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良
這一路過往的行人起初並不算多,然而無論是車馬人流,經過我身旁時都會把驚異的目光投向我,在我身上逗留片刻。
我知道這是因爲滿身血污實在太過扎眼,可如今我除了硬着頭皮繼續往南走,別無他法,好在劉玄臨走並沒有把他的斗篷要回去。我把身上的斗篷裹緊,又把帽子兜在頭上,埋頭前進。
在離宛城還有三四里的時候,路上的行人陡然增多,而且大多是拖兒帶女,牽牛推車,彷彿舉家逃難似的。這些人紛紛與我背道而馳,且一臉悽苦無奈,更有孩子坐在推車上哇哇大哭,嚷嚷着要回家。
越是靠近宛城,流民越發隨處可見,更有許多人在城外徘徊,周邊的野地裡搭滿了草棚架子。
我用包裡的五斤馬肉跟一戶人家換了套乾淨的粗布衣裳,將自己重新打理得有個人樣後,那戶人家的三個孩子終於不再瞪着驚恐的眼睛瞅我。
“如今人人都往城外跑,你怎麼還偏往裡頭闖呢?”
據這家的男人描述,前日城內暴亂,有幾百人糾結造反,和官府的人打了起來,場面相當激烈。城裡的百姓害怕殃及,所以紛紛出城避難,有親戚的投奔親戚,無親無故又不願離鄉背井的只能選擇在城外周邊徘徊,以觀形勢。他們指望着官兵能將暴動鎮壓後,再回到城裡去。
我立即聯想到劉秀他們,心裡繃緊了一根弦,焦慮難安。
“你們難道沒想過那些人也許能推翻新朝、光復漢室?”我狀似無心的不答反問。
那家的女人瞪着一雙茫然的眼睛,扭頭去看丈夫。那男人撇了撇嘴,嘀咕道:“誰當皇帝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所求的無非是三餐溫飽,一世太平罷了。”
我微微一震,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因天色已晚,城門關閉,我只得在這戶人家搭的草棚子裡和那三個孩子擠了一晚。第二天準備進城的時候,發現城門口聚集了許多官兵,城內固然有成羣結隊的人拼命想往外擠,城外亦是圍了一圈人翹首觀望。
官兵卻是將城門死死守住,揮舞着手中的長戟鐵戈,強行將圍堵的百姓驅散開,甚至還把那些想出城的百姓逼回城內,將才打開的城門重新緊緊闔上。
“怎麼回事?”我大驚失色,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嘈雜的人聲淹沒了我的聲音,沒人回答我的問題,城內的百姓哭爹喊娘,城外的一些壯丁男子紛紛涌上前與官兵理論。
“爲什麼不讓我進去?”
“我爹孃還在城裡沒出來呢……”
“你們不能這麼不講理……”
亂哄哄的場面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城樓上突然爆出一聲厲喝,壓住了底下的吵嚷聲。衆人一怔,紛紛揚起頭來。
朝陽刺眼的照在城樓上,城樓上除了嚴守以待的士兵外,正中還站了三四名深衣長袍的男子。
爲首的那位,脣留兩撇髭鬚,身材雖不見得高大威猛,然居高臨下卻有種睥睨的傲氣。我心下微凜,恰見左右百姓無論男女老少紛紛跪下地去。我不敢造次,忙混在人堆裡屈膝跪下,地上堅硬的小石塊硌得我膝蓋生疼。
城樓上有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喝斥道:“都想造反了不成?你們是不是都不想要脖子上的腦袋了?”
我聽這話頗嫌這說話之人蠻橫粗魯,忍不住好奇的問了句:“此人是誰?”
跪在我左側的男人側頭橫了我一眼:“真乃無知婦人,連南陽郡太守甄大人都不知麼?!”
我不覺一愣。
南陽郡守甄阜!這個人我豈會不知?
按照劉縯他們的計劃,立秋謀動時第一個想要綁架挾持的就是此人!只是素來聞知其名,卻始終不知其樣貌長相,今日得見尊容,實在超出我以往的想像。
只聽甄阜在城樓上發話道:“近日有逆賊作亂,是以奉陛下諭旨,本官下令關閉城門,這期間若有膽敢擅闖擅離者――斬首!”
城下一片響動,有應聲磕頭的,也有起鬨發牢騷的,那些官兵隨即衝了上來,從人堆裡揪出兩三個鬧得最兇的,推推搡搡的把人綁了就走。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有些茫然的望着城門。
甄阜還活得好好的,顯然劉秀他們試圖佔據宛城的計劃並沒有成功。眼下這等虛張聲勢,緊閉城門,四處搜捕,看着叫人心驚膽戰,然而從側面看,卻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碼我知道,現在那些被鎮壓的人裡頭必然還有漏網在逃的。
我在心裡暗暗祈禱,但願劉秀平安無事,屬於漏網之列,沒有被甄阜他們抓到。
只要一想起甄阜對待李通家人的手段,我便不寒而慄。
無法想像若是劉秀落在他手裡,會是何等樣的慘狀!
