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仗劍何處訴離觴

屠城

建武二年八月廿六,建武帝劉秀親率大軍,攻打五校亂兵,受降部衆約五萬人。與此同時,劉秀派遣遊擊將軍鄧隆,協助朱浮,攻打彭寵。

鄧隆軍隊駐紮潞南,朱浮軍隊雍奴,兩地佈防居然相距百里,收到諜報的那日我便斷言,鄧隆和朱浮兩個肯定吃敗仗。

陰就原本不信,可沒過多久,便傳來彭寵奇襲鄧隆軍隊,朱浮因相距太遠,鞭長莫及,來不及救援而一敗塗地。

“難怪大哥這般看重姐姐,姐姐竟比大丈夫更具慧眼。”

陰就自那日起便對我言聽計從,事後得知,當日遠在五校的劉秀亦曾對鄧隆、朱浮的軍隊佈陣大加斥責,可惜爲時已晚。

自新朝滅亡後,中國的大好河山其實已經成了一塊被切割瓜分的蛋糕,支離破碎,各個地方勢力都在集結兵力,各自爲政,瘋狂搶佔地盤。

爲了便於給陰就詳盡的解釋現狀,我從蒐集到的情報中整理最新資料,經過彙總後繪製了一張簡易地圖,以雒陽爲中心點,黃河爲分割線,大致可將全國劃分爲東西南北中五大塊。除去一些不足萬人的零散民間勢力,單單挑出那些大集團勢力來統計,則東邊有漢帝劉永、自封五威將軍的張步;河西除了有竇融,還有從長安逃到天水後,自稱西州上將軍的隗囂;北面有叛亂的彭寵,還有遊移不定的建世漢朝赤眉軍……

大致看來,相對安穩的只有河南的南陽、潁川兩郡,這是綠林軍起兵時的發源地,劉秀建立的漢朝雖然不同於綠林軍,但說到底根基出處都差不多。所以招降河南,收復劉玄遺留下來的這片江山,相比之下,成了最輕鬆的一仗。

強敵環伺,那些大宗的集團勢力,隨便抽調出哪一支來,論兵力與國力都不下於建武漢朝,劉秀以一個新建的小小國家,要面對那麼多強敵,不得不令人替他捏把冷汗。

不想被人吃,就要吃掉別人!進攻永遠是最好的防守!

劉秀現在缺的不是能力和機遇,他最缺的是精力與財力。戰爭是最燒錢的遊戲,沒有足夠的資金,他的糧草便供應不了東西南北四線齊戰,所以,從他現如今的布控不難看出,他早先派鄧禹駐紮在長安外圍,是爲了抵禦及防備實力最強大的赤眉軍。鄧禹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領兵圍而不打,與赤眉軍保持着一種僵持局面。

避開赤眉的壓力後,劉秀其實已經把下一步要奪的目標鎖定在東線。第一個要對付的便是劉永,虎牙大將軍蓋延、駙馬都尉馬武等人打了四個月,終於攻陷雎陽,逼得劉永逃到虞縣。隨後沒多久虞縣百姓突然暴動,格殺劉永的母親與妻子,劉永只帶了親信數十人逃到了譙縣。劉永部將蘇茂、佼強、周建等人集結三萬援軍趕來相救,被蓋延攔在了沛縣西郊,打了個落花流水。最終,劉永、佼強、周建等人向東逃到湖陵,蘇茂則逃回他的老窩廣樂。

蓋延替建武漢朝佔領了沛郡、楚郡、臨淮郡三郡土地,劉秀隨即派太中大夫伏隆持節出使青州、徐州,招降劉永轄下各郡國。

總的說來,建武漢朝雖然在北線彭寵那裡吃了點小虧,卻在東線劉永那賺回了一大票。

“你說如果收復南陽郡,陛下會否親征?”

“四處戰火蔓延,你讓他舍重就輕,爲了一個最沒威脅性的南陽跑來親征?”我隨手揀起一片竹簡戳他腦袋,“你還真是沒腦子。”

“不爲南陽,難道不能爲姐姐你嗎?”

“除非你出賣我,不然他怎麼可能知道我在南陽?”

“我們家影士雖然厲害,可你別太小瞧了陛下的斥候……你躲在新野的事,他早晚能知曉。”

我冷笑:“知曉了又如何?潁川已經收復,拿下南陽猶如探囊取物。如果分不清主次,爲了我一個女子,放下各地如火如荼的戰情,跑來親征一個根本不需要他操心的南陽郡,那他也實在算不得是個明君,連這點遠見卓識都沒有,何談一統天下?”

“一統天下……”陰就表情有些呆滯,“陛下當真要一統天下麼?這……談何容易……”

“正是不容易,所以才更具挑戰性!”我一手支頤,一手將竹簡敲擊案面,咚咚直響,“中興之事總需有人來完成,不是劉玄,便是劉秀,不是劉秀,便得是劉永、劉盆子、劉甲、劉乙,乃至劉丙……成王敗寇,優勝劣汰,不能完成天下一統,最終實現光武中興的人,最終的命運只能是消逝在歷史奔騰的洪流之中。”

“姐姐你在嘀咕什麼?我一句都沒聽懂。”

“聽不懂最好。”我笑着岔開話題,“大哥自請去函谷關鎮守,想來不會再跟着朝廷的軍隊來打南陽,我這會兒倒是好奇起來,不知來取南陽郡的是何許人物。”

我不擔心劉秀會親臨南陽,但是,如果他委派馮異前來,那……

“來什麼人都不重要,因爲南陽郡太守劉驎早已準備好要投誠了。”陰就眨眨眼,調皮的說,“姐姐說的對,南陽之事的確不用陛下操心,但是……”他依偎過來,帶着一種憐憫之情,“我倒希望他能爲姐姐走這一趟。”

我一掌推開他:“所以你只能是陰三,而永遠做不成劉三!皇帝豈是隨心所欲,爲所欲爲的?”

“爲何……”

我不等他把話問完,嚴厲道:“那是亡國昏君所爲!”

許是我的聲音和表情太過激烈,他被唬得縮起肩膀,噤聲不語。

南陽郡最終沒有等來劉秀,也沒有等來馮異,在大家都以爲南陽郡的政權歸屬,由已經滅亡的玄漢王朝轉移至新興的秀漢王朝是件多麼順理成章的事情時,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南陽郡堵陽人氏董

辱屍

吳漢果然沒有絲毫顧忌陰氏在新野的地位,居然一點面子也不留,肆意帶兵攻打新野。他就像是一頭嚐到了血腥味的野獸,在戰場中完全失去了理智,停止不了嗜血的本性。

殺人,其實很容易!特別是在戰場上,有些人即便平時性格如何溫厚,只要一上戰場,就會失去自控能力。殺戮帶給人們的其實永遠只有痛苦!

既然仁心仁術已無法讓瘋狂嗜血的猛獸恢復冷靜,那麼……唯有舉起手中的棍子去打醒它了!

時機緊迫,我在有限的時間內利用陰家在南陽遍佈的影士力量,以鄧奉的名義迅速調集了包括淯陽在內的所有賓客和壯丁,因爲遭受吳漢的過分欺凌,這道檄令才發佈,便從四面八方涌來數千人手支援。其勢頭之迅猛,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吳漢怎麼也沒料到在南陽還會有武裝力量能夠反抗他,輕敵之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令鄧奉帶人一路將他轟到了淯陽以南,這才放他狼狽奪路而逃。

“爲何不生擒了他?”鄧奉很是不解,“大司馬有錯在先不假,但我等幹下這等大事,若他回去後上疏奏稟不實,蓄意陷害,扣我們一個逆反作亂的罪名,那可如何是好?”

我冷笑:“我們若生擒了他,只會令他愈發惱羞成怒,唯一最好的解決方法是將他——格殺!”我比了個砍頭的手勢,鄧奉面色一變,一副嚇傻的表情。我嗤然一笑,“既然你狠不下心殺他,那捉了他來又有何用?且讓他回去……我倒要瞧瞧,片面之詞,他會聽信誰!”

鄧奉與陰就面面相覷,他們二人自然明白我最後說的“他”指的是誰。陰就搖頭道:“姐姐,你這是在跟陛下賭氣呢。何苦……”

我揚手在他腦門上敲了個響慄:“那按你的意思,便放任吳漢一把火燒了新野?哼哼,這次算他識趣,進了新野,還算懂得要避開陰家繞道走,若是他敢碰陰家人一根毫毛,我非剁碎了他……”

陰就打了個哆嗦,似乎感應到我話裡的狠意,有點不敢置信的看着我,眸底閃過一絲畏縮。

“鄧將軍!”

“諾。”

“董是不是派人找你,想與你聯手?”

鄧奉震駭:“這……昨天……確曾……不過我已經回絕他了……”

“不必回絕啊。”我淡淡的笑,笑得鄧奉一臉發怵的表情,縮着肩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董??是逆賊不假,可事到如今,焉知我們不是逆賊呢?”

“陰……陰……”

“吳漢這一去,還不知會生出何等枝節,有董??留在堵陽,恰好在東南邊替我們駐了道防風牆,雒陽或者潁川郡方面一旦有什麼動靜,他能事先替我們抵擋一陣。”我沉吟片刻,倏然從案前擡頭,手中尺簡一劃,指向鄧奉,“鄧將軍速帶人前往?U陽佈防,?U陽與堵陽相距不遠,若雒陽無事,則可屯兵鉗制董??;若雒陽有異動,則可對董??施以援手。”

鄧奉悚容,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肅然起敬,躬身行禮:“諾。”隨即轉身離開。

“就兒!”

“姐……”

“我有一事要問你……”我笑眯眯的彎起眉眼,一臉奸笑。

“我不清楚……”不等我問什麼,他已把頭搖得似撥浪鼓一般。

“你一定得清楚。”我跳了起來,向他撲去,右臂勒住他的脖子,將他絆倒在席上,“河北燕趙之地,大哥花重金馴養的騎兵現有多少?”

“呼呼……”他張大嘴,大口大口的吸氣,不住搖頭。

那些騎兵,吸收了上谷、漁陽兩郡突騎軍所長,再配合上我設計的高橋馬鞍、馬鐙的裝配,如虎添翼,經過這兩年的秘密蓄養訓練,一定具備了不可想象的驚人威力。如果能夠把這些騎兵收爲己用,我敢保證,別說一個大司馬吳漢,便是傾建武漢朝精兵良將全部出動,也撼動不了我一個小小?U陽的堡壘。

要我進攻反撲,鯨吞掉劉秀的兵馬,那是天方夜譚,但是若能手握這支騎兵,卻足以堅守南陽。

“把他們――給我調回南陽!”

