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執手飄零漫羽霞

宋弘

建武二年二月十六,建武帝劉秀車駕移往修武。名爲公幹,我卻有些明白他更多的原因是想避開些什麼,據聞自劉揚死後,郭貴人躲在寢宮日日感傷,夜夜驚泣,大皇子劉彊因爲母親的反常,無法得到妥貼完善的照顧,開始小病小痛不斷。雖然也有遣派太醫診治,但郭貴人在私底下卻仍是時常派人來哭求劉秀前往探視。

我也是女人,面對這樣的情況,雖然她是我的情敵,卻也不可能做到完全鐵石心腸。甚至有幾次,我建議劉秀去她宮中探望,並非完全是口是心非的在故意說反話刺激他,而是真的有些心軟,可憐那對母子的處境。

一夕之間,要面對自己的夫君殺死自己親人的殘酷事實,將心比心,換作是我,不說跟劉秀操刀子拼命,但至少肯定會被傷得體無完膚,然後心灰意冷的與他徹底決裂。

然而處在目前我和劉秀兩人關係微妙,曖昧不清的情況下,我越是積極勸說他往郭貴人那裡多走動,他反而越加怯步。這種微妙情緒,只有我和他兩個才心知肚明,落在旁人眼中,聽到了一絲半點的傳聞,從宮內逐步渲染開去,反倒變成西宮陰貴人賢淑仁德,堪爲母儀楷模之類的讚譽。

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謬讚,最後誇得我這個臉皮厚比城牆磚的始作俑者也終於不敢再領受下去,在這種情況下,劉秀再次提議一同前往修武,我二話沒說,拉了他就跑。

雖然人是跑到了修武,然而平時的政務卻一點都不能夠落下。建國之初,建武政權,天子以下,百官之首,國內最高權位的三公人選,分別是大司馬吳漢、大司徒鄧禹、大司空王樑。

大司馬由西漢的太尉、將軍更名演變而來,被授予金印紫綬,掌管兵馬之事,屬於職位最高的武官;大司徒由西漢的丞相、相國更名演變而來,亦是金印紫綬,全面主持國家大政;大司空由西漢副宰相、御史大夫演變而來,掌管水土營造之事,兼有監察之職,秩俸與大司馬、大司徒相同。西漢時御史大夫原爲銀印青綬,而今的大司空已改爲金印紫綬,地位比之西漢有了明顯提高。

三公設立之時,因鄧禹長年領兵在外,無法兼顧國內政務,大司徒之職便一直由伏湛代理,主持朝政。

這三個人,在朝中權力相當,職能互不干涉,卻又互相牽制。

王樑、吳漢二人原是漁陽太守彭寵的部下,劉秀北上落難之時,幸得漁陽太守彭寵與上谷太守耿況聯合擁兵相護,此二郡太守在危急時刻伸出援手,其恩情比之開出附加條件的劉揚更讓人感恩念情。

然而不知爲何,劉秀似乎對彭寵懷有某種成見。彭寵的手下吳漢與王樑,位居三公之列,他以前的護軍都尉蓋延也受到重用,劉秀犒賞了一大批有功之臣,對彭寵卻只是爵秩封侯,賜號大將軍。

陰識曾爲此提醒我要多加留意彭寵的情緒,說彭寵有可能因此對劉秀心懷不滿。經陰識提醒後,我果然發覺與彭寵素來不合的幽州牧朱浮時常會在劉秀面前打小報告,密報彭寵聚兵,意圖謀反。這小報告打得有理有據,不由得人不信。劉秀將信將疑,便故意將朱浮的密奏泄露給彭寵知曉,以此來試探彭寵的心意。

彭寵到底會有何答覆還未可知,然而曾經是他手下的兩位大漢重臣――王樑與吳漢卻在征討檀鄉變民時發生爭執。

在他二人共同領兵領兵征討檀鄉變民時,劉秀曾下令,軍中一切指揮聽從吳漢決定,然而王樑未經吳漢同意,私自徵調野王兵力,

劉秀得知後,怒叱其擅作主張的行爲,飭令他停在原地,不許再前進。結果王樑置之不理,仍然帶兵進擊,終於惹得好脾氣的劉秀動了肝火,派尚書宗廣持節前往軍中斬殺王樑。

不知爲何,一說起要斬殺王樑,我心頭便有種不祥的異樣感覺隱隱牽扯。宗廣臨去那日,正是我們準備離宮出城之時,藉着宮門口的那通亂,我趁機擠到宗廣跟前,細細叮囑了番。宗廣對我的囑咐雖有詫異,卻還是稱諾離去。

王樑獲罪,他的大司空之位便空了下來,該換誰繼任便成了個當下得解決的大事。皇帝不在京都,京中要事,朝內政務全靠大司徒伏湛一人主持,這個時候,作爲有監察之能的大司空便斷然不可缺人。

“方纔與尚書大人都說什麼了?”與我同車的劉黃慢條斯理的問着,狀若無心的表情下隱藏着一絲竊笑。

“公主何必笑話陰姬?”我抿着脣,輕笑,“陛下宅心仁厚,如今下令斬殺王樑,不過是一時氣話,若是真殺了功臣,怕還不得激起朝中某些大臣不滿?屆時,陛下亦會後悔不迭。”

“你很瞭解他。”她拍着我的手背,既感欣慰,又帶隱憂的說,“但到底不比從前了,他如今是天下之主,你若總是這樣自作主張,只怕……”

“諾。”我垂下眼瞼,心頭黯然,“這點分寸,陰姬還是懂得的。”

“你能懂就好。”車內沉寂下來,我倆各自想着心事,過了許久,她倏地喟嘆,“你說,這大司空之位,陛下會任命誰代替王樑?”

我猛地一愣,劉黃受封湖陽公主以來,雖然偶爾風評傳聞她恃寵而驕,那副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公主脾氣大有水漲船高的趨勢,但卻從未聽說她曾有插手朝政之舉。一個從不過問朝政的公主,突然對三公官位的任命感興趣,不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嗎?

我警覺的沉住氣,不動聲色的回答:“陛下從不對陰姬提這些,公主若有合適人選,不妨親自向陛下舉薦。”

劉黃赧顏一笑:“我能有什麼人……”頓了頓,語氣一轉,貼近我小聲問,“你覺得宋弘如何?”

“宋弘?”我只覺得名字耳熟,一時沒反應過來,卻驚異的發覺劉黃雙靨緋紅,眸光熠熠,心裡猛地一驚,“宋弘――太中大夫京兆宋弘?!”

“你覺得他……怎樣?”

