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謀
小心翼翼的沿着走廊一路摸去,卻真的再沒見到劉縯的身影,我困惑的摸了摸鼻子:“難道還飛天遁地了不成?”
堅信自己方纔沒有看走眼,於是在院裡裡走走停停,眼梢東瞟西晃,找尋任何與劉縯相類似的物件。這一繞,沒想到自己最後竟在偌大個鄧府轉迷了。
與陰家相比,鄧家的宅第更帶有一種古樸的官家氣派,這也許跟鄧家淵源有關――鄧家世爲二千石官,鄧晨的曾祖和祖父都曾官至刺史,父親鄧宏任豫章都尉。
“果然……”晃過一間不起眼的偏房,冷不防裡頭傳出一聲驚呼,我身形頓了下,駐足傾聽,那聲音在那一聲激烈的呼聲之後,落差極大的壓低了,“廉丹真的死了?”
廉丹?名字聽着怪耳熟的!
那屋子裡靜了一會子,就在我以爲沒下文的時候,一把頗爲耳熟的聲線低低傳:“沒錯,成昌之戰,太師之師敗了!”
太師之師?新朝的太師王匡?!啊,我想起來了,廉丹……王莽之前曾派出廉丹和王匡去鎮壓赤眉軍。
這麼說,成昌之戰鎮壓失敗,王莽軍敗了?
我一下來了興致,悄悄貼到窗根下貓腰半蹲,豎起耳朵仔細聽壁角。
“廉丹倒也是條漢子,明知不敵,卻也難得有這份勇氣和決心背水一戰!”這次居然是鄧晨的聲音,“據說王匡撤退,廉丹把自己的官印、符節託人交給王匡,言道‘小兒可走,吾不可!’。最後果真被赤眉軍殺得全軍覆沒,自個也殺身成仁了。”
“成昌之役得勝,赤眉軍士氣如虹,各地流民紛紛加入,使得赤眉軍兵容更盛。如今據說正轉戰楚、沛、汝南、穎川、陳留等地,大有攻佔魯城,揮師濮陽之勢。”那熟悉的聲線再次響起,我心中的怪異感始終揮散不去,總覺得分外耳熟,卻實在想不起是誰的聲音。
裡頭沉默片刻,終於鄧晨問道:“伯升,你如何看法?”
我小小吃了一驚,原來劉縯也在裡面,怪不得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他的影,他動作倒快,一眨眼工夫便跑這來了。
“啪!”似是擊掌的聲響,緊接着劉縯用高亢的聲音說道:“這還用說麼?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連年,兵革並起。此亦天亡之時,復高祖之業,定萬世之秋也……”
我躲在牆根偷聽原是漫不經心的,這時聽得劉縯發表的一番激昂言辭後,心裡卻是猛地一抽,彷彿被某種東西意外的刺激到了,噗噗直跳。我用手使勁摁住心口,那種悸動的感覺,久久無法平復。
光復漢室……
劉姓王孫!
一時情動難抑,我驟然起身,扒着窗戶往裡一瞧,卻沒想竟是黑洞洞的一間屋子。空空如野的擺設,窗櫺上尚掛着蜘蛛網,一隻碩大的醜陋蜘蛛正攀爬在網上吐絲。
心裡寒磣磣的,一股涼氣從腳底直升了上來。
這算什麼?明明我剛纔聽見那麼多人在講話,爲何一轉眼我看到的卻只是一間似是荒僻已久的空屋子?
難不成……我活見鬼了?
心裡發毛,我瞪着那扇窗後灰濛濛的房間,哇地怪叫一聲,掉頭就逃。
“咚”地聲,鼻樑撞上一堵堅硬的人牆,撞得我眼冒金星,鼻子又酸又痛,觸及淚腺神經,一滴眼淚竟是怔怔的從眼角滑落。
他原是冷着一張臉,怒目相對,見我落淚,眼中寒意立減。
我沒說話,只是仰着頭注視着他,滿腦子混沌的叫囂着光武帝、光武帝、光武帝……
兩個人迎面而立,過了片刻,劉縯突然伸出右手,將我掛在頰上的淚痕用力擦去。他使得手勁極大,粗糙的指腹颳得我面頰肌膚生疼。我忍不住低呼,側頭避開。
他霍然擡起左手,一把牢牢抓住我的後腦勺,他的手掌又寬又大,竟是將我牢牢圈固住。我有些傻眼,呆愣的由他一點一點粗魯的將我的臉擦弄乾淨。
“陰麗華!”
我慢半拍的應了聲,面對他炯炯閃亮的目光,心裡莫名的緊張起來。
“陰麗華不喜歡劉秀?”同樣戲謔的聲音,卻沒了玩鬧的口吻,他看起來像是很認真的在問這個問題。
我小心翼翼的點點頭:“嗯。”
不是不喜歡,只是絕對不像他們所說的有什麼男女之情。要有……也是以前的陰麗華,而不是我。
“一聽就知是個蹩腳的謊言。”他突然鬆開手,嘴角微微勾起,帶了種冷冷的譏諷,“既然如此,爲何又會讓你大哥向文叔說親?”
“什麼?”
“難道是因爲文叔不要你,你覺得丟面子,所以現在才改口說……”
“你剛纔說什麼說親?”我拔高聲音,強硬的打斷他的話,眼裡幾欲冒火,“你講清楚一點,什麼叫我大哥向劉秀說親?我大哥向來不喜歡劉秀,厭惡他還唯恐不及,哪裡……”
“那是因爲文叔拒絕了他的好意,拒絕娶他最最寶貝的妹妹!”劉縯嘲諷的望着我,那樣冷漠鄙視的眼神令我感覺自己的尊嚴正被他狠狠踩在腳下。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有些隱埋已久的東西,似乎就要噴發出來,有關於陰麗華和劉秀之間的糾葛,有關於真正的陰麗華厭世自棄的真相!
劉縯雙手環抱,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就在文叔太學結束之前,陰識去長安找過他,說他妹妹得了相思病,病得就快要死了,求他發發慈悲,把這個沒人要的妹妹趕緊娶回家吧!”
“你胡扯!”我痛恨不已,飛起一腳踹中他胸口,將他踢得連連倒退,險些摔倒。“什麼叫沒人要?”我衝過去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火冒三丈,“你懂什麼?你這個不顧別人感受,就會胡說八道的傢伙!”腳下一勾一絆,我用肩膀頂住他,一個過肩摔把他掀翻在地。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就別在那裡滿口噴糞!”我尖叫怒吼。
就算陰小妹喜歡劉秀喜歡到爲伊癡狂的地步,也輪不到這個吃乾飯的敗家子來奚落諷刺。我真傻,這樣缺德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光武帝,怎麼可能成爲一代開國之君!
剛纔真是鬼迷心竅了,我居然會以爲他――劉縯能成大器!
劉縯掙扎欲起,我奮力一躍,右手手肘直直的撞擊他胸口。
“唔!”他悶哼。
“笨蛋!”我吸了吸鼻子,支起身子預備起身,卻沒想右臂上猛地一緊,我暗叫一聲:“不好!”緊接着一個天旋地轉,竟是被劉縯拽着滾到地上。
後背撞在堅硬的石板上,觸感冰涼,我哆嗦了下,睜眼看見劉縯趴在我身上,兩隻手摁在我肩胛上,我的腿被他用膝蓋壓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我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喘着粗氣,我能清晰的看到他額上暴起的青筋,“我再最後問你一遍,你是不是當真不喜歡文叔?”