?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

九月初二,劉秀從內黃回到雒陽。

從沒有這麼一刻,我像現在這樣如此密切關注劉秀的一舉一動,他每下達一個詔命,我便會細細推敲半天,揣摩他的用意。

陰識雖去了函谷關,但是陰興卻隨行劉秀於左右,我手裡掌握的情報資源真實性與及時性便能得到充分保證。

或許是太專注這些事情,勞心耗神太過,忽然有一天感覺心臟像是停止了跳動一般,頭暈目眩得連呼吸也透不過來,我一頭栽倒在地。

眼前是漆黑一片,我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聽覺卻異常敏銳。我能聽見陰就與醫生的爭辯時,而且,每一字每一句都異常清晰。全身僵硬,四肢麻痹的躺在牀上動彈不得,黑暗中卻似有一團星芒劃過,綻放開一朵絢爛的焰火。背上如火在焚燒炙烤,身體像是被扯裂開一般疼痛。

在我以爲自己快要死去的時候,疼痛感卻開始慢慢消失,沒過多久,一切恢復正常。

不到半天時間,我彷彿從人間墮入地獄,然後又從地獄重新爬回了人間。身體的疼痛很快便被我遺忘,然而那一抹絢爛卻深深的刻在了我的腦海中。

幾天後,雒陽傳回消息,陝西有個叫蘇況的傢伙帶兵攻破了弘農,劉秀命景丹出征,孰料景丹去世,於是改命徵虜將軍祭遵出征。祭遵驍勇,連平弘農、柏華、蠻中三地。

與此同時,北上的建世漢朝赤眉軍攻打隴縣,與西州的隗囂碰的個正着,隗囂派大將楊廣迎敵,大破赤眉,一路把赤眉追到烏氏、涇陽。吃了敗仗的赤眉軍抵達陽城、番須一帶,那裡氣候極爲惡劣,天降暴雪,山谷都被積雪完全填平覆蓋,士兵根本無法在那種惡劣環境下生存,於是赤眉軍只得向東撤退。在路過西漢王朝的帝陵時,小農的貪婪再次爆發,他們竟然化身爲一批瘋狂的盜墓賊,挖掘開帝陵,盜走無數陵寢陪葬的金銀財物。

“啪!”竹簡落地,我渾身顫慄:“此事……當真?不是訛傳?”

陰就爲難的撓頭,低聲答覆:“姐姐認爲是訛傳,那便是訛傳吧。”

“什麼叫我認爲?”我啪地拍案,只覺得渾身冰冷,顫慄不止,“姦屍……這等人神共滅之事,豈是人所能爲,簡直畜牲不如!”

諜報聲稱,赤眉軍不僅僅挖開了帝陵,盜掠財物,甚至因爲帝陵中的后妃屍身由金縷玉衣包裹,得保肉身栩栩如生,那幫畜牲不如的傢伙竟然獸性大發,幹起了姦屍的勾當――漢高祖劉邦的皇后呂雉,首當其衝……

“你先別動怒。”

“一羣變態的死男人,殺一千刀一萬刀也不足以……”

“姐姐……”

我惡狠狠的拿眼瞪他,眸厲如刃:“你說,你們男人爲什麼都這麼心理變態,不是搞女人就是搞男人,搞完女人、男人還不夠,居然連屍體都不放過!”

我越想越怒,陰就嚇得噤若寒蟬,等我把憋着的一通火徹底發泄夠了,他纔敢顫巍巍的辯解:“其實,依小弟看來,辱屍並非爲的是……呃,泄慾。而是因爲……那些女子的身份。要知道她們生前可都是皇帝的女人,皇帝乃是天子,那是最接近神明的天之子,天子的女人,豈是凡夫俗子能沾得的……生前碰不得,若是生後辱其屍身,則代表着……”

“皇帝的女人,凡人碰不得?所以他們玩不了皇帝的女人,就玩皇帝女人的屍體!玩了皇帝女人的屍體,不僅算是侮辱了皇帝,自己也暗爽了一把?我靠!真是一羣變態!”我稍稍平復的心情再次激動起來,抄起案上一卷竹簡向陰就砸了過去,“說白了,就是你們男人自卑,自賤,自私――”

他嚇得跳開,哇哇大叫:“姐姐,我尚未及冠,我還是孩子,與我無關啊!你砸我做什麼?”

“早晚你也是個壞坯子,大哥娶了嫂子,卻又納了那麼多妾,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姐,你太偏激了……你……啊,別打別打,弟弟知錯了!弟弟不敢了……以後絕不敢納妾!”

?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

駐紮長安的鄧禹率軍阻擊赤眉軍,卻在鬱夷落敗,危急中大軍撤出長安,退往雲陽。

長安再度被赤眉軍所佔領。

佔據漢中的亂軍首領延岑,恰駐屯杜陵,赤眉軍派出大將逢安攻打延岑,延岑反攻,誅殺赤眉軍近十餘萬人,挫其精銳。

鄧禹趁着長安空虛意欲突襲,卻不料撞上赤眉大將謝祿領兵救援,結果戰敗。

投靠了赤眉軍的原更始漢朝平林軍首領廖湛,率十八萬人攻打漢中王劉嘉,在谷口兩軍對決,劉嘉大破赤眉,殺敵十餘萬人,親斬廖湛,至雲陽奪取糧秣。劉秀命鄧禹招攬劉嘉,劉嘉在來歙的陪同下,前往鄧禹處會合,卻不料鄧禹瞧不慣劉嘉的宰相李寶,認爲其態度倨傲無禮,竟而誅殺了李寶。結果惹來李寶弟弟糾集李寶舊部,攻打鄧禹軍隊,因此連累將軍耿??被害。

消息遞到我手裡的時候,我幾乎以爲是謬傳,以鄧禹的機智絕不至於連戰連敗,這樣激進且做事不顧後果,盲目任性的鄧禹,一點都不像是那個我所熟悉的陽光少年了。

“陛下之前得知長安失利,曾告知樑侯‘赤眉無谷,自當來東,吾折捶笞之,非諸將憂也。無得復妄進兵。’然而樑侯顯然未曾聽從陛下的旨意……”

我擺了擺手,制止尉遲峻再陳述下去,鄧禹的事讓我的心情變得有些煩悶:“雒陽那邊沒什麼動靜吧?”

“應該沒有,二公子傳遞回來的訊息中也未曾說起陛下欲對南陽不利。”

“嗯。”我支頤,若有所思。尉遲峻於三天前帶着兩千鐵騎趕到了?U陽,騎兵人數雖不算多,但個個身手不凡,馬上功夫更是了得,整體配合也是進退有度,如臂使指。騎兵的提前趕到,愈發令我吃下顆定心丸,如今萬事俱備,剩下的便單看劉秀的態度了。

“最近有消息遞過來,報稱銅馬、青犢、尤來等亂民殘餘勢力,欲擁立孫登爲帝。”

“哦?”我愣了幾秒,忽而笑道:“強弩之末倒是不足爲懼,但是……由此一來,陛下愈發分身乏術,我想短期內南陽當可安然無虞。”

尉遲峻淡淡的掃了我一眼,低聲迴應:“但願如此。”

小勝

我一直認爲劉秀顧不上南陽,即便他有餘力回顧南陽,也不會大動干戈,最多不過是派個使者過來安撫招降。畢竟錯不在我們,我們之所以會反抗,目的並不是要反建武政權,只是爲了自保。

然而劉秀的心思,枉費我猜了這麼多年,卻仍是無法完全猜透。

十一月,當南陽郡迎來第一場大雪漫天覆蓋時,雒陽方面出乎意料的派遣大將浩浩蕩蕩的南來討伐南陽。

這些人的名字個個如雷貫耳,他們在建武漢朝中都是頂樑柱的將才,隨便扯出其中哪一個,都能獨立帶兵征伐作戰,爲帥爲將。

將領來頭太大,由這些人組成的徵南隊伍,實力強大到令人瞠目結舌。

“此次廷尉岑彭爲徵南大將軍,率建威大將軍耿?m、建義大將軍朱祜、漢忠將軍王常、執金吾賈復、武威將軍郭守,越騎將軍劉宏,偏將軍劉嘉、耿植……”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不斷從尉遲峻口中脆亮的蹦出,鄧奉面色凝重,陰就耷拉着肩膀,嘴脣抿成一條縫,眼中盡是焦灼。

我深吸了口氣,這些人倒有半數與我相熟:“徵南軍直奔?U陽而來?”

“不,他們的目標是董??,軍隊是奔着堵陽去的。”

“那如果堵陽被拿下了呢?是不是下個目標就是我們?”我冷冷一笑,“哪怕只是遣個人來當說客,都比這般與我兵戎相見來得強!”

“姐姐!”陰就忍不住插嘴,“這原本也不算是什麼大事,何必非要把關係搞僵呢?陛下既然派了人來,等南征軍一到?U陽,我們開城歸降不就完了嗎?”

我怒道:“我沒錯!錯的是吳漢!憑什麼反要我們服軟認錯?”

尉遲峻動容,怔怔的望着我。

我冷笑:“你們放心,我不會傻乎乎的拿雞蛋去硬碰石頭,我並非是要與他對着幹,只是……事分對錯,如果是我的錯,我自然一力承擔罪責,但是這件事本是吳漢有錯在先,他不加以罪責便已屬包庇縱容,如果再逼得我們反了朝廷,那也只能說他不適合當這個皇帝――不過是個昏君!與其將來讓別人趕他下臺,不如由我來親自結束他的帝王生涯……”

“姐姐,你……”陰就駭白了一張小臉。

尉遲峻不卑不亢的迴應:“小人謹遵姑娘吩咐。”

我把臉轉向鄧奉:“鄧將軍有何高見?”

他白着一張臉,微顯窘迫:“我是個粗鄙之人,不太明白貴人說的那些長遠道理,只是我心裡明白一件事。爲鄉親而反抗大司馬,純屬無奈之舉,貴人說的不錯,僅從這件事看,我們沒做錯!”

我微微一笑,繼續問陰就:“就兒還是認爲姐姐錯了?”