我心裡的警報線差點飆到爆,劉黃現在這副表情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古怪可疑。她說的這個宋弘,我雖然沒有見過其人,卻對他的大名早有耳聞。

前陣子宋弘推薦了沛國的一個叫桓譚的進宮擔任議郎,兼給事中的官職。這原不是什麼大事,我卻對這個桓譚印象極深,因爲他爲人風趣,學識淵博,且精通音律,彈得一手好琴,就連馮異也曾對他的琴藝表示讚許。

我對音律一竅不通,幼時陰識逼我練琴,自始至終我都沒能學出個名堂,彈奏一段像樣的曲子來。但是郭聖通卻是個中行家,她愛好音律,時常請桓譚在宮中彈奏,靡靡之音傳遍後宮,這在我看來其實不算是件壞事。她心情不好,找個喜歡的東西分散下注意力也不錯,且孕期做點胎教,亦是無可厚非。

然而這事最後卻被宋弘知曉,宋弘認爲他之所以舉薦桓譚入宮爲官,看中的是他的做官才能,而非是以靡靡之音魅主,爲此他逮到桓譚一頓好批,嚇得桓譚見到他跟老鼠見貓似的。不僅如此,此人還敢當面指責劉秀不該安於後宮享逸,整日沉浸在鄭曲之中。

由此可見,宋弘秉性剛直,勇於直諫,若是舉薦此人爲大司空,監察官吏,倒也是極爲合適。而我所驚異的並非推舉候選人的問題,而是劉黃曖昧的態度。

眼前這個欲語還休的劉黃,分明便是一副女兒家愛在心口難開的嬌羞姿態。

糟糠

二月十九,劉秀任命太中大夫京兆宋弘擔任大司空一職。

宋弘趕來修武謝恩時,我特意躲在屏風之後,悄悄打量了眼這位能得劉黃青睞的男人。一看之下,果然名不虛傳,宋弘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難得的是他在晉見劉秀時也能保持一股凜然正氣,並不因爲高升而感到激動,也不因爲見駕而臨階失態,從頭至尾,他都與劉秀有問有答,不卑不亢。

我對宋弘的好感猛增,劉黃先夫胡珍在小長安一役中不幸亡故後,她便一直寡居在家,到如今已是三年有餘。劉秀也曾有意替這位大姐另覓佳婿,可一來戰亂分離,應顧不暇,二來劉黃和胡珍的夫妻之情頗深,也擔心她對別的男人不感興趣。

如果劉黃當真對宋弘有意……

“你覺得宋弘爲人如何?”等到宋弘退下,劉秀看着遠去的背影,忽然問道。

四下無人,除了隨侍宮人黃門外,只有躲在屏風之後的我,我嘆了口氣,知道自己的小動作瞞不過劉秀,唯有老老實實的答道:“陛下慧眼獨具。”

劉秀並不回頭,坐在榻上,若有所思:“打我記事起,大姐便一直代母操持家務,養育弟妹,向來只求付出,未曾索要回報。這一回,是她第一次表露她的心意,如果你是我,該怎麼做?”

隔着屏風,雖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我卻能聽出他言語中的無奈。劉黃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宋弘亦是,兩個人無論從年紀、相貌、才氣,人品,身份,哪一方面做比較,都是絕配的一對璧人。然而……

“宋弘家中可有妻室?”這是個十分明瞭的答案,以宋弘的年紀,不可能沒有娶妻生子。劉黃相中宋弘,要嫁宋弘原也不是難事,難的是以她貴爲湖陽公主的身份,如何可能會甘心屈於宋弘的妾室?

別說劉黃不會甘心,就算是她肯,劉秀也不肯。更何況,自古沒有公主下嫁做妾的道理。

劉秀不吱聲,我也能猜到答案,不禁嘲諷的說:“這有何難,陛下大可讓宋弘貶妻爲妾!”

他突然從榻上起身,從屏風的間隙看去,隱約可見他呆呆的站在原地默不作聲,我心中傷感不減,那種壓抑許久的悲痛重新被勾了起來,令我口不擇言:“有道是,‘貴易交,富易妻’,此乃人之常情。男人麼……不都是如此而爲?陛下與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將心比心,君臣之間彼此推心置腹……”

“嘩啦!”房裡突然響起陶器碎裂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我從屏風後疾步搶出,卻只瞥見劉秀踉踉蹌蹌奔出大門的一個背影。

室內寂靜如夜,黃門與宮女嚇得噤若寒蟬,跪伏於地。我追出兩步後停在原地,大感悲涼悵然,既想慟哭又想大笑。這樣的傷人傷己,只怕要折磨我一輩子,也折磨他一輩子。放不下,卻又逃不開,到底何時才能解脫?何時才能讓我回到未來,回到起點,回到……那個不會讓我傷心的地方。

原以爲這件事在劉秀的主持下,自然會有一個如劉黃所願的圓滿結果,可是過了許多天也沒見劉秀再提起讓宋弘迎娶劉黃。劉黃似乎也有所覺,卻礙於面子,不大好時常追問弟弟,於是便天天到我的住處,纏着我閒聊,消磨時間。

她能聊的話題,不外乎是公主府中的雞毛蒜皮,除此之外便是當年在蔡陽一個人如何帶着三個侄兒過活,仍然是雞毛蒜皮,瑣碎不斷。但是和前者相比,我寧可聽劉章、劉興的趣事,也好過聽那些奴僕不聽話,封邑不夠養足夠多的下人之類的無聊抱怨。

這一日,我正一如往常的飽受劉黃的嘮叨摧殘,劉秀突然派人來將我倆請去,到了堂上一看卻沒見一個人影。

領我們來的人把我倆安置在屏風之後,沒等我們鬧明白怎麼回事,便又急匆匆的退下。過了沒多久,聽堂下有輕微的笑聲傳來,我一愣,扭頭去瞧劉黃,她先是錯愕,須臾霞飛滿面。

進得堂來的兩人不是旁人,正是劉秀與宋弘。兩人按主次君臣之席坐下,就一些政務討論了一番。前陣子漁陽太守彭寵與幽州牧朱浮之間的鉤心鬥角,已經由背後捅刀打小報告上升爲白熱化的爭執,劉秀爲此大爲頭痛,便詔令彭寵入京。這一次,彭寵上書請求與朱浮一同入京面君對質。

“不準。”

“諾。”宋弘並無異議,於是接着奏稟下一件事,“尚書宗廣持節斬殺王樑,未曾遵詔辦理。宗廣未在軍中奉詔立斬王樑,而是將其抓獲,檻車押送至雒陽。王樑違抗旨意獲罪,然宗廣此舉亦有違旨意,臣不敢自作主張,望請陛下裁決。”

我心裡一凜,卻又不敢貿然出聲。劉秀沉默片刻,忽而笑道:“既如此,赦免王樑之罪,貶他爲中郎將,去北方鎮守箕關。”

“諾。”

我長長的鬆了口氣,看來拿捏的分寸還是恰到火候的,劉秀並未因此而動怒,反而寬仁的赦免了王樑,且並未追究宗廣的自作主張。

“朕近日聽聞一諺言,‘貴易交,富易妻’,跟朕提及之人稱此乃人之常情,卿以爲如何?”

誰也意料不到,正在談論公務的劉秀會突然插進這麼尷尬的話題,劉黃滿面通紅,我的一顆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堂上窸窣衣袂聲響,卻是宋弘恭恭敬敬的叩首拜道:“臣只聽說,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我挺身直立長跪,劉黃面色倏然大變,良久,那雙透露着羞憤之色的眸瞳微微一紅,淚水順着臉頰悄然滑落。她不願讓我見其狼狽尷尬之相,於是以袖掩面,雖然無聲,卻能清楚的看到她的雙肩劇烈顫慄。

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好個有情有義的宋弘!

這世上有這等思想的男子本已屬稀有,而面對皇帝很明顯的說媒行爲,膽敢當面拒絕的人,更是絕無僅有。這已經不僅僅是情義的問題,還事關他的前途、性命。

我忍不住欷歔,心裡說不出的酸澀。

等宋弘退下,劉秀繞到屏風後,輕嘆:“大姐,小弟無能,這事……”

劉黃搖頭,泣不成聲:“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邊說邊起身,掩面奔出。

我呆呆的望着劉黃遠去的身影,木訥的問:“你打算如何處置?”

劉秀不答。

“殺了他,他也不會休妻娶公主。”我冷冷的說。

他好像完全沒聽見我在說什麼,突然伸手將我圈進懷裡:“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呢?”

