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謀
從表面看,一切事務都按部就班,生活似乎也沒起太大的變化,依舊是一日三餐,清閒無趣。然而仔細觀察與體味,會發現其實有些矛盾已經尖銳得無可化解。
我不清楚西漢王莽新朝倒底是怎樣被顛覆的,這段歷史在我可憐的應試教育課本里幾乎是零的記憶,對於念理科的我來說,能記住王莽篡權、東漢更替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大事了。若非依稀記得東漢初期有“光武中興”這個詞,恐怕我連光武帝都搞不清楚是哪個朝代的人物。
如今看來真是活該王莽要完蛋,居然連老天爺都不幫他,地皇三年的蝗蟲災情遠比鄧禹當初預估的還要嚴重,南陽郡已是民不聊生,轉眼入秋,靠地吃飯的百姓卻是連一粒糧食也收不起來。
赤眉軍越戰越勇,王莽討不到便宜便又派納言嚴尤、秩宗將軍陳茂自長安發兵,率軍攻打綠林軍。這場戰火直接燒到了南陽,波及甚廣。其實綠林軍首領堅持固守綠林山,平素也不過攻打竟陵、安陸兩個城鎮,以搶奪糧食運回綠林山,除此之外,綠林山上的百姓仍是平靜的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靠山吃山,鮮少與外人聯絡。
王莽征剿得越兇,南陽百姓越是受苦,可偏偏今年南陽郡天災,綠林山上竟發生了疫疾,起義百姓死了大半。被逼無奈之下,在山上蹲了四五年之久的綠林軍終於開始轉移陣地了。綠林軍分兵兩路向外轉移,就目前局勢來看,一路南下渡過漢水,轉到南郡一帶活動,另一路北上進入南陽。爲示區別,外人把前者稱爲下江兵,後者稱爲新市兵。
盯着那捲竹簡看了足足有十分鐘,我長長的嘆了口氣,雖說綠林軍損傷過半,看似傷了元氣,還被迫騰出了老窩,其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固守在山上吃老本,佔據有力地形,易守難攻固然是好事,然而時間久了,不思進取,終是一潭死水。如今潛龍脫困而出,死水成了活水,依我看,王莽這一仗雖勝猶敗,他痛哭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南陽……舂陵國,漢武帝時舂陵侯的封邑,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安然度過這個秋季?
作爲劉買的後人,南陽郡內數以萬計的大小劉氏宗親們,面對此情此景,又會怎麼行動呢?
擱下竹簡,突然覺得有些心煩,陰識雖然去了長安,可平素我要的那些情報卻仍是通過陰興之手,源源不斷的傳遞到我手上。
“二公子已經回去了麼?”
胭脂正在整理牀榻,準備伺候我安寢,聽到這話,忙回道:“應是去了鄧公子那裡,奴婢聽說鄧公子邀二公子抵足長談。”
“抵足長談?”鄧晨和陰興?他們兩個有什麼事情非得夜裡不睡覺,抵足長談?
眼皮突突直跳,我隱約想到了什麼,可一時卻又說不清楚。打發胭脂出去後,我躺在牀上瞪着承塵發呆,半天睡意全無。於是索性爬了起來,把房裡點着的蠟燭吹熄了,悄悄摸出了門。
鄧晨的房間黑漆漆的不見半點燭火,我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他們夫婦的房間,鄧晨有事和陰興商談,怎麼可能會選這間房,即使他不用休息,劉元還要哄孩子睡覺呢。
擡頭仰望,新月如鉤,懸於中天,星芒璀璨,爍爍如鑽,回想蔡少公那句高深莫測的讖語,不由得心口糾結起來。
我還能回去嗎?我真的還能回去嗎?
一路拖沓如幽靈般在鄧府內宅遊蕩,經過那間曾被我視爲鬼屋的房間時卻遠遠看見窗影上一縷橙色,淡淡的幾道人影投在窗紙上,搖如鬼魅。
夜已深沉,蛛網仍是一絲不苟的懸掛在明處,房內的佈置仍如那日所見塵埃遍佈,然而不同的是人。
屋子裡有人!
