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母儀垂則輝彤管

婚配

徵西大將軍馮異,推軍直抵長安上林苑,延岑、張邯、任良聯合向馮異反攻,皆被其擊潰,延岑大敗轉而放棄關中,從武關南下南陽。

此時天下饑荒,物價飛漲,一斤黃金只可購得五升豆子,所有通往關中的道路皆被切斷,糧草軍需無法運入,馮異的軍備物資不足,帳下將領士兵只能以野菜樹果充飢。劉秀當即命南陽人趙匡任右扶風,設法帶兵襄助,運送縑、谷等補給。

將鄧嬋的骨骸遷至新野鄧氏祖墳安葬後,建武帝終於決定從小長安拔營北返。五月廿四,經過長途跋涉後,我跟隨劉秀回到雒陽,再次回到南宮,做回西宮陰貴人。

回宮後沒多久,聽聞從關中逃到南陽境內的延岑,連奪數縣,建威大將軍耿?m出戰,將其阻截在穰城。延岑大敗,倉皇逃至東陽,與另一股亂民勢力秦豐勾結,秦豐將女兒嫁與延岑爲妻。

聯姻與政治向來便是互通的,像是一條繩上的兩股分叉線,緊密的纏繞在一起。以前也許我還曾對這種政治聯姻抱有某種幻想,有些自欺欺人,到如今卻早已將這一切從裡到外看得再透徹不過。

回到宮裡,一切像是回覆到了原點,可有些東西卻又分明不同了。我沒主動去見過郭聖通,按理這是有違禮制的,無論如何她現在已經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而我只是後宮姬妾,說不上晨昏定省,也該日日問安纔是。

但我心裡總是鯁着那根刺,無法完全釋懷,反正對外我已經抱恙一年有餘,也實在不差這幾日了。

鄧禹也從南陽回到了雒陽,劉秀重新授予他官職,任命爲右將軍。他雖謝了恩,領了命,卻到底有些意興闌珊似的,彷彿無論什麼事都不再掛念在他心上,一副可有可無的態度。

那幾日劉秀忙於政務,寧平公主劉伯姬便時常入宮來陪我聊天解悶,我其實明白此乃劉秀授意,怕我一個人待在寢宮難免胡思亂想。我是個受不得寂寞和冷清的人,這般跳脫,不愛受拘束的性子,劉秀最清楚不過。

劉伯姬來了幾回,和我相談甚歡,沒多久聊天的話題便從她的子女慢慢延伸至一個叫“李月瓏”的女孩兒身上。劉伯姬口中的這個女孩子乃是李通的堂妹,年方十七,恰是值得婚配的如花年紀。劉伯姬屢屢提到她的名字,對她褒揚甚多,提得次數多了,我再假裝糊塗也搪塞不過去了,只得開門見山的明說:“若是當真賢惠明理,不妨回明皇后,接進宮來安置吧。”

我原以爲劉伯姬會如釋重負,誰曾想她聽完我的話後竟是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出來的錯愕表情。

“三嫂你當真病得不輕!”說完這句,她忍不住一陣仰天大笑,直笑得香肩顫慄,髮髻鬆動,“我皮癢找死呢敢跑你這裡來給我三哥塞女人!”她撫着鬢,喘氣直笑,“三嫂你真是……我三哥那性子你還不瞭解麼?我哪敢多嘴替他說媒的?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省得你胡思亂想的又想歪了。直說了吧,我是瞧着月瓏那女子穩重得體,品貌尚且是其次的,難得的是她待人接物,都顯得落落大方……樑侯年歲也不小了,這二人擺一塊正好登對。嫂子與他自幼知交,也好說和說和,這事成了,也是件美事。”

我咯噔閃了下神,愣了老半天才醒悟過來,訥訥的訕笑:“你說的在理……”

***

鄧禹的這門親事說得十分順暢,沒費多大的周折便順順當當的辦成了,鄧禹一口應允了這門親事。鄧李兩家皆是望族,聯姻也算得門當戶對,雖然是戰亂之時,這場婚事倒也辦得甚爲隆重。

親迎當晚,身穿玄色婚服的鄧禹談笑風生,光斛交錯,與席間賓客把酒言歡,嬉笑不止。新娘是個文氣的女子,低眉順目,偶爾淺淺一笑,帶着一抹少女的嬌羞。

隔着兩張食案,我手持酒鍾,淺酌輕抿,遠遠觀望。新人向帝后敬酒,劉秀含笑,氣度從容,郭聖通嬌憨中帶着尊貴,盛妝之下果顯儀態萬方。

“貴人!”陰興藉着敬酒之機,蹭到了我的邊上,眼瞼低垂,嘴角勾着一抹戲謔,“貴人可曾後悔?”

“後悔?”我眯起眼線,斜乜了他一眼,慢慢的放下手中的鍾,“事已至此,何來後悔?”

他輕笑:“貴人的心結解了麼?”

我垂目盯着鍾內的殘酒,輕輕吐氣:“不曾。”

陰興舉了舉手中的耳杯,作勢敬酒:“以後會明白的……貴人在宮中請多保重。”

我點點頭,他一本正經的與我行了禮,這才退下。

陰興剛離開,那對新人敬完帝后,按着尊卑次序往我這邊攜手而來。我有些失神,賓客轟笑中,我扯出一絲笑意,藉着讓小黃門呈上賀禮之際,迴避了些許尷尬。

鄧禹偕同新婚夫人李氏給我磕頭,看着那個玄衣高冠的熟悉男子,跪在幾步之遙,恍惚間似乎又彷彿回到了見證他冠禮的那一刻。我不禁繃直了腰,佯作平靜的受了禮:“祝二位舉案齊眉,百年好合!”端起食案上的酒鍾,一飲而盡。

飲畢,卻見對面跪在席上的鄧禹猛地掀起眼簾,眸光逼人的望了過來,那張帥氣的臉上笑靨吟吟,但那樣的歡喜卻半點沒有傳達到他的眼中,目色沉沉,似在嘆息。只這匆匆一瞬,他已扶着妻子站了起來:“謝陰貴人賞。”

“兄弟啊!”馬武踉踉蹌蹌的撲了過來,滿面紅光,“仲華你這小子……”他一手勾住鄧禹的肩膀,一面戲謔的瞟向李氏:“真是會享齊人之福哪!都說你守在三輔,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怕你……呵呵,不好女色,沒想到你比我們老哥哥幾個都強,真是動輒不娶,一娶便是五女連珠……”

馬武賊賊的笑着,伸手去拉新娘子:“弟妹啊,你可真是賢惠大方之人,過門還帶着媵妾,你也不怕仲華生受不起……”

我臉色微微一變,邊上立即有人去拉馬武,大咧咧的馬武卻渾然未覺,徑直把人推開,搖搖晃晃的到我跟前一坐,笑着說:“陰貴人,別坐着不吭聲呀,你這麼安安靜靜的樣子,還真讓人不習慣呢。你說我講的對不對,我家裡的怎麼就沒那麼賢惠呢,我說要再納個小妾,她死活不肯,那收個丫鬟做媵妾吧,她仍是不爽快。到底還是鄧仲華福氣好哇,娶了妻子過門還帶了四個陪嫁丫鬟做媵妾……”

“子張,你又喝多了。”我招手喚來兩名小黃門,“扶山都侯到邊上醒醒酒。”

勉強打發走馬武,再回頭找鄧禹的蹤跡,早被人拉到一旁胡鬧了,李氏面薄,卻也被人調笑着灌酒,鄧禹替她擋着,反被人強按住勒令罰酒……

我忽然覺得自己坐不下去了,席氈子上似乎安了針,扎得我兩腿發麻。這時劉秀身邊的中常侍悄悄溜到我身側,小聲交代:“陛下見貴人氣色不大好,問貴人要不要先回宮,馬車已經備妥了,貴人可以隨時離開,不必請禮。”

擡頭望劉秀坐席望去,他也正透過人羣往我這邊看,我勉強衝他一笑,伸手扶住中常侍,撐起身子:“回宮。”

奪子

車上一路顛簸,許是貪涼吹風的緣故,回到宮裡的時候只覺得腦袋特別疼,像是有人拿錘子不停的在敲打。

我揉着發疼的太陽穴,剛走上正殿大門口,正想叫琥珀燒水放湯洗澡,黑乎乎的拐角突然撲出一團黑影,一把抱住我的雙腿。

我想都沒想,本能的飛起一腳。那人慘叫一聲,骨碌碌的原地翻了個身,竟是順着石階一路滾到樓底。

“啊――”殿門大開,琥珀尖叫着躥了出來,一臉驚怖,“許美人――貴人,那是許美人啊!”

她慌得直奔樓下,我大大一怔,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耳蝸裡似乎嗡嗡的像有坦克車在開來開去。

“憑你是誰!不懂規矩,以下犯上者,論罪當誅!”中常侍尖銳的嗓音陡然打破沉寂,我從混沌中猛地清醒過來,忍不住瞥了那人一眼。

能讓劉秀挑在身邊伺候的人,必然不是等閒之輩。

我鎮定下來,甩袖進殿,聲音冰冷:“把許美人帶進來。”

在木榻上坐下後沒多久,一名穿淺粉色曲裾深衣的女子耷拉着腦袋由琥珀扶了進來,她頭上梳的三股髮髻散開了一股,長長的青絲披蓋住她半側臉頰,昏暗不明的燭光下,那抹蒼白的膚色刺痛了我的眼球。

“賤妾許氏……”琥珀扶她跪下,她哆哆嗦嗦的叩首,“拜見陰貴人!”

手足發顫,我深吸一口氣,極力使自己保持冷靜:“擡起頭來。”

她抖抖索索的擡起頭,目光觸及我時,嬌軀一顫,飛快的垂下眼睫。

眼前的女子膚如凝脂,體態豐腴,面頰圓潤,我蹙着眉把她從頭打量到腳,來回數遍,終於將她的五官輪廓與我記憶中那個瘦小膽怯的丫頭合二爲一。

她見我不吱聲,半晌怯怯的揚起眼瞼,偷覷我一眼,見我目光如炬的死死盯住了她,嚇得臉色一變,差點沒癱到地上去。

“原來真是許美人呢。”我眨眨眼,故作無辜的瞪大眼。她額頭腫起老大一塊青瘀,顯然是方纔摔下樓時碰上的,“許美人不在自己寢宮歇息,深夜到訪西宮,事先怎的也不打聲招呼。剛纔門口一團漆黑,我還以爲是哪躥出來的野貓,沒瞧清擡腳就踢出去了。呵呵,美人萬勿見怪,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打小就這壞習慣,最喜歡練練腿腳,踢貓踹狗……唉,琥珀,還愣在那發什麼呆哪,趕緊扶許美人起來,小心地上涼。”

“哦……哦,諾。”琥珀如夢初醒,急急忙忙的將胭脂扶了起來,攙到一旁的蒲席上坐下。

“方纔沒傷着許美人吧,若是傷着了,真是我的罪過呢。”我隨手拿了案上的一隻梨子,取了匕首慢條斯理的削皮,琥珀想接手,我用眼神制止了她。

嘴裡說着話,眼睛卻專注的盯着梨子,我並不擡頭。

或許是因爲我沒有再死盯住胭脂看,讓她鬆了口氣,隔了片刻,她終於恢復了冷靜,不再哆嗦:“賤妾無礙。”

“嗯。”我繼續削皮,一層薄薄的水果皮削完了,刀刃卻仍在果肉上一層層的颳着,不曾停歇。

梨汁順着手指滴滴答答的濺在案上,我神情專注的一層層削着果肉,直到最後手裡只剩下一枚梨核。噹啷一聲,我將梨核扔進果盤裡,一揚手,手起匕落,匕尖戳中果核,一併將木胎的漆盤釘在了桌案上。

隨着“?肌鋇囊簧?巨響,胭脂似乎被再次被驚嚇到,臉孔煞白,面無人色,一雙眼瞪得老大,盛滿驚恐。

我隨手取了琥珀遞來的溼帕,慢吞吞的擦手:“琥珀,去瞧瞧沐湯放好沒,我累了,一會兒洗完澡便歇了,陛下若是晚宴回宮,你讓他歇皇后的長秋宮安寢吧。”

琥珀是個直腸子的傻氣丫頭,我的話半真半假,沒唬住胭脂,倒把她給糊弄暈了。愣了半天才答我一個字:“諾。”

那個中常侍倒是個機靈的傢伙,俯身說:“陛下吩咐了,今晚仍宿西宮,只是讓貴人不必守着,先安寢便是。”

我不得不再次對他投去關注的一瞥,眼中已有少許讚賞:“陛下也真是的,每次都愛這麼費事兒,不願打擾皇后安寢,便來折騰我……今兒我實在累了,不如這麼着,你引陛下今晚去許美人宮裡吧。”

話音剛落,只聽琥珀一聲低呼,扭過頭,卻是胭脂面如白紙的閉目斜斜癱倒在了席上。

我險些於心不忍,忙狠下心轉過頭去,繼續對那中常侍吩咐道:“勞煩大人送許美人回宮吧。”

“貴人直呼小人名諱即可,小人姓代,名?n,字子予……”

“帶子魚?”