明知自己處於劣勢,卻根本未曾考慮暴怒的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我腦子一熱,倔強的吼道:“是!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打死我也不喜歡……”
火熱的脣在下一秒堵上我的嘴,怪異的感覺頃刻間包圍住我,脣瓣相觸的感覺刺激着全身的感官,思維彷彿停頓住了,四肢僵硬,猶如化石。
也不知過了幾秒,還是幾十秒,劉縯終於放開我,一手撐地,另一手託着我的頭將我拉進懷裡:“好!我信你!”
“信……信你個頭!”我幡然醒悟,掙扎着用力推開他,“敢佔我便宜!信不信我撕了你!”
他動作敏捷的跳開一丈,笑道:“尋常女子這時候不該是嬌羞薄嗔的麼?”
我惡狠狠的撲了過去:“我是沒人要的陰麗華,可不是尋常女子!”
他抓住我的胳膊,將我順勢一帶,穩穩的收入懷中,我的臉側緊緊貼在他的胸口,能清楚的聽到他劇烈的心跳聲。
“是,你是陰麗華。可你絕對不會沒人要!”他感嘆着低下頭,瞳仁熠熠生輝,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劉縯渾身散發着一種王者的霸氣,我有心想躲開他,卻覺得在他的注視下無力可施。“我要你!”他霸道而堅定的說出這三個字。
我眨眨眼,他不像是開玩笑:“你要不起我!”
胳膊一緊,他使勁勒我:“我劉伯升看中的,必然會得到!”
“你要不起我!”我重複一遍,心中遙想的卻仍是“光復漢室”那句話,“我要的男人,得是人上之人!”我擡起頭,冷靜的對上他灼熱的目光,那裡有團火種在旺盛的燃燒。我吸了口氣,狠下賭注,“算士讖說,我這輩子是當皇后的命!”
這個時代的人極爲相信讖緯之說,我信口胡謅,不過是想看看劉縯是何表現。果然,他臉色微變,眸底的笑意慢慢斂盡,轉變成一抹倨傲。
脣角最終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陰麗華,你――我劉伯升這輩子要定了!”
雖然明知這句話乃是我言語挑撥後的結果,可望着他臉上無比認真的表情,卻同樣令我生出一種眩暈感。
四月初夏之風,帶着股躁動的熱氣突如其來的吹進了我的心裡,吹皺一池波瀾不驚的靜湖。視線不由偏移遠處,我不敢去正視他,雙頰在火辣辣的燃燒着,劉縯的目光赤裸而毫不掩藏,白癡都能看明白那代表的是什麼。
驀地,我身子微微一顫。數丈開外,有個青灰色的身影站在拐角處,正驚駭莫名的望着這邊。劉縯似有所覺,倏然轉身,在看到劉嘉的同時卻並沒有躲開我,反而將手臂收緊,更加用力的將我牢牢摟在懷裡。
劉嘉震駭的表情漸漸黯淡下來,帶着一種困惑與失望的低下了頭,慢慢轉過身去。
伯姬
沒幾日,劉秀
便從宛城歸來。這次再見他,我卻沒了以前的那份自在與坦然,只要一想到陰識說親被拒一事,我就渾身不舒服。
即便我已不是以前的陰麗華,可我如今畢竟仍頂着她的名頭苟活,爲了避免尷尬,相見不如不見,於是我藉口傷養得差不多爲由,向鄧晨夫妻請辭回家。沒曾想劉縯聞訊後,一口否決。
“就這麼想逃開我?休想!我劉伯升看中的東西,必然不會輕易放棄!”他帶着一種惱恨的口氣,惡狠狠的盯住我。
“我不是東西!”不理他,自顧自的打着包袱卷,我琢磨着要不要求劉元再做點麻餅帶回去,她做的麻餅口味極好,不是尋常人家裡能夠吃到的。
劉縯可不管這些,他野蠻的伸手拉我,我後背撞進他懷裡,他從身後伸臂攬住我的腰,溼濡的脣角貼在我的頸上,炙熱的氣息傳遞着他的堅決。
“不許走!下個月我便回蔡陽了,你就不能再多陪我幾日?”
從未見有哪個三十好幾的大男人有他這麼會磨人的,我好氣又好笑的拍打他的手背:“鬆手,別逼我跟你打架!我可不是你的什麼人……”
“那等我回蔡陽辦完事便去新野找陰次伯提親!”
我心中一凜,脫口道:“不許!”
背後緊貼的軀體猛地一僵,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箍在我腰上的胳膊收得更緊了。
“你想勒死我啊……”
話沒說完,他突然扳過我的身子,俯首吻了下來,粗狂的氣息瞬間吞沒我。許久過後他鬆開我,迷糊的神智在恢復清醒的一剎那看到他洋洋自得的神情,不由爲之慍怒。
一拳砸中他的下顎:“再敢肆意輕薄,我殺了你!”話雖如此,那一拳到底留了幾分力,連我自己都覺得羞臊不已。
“麗華,你並不討厭我!”他嘻嘻一笑,顯得分外篤定和自信。
我狠狠感到一陣狼狽,這個劉縯,爲什麼總喜歡把話放到檯面上來。
“可我也沒說喜歡你!”我不甘示弱的反脣相譏。
“你會喜歡我的!”他很肯定的回答。
“憑什麼?”
“就憑我是劉縯――劉伯升!”
“嘁!臉皮厚的我見多了,還沒見過這麼厚的……”
爭吵的最後結果不外乎是我們又打了一架,劉縯擺明有意放水讓我,我也就沒好意思當真使勁踹他。
這之後我也沒真的走成,不知爲何,陰家那頭來人了,沒提接我回去的事,反而帶口訊來說讓我留在鄧家多住幾日,還把侍女胭脂從陰家送了來貼身服侍。
我滿心不解,思前想後左右逃不過是劉縯揹着我使了什麼手腳,問他他卻是笑而不語,賊賊的樣子更讓人覺得可疑。我和他兩人在鄧家走得甚近,閒暇時他開始教我練劍,演習劍招。我對這個很感興趣,一個肯教,一個肯學,接下來的日子倒也過得不無聊枯燥。
我之前還動腦筋想着該怎樣避開劉秀,沒曾想連這個麻煩也省了,打從劉秀回來後,鄧晨有事沒事的就帶他出去,各處串起門子。我雖然少根筋,對周邊的事不大上心,然而眼瞅得鄧家上上下下每個人都顯得古古怪怪,竟像是刻意製造空間和機會給我和劉縯獨處,我也開始有點覺悟了。
進一步接觸劉縯,會發現這個人還真像劉嘉所說的那樣,是個思想表面化,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單純傢伙。他高興時會暢懷大笑,憤怒時會拍案而起,什麼樣喜怒哀樂都不用費心去揣測,直接可從他臉上看得一清二楚的傢伙。
他是長子,卻不管家中生計,只顧揮霍錢財,好俠養士,結交人才。若非我早知新朝將亡、漢室將起,必然會和劉嘉、劉元等人一樣,認爲他是個不思進取的紈絝子弟,可是就眼下的局勢而言,劉縯的志向不用說我也猜到了,他不會甘心就這樣默默無聞一輩子,漢高祖劉邦纔是他爲之奮鬥的偶像和目標。
轉眼到了月初,劉縯依依不捨的向我辭行,我仍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把他慪了個半死,最後終於氣沖沖的走了。
劉縯走後沒幾天,鄧家突然來了位新客人,馬車駛到門口的時候,鄧家許多女眷都出去瞧熱鬧,我卻躲在房裡反覆練着劍法,比劃着如何把跆拳道和中國古劍術相結合,融會貫通。
“姑娘!姑娘!”胭脂興沖沖的跑進房,把我之前關照的“沒事不許打擾我練劍”話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了不得了,姑娘!”