我用馬肉跟流散在城外的居民換了些許生活必需品,然後在宛城城外靜守了七八天。就在我望眼欲穿,幾乎想放棄輾轉回新野的時候,宛城的封鎖終於解禁了。
城裡一無改變,仍是一幅充滿了生氣勃勃的景象,我站在街道上,遠遠的望着已成廢墟的李府,心裡卻是一陣陣的發澀。
等了這麼多天,換來的不過是清冷蕭蕭。偌大的宛城,以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查探到劉秀他們的蹤跡。
在郡守衙府前,我找到一張縑帛告示,寫明某年某月某日誅殺叛逆數十名,那一長串的名字看得我兩眼發暈,幾乎腿軟得癱到地上去。
強撐着一口氣,將那些人名一一察看下去,連看三四遍,確定上頭沒有我熟識的人名,這才顫顫的離開衙府,離去時只覺得手足冰冷,渾身無力。
看完告示後心裡的不安卻始終難以消散,鬱悒的感覺一直重重的壓在胸口,思慮再三,我終於決定放棄回新野,毅然南下蔡陽。
從宛城徒步回新野,已是困難重重,去蔡陽更是翻了一倍的路程不止,更不用說這其間我還得橫渡一條沘水。
這一路摸爬滾打,我甚至因爲不熟悉路況而走岔了道,歷經風餐露宿後終於在十月初趕到了蔡陽。
劉秀家我雖去過兩次,可每次都是乘着馬車去的,到底該怎麼走我可實在說不上來,只是清楚的記得南陽顆粒無收,只有劉家的田裡種出了莊稼。
這日進入蔡陽境內,我又累又渴,想找處人家討碗水喝。繞過一處芳草萋萋的亂崗後,一片金燦燦的禾苗隨風迎擺的跳入我的眼簾。我疾走幾步,一時喜出望外,沒曾下腳下被石頭一絆,竟是一頭栽在田埂上,昏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依稀看見劉秀站在麥田裡衝我揮手,我興奮得向他跑過去時,卻發現一臉獰笑的甄阜從劉秀的身後衝了過來,提着明晃晃的寶劍,一劍刺中了劉秀的背心。
“啊――”我激動得跳了起來。
睜眼的同時,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我捧着頭呻吟一聲,身子軟軟的倒下。有雙手即使托住了我的後腦,側目一看,卻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正看着我吟吟而笑。
“可算是醒了,夜裡高熱不止,我真怕你挺不過去呢。”婦人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回首喊道,“女子醒了,軍兒,你的粥熬好沒?”
門外“噯”了聲,隨即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粥跨進門:“娘,粥來了。”
婦人將我扶了起來。
“小心,才煮的,有些燙!”少年咧嘴一笑,笑容裡帶着一種淳樸。他把碗湊近我的嘴,拿木勺子小心翼翼的餵我喝了口。
嘴裡發苦,這小麥粥熬得相當滑膩,而且入口帶着一股甜爽的清香,令人食慾大增,我忍不住多喝了幾口。
“我在粥裡拌了些野蜂蜜漿。”似乎瞧出我的不解,少年含笑解釋。
一碗粥下肚,胃裡轉暖,我開始覺得恢復了些許力氣,忙問:“這是哪呢?”
“這是我家。”婦人答道,“你暈倒在我家田裡,是早上我小兒子去田裡耕作時把你揹回來的。我瞧你是趕了許多路……你打哪來啊?”
我正要回答,猛地窗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然後院子裡的門推開了,伴隨着一片嘈雜的雞鳴狗吠聲,有不少人在屋外焦急的喊着:“良叔!良叔!”
沒等婦人從榻前起身,就見門外衝進一人來。人影才晃進門,便扯着嗓門嚷開了:“良叔!良……嬸。”那人身形猛地一頓,緊跟在他身後接二連三的撞進七八個人來,大約是都沒想到屋裡尚有其他女眷在,一時都呆住了。眼珠子紛紛在我身上打了個轉,然後一齊低下頭去沒再吱聲。
婦人站起身,和氣的問:“你們良叔不在,和劉安去田裡了,有什麼事麼?”
爲首的那人也不過才三十來歲,相貌堂堂,只是神情慌張,彷彿受了什麼驚嚇,一時難以定神。
“良嬸!”身後有人開口,“出大事了……”
一句話沒講完,就被最先的那個人用手肘捅了一下,講話的人立即閉嘴。
“那個,嬸嬸,我們去田裡找良叔……”
“站着!”良嬸忽然叫道,“出什麼大事了?劉賜,是不是我們家劉安又惹事了?”
“沒……”
“劉軍!”良嬸回過頭來,厲聲問道,“你老實說,是不是你哥哥又闖禍了?你不許瞞着娘!”
劉軍一臉無措:“娘啊,哥哥這幾天一直在家,和我在田裡幹活來着,哪都沒去,這你不是知道的麼?”
劉賜忙道:“嬸嬸,不關劉安、劉軍的事,跟他們無關……”
“那跟誰有關了?你們氣急敗壞的跑了來,不跟這兩小兔崽子有關,又會是跟誰有關了?”
見劉賜不答話,良嬸真急了:“我到田裡找劉安去!”說着便要出門。
“嬸!”劉賜忙拽住她的胳膊,“唉,我跟你說,真不關劉安的事!其實是……伯升……”
“劉縯?!”異口同聲的,我和良嬸一齊叫了起來。
良嬸詫異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匆匆忙忙的掀了身上的薄被,跳下牀:“劉伯升在哪裡?劉、劉文叔有沒有回來?”