“諾。”

我差點噴笑,強行忍住。代?n正要招呼小黃門帶許美人出去,她卻忽然醒了,爬起來兩眼木然的望着我。我反被她盯得發怵,代?n說道:“許美人,天色晚了,小的送你回宮吧。”

胭脂渾不理會,我被她瞪得怒火一拱一拱的,正欲發話,忽然側殿傳來一陣嬰兒啼哭聲。我呆住,詫異的以爲自己聽錯了,卻不料胭脂騰的下從席上跳了起來,扭身往側殿衝去。

代?n反應比我還靈敏,胭脂沒跑出十步,便被他追上,一把扯了回來:“許美人,回宮的大門不在這邊……”

“撒手!”胭脂突然嚎叫起來,“你給我滾開――”她叫囂着,小小的身軀像是突然迸發出驚人的力量,居然將身材比她高出大半個頭的代?n推得差點跌倒。

代?n抿着脣,臉色鐵青的勒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動彈。

胭脂低頭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代?n呼痛撒手,她趁機推開他,繼續掉頭往側殿門口跑。只這片刻工夫,我早搶在她之前堵到門口,她衝過來的時候,我劈手一掌打在她的肩胛,右腳往她奔跑的下盤一勾,她尖叫一聲,絆倒在地上栽了個筋斗。

我飛快的跳到她身上,將她雙手反擰到背後,用膝蓋死死頂住她的後腰,怒叱:“你當西宮是什麼地方,豈容你在我面前放肆無禮!”

她吃痛哀號,痛哭流涕,代?n三步並作兩步,招呼一幫嚇傻了的黃門宮女,將胭脂捆綁起來。

站在側殿門口,那撕心裂肺的嬰兒啼哭聲聽來愈發清晰,胭脂花容失色,渾身發顫,尖叫道:“把我的孩子還給我――你不能搶我的孩子――”我心神大顫,胭脂聲淚俱下,“你總是這樣,當年把我扔在亂軍之中,受盡凌辱,生不如死;如今卻又奪走我的孩子,再一次要生生剜去我的心頭肉……你怎麼能夠這麼狠心,你怎麼能夠這麼沒人性,你怎麼能夠這麼……”

她哭得連氣也喘不上來。

我的一顆心怦怦直跳,牙齒咬着脣,痛苦的反覆啃噬着。琥珀揉着她的胸口,替她順過一口氣來,我冷冷的望着她,居高臨下:“你不也在背後捅了我一刀?這個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自然也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承認當初虧欠你,但如果讓我重新再選擇一次,我仍是會那麼做……我只是個人,不是個神,即使我當年有心救你,也無力迴天!所以,既然做了,便不容許我再後悔當初的所作所爲!就像如今換你做錯了,也不能怪我奪你心頭所愛一樣!”

胭脂只是哀號,淚流滿面,我冷漠的瞥了她一眼,環顧四周:“今天許美人可曾到過西宮?”

衆人面面相覷,一臉茫然,戰戰兢兢的不甚明瞭,仍是那個代?n心思敏捷,答道:“小人送陰貴人回宮,這一日都未曾見到許美人……”

餘人恍然大悟,頓時紛紛附和:

“許美人不曾來過西宮!”

“奴婢未曾見過許美人……”

我滿意的點點頭:“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去,該幹什麼仍幹什麼去。今晚的事若是有誰在外頭亂嚼舌根,哼,宮規處置。”

“諾……”長長的一串沉悶的應諾聲,宮人紛紛退去,臉上各自不一的帶着一種驚懼。

胭脂也被人拖了下去,起初還哭嚎兩聲,一出宮門,便聽一聲吱唔的悶哼,再沒了動靜,顯然是被人拿東西堵上了嘴。

呆呆的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耳聽得那嬰孩啼哭聲漸漸弱了下去,我打了個寒噤,質問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視線直接投向代?n,他先是一怔,而後扯着尷尬的笑容,一副討好的口氣:“這是陛下的意思,許美人身份卑賤,不足教子。陛下讚許陰貴人雅性寬仁,三皇子交由貴人撫養,最爲妥貼。”

我面無表情的“哦”了聲:“賤妾只是名小小的貴人,說起來身份也高貴不到哪去,如何敢輕言教導撫育皇子?”

代?n被我一句話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得訕訕悶笑,窘迫異常。

我轉身入側殿,殿內有三四名婦人團團圍着一個懷抱男嬰的乳母,正想盡一切辦法哄着那孩子吃奶,見我進來,這些人嚇了一跳,齊刷刷的跪下,室內只剩了那個抱孩子的乳母,表情尷尬的望着我:“貴人恕罪,小皇子方纔吐了奶,不曾想驚擾了貴人……”

那男嬰約摸半歲大,小小的腦袋上稀稀拉拉的長了幾綹黃黃的頭髮,容長臉型,嘴角鼓鼓的全是肉,兩隻大大的眼睛裡含着淚水,嘴角沾滿白白的奶汁。見到我時一副驚恐的表情,小嘴扁着,似乎又要放聲啼哭。

乳母拍着他的背,細聲細氣的哄着,那許多婦人也連忙上前使勁擺弄着一些小玩意吸引他的注意。

我只覺得頭疼欲裂,撫着額頭閉上眼,那孩子委屈驚恐的小臉卻彷彿始終在眼前晃悠:“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安頓小皇子睡覺?”

“原是睡着了,可方纔不知怎的,突然醒了……”

我沒興趣聽這些育兒經,心慌意亂的退了出來,只覺得渾身是汗,衣裳黏糊糊的緊貼在身上,悶熱難當。

***

去單獨修建的沐浴間洗完澡回來,躺在牀上卻輾轉反覆,再難入眠,明明身體累得半死,可腦細胞卻興奮得異常敏感,似乎……半夢半醒間,能一直聽見嬰兒的啼哭聲。

快天亮的時候,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弄得我分外酥癢,我揉着困澀的眼皮,勉強睜開眼瞼,卻發現劉秀手肘撐着牀,正伏在我身側,一臉寵溺的望着我。

“唔,早……”我含糊的打了聲招呼,翻個身,嘀咕了句,打算繼續睡回籠覺。

劉秀顯然不甘心被我就此冷落,伸手扳過我的肩膀,戲謔的笑:“你昨晚上是不是準備趕我出西宮睡?”

我一凜,頓時睡意全無:“哪個嘴碎的傢伙亂嚼舌根?”

他呵呵笑了兩聲,胸膛震動,從身後攬臂摟住我的腰,讓我的後背緊貼在他胸前:“誰說的又有什麼要緊?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打算趕我走?”

我背上出汗,於是用手肘推他:“熱啊。”

他抓着我的胳膊,反而愈發貼伏上來:“你總是這麼怕冷怕熱的……”

熱辣辣的呼吸吹在我耳後,我面上一紅,只覺得心跳加快,咬着脣悶着頭反覆思量。他的手慢慢的開始在我身上游走,沿着上身的曲線一路往下,我面紅耳赤,終於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繼續往下移動的手:“把三皇子送回去!”

他不吭氣,微微的呼吸聲緊貼我的耳廓。

我舔着脣,強作鎮定,但內心裡壓了一晚上的妒火卻終是旺盛的燃燒起來:“想要孩子,我自己難道不會生麼?爲何偏要你拿別人的來硬塞給我?這算什麼?討好我麼?嫌我沒孩子麼?”

他吸氣,沉寂了數秒鐘後,猛地扳着我的肩膀將我翻過身來,沒等我看清楚他的臉,如暴風疾雨般的吻已如火般落下。

我呻吟一聲,下意識的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吻一路下滑,像是埋下一個個小火種,最終點燃了全身肌膚。

劉英

許美人的兒子繼續留在西宮照料,小傢伙才七個月大,放在牀上連坐都坐不穩,像個不倒翁似的。本來我也沒想過要多花心思去看顧這個孩子,可沒想到孩子體質弱,以前由許美人親自餵乳,現在突然挪了環境,換了乳母哺育,居然上吐下瀉。

時逢夏季,腹瀉瘧疾之類的病症原就容易多發,小孩子的體質一旦扛不住,便一股腦的發作起來,高燒不止。

我面上裝作不關心,心裡頭卻仍是掛念着孩子的病情,期間郭聖通派人來問了三四次,又親自來瞧了一次,我見她面上關切着,嘴上卻也始終沒替許美人求情,有把孩子要回去的意思。宮裡偶有風聲,只說許美人自從丟了兒子,像是發了瘋一般,宮人爲防她想不開自殘,便把她嚴密看管起來,平時連上個廁所都有一大堆人看着,生怕出什麼事擔上風險。

我和郭聖通兩個面上仍是十分客套,人前我敬她是皇后,她尊我卑,我處處以她爲貴,讓着她,忍着她。

孩子的病始終不見好轉,只要一吃乳母的奶水,便又會腹瀉不止,換了七八個乳母都不管用。我原也動過把孩子還給胭脂的心思,可既然郭聖通能沉得住氣,我便不能主動示弱。

轉眼過了酷夏,天氣微微轉涼了些,三皇子在我宮裡也待了三四個月,漸漸的隨着月齡增加,他開始會認人了,牙牙學語間竟然會喊出一聲娘來。

其實他並不清楚哪個是他的母親,也不會懂得那一聲“娘”,具有什麼樣的意義,他只是個被一羣僕婦抱在懷裡,見奶便撲的小小嬰兒。

有奶便是娘!

他餓了會喊娘,尿了會喊娘,高興的時候喊娘,睏乏的時候還是喊娘。那一聲聲奶聲奶氣的娘,卻像是一遍又一遍的緊箍咒般,每天在我耳邊咒念着。

每每看着這個笑得天真無邪的娃娃,甚至眼睜睜的見他咧嘴笑着要我抱,對我喊:“娘……娘……”的時候,我的心會像刀扎一樣痛。

我憤怒,同時也深深的感到了――嫉妒。

特別是宮裡除了這個牙牙兒的小三,還有個三歲大的皇太子劉??和二皇子劉輔。劉輔只比三皇子大了幾個月,可因爲他是正出,而小三是庶出,尊卑份位上便差了許多,小三兒沒法跟他身爲皇太子的大哥比,同樣也沒法跟他的二哥相爭。

小三兒滿週歲的那一天,我在宮裡給他簡單的辦了個生日宴,那天劉秀下了朝,我便對他說:“給孩子起個名吧,總是三皇子、三兒的這麼叫着也忒彆扭。”

劉秀顯然沒太把這些宮闈瑣事放在心上,這些日子他忙着打延岑、破秦豐、誅劉永,朝政上的事情已經佔據了他大半心神,他或許早忘了自己的小兒子已經滿週歲卻還沒起名。

“你這個做孃的給起一個吧。”他笑吟吟的擡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埋首批覆奏疏。

“我可不是他的娘……”我淡淡的一笑迴應,“既然你不起,我便隨口叫了。”

“好,隨你。”這次他連頭都沒擡。

“就叫劉英吧,英雄的英。”

“諾。”

“快入冬了,我在想……”我低頭摩挲着裙裾上的褶皺,一遍又一遍,直到冰冷的掌心有了些許暖意。

“想什麼?”

“想把劉英還給許美人。”

他停下筆來,慢慢的擡起頭來,目色溫柔:“爲什麼?你不喜歡這孩子?”

