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昆子從箱籠裡找出乾淨衣物掛在衣架上,然後提起茶壺出了門。回屋的時候,不僅帶來了熱茶,還挎着一直三層食盒。他看錢先生形容憔悴,這兩天肯定沒吃好。
錢益披上道袍從屏風後頭走出來,衣帶就這麼鬆着。
小昆子打開食盒,從最底下那層裡取出一晚雞絲銀芽涼麪;中間是配面吃的小菜,不多,只有兩樣,一碟香油拌茄丁、一碟醋浸蘿蔔條;最上面一層是一大碗胡瓜蛋花湯,金黃色的蛋花裹着碧玉般的胡瓜,聞着就鮮香清爽。
錢益嗅着飯食的香氣,肚子發出一串空鳴。他欣慰地點點頭,不由地誇小昆子。
“不錯,有長進!”說着,他在桌邊坐下,舉起筷子。“吃過飯,弄些熱水。回頭給你家先生我好好通通頭。”
小昆子無不答應,視線緊緊鎖着錢益,一眼不錯地盯着他。
錢益大口吃了兩筷子面,香醋和芝麻醬混合的香味讓人食指大動,飢餓的感覺更明顯了。他撇開湯匙,直接捧起湯碗唏哩呼嚕地灌湯。
小昆子看他狼吞虎嚥的模樣,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他擔心地勸:“先生,您慢點!您這是餓了多久?!你別急,廚房裡的飯管夠!榮王妃早就吩咐了,讓廚子隨時備着,讓您一回來就能吃上熱騰騰的新鮮飯菜。”
錢益灌下一大口溫熱的湯水,覺得那股兇狠的飢餓感緩和下來。他放下碗,舒坦地吁了一口氣,五臟六腑都鬆快了。
“沒事,沒事。”又聽小昆子說,這些都是榮主子的關照,再舉起筷子的時候,不由放慢速度細細品味起來。茄丁軟糯,蘿蔔爽脆,胡瓜蛋湯乾淨爽口,雖然瞧着不過是些開胃的小菜,可暑熱天裡吃上一口,整個人由裡而外都輕鬆不少。難怪三爺總是在西苑用飯,確實比內府膳單華而不實的花架子合口味多了!“多虧榮主子細心。”
小昆子眼底頓時泛起精光,說起榮王妃,劫後餘生的慶幸讓他滿面紅光。“榮王妃不止細心,還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要不是榮王妃和大公子,先生就再也見不到小子了。又哪裡還能吃上這口麪條,喝上這口湯呢!”
說着說着,他激動地流下兩行淚來。他想起那日的驚心動魄,膝蓋頭一軟,跪坐在錢益腿邊後怕地嚎起來。
原來,錢益走後的第二天,送膳的下人發現少了個人,悄悄告訴給李王妃知道。
李岑安自從聽說靖王離開後,十分乖覺地呆在漱玉樓裡。她原本也是極爲平和內斂的性子,若非被靖王逼得太狠,不至於患得患失亂了方寸。經過秦鏡點撥後,她已然曉得輕重。她要穩穩地佔着嫡妻正房的位子,不能授人以柄,尤其是不能讓靖王拿捏她的錯處。如今,她只盼着靖王早日繼承大統,她纔有揚眉吐氣地那天。
林嬤嬤被李王妃和秦鏡再三叮嚀,也不敢輕舉妄動。可她也不甘心,萬一孟氏起了壞心呢?!這山莊裡都是靖王和孟氏的人,進出受人轄制。要是他們想趁機對小姐做些什麼,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林嬤嬤出門的時候,在自己的包袱裡揣了一包銀子銀票。抵達山莊後,她咬咬牙,撒出去五百兩,買通了膳房送膳的丫鬟。她們在漱玉樓裡出入不便,那個張懂又鹽油不進,莫說外頭的消息探聽不到,就是莊子裡發生了什麼都不曉得。林嬤嬤覺得,這樣整日裡耳目閉塞的日子太危險。
財帛動人心,那丫鬟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又聽林嬤嬤滿口保證,不會要她害人,至猶豫了以下就歡天喜地的答應了。小荷暗裡竊喜,親王與郡王果然不一樣。從前,池王妃出手可沒這麼大方。再者,她只是一個送飯的丫鬟,走動的範圍有限,能傳遞的也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消息。她也想好了,若是林嬤嬤想要她在飯菜裡動手腳,她是萬萬不會答應的。畢竟性命攸關,會掉腦袋的事,她是堅決不碰的。
一方面,小荷也並不敷衍林嬤嬤。在膳房幹活時,她總會豎起耳朵仔細記住大夥兒的談話,偶爾也會假裝不經意地搭幾句話。往漱玉樓請示膳單或呈送飯食的時候,她都會多留一刻半刻,把她探聽到的消息毫無保留的告訴林嬤嬤。洗竹軒點了什麼菜色;郡主摘了什麼花;徐圖新弄來什麼玩具;又或者榮主子加了一頓點心什麼的。她也不傻,林嬤嬤是李王妃的心腹,她做事就是代表李王妃。女人之間,尤其是正房和偏房之間還能有什麼花樣,真正想打聽的還不就是情敵的動向嘛!你看,每回她一說洗竹軒點了點心,林嬤嬤必定也要給李王妃也加一個茶果,就跟小孩子鬥氣似的……