腳才踩着地,就覺得如踩澤地似的怎麼也站不穩,一旁的劉軍伸手想扶我卻終是猶豫了,只這眨眼的工夫,我就一跤跌坐到地上。
良嬸急忙攙我起來,我急道:“文叔……文叔有沒有回來?”
我想聽到答案,又怕聽到答案,一時只覺得百感交集,各種滋味攪在一起,不由握緊了拳頭。
劉賜驚異的瞥了我一眼:“昨日劉稷倒是先回來了……女子,你莫不是跟着文叔一起去宛城的陰麗華?”
我全仗着一口氣硬撐着,這會兒聽說劉秀尚未回蔡陽,又駭又急,底氣一泄,只覺眼前金星亂舞,喉嚨裡噯地發出一聲嗚咽,人往後直挺挺的仰去。
良嬸原本扶着我,卻沒料我說倒便倒,一時沒站牢,竟被我帶着一起摔到地上。劉安、劉賜見狀連忙奔過來幫忙,將我倆扶了起來。良嬸年紀大了,被我帶倒摔在地上,後腰還撞在了牀角,起身時不由捂着腰,滿臉皆是痛楚之色。
我心生愧疚,想道歉,可話到嘴邊想起生死未卜的劉秀,想起一屍兩命的鄧嬋,不由悲從中來。嘴一張,竟是哇地聲哭了起來。
這半月來,我跋山涉水,哪怕吃了再多的苦,我都沒再哼過半聲,流過一滴眼淚。沒想到如今閘口一開,竟是再難收住自己的情緒,哭得完全沒了平時的豪氣。
良嬸先是一愣,然後慢慢靠了過來,伸臂將我攬在懷裡,輕輕的用手拍着我的背,低聲道:“女子莫哭,有良嬸在,有什麼委屈跟良嬸說……”
我越哭越傷心,放聲悲嚎,似乎想借着這一場慟哭把數日來的委屈與害怕一併發泄出來。
滿屋子的男人見此情景,面面相覷,尷尬得不知該做些什麼好。
“良叔――良叔――”驀地,院子傳來一迭聲的呼叫,第二撥找良叔的人大呼小叫的涌了進來,打斷了我的哭聲。
“良叔!救命啊,良叔……”轉眼間三四個男人一頭衝進房門,鬼叫道,“我們都要被伯升害死了!”
良嬸未及開口,就聽門外傳來一把蒼老的男聲:“劉縯如何害死你們了?”
抱着我的良嬸突然一震,我用衣袖胡亂的抹乾眼淚,淚眼婆娑間就見門口人影一晃,一個身穿短衣,腳蹬草鞋,雙手擎了具犁頭的中年男子一腳跨進門來。
那張臉佈滿滄桑,兩鬢微白,雖衣着不顯,然舉手投足間卻透着一股儒雅之風,非像尋常農夫。最最叫我心悸的是他的一雙眼眸,一個眼神投遞過來,竟是冷靜中透着犀利鋒芒。
“良叔!”也不知誰先帶頭喊了聲,隨後擠滿一屋子的大大小小男兒均頷首垂手,附和着怯聲喊道,“良叔!”
“鐸!”良叔隨手將手中的犁頭擱在門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拔高聲音道,“說啊!劉縯這小子到底如何害死你們了?”虎目一掃四周,落在我身上時,星芒微現,神情卻絲毫未見任何變化。“你們這些平時喊都喊不來的大忙人,今日一齊跑到我家裡來,總不會就爲了告訴我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吧!到底怎麼回事?”
“良叔!”劉賜拱手施禮,“良叔得替侄子們做這回主,不然劉氏宗族滿門亡矣!”
良叔身子一頓,沒吱聲,可眉心卻緊鎖起來,擰成一個“川”字。
終於有人耐不住了,不等劉賜慢條斯理的說完原由,大聲嚷道:“劉伯升反了!他拉着他那羣賓客們,揚言要推翻新莽,匡復漢室江山……”
良叔終於面色大變,呆愣半晌,他一把抓住劉賜的胳膊,厲喝道:“此事當真?!”
劉賜點了點頭,滿臉憂色。
良叔踉蹌着倒跌一步,臉色發白的伸手扶住門框,悵然道:“這個不自量的忤逆子……”頓了頓,又問,“劉仲和劉秀呢?他們兩個也任由老大胡鬧不成?”
劉賜回道:“劉仲向來沒多大主見,伯升說要反他便也跟着反了。”
“那劉秀呢?劉秀那孩子做事向來穩重,可不是會胡來的人!”
“文叔上月去了宛城,至今未歸……”
良叔又氣又惱,良嬸忙道:“你先別忙着生氣了,當務之急是先勸着大侄子別胡來纔好。另外也得叮囑族親,這消息可不能泄漏出去,這……這可是滅門株連的大事,不是鬧着玩的!”
衆人齊聲稱諾。
良叔一跺腳,轉身就走。
良嬸本想追上去,無奈腰撞傷了,根本挪不開步,只得揚聲着急的喊道:“你又上哪?”
“上劉縯家,找嫂子……”聲音漸漸遠去,也聽不清他最後還說了什麼。
我大大的喘了口氣,打量着滿屋子的人,最後視線落在良嬸身上,半晌問道:“敢問伯母與劉秀如何稱呼?”