“也不是……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在他面前,我沒法違心撒謊,只是很平靜的交代,“最近天冷了,覺得身子很乏,老是打不起精神似的,大概是腿傷的宿疾又要發了,我怕我沒多餘的心思和精力看管劉英。孩子照看得好,那是我應該的,若是照看得不好……我的壓力會很大。劉英……打小底子就不好,按太醫說的,那是奶水餵養不當……”

劉秀擱了筆管,從書案後走到我跟前,執起我的手:“不會是病了吧?手好冰啊,召太醫瞧過沒?這幾日忙得我有點兒暈……”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充滿憐惜之情,“你若覺得累,我把劉英送到長秋宮由皇后撫養吧。”

“別……”我喑啞着聲,深吸了口氣,“還是把孩子還給他的母親吧。”

“傻女子,還是那麼善良。”

我鼻頭一酸,不知道怎麼着了,差點很情緒化的哭出來,忙彆彆扭扭的悶聲說:“我心狠着呢,以後你就不會這麼誇我了。”

他輕笑,低下頭來親了親我的額頭:“今天劉英滿週歲,把孩子抱去讓許美人瞧瞧就是了。至於撫養問題……容後再議。你先再辛苦幾日……”

他似乎鐵了心不打算把孩子還給他的母親,我知道這其中必有緣故,若說我一開始不把孩子還給胭脂,是爲了打擊報復,可到如今我已鬆口,他卻仍是執意要將他們母子骨肉分離,其手段和用心,委實匪夷所思。

劉秀向來不是一個心狠的人,他會這麼做,必然有讓他必須這麼做的理由。

我軟軟的靠在他肩上,眨巴着眼睛,不想再爲這些瑣事傷腦筋,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你是不是又要出去打仗?”

“嗯……”

“下次帶了我去吧,宮裡實在太悶了。”見他不吱聲,我撅嘴嘟噥,“不帶我去也行,你仔細瞅着琥珀和帶子魚兩個人,可看得住我……”

脣上一緊,他狠狠吻住我,用力吮吸。在我快透不過氣來前才猛地鬆開我,大口喘粗氣的直笑:“我是不是永遠都拿你沒辦法了?”

我定定的望着他,目光貪婪的鎖定他的每一個笑容,心動的伸手撫拭他眼角的笑紋,低聲感慨:“不是。是我拿你沒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

劉英被送去許美人那裡半天便又被抱回西宮,琥珀回來後突然變得沉默了許多,偶爾我會見她躲在角落暗暗拭淚。她的心思單純,一如白紙,我不是不明白她爲何憂傷落淚,但這個時候卻只能選擇漠視。

劉英開始學步了,乳母用手抻着他的胳肢窩,他的兩條小腿跟蛙腿似的上下彈跳,搖搖晃晃的樣子分外可愛。我愈發覺得煩悶,雖然明知道孩子無辜,可我卻沒法大度到能真的將他視若己出。

隨着冬日的來臨,我變得異常敏感起來,經常會感覺身體發冷發寒。一向不習慣午睡的我竟然會在曬太陽的時候倚在木榻上昏昏睡去,夢裡依稀見到劉英流着口水衝着我甜甜的笑,張開藕節似的小胳膊,喊着我一個勁的嚷嚷:“娘娘,抱抱!娘……娘,抱抱……”

那樣的喊聲太過真切,以至於我分不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於是打着寒噤驚醒了。睜眼一看,果然有張圓滾滾、胖乎乎的小臉湊在我面前,烏溜溜的眼珠子不住好奇的打量我。

揉着發木的胳膊,我假意笑問:“二皇子什麼時候來的?”

一旁看顧劉輔的乳母急忙將他抱開去:“二殿下非嚷着說要來看小弟弟……驚擾貴人了。”

她嘴上說着抱歉的話,可我卻沒聽出有多少歉疚的誠意,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此刻手裡抱着的孩子是嫡子,而我,不過是宮裡的姬妾罷了。姑且不論皇子的身份有多尊貴,僅以尋常人家作比,嫡出的子嗣乃是主子,而小妻媵妾,地位卻和奴僕差不多。

我起身,含笑逗弄劉輔。纔不過比劉英大不到半歲的孩子,卻明顯要比劉英長得結實、壯碩:“弟弟睡了,二殿下等弟弟醒了以後再來找他玩吧。”

乳母抱着二皇子,屈膝對我做了做行禮的樣子,便打算離開,這時殿外人影兒一閃,又有個小小的身影晃了進來,後頭跟着一大幫子人。

“弟弟,弟弟,母后找你了,趕緊回去!”劉??甫一衝進門就扯着乳母的衣角,踮着腳尖作勢拉她懷中的劉輔,“快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劉輔咧着小嘴,俯衝着腦袋衝哥哥直笑。一干子跟從的奴僕人仰馬翻似的,給我行禮的行禮,哄孩子的哄孩子。許是方纔醒時驚魘住了,我覺得胸悶氣短,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極是不舒服。換作平時,太子駕臨,我怎麼着也得客套個幾句,可這時卻半點笑容也擠不出來,只得搖着手說:“帶太子回長秋宮去吧,別吵醒了三皇子。”

一干下人侍從忙慌不迭的把兩小主子請了出去,好容易堂上又靜了下來,我正想找琥珀倒杯水順順氣,那頭她卻急急忙忙的跑了來,說道:“許美人在殿外求見。”

心裡愈發添堵,我皺着眉頭,一句“不見!”幾乎便要脫口,但是觸到琥珀哀懇似的眼神,心裡不由發軟,嘆氣道:“你讓她到側殿等我,還有,肅清殿中閒人,不要讓無關緊要的人靠近。”

琥珀點了點頭,匆匆離去。

我輕輕拍着胸口,招來其他宮女給倒了熱水。就着點心糕餅吃了五分飽,耗去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後,我才慢吞吞的往側殿走去。

才進門,就見胭脂直挺挺的跪在門檻後頭,與數月前那一面相比,眼前的她變化相當之大,顯得既消瘦又憔悴。

我噓了口氣,讓琥珀出去守住殿門,然後也不理會跪在地上的胭脂,徑直走到榻上坐了,隨手翻着自己寫的那堆《尋漢記》。

胭脂默默流淚,一臉悽苦之色,我悄悄打量她時與她目光撞了個正着,她身子發顫,掩面放聲大哭。

“閉嘴!”我啪的摔簡,“你這是想讓外人覺得我在欺負你呢?在我面前趁早收了那一套哭鬧的把戲。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會不清楚,有什麼事只管開門見山的說,說完了事。”

她緊抿嘴,憋着氣,一張臉漲得通紅,淚水肆意縱橫卻當真不敢再放聲哭喊上半句。好半晌,她顫巍巍的磕頭道:“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

我奇道:“許美人溫順有禮,侍奉陛下,誕下皇嗣有功,何錯之有?”

胭脂的臉紅得似能滴出血來:“貴人休要再臊奴婢了。奴婢聽從皇后之意,接近陛下,獲取寵幸,不過爲的是要以此報復貴人。貴人的心思奴婢打小就明白,貴人好強,敢上陣殺敵,膽色堪比男兒,幾乎沒什麼能傷得了貴人的心,除了……陛下。”

我端坐在榻上,身子愈發的感到寒冷,只能冷冷的注視着她,無言以對。

她默默流淚,神情那般的絕烈,看得我膽戰心驚:“奴婢苟且偷生,心裡除了恨,仍是恨……雖然身爲下賤,命如螻蟻,主子待奴婢無論做什麼,都不能心生怨懟,只能怨天尤人。可是……一想到當日所受凌辱,苟且之餘便充滿了滿心的恨。只有靠着那點恨意,奴婢纔有勇氣活到今日。郭家的人找到了奴婢,安排進宮,到皇后身邊做了侍女,他們不讓我問爲什麼,我也不多問,只要給口飯吃,能供三餐溫飽,便勝似我的再生父母。”她抽泣,痛不欲生,“我只是隱約知道他們想讓我幹什麼,當時什麼臉面都顧不上了,只要……只要能讓貴人痛苦,我比什麼都開心。陛下醉了,夢裡念着貴人的名字,皇后把我推上了牀……”

“夠了!”我一掌拍在案面上,手指抑制不住的顫抖,全身如墮冰窖般凍得徹骨。

我仇視的盯住了她。她面頰通紅,牙齒緊緊咬着脣:“奴婢本就是沒臉沒皮的賤人,按貴人所言,既然做得便該敢於認得……”她磕頭,額頭撞在地磚上砰砰作響,“但奴婢要申辯的是,奴婢沒想過會得上天垂憐,賜我麟兒。奴婢絕沒想要仰仗這個孩子再攀附什麼富貴,只是……他畢竟是奴婢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母子連心,求貴人開開恩,把孩子還給我吧!”

我霍然站起,跳到她的面前,她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把眼睛緊緊閉上,瑟瑟發抖。

“我本可廢了你,逐你出宮……”

她抖得愈發厲害,牙齒咯咯作響,嫣紅的血色逐漸從她臉上褪去,變得像紙一樣白。

我冷冷一笑,用手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擡頭。她被動的抖着睫毛,顫顫的望着我,眼中滿是驚慌。

“皇后母儀天下,豈會像你說的那般不堪?你莫推卸責任,血口噴人……”

“我沒有……”她失措的重複強調,“皇后……真定王被誅,宮廷內外人人皆知陛下預立陰貴人爲後,郭氏無所依,若是不使些手段讓你主動退位,如何能有今日妻妾互換的局面?”

我怒火中燒,一揚手啪的甩了她一耳光:“賤婢!你再無中生有,誹謗皇后,挑唆滋事,我現在便代替皇后置辦了你!”

“貴人爲何不信奴婢說的話?奴婢句句屬實,絕無半句造謠……”

“住嘴!”我揚手恫嚇,聲色俱厲,“你果然不配做一個母親,給我滾出去!”

“貴人……”

“來人!”我拔高嗓音喚人進來,“請許美人回宮!”

胭脂失聲慟哭,在聞聲趕來的侍女黃門的扶持下,踉踉蹌蹌的被拖出了西宮。她前腳剛走,我便覺得眼前一團漆黑,眼冒金星,頭頂起了一股風旋。

“貴人!”正鬱悶難抒的琥珀剛進門便看到我搖搖欲墜似的扶着牆晃悠,嚇得一把抱住了我,“難道是剛纔許美人出言無狀,頂撞了你?貴人你別生氣,都怪奴婢不好,奴婢只想到許美人處境可憐,一時竟忘了貴人比她更苦……”

我深吸一口氣,哭笑不得:“我沒事,你扶我到牀上躺會兒,我保證一會就好。”來到古代,身體經常會莫名其妙的發生異常狀況,一般情況下只要鎮定外加靜養,是不會出現什麼大問題的。

這一躺便是一下午,等到再睜眼時已是晚上,寢宮內燃着數十盞燈燭,把偌大個宮殿照的猶如白日。我挺身欲起,被不料被人按住了肩。

“躺着。”劉秀的聲音不高,淡定中卻帶着一種威儀氣魄,我情不自禁的順應他的話,乖乖躺下。“病了怎麼也不召太醫?”

“我哪有病,你少咒我。”我翻了個身,伸手摟住他的腰,他坐在牀沿上身子微微一僵,任由我抱着,一動不動。我慢慢蹭過去,把頭枕上他的膝蓋,他微笑着撫摸我的長髮,五指成梳,一寸寸的攏着。

良久,我輕聲啓口:“把劉英還給許美人吧。”他不作聲,手停下動作,我仰面朝上,伸手合掌捧着他的臉,大拇指拂拭着那張棱角分明的薄脣。

“別讓人親你的嘴!”我癡癡的低嘆,“它只能屬於我……”

他嘬脣在我手指上吻了下,然後張嘴含住,眼中的笑意愈發濃烈。最後慢慢俯身低頭,最終吻住了我的脣。

我勾着他的頭頸,沉醉在他的親吻中,情難自禁。

“秀兒……別恨她,只當我欠她的,劉英替我還了。”

微眯的雙眼陡然睜開,眸底精芒一閃而逝,我在心底微微欷?[。

他果然還是介意的,所以不打算給胭脂留任何後路。孩子雖然是這場謀算中出現的一個小小意外,但是他卻同樣可以剝奪她成爲母親的權利。在這個時代,一個沒有子嗣且又不受寵的妾室,下場會是如何,已經可以預料得清清楚楚。

劉秀在打什麼主意,我現在已經摸到了一些門徑,雖說不能保證百分百準確,但也八九不離十了。

我不禁幽幽嘆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皇后之位,本來就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不願被放在火上烤……”

他用臉頰緊緊貼着我的額頭,低喃:“該拿你怎麼辦好呢?我的癡兒……”

喜脈

當太醫令與太醫丞一起被召到西宮大堂等候問診時,我正津津有味的陪劉秀享用着晚飯。

睡醒一覺起來後,倍感神清氣爽,我的胃口隨之大開,一口氣吃了兩?D粱飯,外帶六串犬肝炙。因爲慣於和劉秀合案同食,所以食案上擺放的食物不僅豐盛而且量足,我的大快朵頤令劉秀不住的側目,嚴重影響到了我的食慾,於是我邊嚼肉脯邊朝他瞪眼:“是不是覺得沒立我當皇后,實在是明智之舉?”