“天塌了?地震了?”我收劍歸鞘。天氣漸漸熱了,體力運動帶來的副作用就是揮汗如雨,在這個時代想洗次澡可不如在現代隨便開個花灑,衝個蓬蓬浴或是香薰泡那麼愜意自如。我哀嘆着生活設施簡陋的同時,只得取了棉布細細的吸乾滿身的汗水。
“真真是個大美人呀!美得就跟畫中走出來似的……”
“哦?”我漫不經心的聽着胭脂嘮叨,隨口附和。
不行,看樣子非得拿個澡盆子放水洗澡才行,全身黏糊糊的,想將就都過意不去。
“姑娘!”胭脂咬着下脣偷覷我,笑容怪怪的,“其實……我家姑娘長得也不錯,奴婢以爲姑娘比她要好看些。”
“哦。”
“只是……劉姑娘的氣質更叫人心折!”
“嗯?”我回過味來,敢情這丫頭繞了個彎,並非是在誇我,“什麼劉姑娘?”
胭脂嫣然一笑,正要回答,忽地門上輕叩兩記,一個軟軟的聲音在外頭低聲問道:“陰姑娘在否?”
我詫異的掃了眼胭脂,她靈巧的疾步走向門口,一連迭的叫道:“在的,在的……”
門扉拉開的同時,我看到門外站了個綠衣女子,身材窈窕,步履婀娜,由一名粉衣婢女扶着,嫋嫋如雲般走了進來。細看她的長相,膚白如雪,眉目如畫,烏黑的長髮挽了個垂雲髻,身上穿一襲墨綠色的絹絲襦裙,長長的裙裾隨着她的移步而逶迤飄動。
我大大的一怔,這種強烈的視覺震駭當真是前所未有,胭脂形容的果然不差,這美人兒真像是從畫裡摘下來的。
“那個……請問有什麼事麼?”我訥訥的開口,生怕說話聲音太大,會驚擾了這位嬌滴滴的美人。
她揚起頭來,果然我瞧得不差,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只是她眼中隱含的那份寒意從何而來?
“你就是陰麗華?”果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那咄咄逼人的口吻讓我頓時警覺起來。
我撇着嘴點頭,隨手將擦汗的棉帕丟到席上:“有何指教?”
所謂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雖說我還不清楚她到底是誰,可她那雙犀利的眼睛裡綻放的眼神,可是絲毫沒半點要和我友善相處的意思。
目光落在我擱在案几上的長劍上,她冷聲問道:“你會使劍?”
“不會!”我很乾脆的回答,她的口吻像是在審問犯人,這點讓我很不爽。
她走近幾步,忽然彎腰從几上抓起劍鞘,沒等我開口阻止,只聽“鏘”地聲,長劍出鞘,寒光乍起。
耳聽得胭脂一聲低呼,那柄劍劍尖直指我鼻尖,美人兒冷冷一笑:“此乃我大哥心愛之物,自得劍之日起便懸於腰間,從未離身!不曾想今日竟會落到一不會使劍之人手中,真是名劍蒙塵,所託非人!”
我一軒眉,再次領受她的冷嘲熱諷的同時,不由動了真怒。
“不過……勇氣可嘉!”她輕輕噓嘆口氣,神色稍緩,持劍的胳膊徐徐垂下。
我等的就是這一刻,趁她神情放鬆之際,快速錯步欺近,以掌爲刀,一記劈在她的手腕上。她痛呼一聲,五指鬆開,長劍落地,我順勢反手抄住,頓時長劍劃空,發出“嗡”地聲長吟。
“不可!”驀地,身側響起一聲厲喝。
斜刺裡有人插了進來,擋在美人兒的面前,我猝不及防,長劍劈落時原本算準不會傷到她,只是想將她頭上的垂雲髻打散而已,料不到會發生此等變故。
“啪!”聲,來人合掌攏住劍身,幸而我及時收勁,不然劍鋒鋒利,勢必血濺當場。饒是如此,我已被嚇得不輕,一顆心怦怦狂跳,亂了方寸。
“搞什麼?”我吼道,“你想找死啊!知不知道刀劍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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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秀額角沁着汗珠,僵硬的把手鬆開,臉色一片蒼白:“對不住!伯姬年幼不懂事,請勿見怪!”
“年幼不懂事?”我翻白眼,劉伯姬的年紀怎麼看都在我之上,起碼也該有個二十三、四了,這樣的人也叫年幼不懂事?
劉秀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微窘的扯出一絲笑容:“噯,是我管教不夠!陰姑娘恕罪!”
劉伯姬怯怯的從他身後探出腦袋來,一張臉嚇得煞白,可是一雙眼睛卻是閃閃發亮:“三哥,她真是陰麗華?”
“嗯。”劉秀應了聲,又寵又憐的瞥了眼妹妹,“去給陰姑娘陪個不是。”
“爲什麼和你形容得不一樣?你以前不是說,陰麗華鬱悒嬌弱,是個風一吹就倒的紙糊美人,不能娶回家勞作操持家事,只能每日供着,所以不適合你……”
“伯姬!”劉秀難堪的喝止妹妹。
我忽然有種想笑卻又笑不出的感覺,歸劍入鞘,無力的走回牀上坐下,一時無語。
“三哥,”劉伯姬小聲的說,“你好沒眼光,這麼個天下少有的美人兒,卻反被大哥後來居上,慧眼撿了去。”
劉秀輕咳一聲,拉起劉伯姬的手,把她使勁往門外拖:“你又來做什麼?不是說好在家陪孃的麼?”
“大哥到家後老唸叨着陰麗華……我來瞧瞧……”
“娘呢,身體好些沒?”
“還是經常咳嗽,不過吃了三哥上次抓的藥,夜裡好睡些了……”聲音漸漸遠去,劉伯姬的丫鬟匆忙衝我行了個禮後,慌慌張張的追出門去。遠遠的,劉伯姬絮絮的聲音仍隱隱傳來,“三哥給我買的料子,我做了這身衣裳,可好看?”
“嗯,好看,什麼時候你肯讓哥哥們給你做嫁衣,你穿了會更好看!”
“庸夫俗子,怎入我眼……”
終於一丁點也聽不見了,我卻倚着門框,若有所思的發起呆來。
沒眼光嗎?劉秀沒眼光?
我自哂而笑,他倒是個極其聰明的傢伙,至少從不做虧本買賣,沒眼力的應該是劉縯,我原以爲他們劉家的伯姬姑娘該有多溫柔賢淑,特別是看過劉元這樣中規中矩、相夫教子的典型模範後,我對劉伯姬好奇心一度攀升。
沒想今日得見,壓根兒就不是我想的那樣。
只怕也是個頗有主見的主兒!