他悶聲:“弟弟年幼,不懂社稷之事,但是大哥有言,一切遵照姐姐的意願。弟弟只是希望姐姐能夠過得開心,至於打不打仗,打的又是誰……只要姐姐開心,旁的都不重要。”

我心頭一軟:“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

建武二年十一月,以徵南大將軍岑彭爲首的徵南軍南伐堵陽董??。我遂命鄧奉發兵?U陽,集結萬餘士兵援救堵陽,在整個援救過程中,我們的人並不與董??結盟,也不與南征軍對着幹,純以混淆視聽爲主。每每董??的人陷入危境,我們的隊伍就會出去虛晃一槍,示威聲援。

岑彭等人一開始搞不清董??和鄧奉兩支隊伍的關係,以爲是盟軍,又捉摸不透鄧奉到底有多少實力,是以連打了個大半月,卻連?U陽城的大門也沒摸着。

我也清楚這樣的虛招比不上實戰,這就和空城計一樣的道理,可一不可二,次數多了,對方也就瞧出破綻來了。

轉眼到了十二月,或許是南陽暴動的事傳到了鄧禹的耳中,鄧禹的行爲越發躁動不安,與赤眉的對戰屢屢敗陣,對劉秀召他回京的旨意更是置若罔聞,依然我行我素。迫於無奈的劉秀,最後不得不使出殺手鐗,委派馮異前往三輔,接替鄧禹的主將之位。

可不知道爲何,鄧禹竟連馮異的面子也不賣。捧着尚方寶劍前往三輔的馮異,並沒有如願換下鄧禹。相反的,二人在軍中各領其職,各率其軍,暗地裡像是互相鉚着較起勁來。

爲此,陰就甚至玩笑的對我說:“如果姐姐一簡書函遞到三輔,興許鄧仲華能帶上那數十萬兵馬南下。”

陰就年紀雖幼,但並不等於說他便真的什麼都不懂,他的話似是童言無忌的玩笑話,卻也並非沒有半點道理。

“孩子氣的話以後少講!”道理雖然淺白易懂,但我卻只能揣着明白當糊塗。

“岑彭他們那些人怎的如此不堪一擊?難道陛下就靠這些庸才打天下不成?姐姐你說的一統天下,若是仰仗這些人去實現,未免太過渺茫了。

“難道你真看不出他們的退讓之意?”我笑着用竹簡打他的頭,“才說你胖,你還真立刻喘上了。”

尉遲峻一時沒憋住,哧的下笑出聲來,反遭陰就一記惡狠狠的白眼。

***

雪珠子撲簌簌的像是下糖屑一樣,我屏息沉氣,偶爾伸出舌頭舔脣,舌尖舔嚐到冰霜,像極了刨冰的味道。

眼睫眨動,抖落睫上的雪粒,側耳傾聽着風中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我的嘴角忍不住翹起。

候了一上午,在身體快凍成冰塊之前,終於把他們等來了。

隨着混雜着沙沙奔跑的腳步聲以及馬蹄濺落的踢踏聲,我高舉起手中馬鞭,在白雪舞空中划起道圓弧,“啪”的聲脆響,劃破寂靜的長空,緊接着一陣馬嘶,隱藏在雪叢中的兩千騎兵蜂擁衝出。

迎面而來的五六千步兵,顯然完全沒有防備,突如其來的伏擊將蜿蜒的隊伍打亂。無視於馬背上將領的喝叱,士兵驚恐紛亂,奔走四顧。

我策馬衝了上去,背後旌旗迎風展開,碩大的“鄧”字招搖的在我頭頂颯颯作響。

“來者何人!”

風雪吹得人睜不開眼,對面有人拍馬迎頭衝了過來,未及擦身,厲喝聲中一支雪亮的長矛已當胸刺了過來。

我振臂舉劍格擋,當的聲,長矛激盪開去,兩騎隨即擦身而過。我右腕一轉,回手一劍刺中對方馬臀。

那馬咴的聲長嘶,揚起前蹄,背上那人驚慌失措的扯住馬鬃,卻仍是不幸被馬狠狠甩下。落地時,人影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卻沒想反而滾到了馬腹之下。受驚的坐騎再度尥起蹶子,那人埋於積雪中,雪花四濺,馬蹄不時的踩踏在他身上。

我心中一動,左手一擡,一把小型木弩對準那馬,輕釦機括,弩箭嗖的聲射了出去,正中馬背。

我的弩箭方纔射出,身後弓弦“嗡”聲不絕,百箭齊發,剎那間將那匹馬給射成了一隻刺蝟。

趁着馬匹轟然倒地的瞬間,我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正欲上前探視,突然白茫茫的積雪中有人破雪而出,迎面一劍劈來。

我大喝一聲,沉步退後,避開那一劍的鋒利,擡腳一個側踢,踢中那人持劍的上臂。不等對方喘息,我凌空一個翻身,又是一腳踹中那人胸口,將他踢得連退三四步。

簌簌的雪粒吹拂在我臉上,那人手持長劍,呼呼喘氣:“爲何手下留情?”

我將長劍歸鞘,冷笑:“想必你剛纔也看到了,在我身後藏着一百名死士,只要我動動小手指,那匹馬的下場就是你的……”

那人冷哼,顯得十分不屑,我瞧不清他的長相,只是覺得聲音耳熟。

“先去瞧瞧你的同伴吧。”我返身上馬。

“可是你使計派人引我們的人去小長安的?你是誰?”

我哈的一笑:“反正不會是你們的敵人。我只是希望你們能知難而退,別來南陽找麻煩。放眼天下,有多少疆土值得你們去揮血灑汗,何必糾結於一個小小的南陽?”

縱身上馬,我居高臨下的睥睨,“今天這一戰,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告!下次,可絕對不會這般手下留情了。”

我勒繮夾着馬腹,嘴脣撮起,正欲打呼哨招呼人家撤退,倏地一側奔來三四騎快馬,有人迎風高喊:“請留步!”

我轉過頭來,當先那人一徑奔近,方纔與我交過手的男子低呼:“朱將軍。”

那人顧不得理會,只是急匆匆的縱馬奔向我:“陰……請留步。”

“小人陰戟!”我在馬上略一抱拳,微微含笑,“朱將軍別來無恙?”

來人正是朱祜,算起來他不僅僅是劉秀昔日同窗,還是我和劉秀的大媒。

“陰姬……公子,你當真在此……”他百感交集的看着我,風雪呼呼的刮在他臉上,“公子乃明理之人,還是……莫要爲難祜,請隨祜回雒陽去吧。”

“朱將軍何出此言?真是折煞小人了。”我懶得與他多費脣舌,他們這些念過書的文武全才,和他們之乎者也的做口舌之爭,我終是落於下風。

在我的概念裡,與其跟他們文鬥,不如武鬥。

“陰戟?你是陰戟!”方纔與我交手的人也衝了上來,腳踩得積雪嘎吱響,“你可就是當年河北薊縣,曾在陛下帳前做過護軍的那個小子?”

我身子一震,思緒彷彿在那個瞬間被拉回到了久遠的過去。

“好個陰戟,我尋你多年未果,你如何卻是反了陛下,做了亂賊?”那人沉聲走近,雪粒子簌簌的落在他的甲冑上,雪亮得刺眼。

我眯起眼,“哦”了聲,有些驚訝道:“原來是你啊――耿伯昭!”

能挨住我兩腳卻仍像個沒事人似的,大概也只有他了,難怪方纔覺得他的聲音耳熟。

朱祜下馬欲拜,我勒馬退開,隱含斥責之意:“朱將軍莫忘了自己的身份纔是。”很顯然,這些人雖然同樣都是劉秀的心腹愛將,卻也並非人人都知曉我的真實身份。

朱祜尷尬的僵在雪地裡,進度兩難。

我見之不忍,不由心軟道:“方纔見有人墜馬,可曾受傷?”

我問的極輕,朱祜心領神會,交代身邊小兵幾句,沒多久便有了結果。

“落馬者乃是賈復……受了點小傷,不礙事。”

賈復?怎會偏偏是他!

聽聞賈復此人性子烈,脾氣燥,且心眼也不夠大。前幾個月他的部將在潁川濫殺當地無辜百姓,結果被潁川郡太守寇恂逮了個正着,不只下了牢,最後甚至判了個斬首示衆。賈復認定此乃奇恥大辱,與寇恂翻臉,班師回朝之際路過潁川郡,若非寇恂爲人大度機智,兩人早刀戈相向。此二人兩虎相鬥之事傳遍朝野,最後竟還是靠劉秀出面,才勉強將兩人恩怨化解。

我蹙眉不語,真是沒想到會傷了賈復,結下這個樑子。雖說只是小傷無大礙,但……總覺得隱隱不安。

“公子。”尉遲峻悄悄靠近我,壓低聲道:“堵陽之危解矣。”

我默然頷首:“下令退兵吧。”

我欲走,朱祜卻是執着的追了上來:“公子,請三思。”

“戰場之上實在不適宜談這些呀。”我失笑,駕馬甩下朱祜,颯然絕塵而去。

辭官

朱祜真是個固執且奇怪的人,那天明明已經放他們安然歸去,偏偏他莫名其妙的留了下來,說是甘願當俘虜,隨後手無寸鐵的他跟着我回了?U陽。

我很想轟他走人,可是一想到他甘願留在?U陽充當人質,令岑彭等人有所忌諱,不敢再隨便發動進攻,反倒省去了我許多氣力。

朱祜雖說是俘虜,但是待遇卻比客人還要優渥,每日三餐,基本上是我吃什麼他就吃什麼。時間久了,甚至連看守都省去了,任他在鄧奉家內院自由活動。

晨昏定省,這是朱祜反饋於我的謝禮。只要一逮到空暇,他便會坐到我面前,趁着我看書簡或者寫書函的罅隙,不緊不慢的唸叨着劉秀的種種往事給我知曉。

朱祜前往河北投奔劉秀的時間,正是我離開他之後沒多久。我走之後,當時恰是朱祜頂了我的護軍一職,代替我日夜守護在劉秀身側。

“臣還記得……當年陛下在河北四處亡命奔顧,滅王郎,破銅馬……更始帝敕封蕭王,實則卻是要行罷兵之策……邯鄲宮溫明殿看似乃是蕭王行宮,可殿中卻常常只住着郭王妃一人……”

我擱下筆,淡淡的提醒:“現在該改口稱郭皇后了。”

“嗯哼。”他清了清嗓子,一副渾然忘我的模樣,完全沒把我的話聽進去,自顧自的往下說,“郭王妃有孕,陛下卻仍是奔波在外,行軍過邯鄲之時,軍士勸其回宮探視,他卻只是微笑不語。昔日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如今陛下……”

我故意用竹簡敲打桌案,鼻子裡大聲哼起了歌兒。

朱祜置若罔聞:“陛下在河北之時,常常念起陰王后……”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的本事足以媲美《大話西遊》裡面的唐僧,我要是孫悟空,肯定一巴掌拍死他。

“陰貴人――”見我要走,朱祜突然挺直脊背,長跪而起,“貴人難道不想知道陛下爲何遣我等前來南陽麼?”

我抿了抿脣,終於按捺住性子,轉頭:“說來聽聽。”

他微微一笑,不曾直搗主題,反而又繞起彎子:“臣,可是陛下與貴人的大媒呢。”

眼圈莫名一紅,婚宴上與劉秀攜手敬謝媒酒的一幕,電光石火般在我腦海裡一閃而過。

“陛下的媒人何止朱將軍你一個。”我嗤然冷笑。

“可劉伯先已經故去了。”

我一時未曾反應過來,過了許久,才訥訥的問:“誰?”

“劉伯先――昌成侯劉植!”