他笑着搖頭,取了帕子替我擦拭脣角:“慢些吧,慢些,別噎着。還以爲你病了,瞧這架勢,哪裡像是有病的樣子。”

“那就請太醫們回去吧,反正我沒病。”

“來都來了,便診一下吧,你上次不也說擔心天冷腿疾又犯了麼?順便讓他們開些補藥也是好的。”

我知道他看似溫柔,其實有些事情一旦堅持便會相當固執,而且他現在是皇帝了,怎麼說也該給他留幾分面子,好歹不能召了太醫們來又無緣無故的打發人回去,於是乖乖的點了點頭。

他滿意的衝我一笑:“還吃麼?可見今天的飯菜對你的味口,下次朕囑咐他們照原樣兒再做。”

“偶爾吃着覺得味道還不錯,總不見得讓我天天吃同樣的菜色?”放下湯匙,我接過琥珀遞來的盛裝清水的?D,匆匆忙忙的漱了口,“別讓太醫令丞老等着了,興許他們還餓着肚子呢。”

不等劉秀應聲,我已整了儀容準備去大堂。

“讓他們過來便是。”

“我的陛下,這裡可是掖庭寢宮,召見外臣還是去堂上說話方便。”我回眸一笑,劉秀正慢騰騰的起身,竟是打算要陪我一同前往。

我腳步走得奇快,他反倒是慢條斯理,慢慢的跟在後面,身後尾隨中常侍代?n以及一堆的宮人。我本已一腳跨進大堂,卻在那個瞬間觸及了心中某根緊繃的弦,忙硬生生的把腿收了回來。

劉秀跟了上來,眉頭微微一挑,露出困惑之色。

我微微一笑,斂眉垂肩,恭謹的退至一旁。他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忽然若有若無的嘆了口氣,跨步邁進大堂。

笑容慢慢斂去,望着那個熟悉的背影心中一陣隱隱抽痛,我一時失了神。身後響起刻意的一聲“嗯哼”,代?n清了清嗓子,和顏悅色的說:“貴人請。”

是了。在代?n面前,我尊他卑,所以他得讓我先行。同理,在劉秀面前,他尊我卑,如果說這個皇宮裡還有誰有資格能與他攜手並肩,那唯有母儀天下的皇后。

皇后是妻,是主母;貴人是妾,是奴婢……我再如何受寵,也不過是個身份卑微的貴人。

我不禁在心裡冷笑着,無奈卻又淒涼。

郭家費盡心機的把郭聖通捧上那個後座,爲的無非是鞏固自己家族的利益。劉揚雖然死了,真定王的實力卻仍在,劉秀沒辦法把那麼強大的外戚勢力連根拔起,何況現如今戰亂迭起,安撫也實在比強壓來得更理智,朝中河北豪強出身的官吏也不少,這些人與郭氏的利益息息相關,牽一髮而動全身。

我不清楚郭聖通做何想法,但是對我而言,正如陰識所擔憂的,如果我真的坐上她那個位置,只怕也不會全然毫無顧慮。有道是高處不勝寒,君臣之道,外戚之家,恩寵再大,畢竟有限,一旦過了某種限度,便會遭到帝王的猜忌,終不免落得傷筋動骨的慘淡下場。

劉秀性子雖柔,終究已經是個皇帝了,他的手腕不算剛硬,但該下手的時候卻也絕對不會手軟,譬如對待李軼,劉揚,乃至鄧奉。這就好比武俠小說裡面描述的少林絕技和武當太極,一個架勢剛猛,一個招式陰柔。雖然後者看似要溫柔許多,但殺傷力卻是同等的致命,最終效果殊無半點分別。

我和劉秀之間存在的彆扭是,他或許是當真在乎我,會處處替我考慮,但是一旦我背後的陰家,甚至河南的豪強士族、官吏有所異動的話,我無法想象他會採用何種手段來壓制和打擊。陰識畢竟是有遠見卓識的人,他或許早就預見到了一旦我登上後位,即使陰家能刻意保持低調,但也難保族中某些人,或者親族之中的某些人得意忘形,恃寵而驕。這樣的後果是相當可怕的,更何況陰家本就有個影士諜報網得儘量瞞着掖着,不可示人。

君不可無臣襄輔,臣不可功高蓋主。

君臣之道……

“敢問貴人上次癸水何時結束的?”

魂遊太虛,我兩眼發呆,以至於太醫令連問數遍才慢慢回過神來。

太醫令蒼老的面頰上肌肉顫動,連帶他的花白鬍須也在微微抖動,翹翹的。我茫然的望着他的臉,心裡陡然一驚。

擡頭望向劉秀,卻發現他面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緊張。我看着他,他盯着太醫令,雙手下垂,掩在袖管下的手緊緊的握成拳,指骨凸起,泛着白。

“上……上月沒來……”最後一次來月經好像還是在八月初,眼下已經是十月了。

太醫令笑眯眯的鬆開我的手,篤定的說:“恭喜陛下,恭喜陰貴人,貴人無恙,此乃喜脈――依臣診斷,胎兒已有兩月……”邊說邊膝行向劉秀叩首,一旁的太醫丞也趕忙跪下,一同說恭賀的言辭。

琥珀笑歪了嘴,唯恐自己失態,便用手緊緊握住了嘴,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卻早飛泄出異樣的驚喜。

我的心撲騰撲騰的跳着,低頭瞪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心裡猛地一酸,竟然控制不住的落下淚來。抿着嘴不住偷笑,可眼淚卻是越落越多,剛想擡手去擦,身子卻驀然騰空而起,我被人一攔腰抱在了懷裡。

“以後別老跪坐着,小心壓着肚子。”劉秀旁若無人的抱着我離開大堂。

我癟着嘴不說話,淚眼模糊,滿滿的喜悅塞滿胸腔。劉秀走得極穩,令我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顛晃。耳畔風聲呼呼刮過,他越走越疾,竟像是要飛奔起來,我有些害怕的抓緊了他的領口。

“秀兒――”眼看把代?n一幫內侍給甩開了老大一段距離,他卻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驚惶的失聲尖叫。

他突然停下腳步,呼吸粗重的大聲喘着氣,胸膛急促的鼓動着,然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音大笑了起來。我從不見他這般暢笑,不禁駭得愣住了,忘了自己到底要說什麼。

他的眉眼彎着,蝶翅般的長睫沾着晶瑩的夜露,仿若淚水一般。他將我放下地,然後扯起自己的貂麾,連同我一起裹在小小的空間裡面,鼻端呼出一團團的白霧:“麗華,我們有孩子了,這是不是真的?”

我好笑的看着他,紅着臉回答:“我不知道,你去問太醫令。”

他把我抱得更緊,哧哧的笑着:“諾。回頭的確還得去仔細問問,看都要注意些什麼。”他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顯得有些興奮過度,“你累不累,回寢宮休息好不好?”

我瞥眼望向他身後,只見代?n知趣把侍女宮人攔在五六丈開外,不由懶洋洋的笑道:“你哄我睡着了,又想去哪兒廝混?”

他吁氣,黑暗中雖然瞧不太清他的表情,但那異樣的溫柔語氣卻生生的要將我融化:“我哪都不去,你在哪,我便在哪。”

我心中一動,急忙附和:“好!自此以後,我在哪,你在哪,你在哪,我便也在哪,再不分離。”

劉秀是個精明人,在這種氛圍下,或許會被我海誓山盟、甜言蜜語搞得一時迷糊,我卻不敢打包票等他清醒的時候還能聽不出我話裡設的套子,於是一講完,便忙着嚷嚷:“啊!我覺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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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慌了神,沒去在意我剛纔的說詞,重新將我攔腰橫抱在懷裡,大聲叫道:“代?n!”

“諾。”代?n忙找人打着燈在前頭領路。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挪動身子,附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你放我下來自己走吧。”

“你腿上有傷。”

“腿傷早好了,不至於連路都走不了。”

“不是尚有宿疾難消麼?萬一……摔一跤可如何得了。”

我聽了又羞又惱,伸手在他胳肢窩使勁撓癢:“你到底是顧惜我,還是顧惜我的肚子?”

他被我撓得手軟發抖,卻偏又不敢鬆手摔着我,柔聲哄着:“別鬧……你和孩子,我都要。”

我鬆了手,愣愣的,覺得眼眶溼溼的,情緒失控的直想大哭,忙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以此掩蓋自己的失態。

回到寢宮,琥珀打來了熱水,劉秀卻下令擯退衆人。

房裡只剩了我和他兩個人,他笑吟吟的捲了袖子,伸手入盆試了試水溫。我坐在牀沿上正自納悶,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腳踝,脫了我的襪子。

“你做什麼?”沒等我驚叫出聲,他已經握着我的腳放進了水盆裡,“使不得!”我真被嚇壞了,急忙抽腳,卻被他用手死死摁住。

“別動!”他笑着握緊了我的雙腳,水溫熱,他的手心更是滾燙如火,“不把腳捂熱了,你會睡不踏實。”

我目瞪口呆,忐忑不安的注視着他。若是換作以前,我大可坦然接受他對我的種種示好,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他可是萬人之上的皇帝,是天之驕子,怎能再做尋常貧賤夫妻間的事情?

劉秀渾然未覺不妥,跪蹲在牀下,自顧自的將我的?F腿卷高,露出膝蓋。他擰了熱帕子,從我雙腿膝蓋處慢慢往下擦拭,邊擦邊隨口問:“腿傷也要注意,現在你年紀尚輕,自然不覺得……日後生養,難免會疲累。總不能兒孫繞膝承歡時,你卻……”

我一把摁住他的手,眼淚不爭氣的簌簌落下,哽咽:“到那時,若真不能走了,我便讓你抱着我走。”

他擡頭,眼中滿是寵溺:“我比你大那麼多,只怕到時早已老得抱不動你了……”

“我不管!抱不動你就扛着,扛不動你就揹着!”我情緒激動起來,近乎耍賴的磨着他。

“好,好,好。”他拗不過我,哄孩子似的連聲答允,“我揹着你,你想去哪我便揹你去哪。”

我破涕爲笑,像個終於吃到糖果的孩子。半晌,我伸手撫着他寬寬的額頭。

三十二歲的劉秀在這個時代而言已經不算年輕了,他的額角也因爲歲月的打磨留下了滄桑的痕跡,不復以前的光潔。許是太過愛笑的緣故,眼角的笑紋比旁人更顯突出,雖說並不顯老,卻總也不似當年與我初識時那般青春靚眼了。

“秀兒!”手指一一滑過他寬寬的額頭,挺直的鼻樑,薄薄的雙脣,我欷?[着,感動着,喜悅着,呢喃着,“我要給你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等你我兩個老得都動不了了,便讓孩子們來揹我們,你說好不好?”

他的雙眸熠熠閃光,那般清澈明亮,一如湖面上倒映的宸星。他一瞬不瞬的凝望着我,喉結錯動,最終化作一聲低咽:“好。”

返鄉

翌日西宮傳出喜訊,長秋宮按制遣人送來皇后的賞賜,我跪着接了,然後讓琥珀謝了來人。一番折騰下來,倒是覺得才用罷早膳的肚子又有了飢餓感,正準備叫人弄吃食,劉秀從卻非殿早朝回來,見了我命人堆在大堂上,當犧牲、祭品一般供奉的賞賜物,原本舒展的眉竟緊緊蹙了起來。

“快來瞧,皇后娘娘賞的……我兒真有財運,還沒出世呢,倒先替他娘賺了一大筆進賬。”我佯作未見到劉秀動容的表情,拉着他一路看去。

他頷首微笑,轉移話題:“才下了朝,又得了件喜訊。”

“什麼喜訊?”