劉縯啊,是該說他粗線條,還是該說他對家人太不關心?劉伯姬的性格和他形容得何止相差十萬八千里!
我搖了搖頭,回身囑咐胭脂:“給我燒些水,我要洗一洗!”
胭脂愣了下:“姑娘又要沐浴?”
“不行麼?”天那麼熱,我又好動閒不住,沒一天洗上兩回,已是在挑戰我的忍耐力了。
“諾。”胭脂低頭,乖覺的出門燒水。
讖語
劉伯姬比劉秀小四歲,比我卻整大出五歲,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子,在這個時代本該早嫁作人婦,她卻至今仍待字閨中,不得不令人稱奇。
劉伯姬來了幾天,幾乎一睜眼就纏着我,害得我都沒法再專心練劍,就在我被她纏得沒法,打算捲鋪蓋走人時,鄧晨轉了信箋給我,我一看頓時傻了眼。
信是陰興寫的,言道:“大哥已去長安遊學,姐姐可在鄧府多盤恆數月……”
吧嗒!竹片落在地上,我突然發現自己非常想念平靜無波的陰家,雖說有時候靜得仿若一潭死水,但比起每日受劉伯姬好奇的嘮叨,我寧願沉到那潭死水裡去。
住在鄧家的最大收穫,莫過於收服了鄧瑾、鄧卉倆丫頭,至於老三鄧巧,我心裡雖然喜歡,卻是萬萬不敢招惹的。週歲不到的小嬰兒一會拉屎一會撒尿,我有次自告奮勇的帶了她一天,結果被她搞得人仰馬翻,即便是胭脂和劉元的一個小丫寰一起幫忙,也照樣折騰得我心有餘悸。
聯想到大腹便便的鄧嬋再過兩月就要臨盆,也不知她這一胎是男是女,不由心血來潮,突然很想去探望她。可巧聽說鄧晨過幾日受朋友邀請要去宛城赴約,我跟他說搭個順風車,不會給他添任何麻煩,他聽後愣了下點頭,算是答應了。
到了當日早起,我拾掇了些劉元做的小衣小鞋,準備一併捎給鄧嬋,爲了防身我又在懷裡揣了把尺許長的短劍。才略略收拾停當,胭脂就在房門口催了:“姑娘,鄧公子他們已經在大門口候着了。”
此時已近初秋,雖說暑氣不足,可大晌午趕路仍是難免嫌熱,是以纔會趕早急急忙忙的上路。半拖半拉的到了大門口,只見道上停了一輛馬車,車伕站在車駕上,卻不見鄧晨人影。正遲疑間,車簾子微微掀起一角,鄧晨露了個頭,喊道:“陰姬,上車!”
我莞爾一笑,“噯”了聲,提起裙裾,單掌在車轅上使力一撐便輕輕鬆鬆的躍了上去。擡頭一看,鄧晨半個身子探出車外,一隻右手伸得筆直擱在半空,顯然是想拉我的,卻沒料到我用這種方式自己跳了上來。
我衝他咧嘴一笑,鄧晨收回手撓了撓頭,嘴裡小聲的嘟噥了句,我沒聽清,可車內卻很不給面子的響起一聲嗤笑。
車簾子掀起,我張目一望,卻見裡頭赫然坐着劉秀。他見了我,頷首一笑,彬彬有禮的打招呼:“陰姑娘。”
我一怔,萬萬沒想到他也在車上。
這輛馬車雖然寬敞,可身邊坐了兩名成年男子,其中一人還是我最不想見的劉秀,這不禁令我有種如坐鍼氈之感。
鄧晨極爲健談,一路上不停的談起王莽新朝近月來的軍事行動,我突然想起那日撞見他們一幫子人在陋室中偷偷密談,雖說最後不知道他們密談的結果如何,但是鄧晨有那大丈夫的雄心壯志,不甘墨守的心思,倒是已別我窺得一二。
劉秀一路只是微笑聆聽,卻從不對鄧晨的話多做自己的任何見解。他這樣與劉縯決然相反的態度,讓我感覺,他就是一謹言慎行,不敢謀於大事的生意人。
不敢聽,不敢講,更不敢爲!
同樣是兄弟,爲什麼差那麼多呢?我歪着頭想了半天,還是沒得出答案。可是我又不能指責劉秀所爲乃是錯的,畢竟這年頭造反可是殺頭的罪,並非人人都像我似的是從兩千年後來的,很清楚的知道朝代更迭纔是歷史所趨。
“蔡少公乃是位奇人,據聞得其所讖之語,無一不準……”鄧晨絮絮的說着,一刻也不停歇,很少見他這麼健談的男子,簡直可比三姑六婆。
我悄悄打了個哈欠,所謂的讖緯之說,起源於秦朝,在佛教還未興起的這個年代,這裡的人們便信奉着這種迷信的預言行爲,甚至還爲讖言立書作圖,稱之爲“緯”。“讖”和“緯”一樣,都是一種變相的隱語和輿論。百姓愚昧,信奉讖緯,致使讖緯盛行,甚至還形成一種流派和時尚。
我對這樣的話題不感興趣。
馬車緩緩馳入宛城時已近晌午,鄧晨先送我去了鄧嬋的夫家,不過他沒下車露面,所以開門的家僕也並不知情是舅老爺到了,對我這樣的小人物光臨顯得不是很熱情。可也合該我運氣差,進了門一打聽才知鄧嬋不在家,說是隨夫君一塊兒出去訪客了。
靠!漢代的女子的確沒有後世歷代那樣講究三貞九烈,拋頭露面、走親訪友也是平常之事,可她一個大肚婆,挺着那麼大的肚子不好好在家呆着休息,跑東跑西,跑得我連頓午飯也沒了着落,委實讓我惱火。
將東西交給鄧嬋的貼身丫寰,我怏怏的從家裡走了出來。到門口一看,鄧晨他們馬車正要走,車伕站在車駕上揚鞭喝了聲“駕!”,我撒腿在車後面狂追:“等等我!等等――”
追了十幾米,引得街上行人紛紛行起注目禮,那馬車終於停了下來。車窗簾子撩起,劉秀奇怪的瞥了我一眼:“怎麼了?”
我不理他,手腳並用的爬上車,鑽進車廂:“表姐不在家,出門了。”
“哦。”他點點頭,不再多語。
“那你在府裡等她會兒。”鄧晨插嘴。
“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跑得我背上都出汗了,我蹭了蹭肩膀,內裡的褻衣單薄,是層紗衣,汗溼黏背的感覺很不舒服。
“那隨我們去見識下蔡少公的厲害吧。”鄧晨呵呵一笑。
我現在哪還管他什麼蔡少公、蔡老公,只要能供我吃飯,他就是我大爺!於是點點頭,擺出一副興致高昂的模樣來:“太好了!蔡少公的才學,陰姬仰慕已久!”
劉秀淡然的神色微變,將目光從窗外的景色中收了回來,別有深意似的的瞥了我一眼。我被他瞧得心裡發虛,趕忙挺了挺腰,嚴肅的問道:“文叔君認爲呢?”