良嬸回頭,似乎還沒從剛纔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一旁的劉軍小聲的替她回答:“劉秀乃我堂兄。”又指着一屋子的人道,“這些都是我們劉姓宗親的叔伯兄弟!”
我心中早有底數,這時聽完劉軍的介紹後,再無半分疑慮。
方纔那位良叔,不是旁人,應該就是那個打小撫養劉秀成人的親叔叔――曾任蕭縣縣令,如今還鄉養老的劉良!
沒想到我雖不認得劉秀家,卻誤打誤撞的跑到了劉秀的叔父家中。
自責
劉縯在蔡陽招募到四五千人,大張旗鼓的購置兵器,轟轟烈烈的舉起了反旗。
就在劉良獲悉消息,上門質問後的第二天,劉縯找到了我。我不清楚他是從何人口中得知我的情況的,總之當他神情緊張的站在我面前時,他臉上的驚喜與擔憂都不像是假裝出來的。
他是真的在擔心我,以至於他顫巍巍的伸手抱住我時,我竟沒忍心推開他。
“麗華,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你受苦了。”
大病未愈的我體力上還是很虛,他的懷抱溫暖且強壯,仿若一處可以依賴、停歇的港灣。我疲憊的閉上了眼,軟軟的將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擯棄掉腦子裡一切雜亂的念頭,只是安安靜靜的窩在他的懷裡,什麼都不願再多想。
“咳。”輕微的,角落裡有人悶咳了聲,我知道此人乃是故意而爲,卻沒立即睜開眼,仍是懶懶的靠在劉縯懷裡,一動不動。
劉縯卻是掙了掙,雖然他最後也沒推開我,但我卻能明顯感覺到他的緊繃。
“叔叔!嬸嬸!”
我倏地睜開眼,側目望去,只見劉良夫婦正從裡屋走出來,劉良一副想發作卻硬生生憋住的表情,良嬸則是目光中透着點點惋惜的瞅着我。
我在心中輕嘆了一聲,看樣子我剛纔的所作所爲又引起一個不小的誤會。正欲抽身離開,卻沒想劉縯手上突然加了把勁,反用力摟緊了我的腰肢,將我牢牢的箍在懷裡。
我微有嗔惱,擡頭瞪他,卻發現他把臉側向一邊,正對着大門口。順着他的視線,我轉過頭去,猛地身子一顫,驚呆了。
溫柔的笑容凝在他的脣邊,雖然臉上的氣色稍許顯得有些黯淡,人也清瘦了許多,卻愈發襯托出氣質上的空靈博雅。
劉秀站在門口淡淡的衝着我和劉縯微微頷首,算是簡略的打了個招呼,而後他跨進門來,衝劉良夫婦跪拜:“侄兒拜見叔叔嬸嬸!”
“秀兒?”良嬸激動的托住他,驚喜的喊道,“你回來了?昨日聽劉稷說,你們在宛城販糧時遇到了官兵封城,劉稷那渾小子回來時額頭還破了個大口子,結了老大一塊血痂子,着實嚇人。你沒什麼閃失吧?”
“讓叔叔嬸嬸掛心了,秀一切安好。”
我趁他們叔侄敘話間隙,試圖從劉縯懷中掙脫出來,哪知他使的力氣不小,竟是越勒越緊,沒有半點要放鬆的意思。我惱了,擡腳在他鞋面上狠狠踩了兩腳,他吃痛的皺起了眉。我拿眼狠厲的瞪了他兩眼,他這才鐵青着臉將我放開。
目光追隨着劉秀的一言一笑在移動,他的笑容裡隱着淡淡的疲憊,雖然遮掩得極好,我卻看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心裡一痛,竟是有種隔世般的恍惚。
回想那日分別,他站在車簾外說過的話――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把鄧嬋安然送回新野。
我辜負了他的期望,我其實是個很沒用的人,沒有照顧好鄧嬋,沒能把她平安送回鄧家。
在那一刻,我的眼睛溼了,淚珠在眼眶裡直打轉,我忙低下頭去,悄悄用袖子將眼角的淚水拭乾,而後不着痕跡的擡起頭。
他們叔侄談得甚是樂乎,我沒法開口打斷他們的對話,雖然我現在迫切想知道劉秀在宛城到底發生了何等驚心動魄的變故,他又是如何九死一生的逃回蔡陽的。
劉良有意留兩兄弟吃午飯,良嬸便親自下廚忙活。我廚藝不精,完全插不上手,良嬸體貼的遞了我一簸籮的蔥,讓我到院子裡去剝蔥。
剩下叔侄三人在前堂,沒過多久,就聽劉縯扯高嗓門說了兩句,我凝神細聽時卻又沒了聲音。看樣子劉良叔代父職,劉縯就算再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也不敢在劉良面前太過放肆。
一簸籮蔥快剝完時,院門口栓着的兩條狗汪汪叫了兩聲,我擡頭一看,一名三十歲上下的青年推開院中的籬笆門快步走了進來。
“你……”我不認得他,可是憑直覺也猜到此人定然又是個劉氏子孫,正想招呼良嬸出來,青年卻對我比劃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貼着大屋的窗戶探身往裡瞅。
我好奇的看着他朝窗內無聲的打手勢,過了片刻,劉縯狀似無心的從屋內走了出來,纔出門,就被那青年一把拽到了旁邊。
“子琴他們一幫人正領着族裡的宗室弟子們在咱們家門口鬧事呢,大姐讓你趕緊回去!而且還聽說鄉里有許多子弟都收拾細軟準備外逃,生怕受到牽連。”
“哼!”劉縯額頭青筋直跳,“一羣窩囊廢,這等貪生怕死,枉爲劉氏子孫!”