我感到一陣恍惚,他的話,意味深長,我不是真的一點都不懂,只是,有時候想得太深刻,反而會害怕。

“陛下……”

“糟糠妻……不下堂!不下堂……”他把我緊緊抱在懷裡,反反覆覆的呢喃着同一句話,那樣的哀傷,那樣的悽惶,那樣的無奈。

糟糠之妻不下堂!

也許,他早就明瞭宋弘的心意,今天不過是藉着宋弘之口,拒絕劉黃的同時,也向我表明了他的心意。

是這樣嗎?

秀兒,你也是……愛我的,是麼?

是麼?

愛我,如同我愛你一樣!

國情

漁陽太守彭寵奉詔不遵,遲遲未見其動身進京面聖,劉秀遂派其堂弟前往漁陽去催,孰料彭寵扣下堂弟,突然起兵叛變,率軍兩萬餘人,攻打朱浮所在的薊城,同時還分兵進攻廣陽、上谷、右北平三郡。

彭寵又接連派出使節前往上谷,試圖遊說上谷太守耿況一同叛變,幸而耿況立場堅定,沒跟他一塊攪和,要不然集結上谷、漁陽兩大兵力,北上壓力暴增,則雒陽勢危。

與此同時,被劉玄敕封爲漢中王的劉嘉,其部下延岑也突然反叛。劉嘉不敵,倉促間突圍逃走。之後劉嘉重整兵力,與延岑展開拉鋸戰。兩邊人馬打得熱火朝天之際,在巴蜀之地稱帝的成家國皇帝公孫述,乘南鄭空虛,來了個漁翁得利。

原本已經定下目標準備打開東線戰場的劉秀,被這樣東南西北躥出來的一場又一場叛亂,徹底打亂了原有的計劃和部署。

數日之後,劉秀終於不得不帶着人馬從修武匆匆返回雒陽南宮,重新登上了卻非殿,直接坐鎮,全面操控這些煩亂的大小戰局。

劉秀的疲憊我看在眼裡,這個時候如果不想步更始帝劉玄的後塵,便不能停止擴張戰果的步伐,這便如同逆水行舟的道理一樣。這個時候的劉秀忙得連合眼的時間都不曾有,整日爲國事憂心,不僅戰事吃緊,由於戰亂,經濟民生也成了大問題,無數百姓死於戰亂與飢餓,許多地方,包括長安都出現了人吃人的慘狀。據官吏統計呈報,西漢平帝時全國人口約近六千萬,如今已銳減至預估的一千餘萬。

田疇未得墾闢,禾稼難得收入,有限的農功和物資都耗損在了戰爭的徵用上。戰爭波及之處,城邑化爲丘墟,村落變爲荒野,甚至有些地方百里絕跡,空無人煙。

國庫的緊張造成了當前的國情,劉秀雖分封列侯,然而真正能享受到食邑的諸侯,卻少之又少。爲此,劉秀雖貴爲天子,然而日常開銷,均提倡節儉,一如從前。

皇帝既如此,後宮也當效仿,不可例外。

劉秀所設後宮五等級中,就連有爵秩的皇后與貴人尊位,年俸也僅僅不過數十斛,大抵就是管飯、管飽、少薪,餘下的後三等甚至連基本工資都沒有,僅僅管飯,保證不捱餓。

如今在掖庭之內,有名分的姬妾雖然只有我和郭聖通兩名貴人,但劉秀的態度已經擺得十分明顯,差別就在於少一個皇后冊封大典而已。其實劉秀一直在等我點頭答允,封后大典也已經着人在準備,我卻因爲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顧忌,遲遲未有明確表態。

但即便如此,掖庭的日用開銷,瑣碎事務,宮人們皆會默契的遞交到我手裡,聽憑我全權處理。

郭聖通每日晨起都會到我寢宮來問安,別說我現在還不是皇后,就算是,她老挺着一個大肚子在我眼前晃悠,時不時的還讓下人把劉彊抱來一塊給我磕頭,僅這份刺激便已經夠我承受不起了。

我以她身子不方便爲由,婉拒她的來訪,讓她安心在宮裡安胎。這段時間她憔悴了許多,作爲孕婦,身材

沒有比以前增肥,反倒更顯骨感,好在太醫診治回稟,告知胎相甚穩,無需擔心。

嬌小瘦弱的郭聖通看起來,更像一朵稚嫩的雛菊,顫巍巍的開在這個春寒陡峭的時節,楚楚中帶着一種惹人憐惜的韌勁。

面對她的悽苦,琥珀常在背地裡顯出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我瞭解她的高興從何而來,然而我卻從不敢因此小覷了郭聖通,無論是在她得意之日,還是眼下的失寵之時。

在我的意識中,自我踏進宮門的那一刻起,這個似乎祥和的後宮已經變得不再簡單。這不僅僅是因爲我在長樂宮時所受的薰陶,使我潛移默化的有了這樣的警覺,更是因爲我進宮前一日收到的那一份大禮。

正是那份堆得滿屋,令劉黃、劉伯姬姐妹歡喜得忘乎所以的貴重大禮,讓我清醒的意識到,一入宮門深似海,步步爲營的道理。

送禮之人的用意以及目的是爲了什麼?是想奉承討好,還是想借機炫耀?如果僅僅是這兩種可能,那都算不得什麼,我顧忌的是第三種可能。而這種可能的可行性卻相當高,如果……我不是足夠的瞭解劉秀的爲人品行,如果我不是劉秀的糟糠之妻,相交多年,如果不是深知國情之艱難,戰勢之險峻……那麼,面對着這個第三種可能,也許我會和劉黃姐妹一樣,無知無覺的忽略。

無法忘記,也不敢忘記陰興對我的警告,無論郭聖通此刻看起來是多麼的無辜無害,我都不敢掉以輕心,放鬆警惕。一個稚弱的郭聖通也許不足爲懼,但真正可懼的是她背後始終存在的一位郭主,一個隨時可能死灰復燃的郭氏外戚。

就如同我不是代表着我一個人,我背後還牽連着上千口的陰氏家族。

三月大赦,劉秀召開軍事會議。

秀漢王朝雖立,更始政權雖亡,但一些玄漢朝的將領,仍遍佈南方要地,保持觀望獨立狀態。於是,執金吾賈復請命收復郾城,劉秀恩准,且命大司馬吳漢收復宛城。

夏四月,虎牙大將軍蓋延、駙馬都尉馬武等四位將軍攻打劉永,大破劉永軍隊,將他困在了雎陽。然而曾隨朱鮪一起歸降劉秀的玄漢朝舊將蘇茂,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叛變,擊斬新上任的淮陽太守潘蹇,佔領廣樂,向劉永稱臣。劉永遂任命蘇茂爲大司馬,封淮陽王。

吳漢收復宛城,更始帝敕封的宛王劉賜,帶領家眷至雒陽歸降劉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劉賜帶來的這批家眷中,竟然有劉玄遺孀趙姬,以及他的三個兒子――劉求、劉歆、劉鯉。

當初劉玄被殺,恰是我離開長安之際,聽聞身亡的消息後,我曾叮囑尉遲峻暗中妥善安置劉玄妻兒,把他們送到安全地帶。這之後我忙於爲己事憂傷,也忘了再關注這件事。

以劉賜與劉玄的交情,託孤於他,果然是最好的歸處。

劉秀感念劉賜當年保舉北上持節之恩,敕封他爲慎侯。

早在劉賜到雒陽之前,劉秀的叔父劉良、從叔劉歙,族兄劉祉等人,已聞訊相繼從長安趕到雒陽。四月初二,劉秀敕封劉良爲廣陽王,劉祉爲城陽王。不僅如此,劉秀還將劉縯的長子、次子接至雒陽,封劉章爲太原王,劉興爲魯王。