他靜靜的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是,秀亦是仰慕已久。”
他的笑容溫柔得彷彿能掐出水來,我已經很久沒這麼近距離的接觸他的笑容了,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極具殺傷力,不管老的、小的,見了這樣的笑容估計都只有繳械投降的份。
一時間,不由得看呆了。
腦子裡混混沌沌的胡想着,怪道陰小妹對他死心塌地,估計也是被這樣的笑容給誤傷了,以至最後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到了目的地,胃裡早餓空了,感覺走路都有點不着地的飄飄然,心心念唸的就是想着趕緊讓我吃飯吧。
這也不知道是誰家,屋主人又是誰,總之一進去就見廳裡烏壓壓的坐滿了人,一張張的餐桌後跪坐着各色各樣的男男女女。我吞了口唾沫,跟着鄧晨往一處角落裡坐了,有三四個僕人過來招呼,擺桌、上菜、尊酒……動作極爲麻利。
我早餓慌了,寒暄客套的話就留給鄧晨去應付好了,我抓過木箸衝着案上一盤膾肉插了下去,入口一嚼,差點沒吐出來。這家做的菜真是有夠難吃的,這到底是狗肉還是鹿肉,怎麼嚼在嘴裡吃着更像是蘿蔔?完全沒有一點肉味。
“怎麼了?”許是見我表情痛苦,劉秀湊過身來,鄧晨還沒回來,他暫時坐我邊上。
“你吃吃看。”我噘着嘴,咽也不是,吞也不是。
他狐疑的夾了一筷子,放嘴裡,過了片刻,道:“還行啊,怎麼啦?”
我眼珠子差點脫眶,這人什麼味蕾?沒舌頭的嗎?居然吃不出菜色的好壞!
這時僕人又上了一道羹,我拿木勺下去舀,只見清湯,不見底料,只淺淺的漂着幾片鮮藕絲。這也算是羹?相比起陰、鄧兩府中日常吃的鯽肉藕中羹,這菜色……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二姐夫一會就回,等他回來再一起用膳吧。”劉秀在邊上諄諄囑咐。
我愣了下沒在意,一邊大口往嘴裡扒着麥飯,一邊繼續拿木勺在羹裡搗,我不信這鍋底就那麼沒料。
“咳,”劉秀輕咳一聲,傾過身子壓低聲音道,“吃飯時不要發出聲音,飯要小口小口的吃,吞嚥要快,飯桌上不可掉飯粒,湯……也不可攪得溢滿桌面……”
我嘴裡鼓鼓的嚼着飯粒還沒來得及嚥下去,聞言一愣,險些噎住。用力拍了拍胸口順氣兒,瞥頭見他仍是雲淡風輕的一張臉,淡淡的攏着笑意,似乎方纔那番話不是出自他口。
好容易把這口飯嚥了下去,我把木箸丟開,冷道:“我在家就這麼吃的。”其實我在家一貫都在房中獨自用餐,我也知道自己吃相不雅,至少絕對入不了他們這些講究禮儀的文人雅士的眼。
“這不是在家裡。”他悠悠嘆了口氣,用絹帕輕輕擦拭桌面上溢出的湯汁,又悄悄將掉落的飯粒撿起,包於帕內。
我滿臉通紅,他在做這些的時候都顯得氣度雍容,說不盡的風流雅緻。
“這麼個死角,誰會看我怎麼吃飯?”
“我在看。”
我噎死,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
“還有,和尊長一起用餐,得等尊長先食,這是應有的禮儀!”他溫柔的回眸衝我一笑,一脈純潔天真。我卻猛地打了個寒顫,今天的劉秀怪怪的,平日瞧着特無害的笑容,今兒個看起來怎麼有點溫柔一刀的感覺。
“不用你教訓我,”我嘟嘴,“我大哥都還沒這麼說我呢。”
“你以後若是嫁入劉家,當尊禮儀,上奉婆婆,下侍小姑……”
“等等。”我差點跳了起來,羞得面紅耳赤,幸好沒人留意,否則真是臉丟大了,“哪個說我要入劉家?”
他沒吱聲,半晌低吟:“其實我大哥他……”
我更爲尷尬,打斷他的話,說道:“你少混說,我和劉、劉伯升……沒、沒有的事……”
他側過頭來,神情古怪的瞥了我一眼,迅速別開臉去:“沒有……最好,對你而言……”他沒把話說完,底下沒了聲音。
我心裡噗通一跳,那種怪異感又升了起來:“文叔?”我試探着喊了聲。
“嗯?”他回過頭來,淡淡的笑容掛着白淨的臉上。
“你真是劉文叔麼?”我小心翼翼的問,今天的劉秀有點反常,反常到我幾乎以爲坐在身側的這個人是別人,而非一貫有敦厚老實、謙恭有禮之名的好好先生劉秀。
對於我莫名其妙的問題他顯得有些愕然,但轉瞬便笑開了:“雖說見面次數不多,可陰姬也不該這麼快就忘了我是誰啊。”
心裡再次“咯噔”一下。反常啊,他不叫我“陰姑娘”,卻改叫“陰姬”,無形中把我倆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可打從四年前的那次,他便沒再沒這麼稱呼過我,向來都是客客氣氣的姑娘長姑娘短的前倨後恭。
“在聊什麼?”鄧晨終於回來了,見我倆已落座,便很隨意的挨着劉秀找了只軟墊坐下。
劉秀不吭聲,我悶哼一聲:“閒聊。”伸手撈過盛酒的木尊,自顧自的舀酒喝。
不知不覺酒過三碗,鄧晨讚了句:“想不到陰姬的酒量如此了得。”
“小意思。”我撇了撇嘴,這裡的酒都是糧食釀造,入口香甜,酒釀度數都不算太高,和現代的白酒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麼。
劉秀再次側目,過了片刻,很小聲的在我耳邊叮嚀:“淺嘗爲宜,酒能誤事,切莫貪杯。”
我噓嘆一聲,無奈的放開木尊,第一次發覺劉秀囉唆。
我向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附耳道:“你很雞婆。”
他眨眨眼,反問:“雞婆是什麼?”
我啞然,頓了頓,艱澀的道:“雞婆就是……”
轟地聲,堂上爆出一片喝彩,蓋住了我的聲音。他聽不真切,於是又俯身靠近些,問:“什麼?”
他靠得如此貼近,我竟能從他身上淡淡的嗅到一股香味,似有似無,有點像是……對了,奧妙洗衣粉的味道。
“什麼?”他又追問了遍,吐出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臉上。
我嚥了口唾沫,無意識的回答:“……雞的婆婆。”
“雞也有婆婆?”他詫異。
我臉頰一燙,竟不知該怎麼自圓其說,恰在這時鄧晨扯了扯劉秀的衣袖,目視中堂,低聲道:“蔡少公來了。”
劉秀隨即正襟歸座,我鬆了口氣,眺目望去,只見門口一中年男子滿臉堆笑的引着三人大步邁進堂中。中年男子估計便是此間的主人,那三人中爲首的是位清癯男子,眼角魚尾頗深,頷下留髯,鬚髮皆白,頗有仙風道骨之氣,看模樣形容像是有個五六十歲了,可瞧他邁步的架勢,卻又身輕矯健,仿若壯年。
少時賓主相敬,各歸其位,底下奴僕照例擺席,我遠遠的瞧着那上的菜色,卻是整雞、整鴨,甚至整隻烤狗的往上搬,流水似的沒個停歇。
“哼。”我低頭看了眼自家面前的菜色,不禁冷哼一聲。
都說人分三六九等,原來賓主之間也分待遇的高低。
“沒必要這般憤世嫉俗的。”劉秀輕笑,伸手取了塊乾肉,慢慢的用手撕成條狀。我原以爲他要把肉塞進自己嘴裡,可沒想他卻把撕好的肉條一齊放進我的碗裡,“其實也沒那麼難吃……有總比沒有強!你說呢?”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埋頭扒飯,鼻子裡哼了兩聲。
這時廳上的客人們大多都停下了用餐,饒有興致的將全副注意力集中到那位清癯男子身上。我擡起眼瞼瞄了兩眼,那男子倏地停下與屋主人的談話,微微側過頭,竟是目光如電般向這個角落射了過來。
前一刻還只是覺得那是個毫不起眼的半老頭子,這會兒我卻生生被他的目光駭住了。
“老夫昨兒夜觀星相,後參悟緯圖,得了一讖――”他拉長了聲音,衆人屏息凝望,好奇的等待着他的答案。他微微一笑,語不驚人死不休,“劉秀當爲帝!”