腦袋一陣眩暈,呼吸無端端的急促起來,我連忙伸手扶住門框。

朱祜欷?[:“昔日的老臣一個個都……先是槐裡侯萬??,緊接着又是櫟陽侯景丹……”

“萬???!什麼時候?”我幾乎是尖着嗓子叫了起來。

“貴人不知麼?鄧奉將大司馬趕出南陽,大軍撤退之時,槐裡侯身染重病,病歿于軍中。”

“萬??死在軍中?你是說……萬??當時在吳漢軍中?”

“槐裡侯萬??是跟着揚化將軍堅鐔一起授命征伐宛城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胸口像是被狠狠擊中,痛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過得片刻,疼痛稍減,我捂着胸口,呵呵大笑:“你的意思是怪我帶人將吳漢趕出南陽,以至於累得萬??病死軍中?陛下……也是這般想法,所以……”

“陰貴人多慮了。”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貴人難道忘了,祜乃南陽人氏,陛下亦是。易地而處,若是親眼目睹鄉親慘遭蹂躪荼毒,換作祜,也許也似鄧奉一般,會忍不住挺身而出,憤而抗擊。”

憤慨之氣稍平,我笑看朱祜,發現自己實在是心軟兼耳根軟的人,典型的吃軟不吃硬,只要對方軟着聲來跟我說話,我都沒辦法動怒生氣。

忽而想起了那個最能抓住我的這個弱點,猶如水克火一般,死死的將我的金剛鑽化作了繞指柔的人。

我總是這樣拿他沒辦法。

不是麼?

***

是年末,三輔饑饉擴大,實在沒有食物可供果腹,便有人耐不住飢餓開始將屠刀伸向同胞。人殺人,人吃人,一時間城廓皆空,白骨遍地,不是被餓死,便是被人殺食。苟延殘喘下的百姓,爲求自保,紛紛興築營寨。赤眉軍那夥強盜搶不到東西,只得再度放棄一片荒蕪的長安,帶着最後所剩的二十餘萬人向東撤退。

劉秀急派破奸將軍侯進等人,駐防新安,又將建威大將軍耿?m等人從南陽抽調至宜陽駐防,堵截赤眉退路。如果赤眉軍向東退走,則宜陽軍隊往新安會合堵截,如果往南,則新安的軍隊往宜陽會合。

馮異引兵西進,所到之處皆布威信,地方豪強聞風而降,進至華陰,與東進的赤眉軍狹路相逢,兩軍相持六十餘日,交戰數十次。

建武三年,正月初六,建武帝劉秀拜馮異爲徵西大將軍,全面指揮與赤眉軍的作戰。然而鄧禹卻不甘受制馮異,二人在軍中意見始終不合,結果不僅鄧禹率兵失利,就連馮異救援也頻頻受挫。最爲慘烈的一仗,鄧禹敗潰僅剩二十四騎逃回宜陽,馮異甚至在戰場上丟了戰馬,徒步逃回溪阪的營地。

二月,一敗塗地的鄧禹繳回大司徒,乃至樑侯的侯爵綬印,上疏辭官。劉秀下詔,準了鄧禹的辭官奏疏,卻仍是留了樑侯爵秩。

這樣的結果,讓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個在三輔冒失激進之人是我所認識的鄧禹,他一向是個驕傲的人,有才能,有抱負,然而現在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個賭氣任性的孩子。難道他最終要的,就是劉秀的一道罷免詔嗎?

劉秀四面受敵,忙得焦頭爛額,鄧禹的失職令他在西線的損失不小。鄧禹辭去大司徒之職後,西線的事宜全權由馮異接手,兵權集中後的馮異,放開手腳,施計命士兵換上與赤眉軍相同的裝束,將眉毛也染成紅色,沿路設伏。赤眉軍果然中計,一場敵我難分的亂戰之下,漢軍大破赤眉,擄獲俘虜將近八萬餘人。

二月十七,劉秀率軍親征,在宜陽布控,伏擊赤眉殘部。赤眉軍早被馮異追剿得精疲力竭,兵無鬥志。建武帝御駕親征,大軍突至,赤眉軍震驚之餘不知所措。最後派出劉恭覲見劉秀,乞求投降。

二月十九,赤眉建世漢朝皇帝劉盆子,以及丞相徐宣以下三十餘名官吏,袒臂歸降。劉盆子獻出了傳國玉璽以及高祖斬蛇劍。

困擾建武漢朝的心腹大患終於除去了,劉秀並未誅殺建世帝劉盆子,受降翌日便匆匆由宜陽趕回雒陽。

關於赤眉軍歸降的事傳到我耳朵裡時,已經是閏二月下旬,當時一併傳回南陽的消息,還有逃亡湖陵的漢帝劉永,封了董憲爲海西王,張步爲齊王。

劉秀雖然解除了赤眉軍的大患,然而北有漁陽彭寵,南有樑國、楚國的豪強集團。眼看張步的勢力逐步擴大,獨霸齊國故地,佔據了城陽郡、琅邪郡、高密郡、膠東郡、東萊郡、北海郡、齊郡、千乘郡、濟南郡、平原郡、泰山郡、甾川郡,共計十二個郡國。

於是,剛剛從宜陽趕回雒陽的劉秀,不得不又馬不停蹄的奔向懷縣。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我不扣押朱祜,也大可不必擔心劉秀還有精力與我周旋,趁他忙得腳不離地的罅隙,我卻在?U陽優哉遊哉的享受起我的清平世界。

除了日常操練士兵之外,閒暇時我便遊山玩水,南陽郡內的縣鄉無一不是我小時曾經玩樂過的天堂,如今故地重遊,令我感覺時光彷彿重又回到了十年前。

“……紛吾去此舊都兮,?W遲遲以歷茲。遂舒節以遠逝兮,指安定以爲期。涉長路之綿綿兮,遠紆迴以?土鰲9?泥陽而太息兮,悲祖廟之不修。釋餘馬於彭陽兮,且弭節而自思。日????其將暮兮,睹牛羊之下來。寤曠怨之傷情兮,哀詩人之嘆時……”

泛舟?a水,碧波盪漾,我叫了聲:“停。”船伕停止搖櫓,水浪啪啪的拍打在船舷上,我左右觀望,側耳傾聽。

那個清越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又響了起來:“……野蕭條以莽蕩,迥千里而無家。風呆發以漂遙兮,谷水灌以揚波。飛雲霧之杳杳,涉積雪之皚皚。雁邕邕以羣翔兮,?d雞鳴以嚌嚌。遊子悲其故鄉,心愴??以傷懷。撫長劍而慨息,泣漣落而沾衣。攬餘涕以於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陰?酥?不陽兮,嗟久失其平度。諒時運之所爲兮,永伊鬱其誰?澹柯以唬悍蜃庸糖鈑我瘴餒猓?樂以忘憂惟聖賢兮?達人從事有儀則兮,行止屈申與時息兮?君子履信無不居兮,雖之蠻貊何憂懼兮……”

聲音透着耳熟,我一陣兒恍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四下裡再也聽不到那朗朗誦賦之聲時,身後的陰就輕輕推了我一把:“爲何要停船?”

我怔怔的不答,思緒仍沉浸在剛纔那首賦詞之中,沒有完全拔離。

陰就笑道:“莫不是姐姐想在此釣魚?”

我打了個哆嗦,突然想到了什麼,擡頭看向立在船首,負責警衛的尉遲峻:“子山,莊子陵現在何處?可是仍留在下博?”

尉遲峻愣忡片刻後答:“不清楚。若姑娘想知道,小人回去後便派人尋訪莊公子。”

我面帶狐疑的搖了搖頭,剛纔的吟賦之人出口不俗,竟讓我一時間想起那位酷愛垂釣,不喜俗務的孤傲男子莊遵來。

招呼船伕繼續搖櫓划船,我沉吟片刻,扭頭問陰就:“剛纔有人吟賦,你可曾聽到?”

“啊,姐姐是爲了這個停船?自然是聽到的,那是班叔皮作的《北征賦》,據聞此人文采出衆,纔不過二十四歲,卻已是滿腹經綸,頗有才學。”

我對那個班叔皮不感興趣,是以任由陰就吹噓得天花亂墜,始終未置一詞。

尉遲峻則不然,見陰就讚不絕口,不由好奇的詢問:“此人果有如此才學?可知現在何處?”

“此人姓班名彪,叔皮乃是其字,扶風安陵人氏。班彪本在長安求學,三輔大亂之時,離開了長安,前往天水郡投奔了隗囂。《北征賦》正是他北上途中所作……若說其才學,以他這樣的年紀,當世之中,大抵只有樑侯鄧仲華可與其相較了……”

鄧仲華……

我倏地彈跳而起,因爲起身的動作太急太猛,船身一陣搖晃,站在船頭的尉遲峻險些把持不穩而栽進水裡。

“鄧禹……”我哆嗦着雙脣,心潮澎湃,“是他……竟是他……靠岸!馬上給我把船划到岸邊去。”

“姐……”

“姑娘……”

船伕不敢懈怠,拼命搖櫓,眼見船頭碧波破浪,水流嘩嘩的自船舷兩旁滑過。岸邊春草叢生,一絮絮的隨風搖擺,一眼望去,竟像是置身茫茫無際的草海之中。

不等船身停靠穩妥,我已躍身跳到泥濘的岸上。草稈隨風傾倒,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春回大地,百花齊放,岸邊的景緻端地漂亮。

然而我此刻卻毫無心情賞景,目光只顧焦急的來回搜索:“仲華――是你嗎?仲華――”雙手攏在脣邊,我歇斯底里的吶喊,“仲華――鄧仲華――鄧――禹――”

“唏――”驀地,左側傳來一聲尖銳的聲響,隨後一首音波極高,音律卻分外柔和的曲子零零落落的響了起來。

眼眶沒來由的一熱,我撥開面前的雜草,踉踉蹌蹌的奔了過去:“鄧禹――”

風吹亂了我的鬢髮,眼前的男子身着青灰色曲裾深衣,外套的繒絲?R衣被風托起,肆意而張揚的飄舞空中。

眼睛不受控制的溼潤,我握緊拳頭,抿緊雙脣,撇着嘴不知道是喜是悲。

昔日的稚嫩青澀已完全從他的臉上退去,那個曾經掛着比陽光還粲爛的笑容的大男孩,已經完完全全蛻變成了一位成熟英明的俊逸男子,然而在他的眼底,卻始終蘊藏着那股令人心悸的脈脈深情。

我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胸口起伏,心臟跳動得彷彿要炸裂開。幾次張嘴,我卻終是沒能喊出一個字來。

他終於回過頭來,目光與我相觸,微微一震,而後放下含在脣邊吹奏的草葉,略顯蒼白的脣瓣嚅動着――雖然風聲將他的聲音完全蓋去,我卻能很清楚的“聽”懂了他的話。

“笨蛋鄧仲華――”我大吼一聲,淚水從眼角滲出的時候,我跳躍式的向他衝了過去,一拳砸向他的臉。

他動也不動,反而慢慢的閉上了眼。

我及時收手,拳頭貼在他的額頭上,呼呼喘氣:“你在三輔不奉詔命?”