如果林嬤嬤想讓她打聽前面的事或者外頭的事,不說她鞭長莫及,即便知道,也不敢隨意傳遞。她聽說,如今管着二門的可是位閻王爺。就在前兩天,馬房的潘發想溜出去買酒喝,才攀上牆頭就被人狠狠拽下來。聽說潘發摔得不輕,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站起來。
林嬤嬤又從小荷嘴裡聽說,洗竹軒點了冬瓜盅。林嬤嬤沒掩飾心裡的不屑,十分不雅地翻了個白眼。孟氏那小妖精真真兒是沒心沒肺的,養的孩子也心大得很,一日都不虧待那幾張嘴。她給小荷塞了二兩銀子。“到時候照樣給娘娘送過來,也省去膳房另外多費工夫。”
小荷嘴甜,笑眯眯地誇說:“還是娘娘體貼咱們。”
林嬤嬤聽得順耳,又額外賞給小荷一枚銀戒指。
小荷喜笑顏開,第二天,給她帶了一個大消息。住在前院的那位老先生不見了。
林嬤嬤扶着李王妃氣勢洶洶地推開二道門,連張懂出面也沒攔住。
李岑安其實並不是來鬧事的。實在是內院裡消息不通,每日除了張懂例行的問安,就只能看見膳房裡一日三餐送飯的小荷。若不是還有林嬤嬤與她作伴,一成不變的日子令人不禁懷疑自己住在一座死城中,日以繼夜循環往復。
她衝過來的聲勢浩蕩,其實只想從張懂嘴裡挖出更多的消息,確切的消息。
可張懂是誰,他誰的面子也不賣,只聽三爺的號令。三爺說不讓山莊裡的消息外泄,也不必將外界的消息擾亂山莊裡的安寧。
“錢益呢?山莊裡走了個大活人,爲何無人察覺,亦無人來報?”李岑安佔着堂內高座,身邊時滿面冰霜的林嬤嬤。
小昆子跪在門外的石板路上喊冤不止,看押他的兩個家丁爲難地對視,拿不準自己該聽誰的。屋裡頭的王妃在發威,管事的張爺爺冷麪無情,盡難爲他們這些下人……
張懂面對李王妃的發難巋然不動,直等對方的話音落定,纔不疾不徐地拱手回話。“錢先生下山的事是奴才安排,並無不妥。”
“並無不妥?”張懂越是不慌不張,就越是讓她心中難堪。李岑安高挑眉頭,嗓音尖刻。“誰做的主?誰能確保萬無一失?你嗎?”
張懂一言不發,但神色間亦無絲毫動搖。
“王爺切切叮囑,而你就是這麼擅專跋扈。倘若因爲你的欺上瞞下,惹來賊子連累兩位公子的安危,你有幾個腦袋來抵罪!”李岑安知道靖王的心腹看不上自己,張懂是一個,還有一個高斌,甚至椒蘭苑那個徐圖也敢輕看自己。她也知道這些人的顧忌。他們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未必真把孟窅放在眼裡,可他們都在乎那三個孩子。她把孩子們擡出來作筏子,果然在張懂冷硬的臉上發現一絲鬆動。她心中痛快,奮力拍在几案上呵斥。掌心的刺痛,讓她血液沸騰。“本宮眼裡容不下欺主的刁奴!給我打!”
押人的家丁面面相覷,埋下頭假裝聽不見。誰敢動張爺爺?!
小昆子嚇得一抖,眼眶不爭氣地發熱。他怎麼這麼倒黴!早知道還不如跟着先生出門去,還能服侍好先生……
錢益停下筷子,就見小昆子一灘軟泥似的抱着自己一條腿,呼天搶地地嚎啕。“先生下回出門,可一定帶上小的。小的再也不和先生分開!”
錢益的脊樑上漫上一陣惡寒,嫌棄地踢踢腿。可小昆子哪裡肯撒手,涕淚交縱的臉擦在他才換上的乾淨道袍上。那道袍是炭灰色的,這會兒暈開一片深一片淺的,可疑的液體越染越多。
“打住!”錢益面如菜色,瞬間倒盡胃口。“還不快把臉擦乾淨,像什麼樣子!有辱斯文!”
小昆子麪皮漲得紫紅,哭訴過後也覺得十分困窘。實在是當時的情形太嚇人了!靖王讓他服侍先生,逢人誰不是禮遇三分。他還沒經歷過這麼兇惡的場面呢!
錢益丟了汗巾給他,等他把臉上烏糟糟收拾乾淨。看着小昆子把汗巾揉成一團塞進袖口裡,他無奈地想,這條汗巾不能要了……
“後來呢?”小昆子一臉委屈,可看他行動自如,抱腿哭嚎的靈活勁兒,不像是捱了打的。
小昆子猛地擡起頭來,把錢益嚇了一跳。
“老天憐我!千鈞一髮的時候,榮王妃和大公子趕到,才保住了小人的屁股……”被錢益一瞪,小昆子裝模作樣地打了自己一嘴巴。“是保住了小人的半條命!”
錢益想,這小子嘴欠得很,其實沒見過世面,否則也不會被李王妃的虛張聲勢嚇住。或者該讓他挨一頓板子,也好長長記性。
小昆子回想當時,對榮王妃母子感激涕零。
“要不是大公子聽見響動,又請來榮王妃,小的就成了那棒下冤魂。”說着又是熱淚盈眶,知道先生不愛看,頻頻扯着袖口抹眼淚,嘴裡不忘歌頌榮王妃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