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王的隊伍逐漸靠近望城。周麗華披上銀甲,腰間配着寶劍,馭馬護衛在樑王的身側。她作女妝時,相貌不過平平,一雙鳳眸最爲出挑。平素,她靠着國公府的嫁妝和樑王的賞賜精心裝扮,素來以端莊矜貴自居,十分瞧不起以色侍人的孟窅之流。如今換上戎裝,整個人英姿煥發,巾幗不讓鬚眉的風姿與朝陽亦可媲美,倒顯露出不一樣的風情,令人不禁側目。
自從樑王答應她加快進程,她的心情一路高昂。京城有周家策應,有長姐的府兵,兵部盡是表哥的人。他們還有希望。
山莊裡,清風穿花拂柳,佳人倚窗望月。
門廊下,晴雨和徐圖點燃驅蚊蟲的香餅子扔進香爐裡。兩人以手爲扇,等到爐中升起嫋嫋輕煙,兩個人提着手柄,一個向東一個向一西,繞着屋子走。山中清亮,但容易滋生蚊蟲。這回跟出門的人不多,這些小事也由徐圖和晴雨親手操持。
徐燕看着小主子們睡下,從西邊屋子裡走出來,就見東次間的窗戶開着,榮主子斜倚在窗邊。一身半新不舊的松江綾襦裙貼合着她溫柔的曲線,她仰着素淨的面容仰望夜空。月光灑落下來,彷彿泛着熒光的細粉輕輕敷在她柔和的五官上。她一手輕輕搭在小腹上,兀自出神。
徐燕心知,榮主子又想王爺了。這位主子愛黏人,靖王偏偏喜歡她的黏糊勁兒。從前在府裡,兩個人要好得連體嬰似的,日日同食夜夜同衾,恨不能時時刻刻挨着邊兒。靖王一派端方君子,外頭都說他仿若崇嶺冰雪,孤高清雋。只有椒蘭苑的奴才知道,這位爺也是紅塵俗人,爲人夫爲人父,最愛引着榮王妃爲他牽腸掛肚貪嗔癡恨。他會喝榮王妃的喝過的殘茶,也會吃公子捏壞的米糕,甚至會讓郡主騎在他肩上撒歡。
徐燕放輕腳步,在她肩上搭一件薄薄的斗篷。
“臻兒睡了?”
阿滿最乖,每日作息規律。徐圖幫他洗腳的時候,他會自己擦乾淨小臉。躺下前,用加了竹鹽的溫水漱口。他筆直地躺進錦被裡,雙手交疊擱在心口,一覺睡到天亮,被子也不會亂。
平安弱一些,體力不支。夏日晝長夜短,他跟着姐姐玩一天,天一擦黑就頻頻打哈欠。
臻兒精力充沛,心眼也多。躺在被窩裡,一雙腳還調皮的踢蹬。她抱着心愛的小枕頭,側躺着打量弟弟們的碧紗櫥,可惜無人迴應。
“郡主見公子們都睡了,也閉上眼,不一會兒就睡着了。”徐燕故意做出無奈的苦笑。
孟窅也拿她沒法子,對徐燕道一聲辛苦,輕輕嘆了口氣。
“今天沒讓她見到阿爹,她心裡肯定不樂意,我原本還怕她睡前會鬧脾氣。”
徐燕心道,小孩子無常心,晚上美滋滋地吃過配料豐盛的冬瓜盅,早就忘記那點芥蒂。其實心裡最不樂意的,可不是您嘛!果然,小主子們一不在,她就一個人又悶悶不樂起來。
“有咱們大公子在,郡主聽他的勸呢。”徐燕逗着她閒話分散精神,免得她心中鬱結。肚子裡還有一個呢,心情不好最不利於養胎!
孟窅果然失笑。“真是,不知道的,還以爲阿滿是哥哥,臻兒是妹妹。都是她爹慣得……”
徐燕暗道不好,一不小心又扯到靖王身上。她擡起眉頭,就看見榮王妃的嘴角又垮下來。晴雨還在屋外頭薰艾草,她不敢再胡亂開口,就坐在腳榻上給孟窅捏腿。
又過了一會兒,只聽見孟窅的聲音響起來。
“明天請錢先生來一趟吧。”
錢益住在外面的院子,每三日,張懂會帶他進來爲孟窅把脈。徐燕首先的反應是緊張。
“主子哪裡不爽利嗎?”