“是。”

“帶兵打了敗仗?”

“是。”

“你辭官了?”

“是。”

“爲什麼?”

他不答。

“你知不知道,陛下派公孫去三輔代你統領全軍,他手裡可是握有御賜寶劍的,你與他鬧彆扭,搞得不好,便是在玩火自焚,白白葬送自己的身家性命。你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要和陛下對着幹?爲什麼不肯和公孫好好合作……”

他擡起右手,握住我的拳頭,掌心將我的拳緊緊的包裹住。

我渾然一顫,下意識的便想撒手,卻不想被他握牢了,絲毫沒有掙扎甩脫的餘地。

“因爲……”他睜開眼,眸光熠熠,嚴肅且認真的鎖住我,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自嘲,“在很久以前我便有了徹底的覺悟,這一生……只爲了你。功名利祿也好,亂臣賊子也好,都只爲你。”

耳邊不斷激盪着他的深情告白,他攥着我的手,緊得猶如針扎般疼。

風亂,發亂,心更亂。

我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喑啞乾澀的說:“別犯傻了,你的仕途纔剛剛起步……”

“是啊,可是枉我聰明一世,在你面前卻只能當個傻瓜……”

“仲華……”

“我也……沒辦法,沒辦法……”他哽咽着聲,蒼白的臉上,自嘲的表情更深更濃,“不然你教教我吧,怎樣才能夠讓我不再這麼傻下去。”

我無語凝噎。

風越吹越狂,?a水嘩嘩流淌,猶如哭泣之聲。

我沒法教他,因爲……在某個人面前,我也同樣只是個傻瓜。

愛情這種東西,完全沒有道理可講。

他愛我,我卻不愛他;我愛他,可他卻愛着天下!

親征

建武三年閏二月,建武漢朝大司馬吳漢,率耿?m、蓋延,在軹縣西郊,大破青犢亂軍,青犢殘餘勢力盡數歸降。

同月,辭去三公之大司徒一職的鄧禹,千里跋涉,回到南陽郡新野故里。

三月十六,建武政權擢升司直伏湛爲大司徒。

涿郡太守張豐,背叛建武漢室,自稱“無上大將軍”,與漁陽太守彭寵結盟。幽州牧朱浮再難以抵擋彭寵的攻勢,上疏請求建武帝支援。

“他會御駕北上親征吧。”

春去夏來,我如今最大的愛好,是在午後吃罷午飯,抱着侄兒陰躬坐在庭院的空地上曬太陽嬉戲。

陰躬剛滿三週歲,五官長得和陰識十分酷似,特別是那雙懾人心魄的桃花眼,百分百的遺傳自他的父親。

在家住得久了,漸漸的,我的身份不再是秘密,只是除了陰識的正妻柳姬外,對其他宗族分支的親戚,甚至包括陰小妹的生母鄧氏都仍是一致保持緘默。瞞着其他人還能說得過去,但是瞞着鄧氏不說,陰就對此十分不解,在他看來,家中雖然向來是陰識兄代父職,贍養繼母,撫育弟妹,但鄧氏到底是“我”的生母,以漢家孝感天下的道德觀念,即便我是出嫁的外婦,也不該待母親冷淡如斯。

對此,我是有苦說不出。我和鄧氏的感情並不熱絡,頭幾年剛剛穿越到古代,除了裝瘋賣傻,便是滿腦子的尋求新鮮和刺激,什麼東西在我眼裡都是可以拿來玩的。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的我,大抵也真的是可用“沒心沒肺”來形容了。

我把自己當成一個不小心誤入時空的遊客,在這個家裡作客遊嬉了四五年,直到安寧被永恆的破壞……

我一直以爲自己能夠回去,等我玩夠了,玩累了,便能回到那個我熟悉的地方,然而當安寧被破壞,當亂世降臨,當生老病死統統殘酷的擺在我面前時,我才恍然醒悟,原來,自己是那麼的無知。

不經歷風雨,便不會懂得珍惜。

時過境遷,轉眼十年生死兩茫茫,時間無情的從我指縫中流逝,彷彿流沙一般,無法被我掌控。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毛毛躁躁,不懂天高地厚的大學生,環境能磨鍊人的意志力,能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和認知觀。

當若干年後,我回到這裡,重新過起當年淡泊沉靜的生活,卻發現原來當年的那種意氣風發張揚的青春,已一去不返。

雖然……鄧禹努力嘗試着讓我找回當年的愜意和放肆。

他教我玩六博,我仍是弄不懂棋子的下法,他笑着罵我愚笨,卻沒有再像當年那樣推枰而逃。

一遍又一遍,從晨起到昏落,他不厭其煩的講解給我聽,直到我完全對六博沒了興趣。

他陪着我,每天一睜眼他必然坐在牀前癡癡的看着我,晚上則非得熬到我哈欠連天才肯依依不捨的離去。每一天,每一天,周而復始,不斷重複。

他守着我,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執念,寸步不離。每一分每一秒,在他眼裡都像是在燃燒他一生的時光。

我似懂非懂,心裡隱隱作痛,卻仍是隻能帶着傷痛陪他入戲。

“他會御駕北上親征吧?”

當我抱着陰躬,擡頭望着蔚藍天空中漂浮的一朵白雲,低低的重複時,鄧禹臉上的笑容終於顫抖了。

“是吧。”他努力支撐着那個笑容,雖然在我看來,那個笑,比哭泣更讓人感覺抽痛。

“他是誰?”躬兒在我懷裡仰起小臉,脆生生的童音嬌軟動聽。

我低下頭,在他紅撲撲的臉頰上親了親:“是個好人。”

“好人?姑姑,什麼是好人?好人有什麼用呀?”

很幼稚的問題,卻讓我的心情陷入鬱悒:“好人……能解救天下蒼生,救萬民於水火,能讓大家吃飽飯,穿暖衣,能……”

“姑姑哭了……”小手困惑的摸上我的臉頰,指尖點了點我的眼淚,然後放在嘴裡吮吸,“姑姑的眼淚也是鹹的。那個好人把姑姑欺負哭了,我要去告訴孃親!”

陰躬從我懷裡掙扎着下地,然後丟下我蹦蹦跳跳的跑了。

我吸了吸鼻子,訕笑着說:“真是小孩子……”

臉頰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捧住,我淚眼朦朧的仰起頭,恍惚中一個黑影籠罩下來,隨後我的臉靨上一暖。

鄧禹親吻着我臉頰上的淚痕,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呵護着稀世珍寶,呼吸溫暖的吹拂我的面龐,我瞪大眼屏息,窘迫而尷尬。

“他心裡裝着天下,可我心裡卻只裝得下你一個。如果你不嫌棄,就讓我陪你一輩子吧。”

“仲華。”我膽怯的退縮。

他眼中閃過一絲絕望,淒厲得撕心裂肺:“哪怕你心裡只裝着他……也無所謂。”

我擡起眼睫,那張略帶憔悴的俊臉正近在咫尺,髮髻上沒有佩戴高冠,改成了平民百姓戴的巾幘。雖然劉秀仍替他保留了樑侯的爵秩,但照目前的情形看來,他顯然早把建武漢朝的一切榮辱和顧忌拋諸腦後了。

“我會帶你遊歷天下,足跡踏遍五湖四海……你想去哪都可以。”

我失語的望着他髮髻上的那半支白玉釵,他捧着我的臉,焦急的看着我。

不知爲何,那半支白玉釵在我眼前像是被放大了十幾倍,溫潤淡雅的顏色卻深深的刺痛着我的心。

我把頭往後仰,脫離他的手掌,然後假裝輕鬆的笑着起身:“其實……家裡也挺好的,待在家裡吃喝不愁,比起遊歷天下可省心多了。”

我不敢回頭,踉踉蹌蹌的往內院走,腳步虛浮,眼前晃動的始終是那幽白中泛着慘淡光澤的半支玉釵。

***

朱浮堅守薊城,戰況告急,城中糧草斷絕,百姓爲了生存,竟然開始自相殘殺,爭相以對方的屍體果腹。

人吃人!如此令人作嘔的惡劣事件,卻真實的發生在這個殘酷的亂世中。

然而劉秀卻出乎意料的沒有親征支援,只是指派上谷太守耿況,派出突擊騎兵救援。朱浮隨援軍棄城而逃,薊城遂落入彭寵之手。

彭寵攻陷薊城後,自封燕王,接連攻陷右北平,以及上谷郡所轄的好幾個縣城。不僅如此,他甚至勾結北方匈奴,向匈奴重金賄賂借來軍隊,又聯合了齊王張步,以及富平、獲索等地豪強亂民勢力。

彭寵繼赤眉之後,成爲建武漢朝的最強大的敵人之一。

面對這樣嚴峻的局勢,劉秀仍是按兵未動。

轉眼春去夏至,建武三年四月,一聲驚雷突至,徹底打破了南陽短暫的安寧――建武帝劉秀率大將彭復、耿?m、賈復,以及積弩將軍傅俊、騎都尉臧宮等人,浩浩蕩蕩的御駕南下,直逼堵陽。

朱祜被俘後,岑彭的大軍一直退守在南陽郡與潁川郡的地界交接處,不進攻也不退兵,彼此僵持不下。他們不主動攻過來,我也懶得再打過去,我本沒有搶佔地盤,奪取天下的野心,只是想守着南陽,守着新野,安心的過幾天清靜日子。

劉秀的親征,最終沒有選擇北上,竟然轉而南下,且如此興師動衆,這讓我又羞又惱。

他先前遣了那麼多熟人來,明裡攻打董??,暗裡將我圈禁在南陽郡,如今又帶着兵馬御駕親征,表面看起來好像是特別顧忌董??、鄧奉佔據南陽,實際上董??和鄧奉的兵力合起來還不到兩萬人,與全天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豪強亂民勢力相比,南陽的這點人馬根本沒法入他這位天子之眼,不可能成爲他首當其衝,先得剷除的目標。

但他,最終卻偏偏選擇了親征南陽。

終於還是……逃不掉。

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面對如今這樣的局面,我心如明鏡。當初的一走了之,他不可能當成沒有發生。只怕在他心中,我欠着他的一個解釋,一個令我毅然拋夫離宮的合理理由。

他始終在等我回心轉意回去,所以南宮掖庭中才會一直存在着一個莫須有的“陰貴人”,但是我的不妥協,終於突破了他能夠等待的界限,於是……他來了。

我不回去,他便主動來尋。

這……難道不是我潛意識裡一直在期待的結果嗎?