一時間,親人相聚,其樂融融。我對劉氏宗親其實並無太多好感,只要一想到當年劉縯身故,這羣人爲了明哲保身,撇清關係,一個個都與劉秀保持疏離的關係,甚至連我倆的婚宴都未敢來參加,便無法對他們產生太深厚的感情。

劉章、劉興兩個孩子,已經不復當年的頑皮淘氣,劉黃將他兩兄弟教導得甚好,進退分寸,恭謹有禮,讓人不敢相信他們都還只是未成人的孩子。

看着他們,令我想到了劉鯉,於是按捺不住思念之情,便央求劉秀宣劉求三兄弟入宮一敘。劉秀並未多問原由,宣召掖庭之後,將他們三人分別封爲襄邑侯、谷孰侯、壽光侯。

這之後沒多久,更始政權的鄧王王常歸降,劉秀與之相見後,極爲欣喜,官封左曹,爵秩山桑侯。

王常與我亦是舊識,劉秀設宴接風之時命我陪席,席間笑談幼時綁架勒索之事,王常不由困窘訕笑,連連與我稽首致歉。我面上笑着迴應,伸手虛扶阻擋,客套的請他免禮起身,心裡卻感慨萬千。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他若知成丹之死實與我有推脫不了的干係,此時又會作何感想?只怕食不下咽,連這頓飯都沒法再吃得安心了。

越是這麼反覆思量,越覺得心裡難受,那種憋在心裡,卻無法講出來與人知曉的抑鬱,令人有種發狂般的煩躁。宴中,我藉口更衣退了出來,殿外月色暗沉,愈發教人情緒低落。

繞過複道準備回西宮時,忽聽一隅傳來一縷篴聲,似有似無,縹緲得彷彿只是我偶然的幻聽。我駐足聆聽,篴聲婉約悠揚,似親人私語,似情人愛撫,款款情意,纏綿傾瀉。

我倚在欄杆上,直到一曲吹罷,良久纔回過神來,輕笑:“大樹將軍的豎篴仍是吹得這般好。”

琥珀驚訝道:“貴人指的可是陽夏侯?”

我笑着點頭,聽這篴聲傳的方向離此有些距離,應該是從宮外傳來。我心裡一酸,忽然感覺自己就像是隻籠中鳥雀,從此與世相隔,宮外偌大的廣袤天地再也不屬於我。

“回去吧。”許是飲酒的關係,熱辣辣的滾燙臉頰被吹一吹,有絲寒意襲身,腦殼隱隱作痛。

琥珀扶着我小心翼翼的往前走,路上怕我嫌無聊,便一路不停的與我嘮嗑,扯些閒話。

“前幾日,郭貴人又打發人送東西來了……”

“嗯。”

“奴婢按貴人的意思,都收下了。”

“嗯。”

“郭貴人宮裡又新添了幾名侍女,皆是此次採選入宮的……貴人你不是常對奴婢說,陛下要開源節流,掖庭之中無論品階高低,皆不可奢靡浪費。但是你瞧,郭貴人不僅不遵辦,反而還多往自己宮裡置人,且挑的皆是上等之人。她若心裡當真以你爲尊,怎可搶在你之前挑人?”

我笑着拍了拍她挽在我胳膊上的手:“她有孕在身,自然比咱們更需要人服侍照應,西宮添不添人的,我無所謂。宮外那麼多女子流離失所,三餐無繼,宮裡人少,我之所以允許增加採選,爲的也不過多給一口飯吃,多活一人罷了。說到底,也不過杯水車薪。”見琥珀撅着嘴,仍有憤懣之意,不由笑道,“難道你要我多選有姿之女,添置宮中,等着陛下臨幸,與我分寵不成?”

這原是句戲謔的玩笑話,說出來的時候我也沒怎麼細細掂量,完全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可等話說出口,我卻猛地感覺到心口一陣尖銳的刺痛,那種似玩笑非玩笑的痛楚與悲哀,濃濃的包裹住了我,再一次無可逃避的提醒着我,劉秀乃是一國之君,對整個掖庭的女子,享有着任取任舍的專屬權。

許氏

陰識隨着賈復、劉植等人領兵南擊郾城,據聞已迫使更始帝敕封的郾王尹遵投降,潁川郡逐步重回建武漢朝掌控。

陰識不在身邊,令我有種失去臂膀的惶然,幸而陰興官封黃門侍郎,守期門僕射,平時出入掖庭的機會反而增多,碰上一些不是太緊急的信息傳遞,也無需再使用飛奴。

轉眼到了五月,劉秀百忙之中,偶爾來後宮轉悠,總會含蓄的提及立我爲後的事情,我支吾着不答。然而立後之事屬於國體,牽扯甚廣,已非劉秀一人能控制。百官上疏,急切之心比皇帝更甚,無形中將立後之事推到了一個無法再拖延的境地。

郭聖通在這段時間深居簡出,以安胎之名,躲在寢宮內幾乎從未再露過面,無論立我爲後的輿論宣揚得有多沸騰,在她那邊,猶如一片寧靜的死海,絲毫不起半點漣漪。

越是如此,我越覺心驚。

許是我太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就是無法安下心來,把她的沉默單純的想象成認命。

我在長樂宮中見識到的一幕幕後宮之爭,均與朝政息息相關,那些暗潮,洶涌、隱諱卻又透着殘酷。難道如今換成劉秀的南宮,從外到內,從內到外都已被改造成了一個充滿和諧的新環境,所以這裡不再存在士族利益驅動,不再存在權利紛爭,不再存在政治矛盾?

難道當真是我神經過敏,搞得風聲鶴唳,太過杞人憂天不成?

“貴人。”大清早,琥珀神色緊張的匆匆而至,附耳小聲,“郭貴人一路哭哭啼啼的往西宮來了。”

我脊背一挺,露出一絲興味:“哦?”

話音未落,抽泣聲已經從打老遠傳來,我仰着脖子往門外張望了眼,沉聲:“讓她進來。”

“諾。”

琥珀應聲纔要出去,我突然改了主意:“慢!還是……我親自去迎她。”

擱下筆墨,我斂衽整衣,慢吞吞的往殿外走去,快到門口時,我加快腳步,裝出一副匆忙焦急之色:“發生什麼事了?”

門外的郭聖通容顏憔悴,妝未化,發未梳,小臉蒼白,雙目紅腫,楚楚可憐。她身上衣着單薄,愈發顯現骨架纖細,小腹隆聳。五月的天氣雖透着暑熱,可早晚仍是微涼,她一個孕婦,大老遠的頂着朝露跑到我這裡,又是顫慄,又是落淚,那副悽楚模樣,狠狠的撞擊上我的心房。

那一刻,我險些把持不住,下意識的伸手扶她:“你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郭聖通不待我伸手去扶,忽然雙膝一軟,跪下噎然:“郭氏督管不力,特來請罪。”

這麼突如其來的一跪,讓我原本泛起迷糊的腦子猛地一凜,急忙招呼左右侍女拉她起來:“郭貴人這是說哪裡話,這般大禮謝罪,可將陰姬搞得誠惶誠恐了。”

郭聖通一臉尷尬,佈滿血絲的大眼睛裡含着怯生生的淚意,羞澀的支支吾吾:“的確是妾身的過失,陛下……陛下上月臨幸……噯,妾身有孕在身,不方便侍寢……所以……陛下幸了妾身宮中一名侍女,只是萬萬沒想到居然……因此做下龍胎。這……這事……雖說不違禮制,但……事出倉促,終究是妾身督管不力,這事若早稟明姐姐,也至於落得現在這般尷尬。姐姐,你看……那許氏雖出身微寒,畢竟已有身孕,能否……先置她個名分?妾身年幼無知,不敢擅作主張,心中惶恐,唯有……趕來向姐姐請罪了。”

我腦子裡呈現一片空白,雙目失了焦距,唯見眼前那一點櫻脣不住的開啓閉合。

“姐姐恕罪,饒了許氏吧。”她一邊落淚,一邊哀懇的再次欲向我下跪,“她素來乖巧懂事,陛下……陛下也很喜歡她的……”

我退後一步,停頓了下,又是退後一步,仰頭望天,天空碧藍一片,萬里無雲,旭日初昇,驕陽似火。然而我卻一絲一毫的暖意都感覺不到,琥珀從身後悄悄扶住了我,我低下頭,衝郭聖通笑了下:“郭貴人言重了,這原是……喜事,何故自咎?”