“大哥,你趕緊回去瞧瞧吧。娘今天又不肯吃藥,我才聽人說文叔回來了,怎麼也沒先回家報聲平安?娘最疼文叔,還是讓文叔勸她……”
“文叔沒回過家?”
“是啊,有鄉親見他徒步而歸,可我在家等了半天也沒見他人影。娘都急死了,以爲我又誆她,後來聽人說見他先往叔叔家來了,娘才稍許安靜了些。”
劉縯沒說話,突然側頭睨了我一眼,目色深沉。
我垂下頭,避開他的目光,把剝好的蔥拾掇乾淨,纔想去廚房,就聽屋內傳出劉良的一聲大喊:“劉仲!爲何過門不入,鬼鬼祟祟的站在外頭跟劉縯說個什麼勁?”
原來他是劉仲!
我收住腳步,不禁回頭多瞧了兩眼。秉承劉家的優良傳統,劉仲的長相不賴,形似劉縯,神似劉秀,應該說正好介於兩兄弟之間。
劉良說話間已跨下堂階,一臉嚴肅的瞪視着劉仲。
劉仲縮了縮頭,不敢不答,卻是避重就輕的說:“娘病着,掛念文叔,聽說來叔叔家了,所以命我來瞧瞧。”
劉良聽後面色稍霽。這三兄弟中,一看就知道劉縯最不會裝假,他這會子站立不安,面帶焦慮之色,只怕一顆心早飛回家了。這等心思,連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又如何能瞞得過在官場混跡多年的劉良?
“哼!”果然,劉良拂袖回到屋內。
劉縯與劉仲對視一眼,面面相覷。隱約間我瞧見門內劉秀似是衝着他們悄悄揮了揮手,懵懂中的兩兄弟頓時恍然大悟,默不作聲的踱到院外,然後疾步奔走。
一頓午飯最後只剩下劉良夫婦、劉秀和我四個人吃,劉縯、劉仲溜走不說,就連劉安和劉軍兩兄弟居然也不在家,我猜度着蔡陽宗親這回鬧得挺兇,估計劉安、劉軍也被拉了去,只是不知道這對兄弟會站在哪邊。
我一邊用餐一邊滿腹心事,偶爾斜眼打量劉秀,他坐在對面,卻是一派悠閒斯文,完全像個沒事人似的。
他難道還不知蔡陽劉姓宗室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可瞧方纔他打發劉縯、劉仲的樣子,卻又不像是完全不知情。
看不透他!
和劉縯全然相反,他把心思掩藏得極好,幾乎滴水不漏,我根本無法猜出他在想什麼。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飯後劉良外出小解,我原想幫良嬸收拾碗筷,她卻強行按住我:“你既是客人,身上又帶着病氣,我怎能讓你幹這些粗活?快快歇着吧。”
我只得作罷,對面一直靜坐的劉秀等良嬸走後,忽然開口道:“病了?”
“沒……”我訕訕的低聲回答,“已經好了,沒事……”
“爲什麼沒回新野?”
他的聲音低醇如酒,溫柔中不失責備,雖然我明白那原是出於一種關切之意,可一聯想到鄧嬋,剎那間我只覺手足冰冷,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怎麼了?”他見我神情有異,便又追問了句。
我咬着脣,強忍住心中的悲痛,起身走到他面前,撲通跪下:“麗華有負重託!”
席上一陣窸窣,劉秀幾乎是跳着站了起來,伸手扶我的同時,聲音亦帶着一種顫抖:“發生了什麼事?”
“表姐她……”我憋着氣沒有流淚,這個時候在他面前哭泣,只會顯得虛假。我不需要任何人因此可憐我,原諒我,這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照顧好鄧嬋。
我伏在地上不敢擡頭去看他的表情,劉秀聽我把整件事說完後像是呆掉了,半晌沒有任何迴應,直到劉良蹣跚着腳步回到屋內,才適時打破我和他之間詭異的僵局。
“叔叔!”輕輕的,劉秀終於籲出口氣,“秀需得回家探望母親,這便告辭了。”
劉良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但他眯着眼卻什麼疑問都不提,故作不知的點了點頭:“你且去吧。”
我胸口堵得慌,似乎千斤重的巨石活生生要將我壓死。就在這個時候,眼前有片陰影罩了下來,劉秀忽然挽着我的胳膊,將我從席上拉了起來。
我戰慄的擡起頭,他的臉色平靜,沒有絲毫的憤怒與責備,那雙一向我無法探視清楚的眼眸,此刻正清澈如水的望着我,眼底默默流淌着一絲憐惜,一絲自責……
但所有的感覺都像是我的幻覺般,只一瞬息的霎那,劉秀已掩藏好所有的感情,平靜無波的對我說:“我們走吧。”
我猛地一顫,連道別的話也沒顧得上和劉良夫婦說上一句,只茫然被動的跟着他走出了院門。
天色有些陰沉,似乎轉眼便要落下大雨,田埂上的風很大,呼啦啦地壓倒田裡未及收割的禾苗,一波一波的像是海浪般起伏着。
風吹亂了我的長髮,鬢角的髮絲在我眼前飛舞着,走在我面前的劉秀,背影透着一股淒涼。我忍了那麼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爲什麼不罵我?你這樣子不說話算什麼意思?”