那爲什麼,他來了,我的心裡卻殊無半分激動,反而更加的痛,更加的無奈……

劉秀的兵馬抵達堵陽,鄧奉問我如何應對,我默然無語,按兵不動的最終結果是眼睜睜的看着堵陽的那點人馬輕意被打垮,董??投降。

大軍隨即揮兵繼續南下,壓境?U陽,鄧奉慌了神。我託人告訴他,如果漢軍攻到,不用還擊,直接開城投降即可。

他要來了,我才發現原來我什麼都做不了,心裡仿若掏空了一般,空洞而麻木。

鄧禹打量我的眼神愈發淒厲,絕望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重。

“如果……時間能靜止,該多好。”

那一天,我在樹下舞劍,他彈琴作和。等到最後曲終,餘音將散之際,他笑着對我如此說。

我黯然的將劍用力插入土中,使得力太大,劍柄磨得我的掌心一陣劇痛。

他遽然起身,舉起手中的古琴,猛力對着樹幹摜去。“啪”的聲脆裂巨響,琴身支離破碎,琴絃應聲而斷。

我單膝點地,右手牢牢握住劍柄,手指發顫。

毀琴斷絃,手被斷裂的琴絃割傷,殷紅的血從指縫中滴下,他慘白着一張臉,衝我抿脣一笑,懷裡抱着那具斷琴,木鈍的轉身離去。

蕭索的影子,在夕陽下拉得老長老長。我看着那抹殘影最終消失在拐角,眼淚再也止不住的落下。

猛地抽出長劍,發狂的用盡最後的力氣,揮劍砍向樹木。樹幹震動,漫天落葉中,我啞聲慟哭。

如果……時間能靜止,該多好……

如果……時間能倒轉,該多好……

如果……時間能回到起點,該多好……

如果……時間能回到兩千年後,該多好……

如果……所有的這一切從來都沒發生過……

該多好……

多好……

替罪

“什麼?你再說一遍!把話說清楚了。”

“鄧奉未降,?U陽城破,他帶兵逃向新野了。”尉遲峻肅然重複。

頭皮一陣發麻,這個鄧奉,真是笨到家了,兵臨城下,他不當場投降,往我這邊跑又有何用?

“速速點齊人馬,攔截鄧奉,不能讓他把漢軍引到新野來。”

“諾。”

“慢!”我斟酌片刻,毅然道,“我親自去!”

“姑娘,萬一……”

我咬牙:“我正是怕出現那個萬一,鄧奉若是被他們先逮到,小命難保,但若是先被你們先攔到,他又未必肯聽你們的話,乖乖受降。所以,只能我親自跑這一趟,不管怎麼樣,我不能讓鄧奉有失。”

尉遲峻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垂首:“諾。”

我取下木架上擱置的長劍,繫於腰間,整裝待發,轉眼見陰就一臉憂鬱的走進房來,我急着出門,來不及招呼他,拍了拍他的肩說:“你乖乖待在家裡,別亂跑!”

“姐姐――”擦身而過,陰就突然扯住我的衣角。

“嗯?”

“鄧……仲華走了。”

我直愣愣的盯着他,有那麼一瞬,腦子是空白的,彷彿什麼都沒有剩下。

“哦,好。”我訥訥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在家……乖乖的……”

陰就滿臉的詫異和幽怨,我旋即旋身,匆匆下樓,似乎背後有什麼東西在追逐着我,一點點的啃噬着我的心。

***

旌旗蔽天。

當我趕到小長安的時候,正好撞上潰敗下來的鄧奉軍隊,兵敗如山倒,那些殘兵敗將猶如喪家之犬般,紛紛奪路而逃。

我在潰退的人流中沒有找到鄧奉的蹤影,眼看着殺聲震天,漢軍的旌旗如火蛇似的直線逼近,尉遲峻幾次三番的提醒我撤離。

進則遇劉秀,退則引兵入新野。

遲疑再三,我毅然做出決定:“子山,你帶咱們的騎兵全部退回新野,不得我的命令,不許踏出新野半步。”

尉遲峻跟隨我這些年月,我現下在動什麼心思他豈有猜不到的道理,頓時面色大變:“姑娘不可輕意涉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揚起馬鞭,“你的使命是把人馬都帶回去,少了一個我拿你是問。”

“諾……”

“記得藏匿好蹤影,這麼多馬匹聚在一起……太扎眼了。”我眯起眼,“你去把朱祜帶過來。”

尉遲峻知我心意已決,悶聲一跺腳轉身而去。沒過多久,朱祜雙手捆縛的坐於馬背上,被人連人帶馬的牽到我面前。

“委屈仲先了。”我用短劍挑斷他手腕上的繩索。

朱祜揉着手腕,皺着眉頭看着路上一撥撥撤退下來的鄧奉殘軍:“貴人打算何去何從?”

“如今我還有得選麼?”我挑眉橫掃了他一眼,悵嘆,“走吧。”

他沒再多問。

策馬逆流北行,沒過多久,身後馬蹄聲響,卻是朱祜尾隨而至。

***

小長安……

熟悉的小村落。

馬蹄揚起的塵土時而濺上我的臉頰,打痛肌膚的同時也讓我的無力感越來越強烈。

往北沒走多久,便迎頭遇上了追擊的大批漢軍,甫一照面,這些人二話沒說動手便打。我正憋着一股氣沒處發泄,一時間以一斗十,見一個打一個。可是我放倒一個,緊跟着便會有十個人蜂擁補上,如此車輪戰,單憑我武藝再高也抵擋不住。

就在我累得氣喘如牛,準備放棄的時候,一聲厲喝如雷般炸開。

圍攻的人羣遲疑的退開,我單膝跪地,呼吸如風箱般喘得分外厲害。

“爲何不使劍?”來人居高臨下的睥睨。

我擡頭瞥向他,因爲逆光,他臉上的輪廓模糊且有些刺眼。我從地上搖搖晃晃的爬了起來,滿臉的不屑。

“臨陣廝殺,不拔劍殺敵豈非自尋死路?”他的口氣咄咄逼人。

“耿將軍。”驚慌失色的朱祜踉踉蹌蹌的飛奔過來,打量我並未受傷,這才大大的鬆了口氣,一張臉煞白,“幸甚……”

耿?m不甚明瞭的蹙眉:“朱將軍讓我來火速趕來,就是爲了救他?”

朱祜一本正經:“正是。若是她有所損傷,你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我嗤然冷笑,丟開手中的馬鞭,雙手平伸,遞到耿?m面前:“縛了我去見陛下,保你頭功一件。”

朱祜微微一顫,方欲解釋卻被我一眼瞪視過去,終是猶豫着閉上嘴。

耿?m也不客氣,喝令手下將我綁了,原本是想將我的胳膊反綁在身後,朱祜在一旁不停的碎碎叨唸,嚇得士兵不敢做得太過,最後象徵性的將繩子在我手腕上繞了兩圈了事。

“綁了也好,只當負荊請罪。”朱祜一路小聲叮囑,“等會兒見着陛下,你若不知如何解釋,索性放聲大哭,到時自有大臣會替你求情。陛下最是心軟不過,不會怪罪貴人的。”

我在心底冷笑,本想諷刺他兩句,但轉念想到朱祜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說明他其實是真心偏幫着我的,於是閉嘴不說。

沿途俘虜甚多,我四下打量,終於按捺不住問道:“鄧奉現在何處?”

耿?m騎在馬上,聞聲詫異的回頭:“事到如今,你倒還顧念着他。既能這般顧念新主,如何背棄陛下當年的恩情?”

我扭過頭假裝沒聽見。

“嘿,你這廝,倒也硬氣,身手也是不錯。”他在馬上回首一笑,笑容雖然短暫,卻極是帥氣,“不如我替你求情,讓陛下饒了你的性命……”

我擡頭,迎風直視他:“小人是否該對將軍的再生之恩感激涕零,日後誓死報效將軍於鞍前馬後?”

耿?m詫異莫名,過得片刻,對朱祜道:“這小子天生反骨,軟硬不吃,仲先你留他何用?”

朱祜笑着搖頭,晦默如海。

***

到得大營時已是黃昏,戰場上人來人往十分擁擠凌亂,此次親征十分倉促,所以雖然御駕在此,也不過簡易的搭個大些的營帳,連天子御乘的六馬馬車都沒見到影子,儀仗之類的更是找尋不見。

朱祜一路引我至營帳前。

耿?m並非蠢人,朱祜待我的態度如此迥異,他再覺察不出什麼也當真不配當大將軍,是以這一路他不時的側目打量我。

因爲環境太亂,營帳前只見三四名守衛,卻連通秉的內侍也尋不着一人。朱祜性急,索性不等通傳,便帶我靠近營帳。他讓我等在帳外,整了整衣裳,自己充當通傳官先進去了。

帳外,耿?m的視線始終追絞着我,他的疑慮漸深,目光也越來越犀利。我被他盯得渾身不舒服,終於熬了五分鐘,忍無可忍的遽然回頭:“看!看什麼看!我對龍陽斷袖沒興趣,你再盯着我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他先是大大一愣,轉而冷哼:“不可理喻。”

我扭過頭不理他,過了半分鐘,他小聲在我背後嘀咕:“你放心,我對龍陽斷袖也沒興趣。”

駐足等了約摸十多分鐘,裡頭卻始終沒有人出來,既不見劉秀,也不見朱祜。原本藉着和耿?m鬥嘴而緩解緊張不安的我,再度陷入焦灼,心怦怦亂跳,像是沒了着落點,腦子裡不停的閃現着劉秀的臉孔。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祜才慢吞吞的掀帳而出:“陛下宣召。”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我深吸口氣,跨步向前。

耿?m尾隨,卻突然被朱祜一把拽住胳膊。

入帳,簡陋的陳設,兩個熟悉的男人面面對峙。

心在那一刻,被狠狠的提起。

“仲華!”我失聲驚呼,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看到他。陰就明明告訴我說,他走了。

我以爲……他……

鄧禹轉過頭來,目光觸及我腕上的繩索,劍眉緊蹙,露出一絲不快。然而也僅此一閃而逝的剎那瞬間,他恭恭敬敬的向我拜倒:“臣禹,叩見陰貴人。”

我驚駭的望着他臣服在我腳下,呆若木雞。

劉秀欺身靠近,伸手欲替我解開繩索,我下意識的肩膀往後一縮。擡眼看他,眸光清澈柔和,波瀾不驚,眼角的笑紋迭起,他衝我彎眼一笑。

一年未見,他身上的那股帝王氣勢愈發驚人,瞬間勃發的張力壓得我險些喘不過氣來。

他不發一語,我和他相隔丈許,彼此凝望。

心跳得飛快,我感覺四肢無力,這一年裡設想過無數遍若與他再見,當以何種面目面對他,或怒叱,或冷酷,或漠視,或自愧,或負疚,百轉千折,卻終不及這真實的驚人瞬間。

他是我的宿命!是我的剋星!是我的孽債!

