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的流言,越來越多,牽扯到的人,也越來越廣。
整個山東地區的氣氛,都變得詭異起來。諸侯與諸侯,上司與下屬,彼此懷疑,提心吊膽。
“趙高也有天命?”
咸陽城中,出現了各種流言蜚語。
嬴嬰疑惑的看着面前家人,“他不過一閹貨,如今做到中丞相已經位極人臣,竟還奢求天命?”
中丞相,就是有宦官內侍擔當丞相的一種說法。
這個‘中’字,就是禁中之意。不管趙高如何的飛揚跋扈,也不管他如今何等的受胡亥信任,可這閹人的身份,註定了他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樣。即便是丞相,也要掛上閹人的名頭。
嬴嬰如今,也被趙高壓在了下面。
特別是看到老秦如今這種狀況,不免生出了悔恨之意。
但是,留駐咸陽的中尉軍,被趙高的女婿所控制。而駐紮在藍田大營的都尉軍,同樣也被趙高牢牢的控制在手中。胡亥不理朝政,整日裡玩鬧戲耍,根本就不管這糜爛的局面如何解決。嬴嬰幾次想要向胡亥稟報,可是趙高在內廷控制的太嚴密了,根本就不給嬴嬰機會。
嬴嬰也害怕啊!
胡亥對趙高的信任,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以趙高現在手中的權勢,如果還害死嬴嬰,如同碾死只螞蟻一樣。想想嬴將閭,想想李斯,想想馮劫馮去疾……那些已經成爲冤魂的人,生前哪一個,不是位極人臣,手握大權呢?
他們都死了,而自己還活着。
不是因爲他嬴嬰有多厲害,而是因爲他還威脅不到趙高。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嬴嬰越發的小心謹慎,唯恐被趙高找到了藉口,那可就要腦袋不保了……
可是,嬴嬰聽說趙高成了天命,就再也無法忍耐住了。
趙高都成了天命,那嬴氏一族,又將何去何從?嬴嬰可以忍受趙高飛揚跋扈,但卻不代表他能接受,趙高成爲這八百里秦川之主。可問題是,他手中真的沒有力量,去和趙高抗衡。
誰可剷除趙高?
嬴嬰也不由得疑惑了……
在房間裡徘徊着,他頗有坐立不安的感覺。
這時候,一個婢女走進了書房,看見嬴嬰,不由得一怔。
“你進來作甚?”
嬴嬰眉頭一蹙,厲聲喝問。
婢女一哆嗦,連忙跪下來說:“大將軍,小婢是來收拾房間。往日都是這個時間來打掃,卻沒想到……”
嬴嬰這才意識到,現在已經很晚了。
“如此,你且收拾一下吧。”
他說着話,邁步走出了房間。
皓月當空,夜色如洗。那點點的繁星,一閃一閃,俏皮的很。
嬴嬰站在庭院中,徘徊沉思。
夜風拂過,卻絲毫不能讓他感覺到涼爽之意。相反,這心裡面,越發的沉重起來,幾乎喘不過氣。
“你手裡拿的是甚東西?”
小婢捧着一摞竹簡,從書房裡走出來。
聞聽嬴嬰詢問,她連忙回答說:“啓稟大將軍,這些是您準備收整的公文。前些時候您不是吩咐過,把去年的公文整理妥當,過些日子封存於庫府嗎?這是已經整理出來,準備封存的公文。”
“你先放回去,我一會兒再整理一下。”
“是!”
小婢應了一聲,捧着公文,又回去了房間。
嬴嬰在庭院裡站立了片刻,轉身又回到了書房中。他坐下來,從書案上拿起竹簡,有些漫不經心的閱讀起來。慢慢的,嬴嬰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因爲他在竹簡中,看到了一個名字。
章邯,章邯……
自從章邯領兵以來,他打的很順利嘛!
不管是在渭水擊潰周章,還是在潁川大破陳勝吳廣,乃至於不久前伏擊項梁。一樁樁,一件件,莫不展示出了,章邯的大將之風。沒錯,王離的確是敗了,可是章邯,如今還在啊!