仍像上次那般,鄧晨一夥人在裡頭召開他們的秘密集會,避開下人,避開家人。
要知道他們現在乾的可都是殺頭掉腦袋的事,門客雖多,保不齊這當中沒有那種奸佞不忠的跑到官府去告上一狀,在這敏感時期,這足以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屋內竊竊私語聲不斷,我幾乎整個人都貼牆上了,才隱隱約約聽見鄧晨的聲音低低的問了句:“可是都安排妥貼了?”
“諾。”回答的人聲音雖低,我卻聽得清清楚楚,赫然是劉秀!
劉秀也會在裡面?他不是一向不參與這些事的嗎?
“那便如此說定了,只等九月立秋都試之日……”
手足冰涼,我只覺劇烈的心跳聲蓋住了所有一切的聲音,那個人……怪不得上次聽這聲音耳熟,沒想到……竟是他――陰興!
難道說這事陰家也參了一腳?這是誰的主意?沒有陰識的允許,就算借陰興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自作主張。
陰識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
九月……立秋!他們到底已經決定了什麼?
“先散了吧,小心保密。文叔!”鄧晨喚住劉秀,“宛城李家那邊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
腳步聲迭起,我慌忙閃開,躲進光線照射不到陰暗死角,一時屋內燭火熄滅,房門打開,有七八條人影魚貫而出。衆人相互道了別便散了,我卻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等着人都走光了,才四肢僵硬的從角落裡走了出來。
立秋――離今日之期也不過僅僅十幾天而已,他們謀劃了多久?又準備要怎麼做?
越是好奇,心裡越是無法平靜,思前想後,決定等天亮後找陰興問個明白。
一夜無眠,大清早我頂着兩熊貓眼從牀上爬起來時嚇了胭脂一大跳,小丫頭打量我的眼神又驚又怕,我不理她,草草用完早餐便出門去找陰興。
開門的是劉秀,他與我打照面時也是一愣,驚訝的表情與方纔胭脂一般無二。我稍稍低頭,避開他的視線,問道:“陰興呢?”
“卯時便回去了。”
“什麼?”
“他沒去和你告辭麼?”
按我平時的作息習慣,卯時我還在和周公聊天,他哪裡敢不識趣的擾我清夢?
“沒……”我猶豫片刻,看來從陰興那裡挖掘內幕已無可能,於是決定從劉秀身上下手,左右觀望四下無人,我一把推他進門,快速反手將房門關上。
“陰姑娘?”那張俊秀的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也不跟他玩虛的,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立秋之日你們打算做什麼?”
劉秀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之色,但轉瞬即恢復正常,柔柔的笑道:“陰姑娘在說什麼呢?”
我臉色一沉,這個劉秀居然敢在我面前扮豬吃老虎,如果不是昨晚上早已洞悉他也有份參與,就憑他今天這樣的吟吟笑語,我還真會被他矇住。
“我雖是女子,可你也該知道我的心性,我絕非那種……那種……”
不知何時,明朗的笑容已從劉秀臉上斂起,清澈的眸瞳中閃動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光澤,這是我第二次看清他的眼睛,不由得呼吸一窒。
“陰麗華!”他突然嘆了口氣,低頭靜靜的望着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十分迷人。這就是劉秀的另一面嗎?一慣隱在溫柔笑容下的另一面?
“陰麗華到底是怎樣的女子,這一點我也很困惑……”他微微一笑,又恢復以往超然的神態。“其實,不只陰興回了陰家,今日我亦要回家!”
“回蔡陽?”腦子急轉,我已明瞭,“你回去通知劉伯升?”
“我還在等一個人,等他來了便立即動身。”
“誰?”
“李軼。”劉秀不再瞞我。
“你和李通他們談妥了?”
“嗯。”他秀氣的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悲憫的神氣,“大勢所趨,非我所能避免。無論我接不接受,以大哥之心,推翻新莽,匡復漢室已成定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是二姐夫對我所言。”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的嘴角雖仍有笑意,在我看來卻已平添一縷無奈。
“你們……打算怎麼做?李通……宗卿師他……”
“李通已遣侄兒李季星夜趕回長安通知宗卿師,李守會趕在立秋之前帶着李氏族人撤離長安。”他頓了頓,語重心長的對我道,“你……作爲陰家一份子,也該有個準備了,依我看,你還是早些回陰家吧。”
“我不回陰家,我要跟你回蔡陽!”