“姐姐……”

“郭貴人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還是趕緊回去歇着吧。琥珀,你親自送郭貴人回去,好生安頓。郭貴人若有個閃失,我可如何向陛下交代?至於那位許氏……待陛下定奪吧。”我笑望着郭聖通,心裡在滴血,面上卻不得不笑若朝霞,“貴人莫急,你不也說了,陛下是喜歡她的,如今她又懷了子嗣。陛下自然不會虧待了她,貴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郭聖通微微愣神,似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困惑之色在她臉上一閃而過。須臾,她斂衽行禮:“那……妾身先告退了。”

“郭貴人好走。”我笑着相送至殿門,眼睜睜的看着琥珀領着一干西宮侍女黃門送郭聖通走遠,而後眼前一黑,扶着門柱的手緩緩垂下,癱軟的身子也逐漸滑到地上。

“貴人!”宮裡的侍女嚇得趕緊把我扶了起來。

一通忙亂,他們七手八腳的將我擡到了宮裡,我呆呆的躺在牀上,四肢無力,腦袋像是剛被一輛重型坦克碾過,思維徹底碎成齏粉。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裡響起一陣窸窣的細碎腳步聲,我忍着頭痛,閉着眼啞聲問:“見着了?”

室內靜了下,隔了好一會兒,琥珀低低的應了聲:“嗯。”

“那麼……是真的了?”我倏地睜大眼睛,頂上的承塵陡然間彷彿突然降低許多,罩在我頭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琥珀不吱聲,過了片刻,突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你哭什麼?這有什麼好哭的?”

“奴婢……心中懼怕……”她緩緩跪倒在我牀頭,掩面抽泣。

“你怕什麼?”我明知故問。

“貴人,你若想哭便哭吧!”她突然放聲號啕,“現在的貴人一點都不像以前在家時的姑娘了,以前姑娘生氣了,想打便打,要砸便砸。奴婢雖然很怕姑娘發脾氣,但……更怕看到現在這樣的貴人。”

“你怕我?”我側過頭看她,她肩膀微微一縮,眼神閃躲的瞟向一旁,我冰冷的說,“我有什麼反應,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值得奇怪的是你爲什麼要幫着別人瞞着我。”

琥珀猛地一顫,臉色大變,面如土色,哆嗦道:“貴人……”

“你不可能倒戈相害於我,但你分明卻是有事隱瞞了我,究竟是爲了什麼呢?”我輕輕笑着,一滴淚珠慢慢自眼角滲出。

“貴人!”她咬着脣,突然重重的磕下頭去,“貴人饒了胭脂吧。”

“嗯?”我未聽明白。

“胭脂也是個苦命的人,當初她跟着貴人顛沛流離,九死一生,望貴人念在往日主僕一場的情分上,高擡貴手,別……別對她……她雖然人在郭貴人宮裡,心裡其實還是向着貴人你的。貴人……貴人……胭脂不是要與貴人爭寵,真的……不敢動那心思……”

“胭脂?”我反問。

琥珀淚流滿面。

“胭脂?”我從牀上坐了起來,兩眼直愣愣的盯着她,她瑟縮的退後,“胭脂……”

“姑娘――不要拋下奴婢――”

腦海裡猛地響起一聲尖厲的慘烈呼喊,我渾身一顫,猶如被人劈面打了兩耳光,火辣辣的刺痛。

“姑娘――不要拋下奴婢――不要拋下奴婢――不要――拋下……”

耳蝸內如雷聲震動,我呆若木雞的癡癡念道:“胭脂……胭脂……”琥珀哭聲響亮,我衝動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目中充血,“許氏?”

她又驚又懼,哽咽着點了下頭,我手指一鬆,頹然撒手。

怎麼會是她?

怎麼會是胭脂?

“姑娘――不要拋下奴婢――”

“姑娘――不要拋下奴婢――”

對不起,胭脂……我沒辦法帶你走……

你服軟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軍應該不會太爲難你……

可是……興兒,我不能不帶他走,以劉縯的叛逆行爲,那是滿門抄斬的重罪,興兒落在官兵手裡,必死無疑……

“啊――”仰天嘶吼,滿腔的悲憤最終激化成一聲悲鳴長嘯。我從牀上跳起來,瘋狂的砸着房間裡的每一件擺設。

其他侍女聞聲而至,紛紛驚恐萬狀,想阻擋卻又不敢靠近我。琥珀伏在地上,哭得完全成了個淚人兒。

我只覺得滿心的痛,滿心的悲,滿心的……創痕累累。

最終,房內的所有物件盡數被我砸光,面對着滿室的狼藉,我赤着腳,氣喘吁吁的站立在冰冷的地磚上,羞憤的眼淚無聲的自臉頰滑落。

愛恨

一身襜褕,寬鬆七分長袴打扮的我,不倫不類的走到他面前時,那支原本還在他脣邊吹響的豎篴失手滑落,他驚愕得從樹下衝了出來,一臉的不敢置信。

我瞪着虛腫酸澀的眼睛,似哭非笑的咧大嘴:“大老遠的聽見有篴聲,循聲而至,果然是你。”

“你……”

“陪我去喝酒。”我抓起他的胳膊,反手將他從樹蔭下拖了出來。

他踉蹌着跟了兩步,突然定住腳步:“陰貴人出宮,陛下可知曉?”

我冷笑:“何需讓他知曉?”

馮異面色肅然:“貴人可是在說笑?”

“你覺得我是在說笑?”我不怒反笑,轉身面對他,卻在接觸到那雙憂鬱感十足的眼眸時,難以自制的流下傷心的淚水。“我倒是……想把這一切看成是個大笑話,一個天大的笑話。哈哈……”

他怔怔的看着我,緘默不語。

天色逐漸暗下,按照律典,雒陽城內施行宵禁,晚上不許有任何人夜行。

“回去吧。”他輕嘆。

我抽噎,淚如泉涌:“每個人都這樣……甚至大哥都是一語雙關,明示加暗示的要我留下,想來朝中的那些大臣更希望見到我坐上皇后的位置。你們……每個人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卻不曾替我想過,我要那個皇后有什麼用?如果坐在天子之位的人早已不是當年的劉文叔,我要這個皇后頭銜又有什麼用?”

“貴人!請冷靜些……”

“我沒法冷靜!”我摔開他的手,厲聲,“現在你只要給我一句話,陪還是不陪?別再說什麼勸我回宮的廢話,你再說一句,我立即與你割袍絕交!”

他微微蹙起眉,眸光轉黯,深邃難懂,眉心間的陰鬱之氣愈發濃烈。

我悽然一笑,點頭:“好!我不難爲你!我真傻,怎麼忘了,你也早不是當年樹下吹篴、逍遙灑脫的馮公孫了――你現在是陽夏侯!”

