對小周妃多番不敬的童明臻。
童明臻出家修行的事,是童老國公無奈之下的示弱。他驕傲了半輩子意氣風發,臨老臨老,卻發現子孫不肖,後繼無人。膝下子女憑藉着他的戰功,在京城作威作福終日享逸,皆是好高騖遠,不通謀算之流。想他一生戎馬,到頭來只得爲兒女折了一身骨氣,向大王低頭。
大王接受了童老國公的呈請,爲童明臻在宮中闢出一座清修的宮室,還賜下道號以示恩寵。童明臻捧着老父親的親筆信,失魂落魄地被遷入歸德殿後一處清幽的小院子,自此不見天日。
而童老國公經此一事,大傷元氣,舊年戰場積累的傷病一下子爆發出來,終究被拖垮了身體。雖然大王欽賜御醫爲其診治,傷病反覆難除,終究沒熬過兩年,一代老將鬱鬱而終。
這些事是崇儀在成人後慢慢推敲出來的,從未與生母覈實,倒是與錢先生閒談時提起過一回,由此分析桓康王的爲人。
孩子們更不知道那些遙遠的故事。自打住進來,臻兒便如出籠的小鳥兒。每日睜開眼,先盤算着今天怎麼玩,或是午膳會吃什麼野味。徐姑姑說,母親懷着小妹妹要靜養。果然母親每天只在洗竹軒附近行動,也不大約束他們的功課。可不叫臻兒樂開了懷嚒!
阿滿不似姐姐一般無憂無慮。每天陪姐姐玩耍時,他一邊聽憑差遣,一邊留心。遊戲一會兒,他就提議停下來,或是用些點心,或是看看風景。一早一晚,他還堅持給母親請安,鉅細無靡地詢問母親的飲食起居。
有一回,他聽見晴雨和徐姑姑在廊下說話,聽說母親胃口不好,不怎麼用飯。他當時就記在心裡,等到一起進午膳的時候,烏黑的眼睛一直跟着孟窅的筷子走。一見母親放下飯碗,他就挑一道菜誇說好吃,還讓晴雨姑姑給母親佈菜。
孟窅起初還不察覺,多虧晴雨事後提醒了她。飯後,她哄了孩子們去午睡,自己也歪在榻上,因爲掛念着獨身在外的崇儀,她在枕上翻覆着無法入睡。
“主子是在擔心王爺吧。”晴雨坐在腳榻上守着她,眼見她心緒不定,不忍心纔開口。“其實沒有消息,未嘗就不是好消息呢!”
自來了山莊,外界消息一概都斷了。張懂在前邊的院子坐鎮,每日清早分別往漱玉樓和洗竹軒問安,順便請示兩位王妃起居飲食可有不便,或者有什麼要求,都由他置辦後送進來。因此,她們還不知道靖王入主東宮的消息。
孟窅明知她的好意,心不在焉地唔一聲,疊起手側枕着軟枕,柳眉輕顰,目含憂色。
“王爺臨行再再叮囑,就怕主子不能安心養胎。主子如此自苦,豈不讓王爺牽掛。”晴雨接着勸解。“還有大公子。主子愁容難掩,連大公子都瞧出來了。”
孟窅聽她提起阿滿,這才擡起頭來。
晴雨見狀,再加把勁。“剛纔用膳時,大公子不停給您夾菜。定是大公子也看出,主子胃口不佳,這纔想方設法讓您多用一口菜。”
孟窅回想一番,果然如她所說。自己的孩子,她總是知道他們的脾氣。阿滿用膳時一貫守規矩,安靜又斯文,最像明禮。平素最活潑的是臻兒,平安會撒嬌,就顯出阿滿的乖巧。今天確實不像阿滿的作風。
這一思量,她才意識到自己不僅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母親。不止是阿滿姐弟,還有明禮千萬叮嚀的腹中骨肉。孟窅告訴自己振作心神,努力加飯。讓孩子都爲她操心,她這個母親就太過失敗了!
這一趟崇儀來去匆匆,與孟窅互訴衷腸,聊作慰藉。張懂派去找郡主公子的人跑進後院找到小主子們,一刻不停地趕回洗竹軒,到底還是撲了一場空。
“爹爹!”臻兒一邊跑一邊喊,轉過月洞門,看見門前憑欄獨倚的母親,奇怪地問:“阿爹呢?阿爹不是回來了嗎?”
平安從徐圖身上爬下來。他人小腿短,聽說崇儀回來了,機靈地攀着徐圖的腿要他抱。這時候,跟在姐姐的屁股後面,也一迭聲地喊爹爹。
孟窅才把人送走,臉上悵然。不妨聽女兒發問,又勾起心頭的酸楚來。
“你們怎麼回來了?”孟窅抿起嘴,故作輕鬆一笑。崇儀故意不去喊他們,不料他們還是趕回來,可惜卻是錯過了。
臻兒把院子四下環視一遍,沒有搜尋到崇儀的身影,頓時不樂意地撅起嘴來。“張總管騙人!阿爹根本沒回來!”
徐圖說不會,張總管不敢謊報消息。張懂每日關注榮主子的起居,也會向徐圖打聽小主子們的近況。他怕小主子們在莊子上無聊,還盡心蒐羅來許多玩具,供徐圖哄他們開心。他辦事周到,比高斌還細緻。
孟窅也爲張懂開脫。“你們阿爹又去忙了。”
她本想說,阿爹過幾日就回來。話到嘴邊,又苦澀地咽回去。她怕孩子們聽進去,回頭追着她纏問。
臻兒的小嘴撅得都能掛油瓶了。“哼,阿爹竟然不和我說句話就走!”
她跑到孟窅身邊,好叫母親看見自己在生氣。“阿孃怎麼不叫阿爹留下來?!”
說着,她眨眨眼,又黑又亮的眼中很快漫上水光來。
孟窅滿心酸楚地想,她也想叫明禮留下,可又有什麼法子……
一時,她唯有摟着傷心的孩子,也跟着落淚。
平安見姐姐和母親都哭了,霎時感同身受,心裡難過的不行。他張開手跑上去,抱住孟窅的腿,把小臉貼在孟窅的膝頭嗚嗚地抽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