吧嗒!
手中的木箸從指間滑落,跳躍着跌到桌面上,我瞠目結舌。
滿室賓客頓時像被人捅了的馬蜂窩,議論紛紛。
我呆呆的轉過頭去,恰巧看見鄧晨早先一步盯住了劉秀,眼中滿是探詢深思的意味。再看劉秀卻是渾然無事,好像是個局外人一般。
我幾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那個……老頭剛纔說什麼了?”
鄧晨死死的盯住劉秀,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變化:“蔡少公精於星相卦算,一生之中所做的大小讖語無一不應!”
我嘴角抽搐,劉秀做皇帝?有可能嗎?並非是我小瞧他,只是他性子太過溫柔,軟綿綿溫吞吞,好似一罈永遠燒不開的冷水,連個泡都不會冒一下。這樣的人沒有成爲帝皇應有的魄力和手腕!
“蔡先生!”席上有人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暫時壓住衆人的紛議,“先生讖言所指可是當今國師公劉歆?據聞國師也擅讖緯之術,數月前他已將自己的名字改爲劉秀。先生今日讖言將來可是會應在他身上?”
一時間衆人恍然,紛紛附議,連聲稱是。
蔡少公端坐主席,含笑擼須,不置一詞,愈發顯得其道行高深難測。
譁!劉秀攬臂將酒尊撈了過來,慢條斯理的往自己的酒碗舀酒。修長白皙的手指穩穩的端着酒器,劉秀將酒一飲而盡,突然起身笑道:“怎見得是說國師公,怎見得非是指我呢?”
四下死寂……
片刻後滿座譁然,大笑聲不斷。
劉秀置若罔聞,淡然一笑,身側鄧晨拉他坐下,不顧衆人嘲諷的鬨堂大笑,激動的問道:“文叔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嗯?”他回眸一笑,一臉的無辜樣。
鄧晨急道:“若你所言發自肺腑,那……”
“我說什麼了,逗得大家如此發笑?”他輕輕一笑,笑容純真到令人恍惚,“我不過跟大家解釋,我的名字也叫劉秀而已!”
噗――我原想喝口酒壓壓驚,聽了這話一不小心把酒水全噴了出來,一時手忙腳亂的取了絹帕捂住嘴,悶咳着轉向劉秀。
鄧晨明顯一副受了刺激的表情,半晌輕嘆一聲,輕輕拍了拍劉秀的肩膀,重新歸座。
真不知劉秀他是真傻還是裝傻,若真是傻子,沒道理能把買賣做得頭頭是道,可若說他是裝傻,他沒頭沒腦的跳出來唱了這麼一出,然後又縮回龜殼中去,這算哪門子道理?
不懂!
我擦着嘴,有些茫然的看着他的側影。
我弄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說劉縯是個一眼就能看穿看透的人,那麼劉秀,這個劉家的麼子劉文叔,卻猶如一片佈滿氤氳的迷潭一般,不撥開迷霧,下水涉足,是永遠無法摸清水有多深的。
“吃飽了?”他回過頭來,親切的詢問我。
我打了個寒噤,回過神來。
不行!管他是深潭還是死水,關我什麼事?他愛幹什麼幹什麼去,反正我是已決意要跟着歷史腳步前進了。
迷津
吃到八分飽的時候我藉口尿遁,逃出了亂哄哄的大廳。喝醉酒聚在一起的男人們,談論的話題千萬年都不會有所改變,無非是金錢、女人、功名、利祿……粗陋的話語從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嘴裡吐出來,完全沒了起初的道貌岸然。
這個時刻纔剛爲未時,日頭明晃晃的照在正中,影子就踩在腳下,曬久了頭會暈。我左右打量了下,院子一隅並列栽了兩株大桑樹,枝葉茂密,樹蔭陰涼。只可惜那處角落地上爬滿地藤荊棘,雜草簇簇。
猶豫再三,雖然喜愛那片陰涼,可那些藤蔓荊棘到底還是打消了我的念頭。嘆口氣,剛想轉身回去,卻不料身後有個人陰鷙的開口:“似是而非……”
我嚇了一大跳,若非反應靈敏,恐怕已一頭撞上了。
蔡少公一雙小眼瞪得比銅鈴還大,他人長得很瘦,個子卻不高,視線基本與我持平,所以與他對視本不該對我造成太大的高度壓力,然而那雙看似渾濁的眼,此時眸光深邃,冷冽如冰,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神讓我的心情不自禁的顫抖起來。
過了十來秒鐘,我才漸漸回覆過來。真是奇怪,我在害怕這個小老兒什麼呢?瞧他瘦不啦嘰的樣子,保不齊我一掌就能推倒他。
想到這,我不由膽氣一壯,挺胸道:“蔡先生有何指教?”
蔡少公不言不語,突然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並立,一戳戳中我的眉心。我竟然沒能躲開!他出指速度明明不快,我卻沒能躲開,甚至連閃避的念頭都沒來得及在腦海裡生成。
“你――不該屬於這裡!”
我心中一凜,退開一步:“笑話,你是主人家請來的客人,難道我就不是麼?我爲什麼不能在這……”
“非也,然也!”
暈,他居然跟我咬文嚼字,故弄玄虛,我不禁起了鄙視之心。看來也不過是個混吃騙喝的神棍而已,哪裡就真是什麼奇人了!
我懶得跟他搭話,正想繞開他進屋,他卻突然說道:“你從來處來,可想再回來處去?”
我身子一僵,頓時懵了。
蔡少公不理會我的表情,緩緩走向那兩株桑樹,我剛想提醒他注意腳下,他卻已大步踏足之間,跨入叢中。
“星隕凡塵,紫微橫空……”
我猛然一震,只覺得這八個字聽着異常耳熟,蔡少公站在桑樹下笑吟吟的朝我招手,我不由自主的茫然向他走去,走到荊棘前時,我猶豫着收住了腳步。
“你在這世間找齊二十八人,封王拜侯……二十八宿歸位之日,便是你歸去之時。”
我聽得迷迷糊糊,不甚了了,不由急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回家!”
蔡少公擼着鬍鬚在樹蔭下笑:“天機難測,老夫所窺也僅此而已。”
“天大地大,我上哪找人去啊?”回想起我在穿越之前遭遇的景象,情急之下倒是十分信了他七八分。見他還在那不緊不慢的賣關子,我頓時心急如焚。
這是我到這個時代後,唯一一個說中我心事的人,我哪還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就算他是在蒙我誆我的胡謅,這個時候對我來說,也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即使這根稻草輕柔得不足以真的救起溺水的我,我卻仍要拼力一試!