我絕望的轉身。

驀地,身後響起一聲尖銳的呼哨。

我驚愕的扭頭,卻見樹下衝出一匹脫繮的黑色駿馬,飛快的奔向馮異。他站在原地未動,等到黑馬從他身側奔過時,右掌抓住馬鬃,倏地騰身躍上馬背。黑馬馱着他馬不停蹄的繼續往前奔馳,電光石火般瞬間衝到我面前。

人馬交錯之際,他俯身摟住我的腰,將我抱上馬背。我的淚痕未乾,疾風打在臉上,刺得虛腫的眼睛火辣辣的痛。

潸然淚下,由無聲的哭泣到最後的放聲號啕,我緊緊抓着他的衣袂,猶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後的一塊浮木。

出城的時候,北側的夏門已經合上,守城的將士正準備下門閂,我把臉埋在馮異胸前,也聽不清他與門吏說了什麼,閉合的夏門重新開啓,他帶着我合騎飛奔出城。

從邙山山腰俯瞰雒陽城,星火點點,夜景仍是那般迷人。只是山上夤露濃重,每走一步,身上的衣衫便溼上一重。

“看樣子一會兒要下雨。”他高舉火把,笑吟吟的在前面領路,“還記得這裡麼?”

我點點頭,三年前,他把我帶到這裡,對我說了許多語重心長的話,宛若兄長。我敬重他,不僅僅是因爲他是劉秀手下的一員猛將,曾經救過我的性命。更主要的是,他是個體貼且又現實到極至的人物,他會在我彷徨的時候,當機立斷的喝醒我。有些事情,我明明清楚答案,卻沒辦法強迫自己接受現實,這個時候馮異便會適時出現,殘酷而冷靜的把我不願面對的答案赤裸裸的擺放到我的面前。

對他,既敬重,又隱含痛恨。

因爲,他就像是劉秀的另一個分身。他曾是他的主簿,等同於他的代言人,劉秀說不出口的東西,都會藉着馮異之口,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沉默的跟在他後面,憑藉昔日的印象,一步步往山頂的那座草廬走去。

三年了,沒想到草廬依舊,我有些訝然。山頂的晚風頗強,吹得衣袂颯颯作響,草廬前的馮異,跳躍的火光打在他的臉上,白皙的肌膚彷彿泛起一層透明之色,他的神情迷離,若有所思的側首凝望山腳。

衣袂飄飄,態擬神仙,這一刻,馮異竟不像是世間之人,我彷彿又回到了昆陽初見他時的情景,那種驚豔而又不可猥褻的美,令人屏息。

“不必驚訝,我偶爾來此賞月,不然你以爲這座破草廬如何能撐過這些歲月?”他洞察般的回眸一笑,輕輕推開木門。

草廬內的空氣十分清新,且擺設如新,器具不染塵埃,顯然有人時常來此清掃整理。向內走兩步,果然不出所料的在案上找到幾隻陶罐,用力捧起,入手沉重,內裡盛裝的是酒水。

我一聲不響的捧着陶罐,仰頭牛飲,一口氣灌下半罐子,感覺胃裡撐得難受異常,眼淚竟然又不爭氣的滾落。

馮異坐到我的對面,先是不說話,眼看着我將一罐黍酒消滅乾淨,正要伸手去取第二罐時,他卻搶先將它奪了過去。

我呆呆的望着他,胃裡似火在燒,可是這酒度數不高,酒勁不夠兇猛,無法立時三刻麻痹我的神經。雖然,我是多麼期盼着能夠借酒澆愁。

他將酒罐湊近自己的脣,緩緩的,像是電視上播放的慢鏡頭的分鏡動作,一口一口的吞嚥酒水。

我呵呵一笑,伸手拍着桌案,大聲給他喝倒彩。馮異只是不理,慢條斯理的飲着那罐黍酒,速度不快,可確確實實的一口未停過。

我笑得眼淚直流,伸手撈過僅剩的第三罐酒,叫了聲:“痛快!”就着罐口,和着眼淚一起,將酸澀的酒水吞下。

“痛快之後呢?”他將喝空的酒罐倒扣在案面上,一字一頓的說,“如果這樣便能使你忘卻煩惱,一抒胸臆,那麼……我奉陪到底。”

我咯咯一笑,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我是誰?你們別太高估我了,我沒你們想的那樣賢良淑德。母儀天下?我呸――”我雙手用力一拍案面,震得兩隻空陶罐跳了起來,其中一隻傾倒,骨碌碌的滾下地,啪地摔得粉碎。

“值得嗎?爲了那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你的氣量便只有那麼一點點?你不爲自己考慮,也該爲你兄弟、家人多掂量。當不當皇后,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

“我不稀罕!”我毫不客氣的伸手指向他,食指幾乎戳到他的鼻尖,“說白了,不過是你們想讓我坐上那個位置!因爲我是新野陰姬,因爲我是他布衣落魄時娶的嫡妻,就和你們這班老臣一樣,是和他生死與共,禍福同享過的故人!和郭聖通相比,和毫不相干的郭氏家族相比,你們更喜歡把未來的榮華富貴押在我身上,押在同爲開國舊臣的陰氏家族身上!”

“既然你什麼都明白,已經看得如此透徹,爲何還要這麼折磨自己?”

“因爲我不是你們的傀儡!你們永遠也無法明白我到底想要什麼?我爲什麼要當這個皇后?爲什麼還要留在那個到處瀰漫陰謀算計的皇宮裡?你明不明白,南宮宮牆雖高,若是有一天無法困住我的心,便再也無法困住我的人!”我喘着氣,倔強的搖頭,“你們,休想利用我!”

“這並不存在利用不利用,只是……利益共趨。陛下的皇位固然是臣子們捧出來的,然而鳥盡弓藏的道理,自古名言,誰人無憂?遠的不說,當年高祖皇帝又是如何對待那幫與他共打天下的兄弟呢?聽聞你曾向陛下覲言‘貴易交,富易妻’,陛下回應‘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正是那些浴血奮戰,爲陛下拋頭顱灑熱血的兄弟們要的結果。你――非做這個皇后不可!”

全身血液凍成冰塊,我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心躥到頭頂,馮異果然不愧是馮異,陰識不肯挑明的話,他卻什麼都敢對我說。也似乎當真吃定了我對劉秀沒轍,怎麼也逃不出那個禁錮住我自由的深宮牢籠。

“呵呵……君臣之道!”雙手緊緊攥拳,我打着冷戰。

“今天這番話,已經僭越了……論起身份,你我的立場不只是朋友,也屬君臣。”修長的手指抵着額頭,他自哂而笑,“看來酒當真不能多飲。”

我欲哭無淚,痛苦的閉上眼,只覺得萬念俱灰。

原來,一個人的身份改變,竟會帶來如此可怕的扭轉。什麼都變了,以前的種種,果然一去不返。

“回去吧,你明知這是他人用心設下的一個套子,何故揣着明白還硬要糊塗的往套子裡鑽?若真如此,豈非是讓親者痛仇者快?”他不緊不慢的說,“天亮之後便回去,只當今晚的事從未發生,你從來沒有離過宮。封后大典定在了下個月……”

“是套子又如何?我在乎的……只是他的人,他的心,和他是不是皇帝有什麼關係?不管是什麼樣的套子,畢竟是他先入了那個套,然後又套上了我,他在套中,我無法不在意,無法不入套。”我悽然一笑,“也許在你看來,我是個傻瓜,是個冥頑不靈、不知變通的傻瓜,但是……他傷了我,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果然是個傻瓜,爲何始終糾纏在這等細枝末節的小事之上?他待你不夠遷就麼?他現在貴爲皇帝,天子一聘九女,諸侯一娶三女,更何況是那女人刻意投懷送抱……”