他手握十萬秦軍,如果再算上收攏王離的殘部,也差不多有二十多萬人。
董翳屯兵在三川郡,手裡也還有十餘萬人馬……這些加起來,已足以控制住關中的局面。
所謂攘外必先安內。
如今,關中內部不寧,就算章邯他們再能打,也只是苟延殘喘。
如果……如果能讓章邯董翳率兵回關中……恩恩,也就是說,放棄崤山以東之地,收縮兵力,穩守關中……八百里秦川,是老秦的根本。只要關中不亡,則老秦不亡。到時候,外聯章邯董翳,內結忠義之臣,殺死趙高,清除奸人。也就是三五年之間,老秦定能恢復元氣。
要知道,這八百里秦川,四五百萬老秦人,纔是老秦的根本!
而諸侯只要無法攻破函谷關,遲早會產生大亂……恩,諸侯內訌一起,就是老秦捲土重來之時。
嬴嬰感覺到,他已經觸摸到了挽救老秦的方法。
不過,要想實現這一點,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嬴胡亥的詔令!必須要有嬴胡亥的詔令,纔可以順利的實施這一系列的手段。可內廷被趙高控制的很嚴,想要弄出詔令,卻不容易。
誰可以設法,獲取嬴胡亥的詔令呢?
嬴嬰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人。
此人當年頗受先帝看重……雖然後來也投靠了趙高,卻也是形勢所逼造成。只看他一直以來的舉措,倒也是忠誠之人。不過,不能貿然行動,最好是先與他聯絡,試探一下此人的態度。
恩,聯絡此人的同時,也要設法和章邯他們溝通一下。
“來人!”
嬴嬰沉聲喝道。
可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天色已晚,下人們怕都已經休息了。
好吧,就算是下人們沒有休息,此時咸陽宮宮門緊閉,也無法和那個人取得聯繫,卻有些心急了!
想到這裡,嬴嬰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
心情一下子豁然開朗,他興奮的在房間裡走了兩個來回,而後深吸一口氣,用力的握緊拳頭。
一切,待天亮後見分曉……
煊赫廣武城,在夜色中,顯得很莊嚴。
這座在河南地大戰結束之後開始修建的城池,經過七載經營,已經成爲北地郡和九原郡之間的溝通要地,更是黃河岸邊,一顆璀璨的明珠。昔日富平廢墟上,有一座巨大的墓碑。
碑上刻有八個大字: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這也是老秦人的風骨所在,凝聚了老秦人五百年不屈的精神。
字,是由大公子扶蘇親自書寫,請義渠大匠刻成銘文。黑色的石碑,在月光下更添莊重之色。
自北廣武城營建以來,先後遷來了六千戶居民,近三萬人。
其中,從內史郡,由始皇帝嬴政下詔遷徙的有三千戶,後來大公子扶蘇又從遷至九原郡的三萬戶民衆裡,擇兩千戶隴西老秦,移居此地。東陵侯召平,經營五載。增流民近一千戶。
不過北廣武城的守衛並不是很強橫。
特別是王離盡起北疆兵馬之後,將原先駐守在北廣武城的三千秦軍調至九原縣。
可以說,北廣武城變成了空城一座。當呂釋之和任敖奉命出擊的時候,幾乎是兵不刃血的拿下了北廣武城。而廣武城的居民,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呂釋之是奉廣武君之命前來,而北廣武城又是廣武君的封地。移居至北廣武城的百姓,對劉闞當年的事蹟,也都是耳熟能詳。
所以,一切進行的出乎尋常的順利。
劉闞前來巡視,北廣武城的百姓們,自然很歡迎。
原本呂釋之準備了迎接儀式,可沒想到,劉闞一行車馬並沒有直接來北廣武城,而是去了富平廢墟。他在廢墟前,焚香祈禱,祭拜當年死去的英靈。在老秦石碑前,更是放聲大哭。
雖已過去了八年之久,可是當年萬馬嘶鳴,血火交織的景象,卻仍歷歷在目。
這一哭,盡收廣武百姓之心……
薄女坐在後院八角亭裡,開心的和一個女子說話。
“趙兒,聽說你快成呂夫人了?”