前面的腳步終於停了,他不回身,仰頭望着天空,風把他的衣袂吹得颯颯作響。許久,淡雅哀傷的話語零零落落地吹散在風中:“這不怪你……錯不在你……是我沒把你……們……照顧好……”
天際傳來一陣悶響,雷聲滾滾,仿若一把重錘緩慢地敲擊在殘破的鼓面上,一聲又一聲,沉痛地敲擊着我的心房。
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酸楚,撲上去從身後一把抱住他,失聲慟哭。
劉秀家那三間瓦房的小院裡外擠滿了人,嘈嘈嚷嚷的像是農貿市場。
我腳下不禁一頓,劉秀卻沒有絲毫的遲疑,仍是邁開腳步不徐不急的往門裡走。我一看沒辦法,只得硬着頭皮緊跟上他。
“劉秀!”
“文叔!”
也不知道誰眼尖先瞧見了他,一時間滿院子的人齊刷刷掉過頭來,有人驚喜,有人憤怒,也有人茫然……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不盡相同,但見到劉秀時都有種如釋重負般的輕鬆感。
劉賜排衆而出,他身後還跟了兩個年輕男子,我略略一掃,便在人羣裡發現了好幾個熟悉的身影。
“文叔!”劉賜迎了上來,面上未見笑容,只是靜靜的注視着劉秀,眼神頗爲複雜。
劉秀深深一揖:“子琴兄。”
劉賜原本也許是想先聽劉秀解釋點什麼的,卻不料劉秀打過招呼後什麼話都沒說。劉賜微一錯愕,劉稷已從人羣裡擠了過來。
“劉文叔!文叔!”劉稷哈的一笑,衝過來用力將劉秀一把抱住,“你小子……你小子居然還活着!”他額頭破了個大口子,已經結成血痂,足有錢幣大小,晃動腦袋咧嘴笑時,傷口愈發顯得可怖。
劉秀淡淡的望着他一笑,伸手推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劉秀顯得有些冷淡的態度,令劉稷眉頭一皺,他正張嘴欲發泄不滿,劉秀突然輕聲道:“稍待片刻……”說罷,拉起我往屋裡走。
這時劉嘉迎面走過來,見到劉秀,緊繃的神色猛然一鬆。
劉秀與他低語幾聲,劉嘉先是微現驚愕,而後冷靜下來,微微點頭。
劉秀輕輕一笑,將我託付給劉嘉,隨後徑自離去。
“他去哪裡?”我突然不安起來,劉秀一離開我的視線,那種溺水似的無助感立即浮了上來。
“他一會兒就回來。”劉嘉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笑容。
我心下稍定,轉身環顧四周,卻見滿院子劉氏宗親皆是年少一輩的,估計資格老一些的人正在屋裡跟樊嫺都絆舌呢。我心裡不禁有點擔憂,這位老太太拖着一副病懨懨的身子,可別氣出什麼好歹來。
正滿腦子胡思亂想,忽然門外響起一陣馬嘶,一隊馬車轟隆隆由遠及近的馳來。當先三輛軺車開道,中間竟是一輛雙馬軒車,軒車後又是兩輛從車。
一時間院子嘈嚷的聲音都低了下去,衆人驚訝紛紛的把目光投向門外。那一隊車輛果然是奔着劉家而來,轉眼到得門口,當先軺車上的六名武士裝扮的年輕漢子,一齊身手敏捷的跳下地,隨後圍着那輛軒車四角,按劍而立。
西漢時車輛制度極嚴,雖說如今王莽篡權,時局動盪不安,但能乘坐軒車之人,也必然不是普通人。這輛雙馬軒車外側用加皮飾的席子作障蔽,左右無窗,無法看見裡頭坐了什麼人,但是仔細觀察,那車轅竟是青銅鑄成,非一般的木製,且車架上還隱隱刻着豹獸圖形,端的非比尋常。
就在衆人竊竊私語的猜疑聲中,那軒車上人影一閃,竟是一先一後下來兩個人。
先一人是個年輕男子,一身藍色曲裾深衣,頭戴兩樑冠,面若冠玉,神姿俊逸。劉嘉在見到此人時,倒吸一口冷氣,面色大變。
年輕男子下車後隨即恭恭敬敬的從車裡扶出一位老者,這一回不等我看清楚那老者的長相,劉嘉驚呼一聲,竟是與劉賜等人不約而同的快步奪門而出。
“侄兒劉嘉拜見侯爺!”
“侄兒劉賜拜見侯爺!”
悶雷一聲接一聲的滾過,劉嘉與劉賜的音量不高,可喊出的話卻猶如石破天驚般,一時間衆人紛紛跟着劉嘉、劉賜一起跪拜於地。
我茫然無措的站在原地,想屈膝的時候那老者已擡手示意:“快快請起。”見衆人反應遲鈍,便招呼身邊那年輕人上前攙扶。
劉嘉面如菜色,喃喃道:“不曾想竟是驚動了侯爺……”
一句話沒說完,後頭有人大喊:“侯爺得替我們作主!這可全是劉縯一人的主意哪……”
老者未曾言語,我打量他雖面色祥和,可眼神顧盼間卻透着份犀利,於是心裡直打鼓,暗叫不妙。
有道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位侯爺到底是何許人?