“別他媽的跟我炫耀你們男人能娶多少多少女人的濫事!”我惱羞成怒,被激得跳了起來,“這分明便是濫情,偏偏還要替自己找尋千百樣的理由來脫罪,濫人做的濫事,偏要把錯怪在女人身上。投懷送抱又如何?投懷送抱便理所應當要納入懷中嗎?你們這些噁心自私的男人……”

“陰麗華!”馮異也跳了起來,一臉的羞憤與驚駭,“你怎的如此偏激?你現在這樣只是把陛下往別人懷中推,於事無補!你該好好想想,怎麼……”

我氣得再也聽不進他的任何話,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他被迫往後退開。我呵斥一聲,猱身欺上,直接跳過食案撲向他。

“陰麗華――”他伸手格擋。

我順勢扭住他的胳膊,腳尖一絆,原擬將他絆倒,卻不料他身手也極爲敏捷,竟然並未摔倒,反與我扭纏在一起,一路打到了牆角。

我的胳膊纏住了他的上身,他的雙腿壓住了我的膝蓋。我呼呼的喘着粗氣,他背靠着牆壁,俊顏就在我眼皮底下,不足十公分的距離,我甚至能聞到他衣衫上沾染的淡淡汗水味。

“投懷送抱便拒絕不了?嗯?”

他氣息透着紊亂,卻仍是十分鎮定的回答:“這是事實。一個千方百計想爬上男人牀的女人,無可抵擋,防不勝防……唔。”

我湊上去,狠狠的吻上他的脣,帶着某種報復的快感。馮異雙脣緊抿,脣下的觸感透着清涼,在那個瞬間,我能清楚的感覺到他身子猛然一顫,僵硬得像根木頭。

我哈哈大笑,瘋狂般吻着他的額頭,鼻尖,臉頰:“不是說拒絕不了嗎?那你倒是試試啊?不是講求什麼君臣之道麼?你試試……什麼是君,什麼是臣……”

脣印一點點的落在他的臉上,最後滑到他的頸項,他的喉結滑動,我一口咬了上去,用舌尖舔着他的肌膚,牙齒輕輕磨噬他的喉結。

他沒有推開我,也沒有經受不住挑逗反撲向我,只是靜默的任我發泄,任我施爲,一動不動。

我不甘心的擡起頭,他的目光深邃,白皙的雙靨透着一層近乎透明的緋色,絕豔悽美。我心中充滿了羞憤,他的無動於衷令我的憤怒攀升到了頂點,藉着酒勁,我猛地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茲啦!”我自己都料想不到手勁會有如此之大,一扯之下竟然能將他的衣襟扯裂。

夏日衣着單薄,他在外袍之內竟未再穿內衣,白瓷般的肌膚赤裸裸的袒露在我眼前,我重重吸了口氣,混亂的腦子只在那一刻稍稍停頓了一秒,隨後我俯下頭,在他胸口印上脣印。

“你……瘋了!”終於,喉嚨裡壓抑的爆出一聲怒吼,他用雙手緊緊的握住我的肩膀,將我推離一定距離,“我是個男人!你看清楚了!”

他的臉緋色明豔,眼眸中迸射出一種令人驚悸的光芒,我微微懼怕的瑟縮了下,但隨即理智重新被魔鬼般的衝動吞噬:“沒錯!你是個男人!你放心,我沒把你當女人,我對女人沒興趣!”

“你還清醒着嗎?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你以爲我喝醉了?不!我沒醉!”我笑着搖頭,雙手掌心撐在他袒露的胸前,無意識的摸索着,“我很想知道,你所說的無可抵擋,防不勝防究竟是怎樣的情有可原?你要我原諒他,那便用事實說話,我相信事實……”我邪氣的勾起一抹冷笑,“是不是慾望真能讓人拋卻一切顧忌,是不是慾望能夠讓人不畏生死,不顧一切後果,喪失理智,忘了自己是誰……”

“你就那麼想知道這個答案?”

我眯起眼,舔着乾涸的脣角,感覺他的臉部輪廓變得有點模糊:“是……”

“那我告訴你答案。”他猛地用力推開我,我猝不及防的仰面摔倒,後腰撞上了食案,疼得我險些閉過氣去。

正當我咬牙伸手去揉痛處時,突然身體凌空而起,馮異攔腰橫抱起我,大步走向草廬內唯一一張草褥席地鋪就的簡易牀。

他把我丟到草蓆上,身下冰冷僵硬的感覺令我不禁打了冷顫,但只須臾之間,頭頂已覆上一張俊美絕倫的臉孔,他微眯起眼線:“確定想知道答案?”

我微微愣怔,心裡宛若生拉硬拽般的揪結,不等我給出答覆,他的脣倏然覆下,吻住我的嘴角。溫潤的觸感令我心房震顫,我抖抖索索的不知該如何迴應,他的舌靈巧的挑啓我的脣,滑入口中,深深吸吮。

滾燙的掌心拂過我的胸口,腦海裡一片混沌,我幾次想推開他,最終卻又忍住,倔強的硬撐着。他的脣一路下滑,胸前陡然感覺一片涼意,襜褕盡褪,溼濡的脣瓣噙住我的一側乳尖,我悶哼一聲,背脊弓起,渾身顫慄。

馮異趁勢抱起我,一手摟着我的腰,一手滑下扯開我的袴子。我緊張的伸手去抓他的手,卻被他揮開。

“嗯……”口乾舌燥,喉嚨裡像是要噴火,我下意識的想躲,卻被他重新摁倒在席子上。他的身體隨即覆蓋上來,膝蓋強硬的頂開我的雙腿。

赤裸的肌膚相觸,滾燙如火,我的汗毛不由自主的凜立起來,身上滾了一層又一層的細小疙瘩。

“看着我。”他用手扳正我的臉,居高臨下的睥睨,臉頰緋紅,氣息微喘,“最後問你一遍,繼續還是放棄?”

我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腦海裡閃電般劃過一個聲音:“信我!麗華,你信我……”

我閉上眼,那個聲音在我腦海裡不斷的盤旋,揮之不去,我緊緊的咬着脣,直到舌尖嚐到一絲腥甜。

騙子!騙子……說的都是謊話!不過是一個精心編織的謊言!

你加諸給我的痛苦,我要加倍還給你!統統還給你――

我麻木的展開雙臂,緊緊摟住馮異,悽迷絕望的主動獻上朱脣,吻住他。馮異的發冠摘落,烏黑的長髮如瀑布般瀉下,髮絲如雲般覆蓋在我的臉上,遮蔽住我的雙眼。

下身略微一緊,我猛烈一震,他強壓着我,不讓我再有退縮的機會。隨着緩慢律動帶起的莫名顫慄,那種略帶腫脹的刺痛感,像是一柄尖銳的利刃,反覆的捅進我的心房,受傷的心被飛濺的鮮血浸滿。

劉秀……劉秀……

眼淚不受控制的洶涌而出。

劉秀……劉秀……心裡一遍又一遍念着的名字,始終是他,始終只有他!無論我怎麼做,這一輩子都無法將他從我心裡抹去。

愛上他,然後任由自己墮入地獄!