“命由天定,事在人爲!”
“你就不能講點實質的東西啊!老是說些模棱兩可的話……”
“陰姬――陰姬――”遠遠的,就聽身後傳來鄧晨焦急的喊聲,我回頭一看,鄧晨滿頭大汗的衝了過來,拉起我就跑。
“做……做什麼,表哥……疼、疼……”
“壞事了!”一眨眼工夫,鄧晨已拖着我出了大門,我眼睜睜的望着蔡少公瘦小的身影在樹蔭底下衝我緩緩揮手,而後終於消失在視野中。
“什麼壞事了?”我嘟嘴,他剛纔倒真是壞了我的大事。
“文叔被仇家盯上了,這會子只怕有危險!”
“什麼?”心情仍沉浸在剛纔蔡少公的預言中沒出來,愣了半天才恍然醒悟,“劉文叔有危險?什麼仇家?他那麼一本分的老實人,哪來的仇家?”
“不是他結下的仇!”鄧晨繼續拖着我跑,大晌午街道上冷清清的,也不見幾個路人在遊蕩。
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心中一動,叫道:“不是他,難道是劉伯升?”
鄧晨停下腳步,回首直愣愣的看着我:“你和劉縯交好,這事原不該對你說……然而事到如今,也不便再瞞你。宛城有一李姓大戶,世代從商,其人單名一個‘通’,字次元,曾任南郡巫縣縣丞一職。李通有一同母親弟叫公孫臣,精通醫術,伯升因母得病,經門客推薦邀其爲母探病,結果公孫臣刻意刁難……唉,總之後來,兩人鬧翻了,公孫臣與伯升比武相鬥,結果被劉縯一劍殺了……”
“殺……殺了?”我結結巴巴。
“殺了!”鄧晨唉聲嘆氣的跺腳,“伯升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急躁起來哪個敢得罪他?爲了這事,文叔託人上下打點,不知道費了多少周折纔算壓了下來。可今日宴上,我竟瞧見了李通的堂弟李軼。也怪我大意,沒往心裡去,待宴罷人散,我遠遠的見李軼找文叔敘話,這才覺出不對勁來。可等我追出去時,早不見他二人蹤跡了!”
從不知道原來殺一個人這麼簡單,從鄧晨嘴裡描述起來更是輕描淡寫。一條人命,在一場莫名的糾紛中喪生,而這個殺人者竟是我所認識的劉縯!
不能不說震驚,但鄧晨已給不了讓我震驚發怔的時間,他拖着我一口氣跑了一百多米,我猛然清醒。
“表哥,這樣盲目尋找不是辦法,那個李通家在哪裡?我們直接到他家去便是。”
鄧晨也是急昏頭了,經我一提醒,頓時一拍大腿:“我怎麼忘了這茬!”
李通家不難找,雖說住在城裡,不比新野陰、鄧兩家那種莊園式的廣袤,倒也紅牆明瓦,修築得頗爲氣派。
鄧晨上前拍門,我想了想,喊道:“表哥,你且在此拖住他們,越久越好……我到後面瞧瞧去!”
看這架勢,李通家眷養的門客怕也不在少數,若是對方當真有心要整死一個劉秀,便是十個鄧晨前去砸門索人也是無用。
我悄悄避開路人,繞到後院僻靜之處,仰頭望了望一人半高的圍牆,掌心摩擦兩下,熟練的攀住牆頭翻爬上去。
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爲這四年裡在陰家可沒少幹,一開始還費些手腳,到後來越練越熟,陰家那兩人高的圍牆我說翻就翻,比走大門還輕鬆便捷。
就李通家的圍牆高度,防得住君子和小人,卻難不倒我管麗華!
地點沒選錯,正是廚房後蓄養家畜的後院,平時沒什麼閒人會到這裡走動,漢代百姓的住房建築大同小異,我憑着直覺繞開了廚房,找到了內宅,可是面對着一間間的廂、室我卻傻了眼,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劉秀若是被他們劫持,最有可能會被關在哪間?
思忖間,遠遠的前頭傳來一陣喧譁吵鬧聲,正是鄧晨和李府的家僕起了衝突,一時倒把許多下人吸引過去。我趁機一間間屋子搜了起來,等摸進第三間,忽聽房內有個虛弱的聲音在講話。
“你當真無有此心?”那聲音底氣不足,問完這句後便停住了,似在期待着什麼。
屋子裡靜了會兒,一個低緩的聲音回答:“次元君真是太高看秀了。”
我渾身一震,這是劉秀的聲音,看來鄧晨還真沒說錯,他果然被人擄劫至此。
“劉文叔你無此心,難道你大哥也如同你這般無心麼?”那聲音陡然拔高,口吻也凌厲起來,一掃方纔氣息懨懨的說話方式。
房內佈置清雅,一幕竹簾低垂,將寢室與外間隔開,簾上綴掛玳瑁珠玉,簾外垂手側立一青衣小婢。房內人影隱現,牀上隔着一張臥幾,面對面的跪坐二人。一人背外,依稀便是劉秀的身影,對面一人歪側着身子。
除此之外,房內似再無他人,我審時度勢悄然掩進。
那人緩緩坐直了身子,輕咳兩聲,聽着似在病中,故而底氣不足。我搶先兩步,奔近竹簾時,餘光朝內一掃,果然不見有第三人,於是搶在那名青衣小婢沒反應過來前,一掌劈中她的後頸。
“什麼人?!”房內有人喝叱,原還在榻上病歪歪的男子跳了起來。
青衣小婢癱軟倒地,剎那間竹簾擊飛,竟是被人從裡面一劍劈裂,簾上綴着的珠玉之物叮咚散落,滾了一地。我深吸口氣,順勢掠進房內,那人一劍未中,跟着追了上來。
我抓起猶在發愣中的劉秀,大叫:“還不走?”
電光火石間身後的長劍已然追至背心,我想也不想,一手拉着劉秀,一腳迴旋橫踢。可情急之下,我竟是忘了身上穿着直裾深衣,方纔翻牆時只是將裙裾撈高到膝蓋,此刻兩條腿仍被緊緊的包裹在裙裾內。這一踢,無論如何也踢不到我想要的高度,眼睜睜的看着那雪亮的劍芒直刺過來。
一個趔趄,危機中劉秀反攥着我的手,將我拖開一尺,險險避開那致命一劍。
這時我的手已摸出藏在懷中的短匕,只差一步便可脫手扔出。
“住手!”他伸手阻攔,將我拖到身後,“切莫誤傷無辜!”
對面的攻擊奇蹟般停止了,我擡眼一看,持劍之人是位青年,與劉秀年紀相仿,俊面如玉,眉宇間稍帶病容,卻無損其英姿。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俊秀的一個人,稍稍愣了下,他定下神來看了我一眼,許是見我竟爲女子,神情微駭,卻也沒多說什麼,默默收劍歸鞘。
“你怎麼找來的?”劉秀握着我的手收緊,手指被他捏得有些疼。
我老老實實的回答:“翻牆進來的。”
對面那青年眼眸一利,卻仍是沒說什麼,我朝他冷冷睃了一眼,猜度着此人是鄧晨口中的李通還是李軼。
“你也……忒過魯莽了。”劉秀微微嘆了口氣。
我蹙了蹙眉:“你的意思是我冒險跑來救你,救錯了?”甩手掙開他,怒氣難遏,“那好,不好意思打擾兩位雅興了,小女子這便告辭,毋須遠送!”