“樑侯妻李氏,與家中媵妾均有了身孕,明年四月裡,興許便能和我們一般,喜獲麟兒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我卻從他的微笑中瞧出一絲異樣的興味,一時領悟到他的真正用意。雖說明知他是在吃味兒,所以才故意講出這番話來,而且……鄧禹能得子嗣,於情於理都應視爲喜事,但我仍是討厭那種什麼都被他看透,且一副十拿九穩的篤定優哉表情,心裡一惱,一些本不該挑明的話,便未經思考的衝口而出:“那可真是太好了!妾的俸祿微薄,一年裡能管着自己吃用花銷便不錯了……樑侯有喜,妾正好拿着皇后的賞賜做個順水人情,想來陛下不會責怪妾……”

劉秀有一瞬間的愣忡,但轉瞬即逝,摟住了我的肩膀,細聲慢語:“別顧着忙那些瑣事,當務之急是先把自己的身子調養好。”

換作以前,我估計非得打破砂鍋的跟他較真到底,但現在……我嘻嘻一笑,順着他的話說:“覺得餓了,叫人準備了些吃的,你要不要也用些?早朝累不累?”

“不累。”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晚上非忙到三更後才睡,思慮國事,憂心戰況,周而復始,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般苦熬,哪是這簡單“不累”二字便能敷衍過去的。

我明明清楚,卻只能放在心底暗暗嘆息。

閒聊間,中黃門將一應餐食奉上,我笑着邀請劉秀一起用膳,他卻只是搖手,我也不跟他客氣,大笑着正欲跪下,他卻在邊上突然說道:“別那麼正坐着了。”

不跪坐,難道還讓我趺坐?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喜歡踞坐,可是……

“陛下,這恐怕與禮不合吧?”

“陰姬什麼時候也顧忌禮儀了?”他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笑言。

“新野陰姬自然不必顧忌禮儀,但妾如今是漢宮掖庭陰貴人。”我盯着他的眼睛,表情認真的告知現實。

“朕……赦免貴人失儀之罪。”他也很認真的回答我,“寢宮之內不必太過拘禮,且,爾非皇后,不必母儀天下。”

他分明就是狡辯,瞎掰外加胡扯。

我哧然一笑:“妾領命,叩謝聖恩。”

我假意要跪拜叩首,他那皇帝架子終於擺不下去了,一把扯住我的胳膊,託着我的手肘:“別鬧,別鬧……有娠之婦,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

胎教?

我眼珠子瞪得溜圓,想到自己身爲孕婦,反而還得讓一個大男人來說教如何安胎之法,不免彆扭。轉而想到他早已不是初爲人父,知識面之廣,經驗之多,自然在我之上,不禁轉生出一股濃濃的醋意。

“妾竟不知陛下還懂得胎教之法。”

他扶着我在軟榻上踞坐,笑容裡竟露出一絲靦腆:“昨日才問了太醫令……”

我吃驚道:“昨天?晚上嗎?難道你趁我睡着了,又出去召見了太醫令?”

“啊……”他含糊的哼哼,算是默認,白皙的面頰上竟而微微浮現一絲緋色。

我忍俊不禁,噗哧一笑,內心裡涌起一股暖暖的甜蜜。忍不住伸手勾下他的脖子,在他泛着淡淡緋紅的臉頰上親了一口,無視一旁衆多的宮人內侍。

劉秀清咳一聲,顴骨雙靨的顏色卻愈發紅了,微窘的轉移開目光,落在一旁的食案上。

“怎麼有兔肉?”

我瞟了眼食案,菜色很豐富,葷素搭配得也很好,兔子肉切成小塊狀,做的是熱炸,不是肉乾,聞起來一股肉香味。

“你喜歡吃兔肉?”我隨手夾起一塊,“那便嚐嚐吧……”

話還沒說完,木箸被他用手一拍,夾着的兔肉“吧嗒”失手跌落,滾到了我的裙裾上。沒等我尖叫,他已搶先說道:“妊婦不得食兔。”拾了那塊落裙裾上的兔肉,連同那盤子香噴噴的油炸兔子,一併端了,直接遞給隨侍的代?n。

我滿臉不悅:“爲什麼?”

他語重心長,非常嚴肅的望着我說:“妊婦食兔,子生缺脣。”

“啊?”我下巴險些掉了,嘴張得大大的,“敢情嬰兒長兔脣畸形的,就是因爲吃了兔子肉?”

他一本正經的點頭,扭頭叮囑代?n:“以後貴人的膳食由你親自盯着,飲食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但凡蔥、姜、兔、山羊、鱉、雞、鴨等物,皆不可食……”

“那麼多忌口,那你讓我吃什麼呀?”我大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叫道,“兔子肉吃了會生兔脣兒,那你告訴我,爲什麼生薑不能吃?山羊、鱉、雞、鴨這些也不能吃?”

“不能吃。”他斬釘截鐵的回答,“朕仔細問了太醫令,這些都不能吃。”

“爲什麼?”我堅決鉚到底,都說孕婦容易害喜,好容易我對食物都不算敏感,味口也極好,就連那些帶劉英的保姆也說我精神好,味口好,算是個有福之人,沒有遭害喜的罪,實屬難得。

“妊娠食姜,令人多指。”

“呃……”額上垂下數道黑線。

“食山羊等物,令子無聲……”

兔脣,多指,啞巴……我險些抓狂,古人果然難以溝通,居然迷信這種無稽之談。

“我……”

“麗華,別任性,聽話,只要熬過這幾個月便好。”他輕輕拍着我的手背,安撫着我的不滿,嘴巴湊近我的耳朵,貼着耳蝸細語,“我知道你辛苦,不然……我陪你一起忌口如何?”

我斜着眼瞪他一眼,沒說話。

他反而笑了,用一種很輕快的口氣說道:“朕決定了,過幾日帶你回舂陵。”

“舂陵?陛下要回鄉?”

“嗯。”他的眼神迷離,那抹寵溺若隱若現,柔得似乎能掐出水來,“回鄉……祭祖。”

我猛地一顫,他的笑容裡包含了太多異樣的情愫,令人心悸顫抖。

“那皇后……”

“太子監國,皇后輔政。”

太子才三歲,談什麼監國?至於輔政,漢朝自打出了呂雉,最忌諱後宮掌實權,雖說皇后的確有義務幫助皇帝輔佐朝政,但是照目前的情況看來,皇后所能行使的輔政權基本只是個幌子,劉秀絕不可能放任郭聖通參與朝政。

唯一的解釋是……皇后和太子都被他以相當合乎情理,且冠冕堂皇的理由給留在了宮裡。

打從他跟隨劉?t舂陵起兵後,他便再沒有回過蔡陽老家,在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雨後的今天,爲何突然決定返鄉祭祖?

“你……”

他眉開眼笑,卻並不明說,只是彎着眼眸,盈盈而笑:“貴人隨朕回鄉,也正好見見那些宗親、鄉鄰,你說要不要順道回趟新野,見見母親?”

愣了半天我才聽明白,他指的是我那個孃親鄧氏。

我舌頭跟腦子一塊打了結,結結巴巴的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我……妾只是貴人。”

“你是陰麗華。嗯,陰麗華……”他一下一下的輕拍着我的手背,神情溫柔,“快吃吧!飯菜若是涼了,容易傷胃。”

我咬着脣,手指顫抖着用木箸夾菜,卻始終夾不起任何東西來。

劉秀淨了手,在一旁用匕首割着乾肉,撕碎了,一片片的塞進我嘴裡:“多吃些,長胖些。到時候,先父先母見了纔會歡喜……”

***

建武三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劉秀返鄉祭祀祖墳及宗廟,除了我之外,同行的還有湖陽公主劉黃,固始侯李通、寧平公主劉伯姬夫婦及其子女,另外還有帝叔父廣陽王劉良,帝侄太原王劉章、魯王劉興,以及一干舂陵劉姓子弟,文武大臣。

運動量減少以後,慢慢的,我發覺自己變胖了,每天在劉秀的監督下,吃了睡,睡了吃,長肉是正常的,不胖纔是非正常的。回到蔡陽,劉秀堅持不住傳舍以及舂陵行館,帶着我住回劉家那簡陋的三間夯土房。

皇帝既然如此堅決,那兩位公主也不能特立,於是一大家子的人拋卻王侯尊貴,像尋常百姓一樣,過起了平凡人的生活。

這段時間於我而言是最爲愜意和自在的,雖然這份安寧有些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但我仍是感受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滿足。

隨着我素來平坦結實的小腹日復一日稍顯隆起,他潛在的雞婆特質開始愈發變本加厲的揮發出來,直到連劉黃和劉伯姬都忍不住要抱怨他的碎碎念實在讓人耳根無法清淨。

“三哥太緊張了。”每每至此,劉伯姬總會捂着嘴偷笑,斜眼睨我的眼神中滿是調皮,早爲人母的她,也只有這個時候纔會顯露出當年那個充滿靈氣的俏皮模樣。

“這樣真好。”她不無感慨的笑談,“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父母兄姐俱在,在外沉悶寡言的三哥回到家裡,卻反而更像兄長一般,不厭其煩的叮囑着我們每一個人。”她的眼中泛着淚花,表情卻在真誠的歡笑着,“這樣的三哥,纔是最真實的,不是那個端坐在卻非殿,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我最親最真的三哥……”

我遞手絹兒給她,也微微笑着迴應:“陛下一直都是公主的三哥,以前是,以後也是,不會變的。”

“那是因爲有了你。”她抹乾眼角的淚水,很認真的凝視着我,“三哥是皇帝了,這是沒法改變的。他做了皇帝,你我便都成了他的臣子,雖然他仍是我的三哥,但我知道親情之前,先得是君臣之情。不過……幸好有你,才讓我知道,三哥……仍舊還是那個三哥。”

“公主言重了。”

“三嫂,委屈了你,但我心裡,始終把你當我的嫂嫂。我想大姐心中亦是如此,甚至三哥也……不然他不會帶你回鄉祭祖告廟。”

有些道理我懂,但是隻能放在心裡,不能明着說出來。雖然劉伯姬這番話真情真意,發自肺腑,但我卻不能因此忘乎所以,失了應有的禮數。

“這是陛下和公主的擡愛,陰姬愧不敢當。”

劉伯姬盯着我好一會兒,眼中迸發出激賞的光芒,半晌,自言自語似的呢喃:“好,很好,三哥果然沒有選錯人。”

和劉伯姬閒聊完已過了午睡的時間,再解衣躺下卻怎麼也睡不着,於是在被窩裡捂了半個時辰,發了會兒呆後我又重新穿衣爬了起來。

身上裹了件鼠貂斗篷,趁着劉秀不在,我悄悄避開了房中伺候的丫鬟,一個人偷溜出劉家。

蔡陽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地上的積雪沒有來得及清掃乾淨,便被來往車馬人流給踩踏得猶如一鍋爛粥,泥濘得根本沒法再踩下腳去。

小心翼翼的在爛泥地裡走了十多米遠後,我終於提着裙裾無力的宣告放棄。

正預備打道回府,身後突然有個低沉的聲音不確定的喊了聲:“陰貴人?”

聞聲扭頭,意外的在幾丈開外看到了手持長劍,大汗淋漓的耿?m。

“耿將軍!”我慢吞吞的轉身,立定。

他從路邊的一處雪堆上跳下,三步並作兩步的跳到我面前,頓時踩得泥巴飛濺,我裙裾上不可倖免的落了污泥。我低着頭盯着那兩塊污漬,心疼身上才做的新衣,卻又不便出言抱怨,只能低頭嘆息。

“果然是……我本還以爲是自己看走了眼。好個陰戟!好個陰貴人!”

我猛地一顫,倏然擡頭。耿?m目光炯炯的瞅着我,一臉譏誚之色。我頓生不悅,不冷不熱的反問:“不知耿將軍有何見教?”

“見教如何敢當,陰貴人有勇有謀,耿某不才,自愧不如。”

我呵呵一笑:“是麼?”

當下無話,兩人面對面站着,冷瀟瀟的只剩下尷尬。最後還是耿?m輕咳兩聲,先打破了沉悶:“貴人進了宮,可還會再想上戰場殺敵立功麼?”不等我回答,他已笑着搖頭,“瞧我問的呆話,貴人居於掖庭,如何還能上陣殺敵?”