外頭的一番動靜終於驚動了屋裡的人,屋門打開,劉縯扶着一臉病容的樊嫺都蹣跚的走了出來。
尾隨樊嫺都身後一同出屋的尚有兩名老者,這兩個人我上次來劉家時曾見過,是以認得。年紀稍長些的是劉秀的族父劉歙,年紀略小些的是他的族叔劉樑。
再往後跟着的是與劉家三兄弟血緣較近些的宗親子弟,我能叫上名字的也不過兩個人而已。一個是劉歙的兒子劉終,還有一個據說是與劉秀一起玩到大的族兄劉順。
“侯爺……”未等走到院門口,樊嫺都突然丟掉柺杖,掙開劉縯,顫巍巍的跪下地去。在她身後,劉歙、劉樑亦是下拜叩首。
“啊,嫂嫂快請起!”侯爺的身手也不太利落,倒是那年輕人見機快,伸手及時托住樊嫺都,沒讓她當真跪下地去。
“樊氏教子無方,愧對劉家宗親。”
“嫂嫂言重了……”侯爺看似無心的瞥了眼劉縯。劉縯原本低着的頭顱突然高高仰起,毫不避諱的與他目光對視。
我趁機扯了扯劉嘉的袖子,小聲問:“這位侯爺是什麼人?”
劉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的瞅着我:“你不知道?這……這是舂陵侯……”
南陽舂陵侯——劉敞!
我眼前一亮,原來是他!南陽這一支劉姓宗親的領頭人物,那個當年散盡家財疏於兄弟的舂陵侯劉敞!
如此看來他身邊的那個年輕人,應該就是他的兒子了——當年爲避新莽對劉姓宗室的迫害,娶妻翟習,卻反遭其累的劉祉!
難怪這羣姓劉的會嚇成這副模樣!
看來王莽雖然下令廢除劉姓宗室的爵位,但在私底下,劉姓王孫該有的名譽和地位卻是一點都沒動搖,民心猶存。
“劉縯!”劉敞突然拔高了聲音,不怒而威,“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可是當真要惹得天怒人怨才肯甘心麼?”
劉縯緊抿着脣不說話,可神情間的倔強與絕不妥協卻是一覽無遺的展現在他的臉上。與劉敞面對面毫不示弱的對視了三分鐘,劉敞轉而低嘆一聲,“男兒有志,當爲讚許,然而你不能罔顧這許多宗親的性命,妄自菲薄。如今你又怎生安撫他們的不滿與不安?”
沒想到劉敞對劉縯的造反行爲竟沒有大加指責,我原以爲依照他當年對待南陽安衆侯劉崇起義失敗後謹慎保守的處理方式,他定然會把劉縯罵個狗血淋頭,畢竟這樣的行爲本質上已經是拿南陽劉氏宗親的性命在賭博了。
劉縯先是一愣,而後防備之心稍去,撓了撓頭,埋怨道:“這天下本是我們劉家的,如今讓王莽這廝奪了去,身爲劉姓宗室的一分子,豈能視若無睹、苟且安生?理當齊心協力,討伐奸賊纔是!”
他這一番話說得理直氣壯,當下劉賜等人無不面帶愧色的低下頭去。
其實這些大道理他們不是不懂,只是,奪江山、創功名與自己的身家性命比起來,對於只想過平淡生活的人而言,還是後者更爲實際些。
“誰當皇帝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所求的無非是三餐溫飽,一世太平罷了……”
不經意間,這句曾經帶給我震撼與警醒的話語再次浮現在腦海裡。一時哂笑而起,心頭淡淡的籠上一層陰影。
劉縯啊劉縯,你今日若是不能妥善的安撫好這些姓劉的王孫宗親們,將來又如何安撫天下百姓的惶惶之心?你憑什麼讓全天下的人心甘情願的跟着你一起玩命造反,一起推翻王莽統治,匡復漢室江山呢?
轟隆——隆——
一聲驚雷驟然炸響,天空似是劃開道口子,黑沉沉的烏雲遽然散開,化作嫋嫋煙雲。就在這種昏暗不明的天色下,一道絢麗的光芒劃破長空,照得人睜不開眼。
一片譁然,衆人驚呼。
我揉着眼睛,仰望天際。
“星孛於張!”劉嘉倒吸一口冷氣,顫聲低喃。
“什麼意思?”我勉強收回目光,卻發現包括劉敞在內的全部劉姓宗室子弟,全都驚駭莫名的望着天空。
正南方的雲層在逐漸消散,一顆璀璨耀眼的長尾巴星體正懸掛當空。我眨眨眼,終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這的確是顆彗星,長長的尾巴以肉眼觀測足足拖了三四米長,彗星發光的本體朝南,掃帚形的尾巴拖在東邊,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其實它並非是完全靜止的,正已極其緩慢的速度往東南方向移動。
彗星!在現代這種天文奇觀我只在畫報上看到過,沒想到穿越了兩千年,竟然在大白天看到了。這可實在比看流星雨還帶勁!