趙兒,是薄女對身邊少婦的暱稱。她本名趙女,和薄女一樣,都是被周市送給劉闞的女人。
比薄女大一些,生的丹鳳眼,柳葉眉,瓊鼻小嘴,美貌無比。
柳腰豐臀,美腿蓮足。
據說,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兒,只因家道中落,而成爲婢女。精擅樂律,能翩翩起舞。最重要的,這趙女頗能勾人,心眼兒也不少。呂嬃第一眼見到她,就覺得這小娘,是個狐狸精。
留在身邊是個禍害,可要是殺了,又薄了周市的面子。
乾脆把趙女送給了呂釋之,讓她伺候呂釋之。可沒想到,呂釋之正在血氣方剛的年紀,這趙女又頗懂得察言觀色,最終把呂釋之勾上了自家的牀榻。她學過內媚之術,令呂釋之頗爲着迷。這一來二去,竟成了呂釋之的貼身小婢,而且傳聞,呂釋之準備正式把她納入房中。
正妻的位置,自然不可能了。
呂釋之現在也不是普通人,好歹是劉闞的小舅子,更執掌兵馬,自需門當戶對才行。
呂文夫婦,如今只剩下這一個兒子了。再加上當年呂雉的事情,讓夫婦二人對呂釋之的婚事,格外看重。而呂嬃呢,也只剩下這一個兄弟,非常關心。既然做不了正妻,索性讓呂釋之把趙女納妾。算算年紀,呂釋之的年齡也不小了。有個女人,也正好照顧他的生活。
薄女和趙女的關係很好,此次來廣武城,劉闞和呂釋之等人在大廳議事,薄女和趙女,就聚在了一起。
聞聽薄女的調笑,趙女很開心。
“少將軍的確是有這打算。
不過如今正是廣武君的關鍵時期,所以只好拖延些時候。少將軍說,待九原郡事畢,就會給我一個名份……
薄兒,你現在過的如何?
聽說從彭城到九原郡這一路上,都是你負責照顧廣武君……嘻嘻,那廣武君,是不是很厲害?”
薄女的膚色偏黑,聞聽臉上發燙。
“廣武君,廣武君很好啊!”
“是嗎?”趙女撇撇嘴,輕聲道:“我可是聽人說,廣武君很兇的。還有,君侯夫人據說也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在樓倉時,還親手殺了她的哥哥呢……要不,我和少將軍說,把你要過來?”
薄女心裡一着急,連忙用力搖頭。
“別,我在主人身邊,挺好的!”
趙女一怔,輕聲道:“薄兒,你別害怕。若是別人開口,廣武君或許不會聽,可是少將軍開口,廣武君一定會答應的。我在這裡聽人說,當年廣武君扼守此地,曾吃人肉,喝人血……到現在,北邊的那些胡虜聽到廣武君的名號,就會嚇得睡不着覺。薄兒,我是擔心你受苦。”
“我纔沒受苦呢!”
薄女連忙說:“趙兒,你莫要聽那些人亂說。其實主人挺好的,平日裡和誰都是客客氣氣,一點也不嚇人。還有夫人,雖然嚴厲一些,但也不是不講道理……趙兒,我和你說,你馬上要入少將軍的房了,外面人怎麼說咱們管不着,可是咱們自己,卻要把好自己的嘴巴纔是。
少將軍或許喜歡你,可你也應該清楚,少將軍的今日,卻是廣武君所賜。
那些沒天良的嚼舌根子,千萬別在少將軍面前露出來……否則,少將軍一定會很不高興。”
趙女心裡一咯噔,立刻醒悟過來。
自己最近這段時間,過的太順利了……順利的讓自己,有點忘乎所以,竟然妄論廣武君夫婦。
心裡一陣後怕,趙女的臉色都白了。
“薄兒,多謝你提醒,否則我可能會闖大禍了!”
薄女倒是不甚在意,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可就在這一笑間,趙女卻品出了一種奇異的滋味。她靜靜的看着薄女,看着她眉眼間的表情。
“趙兒,你看我作甚?”