“不是。”孟窅安撫後,簡單地說:“我想託他辦件事。”
徐燕放下心來,點頭應聲。“那讓徐圖一早過去請先生。”
錢先生精通岐黃,照看了榮王妃三胎,靖王正是派他來照應着。
崇儀記掛着她和孩子,趁亂冒險前來探望。孟窅心中也記掛着他。她想讓錢益去打聽山下的情況。倘若形勢不利,她想讓錢益去明禮身邊。
次日,徐圖清早就跑出去。回來的時候,除了錢先生,張懂也跟進來請安。
山莊裡的一舉一動都在張懂的掌握中,徐圖剛走出洗竹軒,張懂就得到消息。他聽徐圖說明來意,決定自己親自走一趟。萬一榮王妃抱恙,他必要如實將消息傳給三爺。
出門在外,不比王府中規矩森嚴。孟窅事先讓人撤下了屋裡的屏風,直接在次間接見二人。
齊聲請安後,錢益口中告罪,請示先爲孟窅請脈。
“容學生先請脈,主子再說不遲。”他觀察到,榮王妃眼下映着淡淡的青色,粉脣泛白。錢益放下藥箱,先請孟窅遞手。
張懂親自上來伺候,爲錢益遞引枕和絹帕。
“榮王妃是否飲食無味,夜裡淺眠,容易驚醒。”
徐燕與晴雨兩兩一對眼,由晴雨來說:“也能進飯食,飯量比往日少二三分。夜裡還好,只是昨晚醒過兩回。”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錢益一手搭脈,一邊點頭。除了氣虛,還有些脾弱的症狀。
張懂就怕這個。這一位住在三爺的心裡。就在昨天,三爺還喬裝潛入山莊,只爲見她一面。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只怕耽誤大事。
晴雨又說,榮王妃似有口苦,早起漱口時,多用了一碗香片。
孟窅原本有心不驚動旁人,可身邊人一個賽一個細心,徐燕還懂醫理,瞞也瞞不住。
“我從小就苦夏,等天氣轉涼,自然就好了。”如今寄居在外,山下形勢未名,她不願添麻煩。
錢益點點頭。榮王妃說的未必不是實情。他沉下心來細細診脈,片刻才收起手。
“不妨礙,也無需用藥。”藥性多少對胎兒不利。錢益對徐燕吩咐。“還是日常服用紫蘇茶,夏日脾胃虛弱,飲食以清淡爲好。這個時節果蔬豐盛,主子有什麼可意的瓜果,都可以長一些。不過,少量爲宜。”
徐燕回說,已經備下了。正是錢先生從前焙制的,這次從府裡帶出來了。
張懂略微放寬心,向着孟窅拱手躬身回話,請她寬心。
“如今雖說不比在府中便利,飲食採買都有專人去辦,該有的一應俱全。奴才就在前面候命,榮主子有什麼吩咐,只管叫徐圖傳話。三爺吩咐過,每日的用度都會先緊着洗竹軒這邊。”
孟窅便點頭表示知道了,少不得慰勞一番,又說:“我這裡都好,膳食茶果樣樣不缺。”
這是讓他說給三爺聽的。張懂就說都記下了,卻不預備瞞下。三爺不用自作主張的奴才。有一回,高斌見他太忙,就把該稟報的消息壓了半天。被三爺發現後,一樣賞了他十個板子。張懂自發地告退,準備立刻把消息傳出去,順便留出空間給榮主子與錢先生說話。
徐燕搭把手,幫錢先生收拾藥箱。另一邊,晴雨給錢先生上一碗新茶。
孟窅賜座,請錢益先喝茶,自己在心裡醞釀一番,才緩緩啓脣。
“先生與王爺名爲主僕,實爲知己。我知道王爺一向敬重先生,與先生無話不說。還請先生給我一句準話,王爺他……他、”話到嘴邊,她的心就突突地鼓動起來。
晴雨和徐燕齊齊圍上來,一個勸她放寬心,一個說莫要動了胎氣。說着,又去準備錢益說的紫蘇茶。昨天,徐燕已經找出來,隨時都能呈上來。
屋裡忙亂了一會兒,紫蘇茶溫熱的香氣浮起來,孟窅嗅着茶香,緩過一口氣:“他什麼也不和我說,可我知道,外頭一定發生大事了,而且極爲兇險。所以,他把我們送出來。我這個樣子,什麼也幫不上他。孃家那邊又遠在京外,更無法爲他分擔。”
靖王有兩位王妃。一邊是李家,想表現,但沒有能力表現。一邊是孟家,大約是有能力表現,卻不會出面表現。
錢益自然知道。每日都會有送給他的消息,連張懂都不曾拆封。三爺甫入東宮,根基未穩。上有大王病體垂危,下有恭王蠢蠢欲動,朝中百官各懷心思,城外還有動向未明的樑王。三爺被封太子,是險勝,接下來是征途的開始。他要爲三爺穩住後方。
“三爺不說,自然有他的主張。依學生看來,三爺珍視娘娘,娘娘安好就是給三爺添力。”這是實話,正如孟窅所述,崇儀正是怕心中牽掛無法施展,才把她們母子送來山莊避開紛擾。
錢益慢條斯理地說話,無形間給孟窅一劑定心丸。她忽然站起來,話音未啓,疊起柔荑面向錢益鄭重拜託,單刀直入道:“我一介婦人,有心襄助卻無能爲力。請先生爲他周全。”
她一起身,錢益豈敢安坐,急忙跟着起身。他躬身俯首,迭聲道豈敢豈敢,一邊連退三步,面露惶恐謙卑之色,絕不肯受她的大禮。
“榮王妃折煞學生。學生一介書生,蒙三爺不棄收容在府,無以爲報,自當鞠躬盡瘁。”
晴雨走上來想扶一把,被孟窅拂開。她執意追上一步,懇切相求:“可否請先生下山。有先生在他身邊出謀劃策,必將事半功倍,我也好放心。”
錢益把頭埋下去,暗自感慨,他們夫妻的發端出奇一致。可三爺交代在先……
孟窅見他面帶難色,早有所料。“先生方纔已經診過脈,我和腹中孩兒都無大礙,還有徐姑姑在。若先生能下山支應王爺,我纔好放心,更能安心將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