我在他面前似乎永遠都無所遁形。

我深吸一口氣,直挺挺的站着,努力的……努力的在他面前把脊背挺直了,努力的維持住自己最後僅剩的一點傲骨。

然而,他的表情卻始終千年如一的溫吞。

沒有一絲變化。

“陛下!”鄧禹長跪膝行至劉秀面前,再次叩首,“當斷則斷!”

劉秀臉上的笑容斂起,千年不變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震顫。

我不明白他在猶疑些什麼,只是……眼底的確閃爍着某種異樣,似掙扎、似矛盾、似痛苦,似不忍。

是什麼令他如此?難道……

我不禁低頭瞟向面無表情的鄧禹。

“陛下!”鄧禹聲色俱厲,淒厲得令人心驚膽戰。

“來人――”

“臣在。”劉秀剛出聲,帳外的耿?m便走了進來,再一看不只耿?m,跟進來的還有岑彭。

“卿……以爲應當如何處置鄧奉?”

耿?m與岑彭對視一眼,跪下齊聲道:“鄧奉背恩反逆,暴師經年,致賈復傷痍,朱祜見獲。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親在行陳,兵敗乃降……臣等以爲,若不誅殺,無以懲惡。”

我一震,險些驚叫出來。

鄧禹搶在我動怒之前,擲地有聲的說:“兩位將軍所言甚是,陛下不可婦人之仁。”

倒吸一口冷氣,我萬萬沒想到鄧禹會如此直諫,鄧奉好歹是他鄧氏宗親子弟,同屬一脈,他如何非要這般不遺餘力的置其死地?更何況……他明明知道,鄧奉無辜。

“鄧奉是……”

我的話纔剛剛喊出,劉秀突然截口,語速飛快的對耿?m與岑彭道:“既如此,準了兩位所奏,念在他跟隨朕久已,賜他全屍吧。”

聲音卡在喉嚨裡,我張大了嘴一個聲也發不出來,眼睜睜的看着耿?m與岑彭面帶喜色的退了下去,一口氣硬生生的逆轉回胸腔。

“你這個――”我雙手使勁一掙,腕上捆綁的繩索雖然只是做個樣子,卻也不是輕易能掙脫得開的。我接連掙了兩三次,直到腕上皮破血流,才從繩索中脫出手來。

劉秀和鄧禹都沒料到我會突然使蠻力掙脫繩索,見我手上流血,皆是噫呼一聲,一齊湊了上來。我順勢一揚手,啪的一聲掌摑劉秀。

電光石火的瞬間,時間彷彿停止了,我怒不可遏,咬牙:“昏君!”

我顧不得理會他倆是什麼反應,旋身出帳。

帳外兵卒走動巡視,卻獨獨不見了耿?m與岑彭的身影。我心中大急,滿大營的亂竄,冷汗順着我的額頭涔涔而下,只要一想到鄧奉命在旦夕,我便感覺心在滴血。

原來……這就是皇帝!這就是一朝天子!

我原以爲劉秀不同於劉玄,不同於其他人……沒想到一切不過是我的空想。皇帝就是皇帝,不管他以前是什麼人,只要坐上了那個位置,多麼淳樸的人都會被它改變。

“麗華――”胳膊猝然被人攥住。

我一甩手,反身一腳回踢。

那人悶哼一聲,竟然不躲不閃的結結實實受了我這一腳。

我回頭,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孔面無血色,氣不打一處來。

“還是……那麼衝動,咳……”鄧禹手捂着胸口,表情痛苦的噝噝吸氣,“你還去哪裡?難道這不是你的選擇麼?”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鄧奉是無辜的,你明知道他是無辜的……”

“是,他無辜。可是,他若是不死,死的人就得是你。”他面無血色,雙脣一開一合,微微哆嗦,“這一仗,累得陛下親征,賈復受傷,朱祜被俘,衆將士傷亡。如果今天陛下不給出一個公平的處置,只怕很難服衆……”

“公平?這算什麼公平?明明是吳漢屠城在先……”

“吳漢屠城也好,掠財也罷,你難道忘了,這些其實都是陛下的縱容之故嗎?你以爲陛下就不辯是非,不知道屠城掠財乃是罪惡卑劣行徑?當初在河北,招募不到士兵,沒人願意投效,如果不是默許這種作爲,這種行徑,如何能有今天?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漢國初建,國庫空虛,糧草不濟,你讓那些將軍拿什麼去激勵士卒,要他們拼死效命?”

我身子晃了兩晃,眼前一陣眩暈。只覺得天旋地轉,彷彿腳踩的不再是夯土。

“麗華,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個糊塗人,從來都不是。你只是不願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難,你不願意他當皇帝,所以時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其實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個只知耕田賣谷的劉文叔,又何苦一直執迷不悟,自欺欺人?你若只是嚮往平淡生活,僅僅只是想要這個,那我完全可以給你……但你偏偏不要,可見你心裡要的不是真的平淡安寧,自始至終,你要的都只有他一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劉文叔還是建武帝?你要的……不就是一個他嗎?”

他的面色越來越蒼白,可是那雙脣卻是鮮豔欲滴,紅得像是要滲出血來。

渾渾噩噩的,我像是想明白了,又像是徹底糊塗了,腦子裡彷彿一下子被塞進了太多的東西,攪成一團,難以消化。

“鄧奉――不得不死!這場戰亂得有人爲它揹負後果,如果錯的人不能是陛下,如果死的人不能是你,那麼只有鄧奉……”

“不――”我厲聲尖叫,幾欲崩潰。

我想不通,想不通……也不想去想!

政治!權謀!帝王心術――

太深奧了!我沒法懂!也沒法理解……

沒法……接受……

鄧奉,就這麼成了替罪羊!

一條人命,因爲我……我的想法過於簡單,行爲過於魯莽,思慮過於輕率,就這麼……成爲了這場親征遊戲的祭品。

他原本完全可以不用死的!

得到這樣的慘烈結局,全是因爲我的自負,我的自傲,因爲我的賭氣……

“回去吧,你既然選擇了他,就請你堅持到底吧!”鄧禹悲傷的望着我,眸底尋不到昔日的一絲光彩,縈繞的盡是瀕死般的絕望,“請你……幸福……”

我如遭電亟,眼淚震落的瞬間,轉身落荒而逃。

請你……幸福……

我的幸福……

在哪?

爲什麼在你們眼中,似乎幸福於我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彷彿只要我肯遞出手去,幸福就能被我牢牢擁在懷中。

但,爲何唯獨我始終看不到,那個幸福的入口?

汝予

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個糊塗人,從來都不是……

你只是不願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難,你不願意他當皇帝,所以時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

其實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個只知耕田賣谷的劉文叔,又何苦一直執迷不悟,自欺欺人?

自始至終,你要的都只有他一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劉文叔還是建武帝?

你要的……不就是一個他嗎?

不就是一個他嗎?

***

汗溼了衣裳,我一口氣奔出兩三裡地,最後累得全身脫力般的栽倒在草叢裡。扎人的草稞子刺痛了我的背,我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卻是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動了。

蒼穹低垂,日沉月升,光與影交錯。我喘着粗氣,眯起眼睫看天幕西垂的最後的一道落霞。

無風,沉悶,天穹泛着紅光,霞光猶如一條染血的絲巾。

汗水順着臉頰滑入衣領,我茫然的伸手探向虛空,想象自己能夠抓住那道晚霞……

無望且奢侈的想象。

一如我對幸福的認知和追求!

天黑了,風起了,雖然不清楚此刻是什麼時辰,我的肚子卻很不客氣的叫囂着提醒我,已經到了該解決民生問題的關鍵時刻。

我嘆了口氣,沒精打采的從草叢裡爬起身子,許是肚裡空空餓過了頭,起身的時候竟覺得有些耳鳴眼暈,才晃了晃身,身後有隻手遞過來扶住了我的手肘,當先把我唬了一大跳。

風越刮越大,草甸子簌簌的響着,我的右手懸在半空,手指正欲勾掠鬢角碎髮,卻沒想這一回眸,卻硬生生的把我所有的動作給定住了。

劉秀就站在我身後,不發一語的伸手過來替我將飛舞的亂髮抿攏:“餓了吧?”

心頭百般滋味混雜在一起,說不清道不明,然後我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說:“嗯。”

劉秀笑了。

停頓了三四秒鐘之後,我才醒悟過來,這一個聲音竟是我發出的。

他牽了我的手,像是平時做慣的那樣,很自然的握住了,十指交纏,緊緊的握在一起:“麗華……能跟我回宮嗎?”

風嘩啦啦的壓過草甸子,那般壯觀的情景彷彿眼前是一層一層掀起的滔天巨浪的大海,分外令人驚心動魄。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蹙着眉尖問我:“你能……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嗎?”

能嗎?

那樣毅然決然的抉擇,還能再做一次嗎?

身體不受控制的抖了起來,呼吸凝重:“你……”聲音被風吹散,抖抖索索的飄零在夜空中,找尋不到一絲暖意,“你……還用得着我嗎?”我慢慢的退後,一點點的把手從他的掌心中抽離,“我對你而言,已經沒用了……”

手上一痛,竟是他突然加重了力道,牢牢的箍住了我的手指。手指連心,那樣尖銳的痛,竟像是穿透了一切直鑽進我的心裡。

“如果我說……不想放手呢?”

我撇開頭,心撲騰撲騰的跳着,憋屈的感覺填滿了整個心房,酸漲得像要炸裂開:“秀兒,我不和你繞圈子,鬥心思。我把心裡話坦白告訴你,你當這皇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應該比誰都更清楚,你爲帝一日,便不可能再容許外戚掌勢。想我陰氏一族,顯赫新野,即便爲人處事再如何低調,也總是一門望族。我若回宮,日後族人恩賞,封侯拜將,百官口舌,萬民所指,是非難斷……親情之外,尚存君臣之義,昔日有呂、霍之亂,以史爲鏡,你斷不可能心無芥蒂,日後若有一步行差踏錯,便會惹來殺身之禍,與其如此,不如現在便放開……我不願我兄弟日後成爲劉揚第二……”

手上被一股勁道一扯,我不由自主的跌向他,近距離的接觸到他,發現他臉色煞白,兩眼瞪得溜圓:“你便是這般看我的?”

“你若是平民,那便只是溫文爾雅的劉文叔……但你現在是漢帝,這與你是何等樣人完全無關。帝王心術……自古皆是如此,你若想坐穩那個位置,自然得有所覺悟。”

他笑,笑得悲愴,笑得淒涼,笑得我不忍再看:“所以……你捨棄了我,是嗎?”

“你喜歡我與人使計鬥狠麼?你想要我變成怎樣的人呢?一旦入宮,如果不懂得保護自己,便只能給你添麻煩,甚至……如果你顧全不到我,有可能……但若是整天與人鉤心鬥角,爾虞我詐,你難道就不怕有朝一日我變成第二個呂雉,然後慣性使然,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你?即便如此,也無所謂嗎?即便變成那樣,你也仍要我留在你身邊嗎?”