趙女突然說:“薄兒,你喜歡上你家主人了?”
薄女頓時臉羞紅,低下了頭,“趙兒,你莫胡說……”
“我纔沒有胡說。
你的性子,我太瞭解了。就算是人家欺負到頭上,你也不會說什麼。今日我只說了兩句謠言,你就……如果不是你喜歡你家主人,又豈能如此爲他辯護?”
“我……”
“薄兒,你家主母……”
“主母的意思,是想我照顧好主人。”
話無需說的太明白,大家都是聰明人。趙女頓時明白過來了,這心思,也立刻有些活泛!
薄女如果嫁給廣武君,即便是妾室,想必也不一般。
必須要和薄女打好關係,一來可以爲呂釋之帶來更多的好處;二來有助於自己,坐穩位子。
畢竟,自己只是一個婢女,也沒什麼靠山。
萬一將來呂釋之娶了正妻之後,自己會不會失寵?她不得不考慮這些事情……
但如果有薄兒這層關係,想必將來的正妻,也不敢太欺負自己了。趙女心裡想着,不由得又泛起了一絲酸意。這薄兒未免也太好命了吧,原以爲自己已經很風光了,沒想到她更厲害。
不過轉念一想,趙女又不禁啞然失笑。
大概也正是薄兒那種淡薄的性子,纔會被廣武君夫人看重。
自己什麼狀況,自己心裡清楚。如果當年是她留在劉闞的身邊,也許早就把劉闞勾搭上了。可是能不能有命去享受,可不一定了……畢竟,那呂嬃可是個連親哥哥都敢殺的剽悍女人。
不行,一定要幫薄兒早點成事!
趙女的一番心思,薄女自然是不知道的。
兩女在八角亭裡又好一陣子的說話。趙女不時的把話題轉到那男女之事上,只讓薄女兩頰羞紅。
待到分手之後,薄女有些心神不定的回住處。
第一次,她一個人坐在這房間裡時,感到了一絲寂寞。
從小讀黃老之術,她養成了那種淡漠無爲的性格。可這少女心思一動,什麼淡漠,什麼無爲,再也無法束縛她的心境。靜靜的坐在書案旁邊發呆,腦海中卻浮現出了劉闞雄壯身影。
那一夜,在頓丘……
劉闞把衣裳披在她身上時,眼神中所流露的關懷,讓薄女心裡暖暖的。
回想跟隨劉闞後,所經歷的種種,薄女的臉頰發燙,好不羞澀。
“薄兒!”
門外傳來呂釋之的呼喚聲,讓薄女從沉思中醒來。
她連忙走出了書房,就見呂釋之站在長廊上,劉闞的臥室門口。
由於趙女的關係,呂釋之稱呼薄女時,也是用‘薄兒’代替。他看了看房內,又看了看薄女,沉聲道:“薄兒,姐夫今日喝得有點醉了。你晚上多辛苦一下,說不定他半夜會要喝水。”
“啊!”
薄女聞聽,連忙跑了過去。
卻看見劉闞躺在榻上,醉醺醺,一臉的酒氣。
忍不住責怪道:“少將軍,怎地讓君侯喝了這許多的酒?”
呂釋之一怔,而後說:“姐夫今天去祭拜老秦碑,想起了當年富平血戰的事情,心裡面有點不舒服。”
“那我去燒點水,少將軍只管休息吧。”
“也好,就拜託你了!”
呂釋之說完,轉身就走。可走了兩步之後,他又突然停下了腳步,“這小娘居然指責我?他孃的,我跟她解釋個甚啊……怪了,這小娘生氣的時候,倒是頗有一點氣概,竟嚇了我一跳。”
自言自語的說着,呂釋之頗有些不解的搖了搖頭,回自己房間去了。
殊不知,薄女這會兒跑進了伙房裡燒水,也意識到自己剛纔,竟是用那樣一種口吻去說話。
心,怦怦直跳。
我這是怎麼了?不就是喝醉了酒,爲何要如此的生氣呢?
臉,刷的一下子,火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