我抽泣,用手背捂着眼睛,哭聲漸漸大了起來。我知道我不該哭,至少不該在這種時候,爲了那個傷我至深的男人而哭,明知道不值得,可心裡卻是那麼的無助、彷徨、憂傷,乃至絕望。

我愛着他,自始至終都無法忘掉他!除非……等到我停止呼吸,不會想念的那一刻。

手被移開,馮異喘着氣,溫柔的替我拭去淚水,淚光婆娑中,他眼中的憂傷一覽無遺的展現在我眼前。

“別哭了!”他親吻着我的眼睫,緩緩退出,最後右手在席上用力一撐,起身彈開。他背對着我,動作迅速的穿上衣裳,重重的吐氣,“回去吧……回去好好當你的皇后。”

我平躺在牀上,只覺得身心皆化齏粉,隨時隨地都將被風吹散,化爲虛無。

馮異沒再回頭,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他穿戴好衣物,打開木門,徑直離去。

我將赤裸的身體蜷縮起來,手臂蒙着頭失聲慟哭。

我也想回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想逃回那個不會令我傷心的天堂,可是……上帝並不曾眷顧我。

我註定要被迫留在這裡成爲陰麗華,管麗華的名字,已經徹底被人遺忘,丟棄……不復存在。

捨棄

後半夜果然天降大雨,我在滂沱的雨聲中哭了一夜,天矇矇亮的時候,我跌跌撞撞的下了邙山,繞過雒陽城,一路往南而去。

我沒回雒陽,更沒回那個讓我傷心痛苦的南宮。

因爲戰亂,一路上遇見的流民不在少數,在荒郊野外,獨自一人很難苟活求存,所以流民往往喜歡成羣扎堆的聚在一起。但是成堆的人聚在一塊,雖然有利於互相照應,但食物的供應卻又成了一大難題。

除了挖野菜充飢外,唯有向居民乞討,但如果乞討的對象是一些擅長欺負弱者的富戶,便會時常遭到驅趕,甚至品行惡劣的人會派出家奴毆打。流民往往是手無寸鐵的婦孺,少有男丁,即使我再心灰意懶,性情麻木也看不得這種恃強凌弱的行爲,少不得跳出來一通亂打。

我的這種以暴制暴被視作“大義”之舉,久而久之,人心所向,竟在無形中成了這羣流民的首領。

我離開雒陽時並沒想清楚要去哪裡,這會兒眼看自己手底下的流民越聚越多,有不少人竟還“慕名”而至。待到進入潁川郡地界時,已是六月暑夏,路上不斷有人生病,不是餓死,就是病死。有些人開始打起了死屍的主意,居然要烹屍而食,在我的極力阻止下才勉強罷手。

看着那一張張因爲填不飽肚子而面黃肌瘦的臉,我不禁心顫,如果再帶着他們四處晃盪下去,終是會害人害己。無可奈何之下,想着陰家祖產殷實,養個二三十人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於是擇路往南,打算帶人回新野。

這一日路過父城附近,有人打聽到陽夏侯回鄉掃墓,建武帝隆恩,下詔命太中大夫送牛酒,且二百里內太守、都尉以下的官員以及馮氏宗族前往父城會祭,場面之大,無可想象。

好些人慫恿我前往父城,因爲那裡聚集的官員多,說不定更容易討到吃食,我卻隱隱察覺蹊蹺。戰亂之時回鄉祭祖掃墓,且排場搞得這麼大,馮異平素最不喜居功,劉秀更是提倡節儉樸素爲本,這件事怎麼看都覺得未免太過巧合了些。

我心裡有鬼,自然不敢當真前往父城一探究竟,於是反其道而行,遠遠繞開,匆匆南下。

六月下旬,當我衣衫襤褸的帶人回到新野陰家,找機會避開衆人,覷機找到陰就時,他嚇得雙腿打顫,差點沒癱到地上去。

我勒令他不許聲張,偷偷在門廡住下,換了男裝,避開家中直系親屬,化名陰戟,成爲了陰家的一名普通下人,隨我回家的那二三十人也被妥善安置在各處田莊。

陰識、陰興都不在家,整個陰家莊園仰仗陰就全權作主,他年紀雖小,做事卻極其認真,上下無有不服。在我印象中,陰就似乎仍是那個偶爾拖着鼻涕,時常被人欺負到哇哇哭泣的小毛孩子,可轉眼,看他有板有眼的處理族中大小事務,展露出果敢冷靜的一面,令我大開眼界之餘,也不得不感慨歲月催人。

“大哥的信函。”回到陰家的第五天,陰就塞給我一隻木匣。

我驚得險些跳起來,那隻木匣好似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縮手:“你小子……不是讓你保密的嗎?”

陰就一臉無奈:“姐姐,這事能隱瞞一時,還能隱瞞一世不成?”

哆嗦着打開信函,卻發現素白的縑帛上寫着八個字,筆跡草狂,墨跡力透帛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什麼意思?”

“六月初七在雒陽南宮舉行了封后大典,陛下封郭聖通爲後,立長子劉彊爲太子,大赦天下……”

“哦……”我長長的哦了聲,心裡木木的,不知是喜是悲。

“姐姐,大哥的意思,是讓你別太難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不當皇后,對我們陰家來說,未必是件壞事。”

“我爲什麼要難過?”我勉強一笑,說不出心裡是何種滋味。陰就滿臉憂色,我伸手揉他的發頂,將他梳好的髮髻揉散,大笑,“我既從宮裡出來,便沒想過再要回去,皇后什麼的,哪裡還會放在眼裡?”

“姐……”陰就抱頭連連閃避,被我蹂躪得一臉無奈,他掙脫開我的手,“可是姐姐,宮裡並不曾報失,二哥傳回消息說,陛下勒令掖庭一切如常,對外則向朝臣們聲稱陰貴人性情溫婉寬厚,以己無子爲由,將後位讓於郭後。”

我猛地一僵:“你說什麼?”

“二哥說,陛下在等你回去。”

我條件反射般向後躍出一大步,連連搖頭:“絕無可能!”頓了下,狠心道,“他還不如對外聲稱陰貴人染病暴亡得了,一了百了。”

“姐,你想逼瘋陛下呀!整個南陽郡誰人不知陛下待你的情意?”

“嘁,小毛孩子懂個什麼?”我心裡煩悶,沒好氣的說,“你還真是單純,怪不得大哥不帶你去京城。嘖嘖,看來你還得再調教個幾年纔會有出息。”

陰就漲得小臉通紅:“我今年已經十六了,我聽說郭皇后有個弟弟,十六歲時便已官封黃門侍郎,他也不過比我大一歲罷了。”

“郭況麼?”腦子裡不由浮現出那張秋風霽月般的清純臉孔,我再次打量眼前的陰就,仍是中規中矩的一張臉蛋,貌不出衆,膚色略黑,眉宇間張揚着稚嫩與罡正的混合氣質,清澈的眸底偶爾透着一股倔強,情緒顯得太過外露。

果然還是……沒法比。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啊,我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戲謔的說:“小弟啊,跟姐姐混個兩年,保準能把你調教得不下於郭況。現在麼,好好看家,在新野當個有爲少年。等過幾年,行了冠禮,姐姐我再給你找門好親事結了……”

陰就哪能聽不出我在調侃他,又氣又羞:“姐姐真是……一點都沒變,難怪沒法當皇后,這個樣子怎麼也沒法讓人信服能母儀天下呀!”

“哎呀!年歲長了,學會頂嘴了是不是?讓我瞧瞧你都長了什麼本事?”一個飛身猱撲,我一手揪住他的衣襟,順勢一個過肩摔,將他扛在背上甩了出去。

換作以前,這一招早將他摔趴下了,可是這一回他卻在空中翻了身,穩穩落地,沒讓自己摔倒。

我“咦”了聲:“果然有長進。”

“姐姐……姐姐……”他慌張的擺手,連連後退,“不打了,不打了,會打碎東西的……”

“你說不打便不打麼,姐姐我不高興!沒打過癮前,絕不許叫停!”

“姐――噢,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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