劉秀及時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拖了回來,無奈的叫道:“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我遽然回頭瞪他。
他眼如秋水,神情溫柔的望着我,嘴角邊掛着些許無奈。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他若是和劉縯一般強橫,估摸着我當場就和他翻臉吵起來了,可他那張臉,似乎千百年不知愁苦、悲傷、憤怒是啥滋味,總是帶着淡淡的笑意,讓人想惱都惱不起來。
“你先坐下!”他拉着我跪坐,指着那青年道,“這一位是李通――李次元!”
李通揚眉一軒,眼中的警惕之意終於放下,對我態度友善的笑了笑。
我搶在劉秀向李通介紹我之前張嘴:“我是陰麗華。”若按照劉秀來介紹,估計又會說,此乃新野陰姬云云。
李通輕咳一聲,點頭含笑:“陰姑娘有禮。”
有禮?這簡直就是拿話臊我,這樣的見面方式無禮至極,何來的禮?我悶悶的坐下,正奇怪這兩個明明應該是仇敵的男人,怎麼彼此說話的方式這般謙恭斯文?難道說禮儀之邦,就連仇人見面也分外的與衆不同?
那頭大門推開,一個人影匆匆跑了進來:“門外有新野鄧晨帶着家僕喧鬧,許是爲了劉秀而來……”
奔得近了,方發現屋內情況不對,小婢倒地,垂簾散裂,他呆呆的望着一地狼藉停下腳步,錯愕的擡頭。
“這……”
“這是陰姑娘。”李通微微一笑,指着那人對我說,“這是我堂弟李軼,李季文。”我撇撇嘴,沒作答理。
李通也不以爲仵,處變不驚的對李軼道:“季文,你打發下人來把這裡整理一下,然後請鄧公子入府一敘。”
劉秀起身道:“不必叨擾貴府了,秀還有事,需今日趕回新野,遲了恐有誤行程。”
“這……”李軼面有難色。
李通眼眸又冷了下來,氣氛一度冷場,我坐在那裡眼珠子亂轉,不知道他們之間在搞什麼,若是要報仇,可他們好像還沒鬧得撕破臉,可若只是單純的請劉秀到府上喝酒聊天,連白癡都不會信。
劉秀對他兄弟深深一揖,而後拉起尚在發愣的我,從容出了房間。
“劉文叔――”李軼追出房間,“今四方擾亂,新室且亡,漢當更興。南陽宗室,獨你劉氏兄弟汎愛容衆,可與謀大事。我伯父愛好星曆讖記,常告誡我堂兄雲,‘劉氏復興,李氏爲輔!’而今我兄弟願擯棄前嫌,與你共舉大事,你爲何反退縮躲避?”
劉秀停下穿鞋,默不作聲,我順勢回頭瞥了一眼。李軼滿臉真摯,不似作僞,那李通身披長衣,一邊咳嗽一邊倚在二門上,雖未追出,卻也靜靜的在期待着劉秀的回答。
我不知道劉秀怎麼想,但是李軼的一番話卻是深深打進我的心坎裡,於是暗中用力扯了扯劉秀的衣袖,提醒他切莫錯過良機。
劉秀慢慢直起身,未曾回頭,卻淡淡的丟下一句話:“既如此,宗卿師當如何?”
李軼神色微變:“我伯父他……”
劉秀回首一笑,笑容儒雅,再度衝着屋內的李氏兄弟一揖:“告辭。”
從李府出來,上了鄧晨的馬車,雖然鄧晨什麼都沒問,我卻終究還是憋不住了。
“既然李軼都這麼說了,你爲何不答應?這有什麼好猶豫的,你大哥在蔡陽廣招門客,想做什麼要做什麼,早已昭然若揭,你又何必推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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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晨一語不發的看着劉秀,神色凝重。
劉秀正襟危坐,從頭到腳未見一絲慌張,他扭頭瞥向窗外,有那麼一瞬,溫柔的眸瞳中竟閃現出一種悲憫的神采。
“李通的父親李守,官居新朝宗卿師,久居長安。李通若是起事,好男兒意氣風發,一酬壯志,卻可曾想過家中父老、族中姊妹當如何?”
鄧晨面色陡變,神情複雜的低下頭去。
我猛地一震,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在現代我是獨女,身邊不乏親戚朋友,除了父母卻沒有至親的兄弟姐妹。到了這裡,陰家上下待我極好,可我總有種把自己當成外人對待的感覺。所以,我大概和劉縯、鄧晨他們的想法一樣都帶了種自私與偏激,只想着順從局勢,反莽建漢,更多的還認爲親身參與其中,享受開元樂趣,會比現在這樣枯燥無聊的生活強上百倍。
殊不知劉秀的想法卻是如此與衆不同,不能說他特立獨行,不能說他懦弱無能,他只是……把家人看得更重些罷了。
換而言之,我們這幫人,眼裡看到的只有熊熊的造反之焰,心裡想到的是揚名立萬,萬古留名,這樣的想法其實很自私。
要造反,對個別人來講很容易,譬如劉縯,譬如李通,他們手底下門客過千,資產也厚,隨便拉上人馬就可結夥反了朝廷。可是……對於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來說,該怎麼辦?造反後,對於朝廷來說就是反賊,就是叛逆,劉縯他們可以過亡命生涯,風風火火的大幹一場,可家中父老妻兒又該如何?
誰無父母,誰無親人?
我們,竟無一人替他們考慮過!
我當即慚愧的低下頭去,少頃,劉秀卻輕輕笑了起來:“大勢所趨,然我一人可阻否?”
鄧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道:“你能這般想,姐夫甚感寬慰。蔡少公所讖之語,自有道理,劉秀當爲帝!天下劉姓宗室千萬,或許這個劉秀非是你劉文叔,然而即使你無此心,世間千萬劉秀也會應運而生,非人力能阻,天意如此!”
“哎呀!”我幾乎跳了起來,鄧晨的一番話提醒了我,“蔡、蔡少公!快……快回去,我要找他!我有十萬火急的大事找他!”
剛纔一通亂,竟然把蔡少公忘得個一乾二淨。
我的回家之路啊,還得靠他給我指點迷津呢!他可是我的希望稻草!
鄧晨不明白我大呼小叫的嚷些什麼,卻仍是命車伕把車駕回晌午吃飯的那處人家,可去後一打聽,方知蔡少公早走了。
我大失所望。
“陰姬!”回程的路上,鄧晨見我鬱鬱寡歡,安慰我說,“蔡少公乃當世奇人,可遇而不可求,若是有緣,來日自可再見……”頓了頓,終是按捺不住好奇的追問了句,“你找蔡少公究竟有何要事,我今日見他與你交談甚歡,不知都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我哭喪着臉,“說了等於沒說。”
二十八星宿,我要到哪裡去尋那命定的二十八人?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人還是小孩,一無線索……
算了!不能太執著,不能……抱太大希望。
我碎碎唸的默想,哀怨的一路啃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