“如何不能?”我不服氣的揚起下顎。

他先是驚訝,而後大笑:“請恕臣無禮,臣實在無法將陰戟當成陰貴人來看待!”

我爽氣的衝他抱拳作揖:“彼此彼此。”

大笑過後,他的神情自然了許多,不無感慨的說:“如何會入宮呢,即便身爲女子,也照樣可以建功立業。如何便……實在可惜了。”

我很奇怪的瞟了他一眼:“你當真不知道麼?”

“知道什麼?”

“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唔?”他一臉困惑,“有何典故不成?”

這下換成我傻眼了,愣了好半天才哈哈大笑,藉此掩蓋自己的尷尬:“不,沒什麼典故。”

我曾以爲耿?m作爲河北士族中的一員,或許會和郭氏家族有些淵源,如果基於此等原由,他這般尋機接近我,便不得不防。但是方纔剛把話放出去,還沒等我進一步試探,他已經擺出一副完全不知道後宮爲何的莫名模樣。如果不是他當真對後宮不感興趣,以至於連娶妻陰麗華的言論都沒聽說過,那他便實在是個裝傻的高手。

耿?m將手中的長劍握得緊緊的,劍身與劍鞘碰撞,發出噹啷的聲響。

“與你交手數次,次次由你佔了上風,好不甘心。原是心心念念要尋你討回這口惡氣,如今看來,已是不能。”他惋惜的搖頭。

“如何不能?”一時間我被他勾起滿腔豪氣,腳尖不由在泥地裡劃了道弧,擺出個跆拳道的起手式,“隨時奉陪!”

他哧的一笑,推開我的胳膊:“我再放蕩不羈,現在也不敢跟你動手,君臣尊卑之禮還是要守的。”

“那你豈不是一輩子不甘心?”

“那也沒辦法。”他淡淡的笑,眼中蒙上一層落寂。“不過,你也許倒可以幫我一個忙,事若成,也了卻我多年的一個心願。”

“什麼事?先說來聽聽。”知他有事相求,我卻還沒糊塗的滿口答應。

“我少時便立志要建功立業,昔日陛下曾讚譽‘小兒郎乃有大志!’,雖名爲稱讚,終究還是嫌我年輕氣盛,怕我有勇無謀……”

“伯昭你別這麼說,我信你乃將帥之才,陛下待你也是青睞有加,甚爲器重。”

“可那樣離我的志願始終差了一大截!”他自嘲的撇嘴,“與其留在雒陽,不如回到河北去。我想回去徵集留在上谷的突騎軍,招募士兵,佔據要點,如此今後向東可取漁陽彭寵,向南可滅涿郡張豐,然後回師,剿了富平、獲索等地的亂黨,最後向東直取齊地的張步!”

說出這番抱負時,他的眉宇間綻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與神采,我被他的理想和志氣所打動,恨不能立時三刻也隨他北上,創立一番偉業。

良久過後,我長長的舒了口氣:“小兒郎乃有大志!果然不錯!伯昭啊,終有一日,你會成爲漢國一代良將,建國功臣,功比韓信!”

“楚王韓信?”他悚然動容,“我豈敢跟他比。”

我哈哈大笑:“你怕什麼?你自然不可能是韓信,當今郭後也不可能是呂后!”

他稍稍緩解緊繃,也笑道:“郭後比不得呂后,貴人可比得呢?”

我半真半假的笑:“伯昭若真像楚王那般,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說不得,我也只能勉爲其難的學學高皇后了。”

他收了笑容:“我還一次都沒贏過你呢,所以……這個險,顯然不適合冒。”

我抿嘴兒笑:“我又算得什麼,我們的陛下,才智謀略皆高出我十倍不止。能令我折服,委身而嫁的夫君,自然得是人上之人!”

他略微沉吟,顯然不是聽不懂我話中含意,愣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佩劍,一時竟像是看癡了。

其實要不要放耿?m回上谷,只是劉秀一句話的事。但是眼下河北的形勢,漁陽的彭寵勾結匈奴,自立爲燕王,正鬧着如火如荼。幽州牧朱浮剋制不了彭寵的勢頭,僅僅靠着上谷的耿況才勉強壓制些。彭寵也不是沒有拉攏耿況,好在他立場也算堅定,一直沒有跟着彭寵亂來――從某種程度上說,作爲耿況的長子,耿?m留在劉秀身邊,也算是一個變相的人質。

當年劉玄放劉秀持節北上,縱虎歸山,一時大意,結果反給自己造就出了一個難以收服的致命強敵。現如今,誰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證,答應耿?m回上谷郡後,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

忠心嗎?

在這個儒家思想纔剛剛開始緩慢傳播,但是“不可事二主”的忠君思想還沒成形的時代,哪是什麼虛無的忠心能夠隨意託付的?

我猛地一拍耿?m的肩膀,岔開這些沉重的話題,故作輕鬆的大笑:“伯昭不可比楚王,要麼不做,要做便要做戰無不克的――戰神!”

“戰神?”他呢喃,眼中慢慢綻放出異樣的神采。

“沒錯!戰神――耿?m!”

胎動

說沒私心是不可能的,或許是連我自己都說不上來究竟該如何抉擇,耿?m原是指望我能夠對劉秀多吹些枕邊風,結果我卻因爲實在拿不定主意,而把這事給嚥進了肚裡,假裝不知情。

最終在一次歡宴上,耿?m大膽的將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向劉秀提了出來,他在重述那些個遠大的計劃與步驟時,不時的用眼角餘光掃向我。我心虛的低頭,面上努力維持着禮節性的微笑,聽他激昂的把話講完。

衆人無不爲之感動,紛紛附和,表示讚揚。當然,這其中也有一些腦筋轉得快的,立馬想到了後果,便也學着我的做法,閉口不提。我悄悄觀測劉秀的表情,發覺他雖然面上仍是一副善意的笑容,可骨子裡卻帶着一種陌生的疏離與鋒利,讓人瞧得心驚膽戰。

“伯昭既有此心,朕當允之。”出乎意料,沉默許久後的劉秀最後竟輕鬆的答應了耿?m的請求。

我詫異,但在耿?m叩首之餘投來感激的目光後,連忙尷尬的扯出公式化的笑容相對。

耿?m顯然誤會是我替他說了情,無意中倒教我白白揀了份人情。但我相信劉秀肯同意耿?m回河北的請求,必然早做了萬全的預測和準備,我能想到的那些隱憂,沒理由他會想不到。

***

十一月十二,在一片大雪瀰漫的冰冷冬日,建武帝的車駕從南陽返回了雒陽。

這時,李憲在廬江自立爲帝,設置文武百官,手下共計掌控九座城池,兵馬十餘萬人。年末的時候,劉秀與太中大夫來歙商議,最終決定對盤踞天水郡的隗囂採用招撫策略,隗囂倒也沒有抗拒排斥,甚至還派了使節欣然前來雒陽覲見。

我雖未曾有真正的機會和隗囂當面交手,然而此人心機之深,心智之狡,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劉秀卻甚少在我面前提及朝政的事情,大多數外界的情況全憑陰興用飛奴暗中傳遞給我知曉。我不敢在劉秀面前胡亂建議,怕露出馬腳,被他看出破綻,於是但凡與他相處,都儘量避開敏感話題,只是圍繞着腹中逐漸成型的胎兒打趣作樂。

轉眼間辭舊迎新,過了元旦後第二日,大漢宣佈大赦。

冬天的寒冷被春風吹暖的時候,我的肚子像是吹了氣的氣球一般見風便長。從懷孕至今我都沒有什麼害喜症狀,一貫保持着好動,能吃,能睡的好習慣,這讓劉秀頗感欣慰。

二月初一,他去了趟懷縣,十天後返回雒陽,第一件事竟然便是飛奔至西宮。看到他呼吸急促,面頰染紅的出現在我面前時,正仰面躺在牀上撫摸肚子的我差點尖叫出來。

“不是說要去一個月麼?”

他邊脫外套,邊往牀上爬了上來,舒緩氣息,像是怕嚇着我腹中的小寶貝一樣,壓低了聲音,語氣柔和卻緊張的說:“不是說孩子終於會動了麼?”

“咦,你怎麼知道?”

也許是我神經線比較遲鈍大條,那些負責生產的僕婦以經驗告知,懷孕四個月後便能輕微感受到胎動,然而我直到五個月過去,也沒體會到任何感覺。也許孩子的確在我肚子裡慢慢生長着,活動着,然而我卻像是沒有找對感覺似的,始終感受不到孩子的動靜。

劉秀爲此大爲焦急,召了太醫們一遍遍的診脈,一遍遍的反覆詢問,太醫們不敢指責我這個當媽的神經粗線條,只能編造種種理由來解釋這等怪異現象,更有甚者,他們居然把這一切歸結於孩子的孝心。

我腹中的孩兒,是個聽話的孝子,因爲不忍心讓母親受苦,連帶的在胎兒時期便出奇的安穩,從不胡鬧。

太醫們的理由層出不窮,然而最讓我,還有劉秀舒眉的,便只有這一條。

孝順的孩子……

然而再孝順的孩子也始終有調皮的一面,就在三天前的夜裡,在我沉入夢鄉之際,這個淘氣的孩子突然甦醒了,貪玩的叩響了媽媽的肚子,激烈的鬧醒了我。

他似乎在我肚子裡練跆拳道,且一發不可收拾起來。我震驚於這般突如其來的強烈胎動,驚喜與激動隨之襲來,靜謐的黑夜,我坐擁錦被,第一次體會到了即將爲人母的異常喜悅,感動得痛哭流涕。

這一哭不打緊,竟而把守在外屋的琥珀給驚醒了,之後沒多久,整座西宮上下,乃至中常侍代?n也被驚動。於是三天後,原該身在懷縣的劉秀,赫然出現在了我的牀頭。

“別怕!”他摸着我的長髮,柔和的望着我,欣喜之餘難掩滿臉的疲憊,“以後我陪着你,別再哭了……”

“我不是害怕……”我習慣性的依偎進那個熟悉的懷抱,汲取他身上的淡淡香氣。

他伸手觸摸我圓滾滾的肚子:“他在動?”

“嗯。”

“在哪?”

“不是一直在動,偶爾……”我握着他的手,輕輕擱在胎動最頻繁的左側,“寶貝,爹爹回來看你羅。來,跟爹爹打個招呼!”

覆在我肌膚之上的那隻大手竟在微微發顫,許是感應到了這種震顫的頻率,隔着一層肚子,腹內倏地頂起一個小包,劉秀嚇得猛然縮手,那個凸起的小包從左上側滑到了左下側,然後突然消失不見。

“這……這是……”他又驚又喜,滿臉震驚。

“是寶寶的小手,也有可能是他的小腳,嗯,也可能是他的小屁屁。總之,是他在跟你打招呼呢。”我打着哈欠,笑眯眯的解釋。

經過三天的適應期,我早已見怪不怪,反倒是劉秀,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的哥倫布一樣,兩眼瞪得極大。

“在哪?”他的兩隻手開始在我肚子上不停的遊走,滿是興奮的問,“他現在在哪?”

我被他撓得癢死了,幾乎笑岔氣:“好癢,別摸了……再過三個月你就能見到他了,到時隨你摸個夠。”

他感嘆一聲,突然張開雙臂抱住了我:“我想這肯定是個兒子。”

“爲什麼?難道不能是女兒嗎?”我不能指責他重男輕女,他是生活在公元一世紀的古人,而且還是個皇帝,有這樣的思想無可厚非。

“會是個兒子!”他用下巴蹭着我裸露的肩膀,半長不短的髭鬚扎得我皮膚又痛又癢,很篤定的回答,“是個聰明孝順的好兒子!”

他側過頭來親吻我的脣瓣,細細的吮吸着。我喘着氣,平復暗潮涌動的情慾,強迫自己重新恢復冷靜:“你想說,有了兒子,我便有了依靠是不是?”