正欲歡呼叫好時,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溫和的說道:“《易經》曰:‘天垂象,聖人則之。庖犧氏之王天下,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孛星者,惡氣所生,爲亂兵,其所以孛德。孛德者,亂之象,不明之表。又參然孛焉,兵之類也,故名之曰孛。孛之爲言,猶有所傷害,有所妨蔽。或謂之彗星,所以除穢而布新也。張爲周地。星孛於張,東南行即翼、軫之分。翼、軫爲楚,是周、楚地將有兵起……”
我錯愕的轉過頭去,猛地身子一顫,剎那間驚呆了。
雖然聽劉秀之乎者也的扯了一大段叫人不怎麼聽得懂的言論讓我頗有些驚訝,然而和我此刻雙眼所看到的景象想比,他剛纔到底說了什麼已經不是最重要了。
印象中,劉秀有穿過短衣草鞋,有穿過襜褕儒袍,他給人的感覺一向是敦厚有禮、溫潤如玉。可眼下,正從屋內緩緩走出的他,竟是頭戴武冠,穿一襲絳色將服,腰懸長劍,一掃以往給人的感觀認知,英氣勃發中透着一股果敢與自信。
我簡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先是大白天出現彗星,再是一反常態的劉秀……這簡直就好比彗星撞地球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左右觀望,見衆人詫異之色不下於我,俱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大哥!《尚書》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晏子曰:‘君若不改,孛星將出,彗星何懼乎!’如今天命所授,逆賊當誅,漢室必復也!”劉秀篤定的望着劉縯,嘴角一抹淡然自如的微笑。可劉縯卻似傻了,呆呆的看着自己的三弟,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須臾,劉秀突然朝着劉縯跪下,拜伏道:“秀當從於天意,追隨大哥,光復劉姓江山!”
寂靜。
每個人皆是屏息不語,四周靜得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在我身前站着的恰巧是劉稷,當下我不假思索擡腳掃出,一腳踢中他腿彎。在他身子往前飛撲趴倒的同時,我伸手一拽劉嘉的胳膊,拉着他一同跪下地去。
“逆賊當誅!漢室必復!”跪地拜倒的同時,我大聲呼喊。
手指用力掐劉嘉,他倒也是個聰明人,立即配合着我,大聲喊道:“逆賊當誅!漢室必復!”
“逆賊當誅!漢室必復!”
“逆賊當誅!漢室必復——”
“逆賊當誅——漢室必復——”
先是稀稀落落的幾聲附和,漸漸的,呼聲越來越高。百來號人像是集體中邪一般,突然興奮起來,振臂歡呼,好像漢室江山已經唾手可得,剛纔那股怕死勁兒全都消失了。
我笑着擡頭,目光所及,卻見劉秀側過頭來,目光柔軟如水,隱有嘉許之意。我衝他吐了吐舌,扮了個鬼臉,再擡頭時,卻見前面昂然而立的劉縯眼光晦澀如海,極其複雜的瞥了眼我和劉秀。
驀地,劉縯鏘聲拔劍出鞘,右臂高擎長劍,直指彗星,大呼一聲:“自今日起,我劉伯升便是柱天都部!”
一時歡聲雷動,樊嫺都身子一顫,幾欲昏厥,幸而劉祉及時攙扶纔不至摔倒。劉祉面不改色,可一雙眼卻是猶如一簇燃燒的火焰般,熾熱的綻放着復仇的光芒。
劉稷翻身從地上爬了起來,興奮的帶着宗室子弟們嚷道:“我們誓死追隨柱天都部!”
不遠處,劉歙與劉樑兩個老傢伙面帶詫異,卻不多說什麼,只是細細的拿眼辨察着劉敞的神色。
劉敞仍是一言不發,看似冰冷的臉上卻淡淡的浮起一抹笑容,稍縱即逝。
劉賜的神情則有些恍惚,就在他猶豫不決時,劉嘉突然把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含蓄的說道:“子琴你信不過伯升,難道還信不過文叔麼?”
劉賜身子一震,尚未開口,身側的劉順已然爽朗笑道:“文叔那麼謹慎敦厚的人都敢放手一搏了,我們還用得着再顧慮些什麼呢?”
劉賜眼眸一亮,轉而嘴角翹起,扯出一絲笑意。
我明白他這是終於想通,默許了這次的反莽行動。一時百感交集,不由轉過頭去看劉縯兩兄弟。
劉縯一副意氣勃發的得意模樣,與他相較,纔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扭轉劣勢的劉秀,此刻卻是默默無聞的站在大哥身邊,面上千年不變似的掛着一絲淡然的笑容,彷彿剛纔他什麼事都沒有做過。
我怦然心跳,望着那張武冠勒頸的秀氣臉龐,在絳袍的映襯下嶄露一絲鋒芒——這樣的劉秀乍看之下與往日無甚分別,可是我很明顯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眼前這個劉秀,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他到底還隱藏了性格中的哪一面,是我完全沒有觸摸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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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王莽傳》:
十一月,有星孛於張,東南行,五日不見。莽數召問太史令宗宣,諸術數家皆謬對,言天文安善,羣賊且滅。莽差以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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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張宿。
【後漢·宗室傳】柱天都部。【注】柱天者,若天之柱。都部者,都統其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