“能對我講出這樣一番肺腑之言,便說明你還是陰麗華。我不敢信誓旦旦的承諾些什麼,也沒法保證自己一定能當個好皇帝,但是……我希望能結束戰亂,希望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希望給予一日三餐,希望他們能得一家團聚……這樣的願望,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累人,但再苦再累,只要我不放棄,便終有實現的一日。”他握緊我的手,輕輕將我攬在懷裡,“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因爲……你是我的全部動力。”

風越來越大,颳得人像是要飛起來般,我扯着他的衣襟,瑟瑟發抖。

明明是夏日,我卻像是掉進了冰窟窿裡,雙腿膝蓋又酸又麻,差點連站都站不住了:“要下雨了。”我皺着眉嘟噥,“我走不了路了。”

身上一輕,我被他攔腰打橫抱起:“先找地方避雨。”

***

躲進這處凹洞前,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已經將我倆給淋成了落湯雞,進洞的時候只是覺得鬆了口氣,然後劉秀抱我找了處乾燥的地方暫時先坐了起來,我揉着麻木的小腿,感覺膝蓋又疼又癢,恨不能拿把刀斫了去。

僥倖的是洞裡的一處角落居然存有乾草和枯枝,劉秀生了火,回頭見我滿臉痛苦的模樣,慌得變了臉色:“不是說腿傷無礙了嗎?”

我噝噝吸氣:“碰上陰天下雨就不行了。”

他默想了片刻,把身上的衣裳脫了下來,外衣溼了,他隨手脫了扔地上,然後把內裡的小衣也扒拉下來,赤裸裸的露出精壯的胸背。

我只瞄了兩眼,心跳便開始紊亂了。他倒沒什麼異樣,專心的將內衣裹住了我的腿:“衣裳溼了,要不要脫下來烤乾?”

舔了舔乾澀的脣,我赧顏:“好。”慢吞吞的把外衣剝到一半,突然記起自己爲了方便行軍打仗,貼身用丈尺長的絹布素胸勒腰,加上這一層布料後,又怕穿衣多了悶熱,便沒再穿褻衣。

我緊了緊衣襟,有些爲難。

“怎麼了?”

我咬脣,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麼黃花大姑娘了,犯不着爲了脫件外衣跟他多矯情什麼,只是……有些東西卻仍是讓我心存芥蒂。

思量良久,我終於憋着氣問:“你怕不怕我?”

他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我嘆了口氣,慢慢卸去衣衫,然後轉身背向他,三下五除二的將束胸的羅絹也扯散了。

滿頭青絲盤了男兒髮髻,我裸着背,閉上眼睛:“怕的話,就把眼睛閉上。”

身後再無聲響。

沉默許久之後,有雙溫暖的手撫上後背,我打了個冷顫,險些哭了出來。

“怎麼搞成這樣?”

我屏息:“自己弄的,是不是覺得我挺心狠的?”

背上的傷口雖然早已癒合,卻因爲當時經常被我故意弄裂瘡疤,結果傷口反覆受創,最終留下了無法磨滅的醜陋傷疤。

我能清楚的感觸到那雙附着在我背上的手,正如何高高低低,坑坑窪窪的在緩慢移動。

“還疼不疼?”

“比這兩條腿好多了,除了傷疤醜了點,其他的沒什麼感覺。”我儘量放慢語速,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在淡淡的敘述着。

背後沒了動靜,我僵硬的梗着脖子,緊張不安的繃緊了身體。

洞外雨聲如泄洪一般,電閃雷鳴,狂風呼嘯,我有些害怕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想將自己蜷縮起來。不知怎麼的,那種微妙的自卑情愫竟慢慢滲進我的心裡,讓我越來越彷徨。

那聲微弱的抽氣聲就在這個時候從我腦後猝然響起,緊接着正瑟縮自卑的我,被擁進一具溫暖的懷抱。他把臉埋在我的頸窩,沉悶的吸氣,微微發顫。

我愣怔片刻,驟然明白過來。

“秀兒……”伸手繞向身後,輕觸他的面頰。

粗重的呼吸聲悠長而沉悶的縈繞在我耳邊,他不說話,只是將我抱得更加緊了。

肌膚相抵,我倆正用一種近乎赤裸的方式緊貼在一起,然而無關旖旎纏綿,無關情慾放縱,他抱着我,我靠着他,卻在平靜中感受到了彼此間的依賴。

相濡以沫。

他之於我,我之於他。

彼此心連心的靠在一起,讓我有了一種全然放鬆的愜意和安詳。

難道這就是他們說的幸福?

***

雨過天晴,當我們兩個人離開那處壁洞時才發覺原來冥冥中恰有因緣,那處地方正是五年前小長安遇劫,我抱着劉興逃難途中中箭,劉秀在此替我拔箭療傷的洞穴。

難怪洞中尚存乾草枯柴,可供生火之用。

劉秀在草甸子尋到我時,我能斷定當時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在場,他身邊並未帶隨從,然而當我們天亮時分離開山凹時,走了不足百米便見有兩三百人的兵卒持戟巡邏。

劉秀孤身一人離帳到找到我與我在一起獨處山洞,想來並無他人知曉我二人行蹤,然而現在看這些士兵顯然有備而來,見到劉秀時並無意外神情,規規矩矩的行了禮,似乎再自然不過的事。

陡然想起陰就曾提過劉秀的斥候力量非同小可,由此可見,陰家的情報網雖然厲害,劉秀旗下的斥候也不容小覷,否則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馬上尋到天子蹤跡。

念及此,背上突然滾起一道冷顫,汗水涔涔浸溼衣衫。我不願引人注目,是以低着頭跟在劉秀身後假作侍衛。

趁着他與人說話份,我腳底抹油,打算開溜,卻不料被他回頭一把抓住:“想去哪?”

“出恭……”

他笑:“朕陪你去。”

我大糗,憋紅了臉:“不用。”

他攥緊我的手,扶着我的腰,小聲叮囑:“你腿腳不方便,而且……朕怕你學高祖……”

底下的話不言而喻,他早看穿我想借屎尿逃遁的把戲。我無計可施,暗地裡拿指甲使勁摳他手背:“碰上你,我還能使什麼壞?”

別看劉秀一派溫柔,他雞婆起來的嘮叨本事我早有領教,於是識趣的直接選擇放棄。

安安靜靜的和他一起坐上一輛雙馬軒車,自始至終他都緊緊握着我的手,片刻不放。帶着一種莫名的惆悵情緒,我坐在車上隨他一同回營。

車轆滾動,經過小長安村落時,村內百姓三三兩兩的聚在村口,齊齊向車輦跪伏叩首,口中唸唸有詞。劉秀具是含笑以對,並無太多的君王架勢。眼前的情景一晃而過,轉眼繞過村落,我眼前一亮,愈發對四周景物熟稔起來。

“停……停一下!”我着急的搖晃他的胳膊。

不等車馬停步,我掙開他的手,從車上縱身跳下,往西飛奔而去。

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厲吼,震得我身子微微一顫。然而我此時腦海裡只剩下那一片齊人高的茅草地,踉踉蹌蹌的一頭鑽了進去。沒等我在草堆裡鑽入十米,肩膀上突然搭上一隻手,一股強大的蠻力將我整個人向後仰天扳倒。

“你要去哪――你還想去哪?”他顫抖着扣住我的肩胛,五指用力,似要捏碎我的琵琶骨。

我吃痛的聳肩,試圖掙扎着甩開他。

劉秀又驚又怒,一改往日的那種溫文爾雅,滿臉的痛心和震驚,過得片刻,他終於鬆了手,表情也漸漸恢復平靜。

我揉着疼痛的肩胛,嘆氣:“我不是要逃……”

他跨前一步,緊挨着我:“那跟我回去。”

“我說過不逃就不會逃,你別把我看成犯人似的。”

他輕笑:“你確實犯了謀逆的大罪。”

“哦?那依漢律,當如何判罰?”

“拘禁,終身。”他表情嚴肅,語氣卻帶着一抹柔情,伸手仍是扣住我的左手五指,“回頭朕要打副鐵索,將你鎖起來,這樣你便無法再亂跑了。”

我呆呆的望着他,對他無意間流露的孩子話,感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半晌,我答:“那你趕緊鎖住了,跟上來,丟了我可不負責。”

右手撥開草叢,我奮力往前邁出,劉秀亦步亦趨,這可急壞了隨侍的那幫兵卒,紛紛手持武器上前幫忙割草開路。果然是人多力量大,沒片刻功夫,眼前的亂草便被絞割乾淨,空出一大片地來。

空氣中瀰漫着雜草的青澀氣味,我停下腳步,鼻子一酸,眼淚簌簌落下。

“終於找着你了……”蹲下地,我伏在一塊長方形的石條上痛哭流涕。

石條後是個拱起的小土包,上面同樣長滿了雜草荊棘,我邊哭邊拔,草葉粗糙,荊棘鋒利,瞬間割傷我的手,在我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劃痕。

“麗華!”劉秀適時阻止我。

我轉身撲進他的懷裡:“表姐……”

泣不成聲。五年了,我數次踏遍小長安附近的山山水水,卻總是沒法尋到當年埋葬鄧嬋的確切地點。那座簡陋的小小墳塋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似乎永遠湮沒在了塵囂之間,化爲了虛無。

可我知道,它在那,始終在那……等着我,帶她回家。

劉秀悚容肅穆。

石條作爲臨時墓碑依然忠實的矗立在墳頭,然而當初用血水所寫的“鄧嬋之墓”四個字,卻早被雨雪風霜給侵蝕銷抹得一乾二淨。

西漢末年的這個動盪歲月,墓地皆好厚葬,事死如事生,可我當初逼不得以,無奈下只能讓鄧嬋棲身於此荒蕪之地。

這個年代還不興給墳塋立碑,若非我當時懵懵懂懂的替鄧嬋豎了這塊石碑,權作今日相認的記號,她便只能孤零零的埋骨地下。江山易主,風雲變幻,小小孤墳,到如今卻又如何還能尋覓得到?

“終於找着你了……我終於找着你了……”我痛不欲生,淚流滿面,“表姐,我會帶你回家。你聽到了嗎?我來帶你回家了……”

“麗華……”

我倏然跪下,嗚咽:“鄧奉背恩謀逆,其罪雖當誅,卻還請陛下念在往日情分,饒恕鄧氏一族,切勿牽連他人……”

“你起來。”他拽我的胳膊,使勁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朕答應你,朕會命人將鄧奉歸葬鄧氏宗祠,連同鄧嬋一起……鄧氏一族乃有功之臣,朕只會嘉許,不會連株。”

我默然轉身,望着那淒涼的孤塋,突然扯開嗓子,用盡全身的氣力,厲聲哭喊:“表姐――麗華帶你回家――”

鄧嬋,你終於可以回家了。

你若當真在天有靈,便請你和孩子一起,隨我回新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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