他垂着眼瞼緘默不語。

我摟住他的腰,反抱住他,喑啞着聲說:“可是,這輩子我最想依靠的人,只有你。”

他輕輕拍着我的背,像是撫慰,像是感動,竟半晌再無半句言語。

我靠在他懷裡,享受着他的溫情:“我們會有兒子的,我保證!所以,讓劉英去做他母親的依靠吧,我有你,有兒子,足夠了。”

他閉上雙眼,長長的眼睫使得燭光在他臉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陰影。

沉默……

直到我也閉上雙眼昏昏欲睡,耳邊纔有個極低,極柔的聲音惋嘆:“人善人欺……”

昏沉間,我無力睜眼,卻下意識的嘟噥着接了句:“……天不欺。”

身側的懷抱微微一顫,然後是一聲長嘆。

我卻在嘆息聲中終於難擋一波波襲來的倦意,枕着頸下的胳膊,沉沉睡去。

郭主

建武四年春,延岑再度攻打順陽,劉秀命右將軍鄧禹帶兵迎擊,大破延岑軍,延岑投奔漢中,成家皇帝公孫述,任命延岑爲成家朝大司馬,封汝寧王。

把劉英送回到了許美人宮裡後,西宮少了很多帶孩子造成的煩擾,與此同時也顯得冷清了許多。

算算日子,離我臨盆分娩還有兩個月,然而我的肚子卻要比鄧禹的妻妾她們大出許多,站直了身子低頭,居然已經無法看到自己的腳尖,肚子鼓得跟足月了似的。不過,肚子雖大,卻絲毫不影響我的行動。劉秀要求在我散步的時候必須由侍女攙扶,可我不喜歡那麼彆扭矯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僅自己走路,甚至偶爾忘形之餘還會忘了自己是個孕婦,然後奔跑跳躍……

那些有經驗的僕婦閒聊時溜鬚拍馬,都奉承的斷言我肚子裡懷的一定是個皇子,風言風語流傳得多了,不知道怎麼的,竟連劉秀也聽到一二。

我開始有些惴惴不安起來,似乎每個人都認定我這一胎會生兒子,劉秀更是讓人準備了很多男嬰的用品,大到側殿佈置的類似嬰兒房,小到簡單的襁褓、玩具。我莫名的開始有了壓力,隨着產期臨近,這種壓力也在一點點的逐漸增加。

原定每日早起應去長秋宮給皇后請安,因爲懷孕,這個規定放寬了要求,不必天天去,改成了半月一次。沒多久開始有了胎動跡象,掖庭令又把每半月一次的覲見禮改成了一月一次。

天氣逐漸轉熱,脫去青色的春衫,改換上紅色的夏服,這一日乃是四月初一,照例又該是去長秋宮的日子。我換了新裁的襦裙,卻仍是覺得腹部那裡稍嫌緊了些,想着如果不穿,這麼寬大特質的衣服也沒法賞賜給其他人穿,於是勉強湊合着套上身,也算穿了個新意。

這一路琥珀亦步亦趨,絲毫不敢怠慢――這丫頭已經徹底被劉秀洗腦了,在劉秀的絮叨下,她現在簡直成了劉秀雞婆理念的嚴格執行者,除她之外,還有那個代?n帶子魚,也非常令人抓狂。

進入長秋宮地界後,我下意識的放慢了腳步,收斂姿態,悄無聲息的進入大堂。

長秋宮主殿高大闊綽,滿室芬芳,殿內安靜得聽不到一絲雜音,我才進去,便聽裡面有個顫抖的聲音低聲喊:“賤妾……拜見陰貴人!”

胭脂縮着肩膀,秀目微紅,戰慄着便要給我下跪,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笑道:“許妹妹這是做什麼?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氣。琥珀,快些幫我把許美人扶起來,我身子沉,撐不住……”

沒等琥珀上前,胭脂已慌了神,趕忙站直了,反伸手來扶我。

我知道她是現在對我既是感激又是敬畏,郭氏一族顯然已經丟棄了她這顆小卒子,如果沒有我的保薦庇護,劉英絕無可能回到她的身邊。

堂上靜悄悄的,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內室有了?O?@動靜,而後身穿華服,發挽望仙髻的郭皇后在衆人的簇擁下蓮步姍姍而至。

可以看得出她的面頰是敷過粉的,白皙細膩中透着一層粉嫩的光澤,眉毛畫的是時下流行的遠山黛,鉛華恰到好處的遮掩住了她眼袋下的憔悴。

“賤妾……”愣怔間,許美人已經半屈着膝蓋準備下跪,瞥眼見我仍是直愣愣的站在堂上,她又不敢搶在我之前行禮,一時間跪也不是,不跪又不是,僵硬的呆在原地。

郭聖通抿着脣一語不發,眼瞼下垂,目光並不與我直視,旁若無人般的徑直坐到堂上主席之上。

她坐下後,伸手示意邊上之人入席,邊上有一婦人微微頷首,斂衽坐於下首,臉微側,目光似有似無的向我投來。

我猛地一凜,那婦人貌不出衆,年過四十,但面頰肌膚光滑,仿若少女,看得出平日保養甚是得當。她面上帶着一種親切的笑容,只是那份笑意轉到眼眸中,卻像是化作了千萬枝利箭般,直射人心。

只一個照面,我已猜出她的身份。我強作鎮定,保持着臉上和煦的笑容,緩緩下跪:“賤妾陰姬拜見皇后娘娘!郭老夫人!”

“賤……賤妾許氏,拜見皇后娘娘……老夫人!”許美人匍匐在我身側。

雙膝着地的同時,我擺出一副艱難的樣子,雙手舉額,身子故意晃了晃,突然傾身向前撲倒,我忙用右手撐地,滿臉愧疚。

這一舉動沒有對堂上端坐的郭主產生任何影響,倒是把一旁的中常侍代?n和琥珀嚇了個半死。琥珀當下伸手欲扶,我急忙推開她的手,仍是恭恭敬敬的放正了姿勢,緩緩磕下頭去。

郭主面帶微笑的望着我,似乎在看好戲,又似乎在品評揣摩我,倒是主席上的郭聖通彷彿心有不忍,終於開口說:“陰貴人懷有身孕,行動多有不便,這禮便免了吧。”

免個頭!跪都跪了,現在纔來免,漂亮話說得也未免太遲了些!

“多謝皇后娘娘!”我從容不迫的伸手遞與代?n,代?n趕緊利索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扶着我的手準備將我拉起來。

其實我大可不必這麼做作,我雖是孕婦,卻還沒嬌氣到連起個身也要人扶,這一切不過都是場戲,看戲的,演戲的,彼此間已經不能分得清楚。

我在戲中,她們亦是如此。

“代?n!”郭主笑了,聲線溫柔,嘴裡喊着代?n,眼睛一直看着的,卻是我。

“諾。”

“你這豎子,真是越來越不懂規矩了,如今在陛下跟前做事,難道也會這般失了禮數不成?”

代?n面色大變,額上沁出一層薄汗,撲通一聲跪下:“小人知錯了。”

他沒能扶我起來,我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也是,皇后只是讓我一個人免禮,可沒說讓其他人也一塊平身了。

郭主仍是笑眯眯的,一臉和藹,她若是個聲色俱厲的老妖婆,那倒也就罷了。我最怕的正是這類面慈心狠的人,實在太難捉摸,也太難對付了。

對郭主,向來心存懼意,不敢輕視。一個郭聖通也許並不可怕,郭聖通之外加一個已經修煉成精,經年在宮廷中浸泡打滾的郭主,對我而言,卻是如臨大敵――連陰識也不敢小覷的人,我豈敢掉以輕心,在她面前胡來?

只是……

“皇后娘娘,請勿怪罪中常侍大人,是賤妾出身鄉野,不知禮數之過。”我着急的解釋着,眼中已有盈盈淚光。

代?n愧疚的瞥了我一眼,冷汗正順着他的面頰滑入衣襟。

“陛下駕到――”長秋宮外,遠遠的響起一聲傳報。

汗水淋漓的代?n,嘴角在不經意間勾起一絲笑容。

我心知肚明,帶子魚這傢伙能混在劉秀身邊當差,自然有他小人物的狗腿本事,通風報信這類的小小伎倆,乃是這種內侍宦臣的保命絕招。你別看他此刻人在長秋宮,他卻能用不爲人知的手段,巧妙的打暗號通知守候在殿外的黃門們出去送信。

劉秀突然駕臨長秋宮,郭聖通顯然有些慌神,她不由自主的挺起上身,從席上站了起來。郭主的動作卻比她還快,一把拽住女兒的同時,笑着對我說:“天子蒞臨,可真是巧了,陰貴人和許美人起身一塊去接駕吧。”

胭脂諾諾的站了起來,伸手欲扶我起身時,我搭着她的胳膊,皺着眉頭,很小聲的說:“我……起不來了……”

她頓時慌張起來:“那……那怎麼辦?”

我咬着脣,一臉痛苦:“怕是腿上舊疾發了,你趕緊拉我起來,陛下快要到了……”

胭脂拉我,我故意使力往下沉,一面連連搖頭,一面雙腿不住的顫抖。

“皇后娘娘!”胭脂急得什麼都顧不得了,扭頭求助,“貴人腿傷發了,起不來了……”

話音剛落,劉秀恰巧一腳跨進殿來,郭氏母女正欲下跪接駕,聽了這話,不由得一齊轉過頭來。

我扭着頭,眼裡含着淚花,劉秀錯愕的愣了片刻,猛地向我衝了過來。

“怎麼了?”

“沒什麼。”我說的很小聲,卻確保堂上的人都能聽得見,“是賤妾自己不爭氣,失態了……”

劉秀彎腰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素來溫和的語氣中帶了一絲責備:“代?n,你怎麼伺候的?”

“是小人的錯……”

“不,是賤妾的錯……”

我和代?n搶着認罪。

“去叫人擡副肩輿過來,送陰貴人回宮。”

“陛下。”我眼瞅着郭聖通滿臉通紅,面子似乎掛不下了,忙說,“賤妾不要緊,不是什麼大事,禮數不可廢……”

正說得起勁,突然胳膊上一疼,竟是劉秀趁人不注意在我手上狠狠掐了一把。我疼得直咧嘴,又不敢被人看出破綻來,只得強顏歡笑的忍着。

這傢伙,就算看出我在演戲,也沒必要下手這麼狠吧?

長秋宮裡一通忙亂,最終結果是我被一副肩輿擡回了西宮。

回到寢宮,琥珀急得直掉眼淚,爲把戲份演足了,我反倒不敢直言安慰她說沒事,只得扯了被子矇頭大睡。沒一會兒太醫令奉皇后之命前來探診,我隨口東拉西扯,把太醫令唬得暈頭轉向,只得一連迭的說:“貴人受驚,臣開副安胎藥養神固本……”

劉秀在長秋宮逗留了一天,午飯是在長秋宮椒房殿用的,一直磨到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才蹭進了我的西宮。

進了門也不說話,只是看着我笑,可那樣的笑容不知怎麼的,卻讓躺在牀上的我,有種冷嗖嗖的毛骨悚然之感。

“有話直說啦!”我終於按捺不住,不耐煩的蹬掉身上的薄被,從牀上坐了起來,“我都給她下跪了,你還想讓我怎麼樣?”見他不吭氣,我越說越快,“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是妾,她是妻,妾不與妻爭!妾乃下賤之軀……啊,唔――”

驚呼聲嘎然而至,噎在了我的喉嚨裡,劉秀突然如猛虎撲兔般跳上了牀,直接用嘴將我的話給封了口。

吻完,他鬆開手,蹙着眉說:“我和皇后商量好了,孩子降生之前你不必再去長秋宮。好好照顧好自己,別讓人擔心,你馬上要做母親了,怎麼還能像個孩子似的……”

我仰起頭:“郭主什麼時候進的宮?”

“就這幾天吧。皇后說一個人住在長秋宮裡,寂寞冷清,思念母親……”

我笑,寂寞冷清倒也難免,自我懷孕以來,劉秀待在長秋宮的時間明顯減少了許多。

“皇后雖答應免去俗禮,我卻不認爲郭主會答應。即使面上應了,心裡怎麼想的又有誰知道?”

他沉默不語。我用手撫摸着自己的肚子,掌心能感覺到孩子在腹中的輕微震動。

“如果只是我一個人,我自信足以應付,但……若是加上這個小傢伙,只怕……”我直視他,很誠懇的望着他,“你難道打算把我一個人扔在宮裡生孩子?”他猛地一顫,我不依不饒的追問,“下跪問安可免,生產分娩只怕不可免了吧?”

按照習俗,生產分娩乃屬大忌,在民間,有的產婦甚至不能在家中生孩子,更不能回孃家生,只能在荒郊野外搭個草廬,或者跑祖墳墓地,住在墓道中分娩,等孩子滿一個月後才准許回家。

當然這並非代表全部,但是這裡的古人就是如此迷信古板,把女人生孩子看成是不潔的事物。雖然我此時的身份乃是貴人,住的是皇宮,日後所生子女不是皇子便是公主,都是大富大貴之人,但是下人可免俗,不等於說皇后也可免俗。若是想指望郭聖通在我生孩子的時候搭把手幫忙照顧我,那是絕不可能的。她的身份在那擺着呢,能按例派個人過來問一聲已屬好心,若是不厚道的往極端處想,她要趁我生孩子時使個什麼心眼,動些什麼手腳,到時候我又能拿她奈何?

“我……”

“說好了的,我在哪,你在哪;你在哪,我便也在哪!君無戲言,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我……”

“你要出宮,離開雒陽,必須得帶上我!不然,我回新野生孩子去!”

“你……”

“沒得商量!”我最終一錘定音,“反正對我而言,宮裡宮外沒太大區別。”

他垮着肩膀,低下頭去:“真是霸王。”

“陛下這是要封賤妾做霸王嗎?”

他無奈的嘆氣,伸手撫摸着我的臉頰:“你的身體會吃不消的。”

我眨巴眼:“你會讓我吃苦嗎?”

他靜靜的看着我,眼眸如水,琥珀色的瞳孔裡淡淡的倒映出我的身影,但轉瞬已被氤氳而起的朦朧笑意湮沒:“不會!”

分娩

建武四年夏,四月初七,建武帝劉秀前往鄴城。

四年多前攜手北上,初次來到鄴城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如今故地重遊,不免多生感慨。然而此次御駕北上爲的畢竟不是遊山玩水,十九日我們又馬不停蹄的趕到了臨平。劉秀將驛館傳舍當作行宮,發下號令,命吳漢、陳俊、王樑等人,一起攻打據守在臨平的五校亂軍。

雖然不用親赴戰場廝殺,然而劉秀依然忙碌於指揮整個戰況,無暇分心來照拂我。不過也虧他想得周到,臨出宮上路前竟把陰興給叫上了。

陰興彷彿成了勤務兵,每到一處便要事先忙前忙後的張羅,爲了讓我這個大腹腆腆的孕婦住得舒心,他明裡對我惡言相譏,暗裡卻是上下打理,四顧奔波,一點都不比劉秀輕鬆。

其實我心知肚明,攻打五校的暴民只是一個幌子,劉秀大老遠的跑到河北來,真正的目的無非是爲了解決一個早該解決的毒瘤――燕王彭寵。

因爲出發之前便預料到有可能會在宮外分娩,於是這一路連僕婦、乳母、太醫,七七八八加起來竟是累贅的多帶了二十多人。從雒陽往河北,路途遙遠,車馬勞頓,太醫甚至診斷我可能會因此動了胎氣,導致早產,然而大概是我天生賤命,身子骨太能扛累,直到一路顛簸至元氏,我的肚子仍舊毫無動靜。

預產期已過,我能吃能喝,食量和活動量驚人,但是除了晚上睡覺有些被壓得胸悶氣短外,我甚至連太醫一再密切關注的雙腿浮腫現象也不曾出現。

五月初一,隊伍抵達盧奴,劉秀準備親征彭寵。

“乖孩子!哈哈哈……”我一手一塊肉脯,一手開心的撫着肚子大笑,“一點都不用老孃操心,多乖的孩子!”

琥珀在一旁用力替我扇着風,然而被胎氣所累,我卻仍是熱得額上冒汗,臉頰發燙。

“少吃些吧。”陰興對我齜牙,劈手奪掉我手中的肉脯。

我舔着脣,一臉悻色:“做什麼?還給我!”

“已經五月了,你是真沒腦子還是……”他一副氣到不行的表情,揚手恨不能拿肉脯砸我。

“五月如何?”我隨意的用帕子擦手,臉色卻也沉了下來。

“別告訴我,你不明白五月生子意味着什麼!”

“迷信!”

“什麼?”聲音太小,陰興沒聽清楚。

我斂起笑容,仰八叉的躺在蒲席上,熱得直喘粗氣:“興兒,別管那有的沒的了,你的外甥想什麼時候出來見人,不是你我在這唧唧歪歪便能決定的。”

這又沒有剖腹產,肚子沒動靜,我又能怎麼辦?

“後天,便是五月初五了……”他緊皺着眉頭,憂心忡忡。

五月初五!

漢人信奉鬼神,忌諱頗多,產子忌諱正月、五月,將正月、五月出生的孩子視爲不吉,說什麼這個月份出生的孩子會殺父殺母,大逆不道。

特別是五月初五之日,更是大忌!

“舉五日子,長及戶則自害,不則害其父母!”陰興突然念出這句早已深入人心的諺語,我心裡猛地一跳,不舒服的感覺更加強烈的纏繞上心頭。

五月初五出生的孩子,長大後,男孩害父,女孩害母!

似乎每個人都對這樣子虛烏有的巫術讖語深信不疑,身爲兩千年後的現代人,我自然不信這一套無稽之談,但是我一個人不信有什麼用?

問題是這裡的人沒有不信的!

有些愚不可及的父母甚至當真會把自己的孩子丟棄,殺死……

“陰興!”劉秀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門外進來,悄沒聲息的,我和陰興兩個居然完全沒有留意到。陰興和琥珀一起跪下行禮,劉秀看着腳邊的陰興,表情淡然冷峻,“別再嚇唬你姐姐了。”

我從牀上溜下地,劉秀拉起我的手,柔聲安慰:“昔日齊相孟嘗君田文,便是五月初五生辰,前朝成帝時,權傾一時的王太后之兄王鳳,亦是五月初五生……”我張口欲言,他卻笑着用手掩了我的脣,“你安心養胎,孩子無論什麼時候生,都是值得我們期盼的……”

我一把扯下他的手,呼氣:“我纔不管什麼五日逆子之說,扯得也實在太離譜了……”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眼珠一轉,不禁笑道,“我所出讖語也極靈驗,我斷言這孩子今後必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劉秀先是一愣,轉而也笑了:“是,是,今後他一定聽你的話,孝順母親……”

“還有父親!”

“是……還有父親!我們的孩兒,是全天下最最孝順的好孩子!”

明知道他拿話哄我,圖的是讓我放寬心,並不一定就代表着他真的不介意五日逆子之說。劉秀是古人,和陰興他們沒什麼兩樣,況且劉秀這人什麼都好,只是對讖緯之術卻要比旁人更加深信不疑。

我忽然有種作繭自縛的悲哀!

究其原因,歸根結底,源頭大概還是出在我的身上。

如果當初背上沒有長那勞什子的緯圖,如果我的胡說八道沒有與天象巧合,如果不曾進獻《赤伏符》助其稱帝,相信現在也不會把劉秀搞得這般迷信讖緯之術。

***

中午照例眯了一會兒,卻不曾想胎動得異常厲害,整顆心臟似乎也被頻繁的胎動鬧騰得忽上忽下,特別煩悶難受。躺着睡覺成了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情,腹壓太大,以至於呼吸都不是很順暢,加上天氣炎熱,我的身上像是有把火在不停的燒,不用動也能出一身汗。

原以爲怎麼也睡不着了,身體的難受卻最終抵抗不住精神的疲憊,迷迷糊糊的沉入夢鄉。半夢半醒間,耳邊似乎聽到了冗長的號角,激昂的戰鼓,清脆的兵刃相接……我強撐着想睜開眼從牀上爬起來,可試了幾次卻總是徒勞。

神志恍惚,依稀覺得自己已經起來了,似乎已經走了出去,騎上了馬,揮舞着染血的寶劍,馳騁疆場,但一個轉瞬,我卻又像是什麼都沒做過,仍是躺在牀上沒有醒來……反反覆覆的夢魘,反反覆覆的掙扎。

反反覆覆……

直到我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終於忍受不了的逸出一聲悲鳴,啜泣……

“貴人!”

琥珀的一聲尖叫將我徹底從夢魘中拔離,我渾身一震,終於睜開了眼,只覺得口乾舌燥,渾身乏力。下腹一陣突如其來的抽痛,在下一秒鐘強烈的刺激了我的腦神經。

“快來人――貴人要生了――”

撐起身子,我低頭看着自己的下身,裙裾染了紅,我呼呼喘氣,滿頭大汗:“吼……吼什麼!”眼看許多人像羣沒頭蒼蠅似的在房裡亂竄,我一邊忍着腹痛,一邊攔下琥珀,“別急,去把管接生的人找來,不是之前……她們就囑咐過了嗎?別急,別慌,生孩子……沒那麼快……”

之前的分娩教育真是白學了,她們一個個跟着我聽那麼多有生育經驗的婦人教了那麼多,怎麼事到臨頭,卻全都沒了主見?

事實上,我也緊張,手心裡正攥着一大把冷汗。但慌亂並不能解決問題,該痛的還得痛,想把孩子生下來,成爲母親,必然逃不了這一關。

僕婦們進來了出去,出去了又進來,熱水一盆盆的端進來,變冷了又再端出去。躺在鋪着稻草與麥秸的席上,愈發叫人感覺悶熱,背上火辣辣的,肚子緊一陣慢一陣的疼。

這一折騰,從下午開始陣痛,一直磨到了晚上,十幾個小時過去了,眼瞅着天快亮了,疼痛加劇,負責接生的那個女人卻只會不停的在我耳邊嚷嚷:“用力――用力――再加把勁――”

破鑼似的嗓音摧殘着我的耳膜,我已經筋疲力盡。

人很困,陣痛不發作的間隙,我閉着眼,疲憊不堪。太累了,累得渾身的每一根骨頭像是被鋸裂了一般,哪怕只有一秒鐘的時間讓我喘口氣也是無比美好的呀。

“貴人……不要睡啊……”

“醒醒……”

“用力啊……”

別吵了,讓我睡一會兒吧。

只一會兒……

“麗華!麗華!醒醒!”朦朧中,有個溫柔熟悉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撐開眼,模糊的看到一張親切的笑臉。圓圓臉孔,微卷的短髮,正低着頭站在牀前輕輕的推我,“醒醒了……”

“媽……”我喑啞的喊了聲。

“該去學校報到了!八點鐘的火車,一會兒讓你爸爸送你去車站!”

“媽媽……”看着她轉過身,我眼淚嘩的流了下來,哭着喊道,“媽媽――”

“早飯煮了你最愛吃的雞蛋掛麪,你爸爸煮的……”她走在門口笑着轉身,“別賴在牀上了,快點起來洗洗,你可已經是大學生了……”

“媽媽……媽媽……”我泣不成聲,“我想你,媽媽……”

“傻孩子!”她依着門笑,眼裡閃爍着感懷和溫馨,“捨不得媽媽?一個人在外地念書,要自己懂得照顧自己,你是大人了……”

“媽媽!我想你!媽媽……我好想你和爸爸,我想你們……”

“得了!別撒嬌!”她咯咯的笑,“你打小那麼獨立,連學習都不讓我們過問,今天是怎麼了?那麼小女孩子氣了?”

“媽媽……媽媽……媽媽……”我躺在牀上,淚水模糊了雙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媽媽站在門口看着笑,溫柔的向我伸出手來。

“媽媽……媽媽……媽媽……”

“用力啊――”

“貴人……醒醒!”

“是胎位不正嗎?”

“不是。”

“那是爲什麼?”

“孩子的頭太大,貴人沒力了,一直昏着……怕是生不出來了……”

“你想不想要命了?他們母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這幹人只等着一起陪葬吧!”

“陛下……”

“陛下傳了詔,保大人……”

我怒!胸口一團火噌的燒了起來!

保大人?!那我的孩子怎麼辦?

“啊――”我啞着聲叫了起來,額頭青筋暴起,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

“貴人醒了……”

“用力――”

“看到頭了……”

“快生出來了……”

憋足了一口氣,我漲得滿臉通紅,腦袋發暈。

媽媽……我也要做母親了!

媽媽!我愛你,我會好好活下去,像你愛我一樣,愛着你的外孫……

媽媽――媽媽――

媽媽……

“哇啊――”

響亮的嬰兒啼哭聲,最終伴隨着黎明的曙光一起,迎來了嶄新的一天。

建武四年五月初四,我在這個兩千年前的漢代,終於又有了一個全新而神聖的身份――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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