他怔怔的看着我,許久囁嚅:“爲何?”
“既然知道陰家也參與其中,我自然抽身不得。大哥不在家,陰興還是個束髮孺子……”我不願做個柔弱無能的女人,厭倦了一味躲在家中不問世事的生活。
即使有一日天真的塌了,那天上許多個窟窿裡必然有一個得是我捅的。
“你……”劉秀不解的打量着我,目光中審度的味道更濃。
門上輕叩,有人在門外細聲稟告:“劉公子,李公子到了!”
我咧嘴一笑,揚眉道:“好!那我們走吧。”
劉秀在我身後腳步一頓:“你當真要跟去蔡陽?”
“是。”
“那……好吧。”他猶豫的鬆口,“只是……”
他收了口,沒再說下去,我不知道他想“只是”什麼,見他肯妥協早喜出望外,未再深究。
追本溯源,劉秀的五世祖乃是漢景帝的兒子——長沙王劉發,也就是西漢赫赫有名的漢武帝劉徹的六哥。不過劉發的出身遠沒有劉徹那麼高貴,劉發之母名喚“唐兒”,乃是景帝寵妃程姬宮中的一名侍女。劉發其實不過是景帝的一夜醉酒雲雨後留給唐兒的紀念品,因生母出身卑微,在景帝十五個皇子裡,他的地位最低,分封屬邑時,他得到的也僅是南方一塊潮溼貧瘠之地。
到了漢武帝時,漢武帝爲了加強中央集權,分化諸侯王勢力,以推恩令的形式,重新分割諸侯王的封地,遍封諸侯王的子弟。由於這一道指令,劉發的第十三子劉買非嫡非長,居然也得到了封侯,封邑就在零陵郡泠道縣的舂陵鄉。
劉買過世後,長子劉熊渠繼享舂陵侯的爵位,子承父業,而後又傳長子劉仁。劉仁嫌南方氣候過於潮溼,遂上書當時的漢元帝,內徙南陽郡,得到恩准。這一支劉氏宗族便遷至南陽郡蔡陽縣的白水鄉,仍以“舂陵”爲封國之名。
但是劉秀卻不是劉仁那一系的,他的曾祖父劉外乃是劉買次子,沒有繼承爵位的資格,最終官至鬱林太守。劉秀的祖父劉回官至鉅鹿都尉,職位雖次於郡守,但到底也是個二千石官秩的地方長官。可到了劉秀父親劉欽卻一代不如一代,只做了個南頓縣令,到了劉縯,更是攤上王莽篡位,取消了劉氏宗親的一切應得的待遇。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惜厚着臉皮拿出縑帛,當着劉秀的面,把這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寫了下來,才總算理順了劉秀他們家和漢家劉氏的關係。其實按着這麼看,劉縯、劉秀兄弟的確算是劉邦的子孫,身上流着漢高祖的血脈,只不過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若以一棵參天大樹爲喻,劉縯他們絕對和大樹幹無緣,只是縱橫千錯的樹杈上的某片小樹葉。
馬車東搖西晃,我一邊在腦海裡整理劉姓族譜,一邊呲牙咧嘴的笑。劉秀安安靜靜的坐在我邊上,雖然這一路我的問題既雜且白,他倒是有問必答,絲毫沒有半分的不耐。
舂陵侯由劉仁傳到了劉敞,按說劉敞與劉欽這對名義上的堂兄弟,早已隔了好幾代,可劉敞卻是個難得的厚道人,他對待宗族宗子的仁愛堪比楷模,劉秀他們家沒少得他的好處。
劉秀的母親樊嫺都出自南陽郡湖陽縣一戶富豪之家,樊家三世兼營農商,到劉秀外祖樊重一代,已開拓良田三百餘頃,雖說比不上新野陰家,可在湖陽也算得是典型的士族莊園了。
劉欽和樊嫺都這對夫婦感情甚篤,一共生下三子三女,可惜劉欽命不長久,在劉秀九歲的時候便撒手人寰。這一大家子全攤到一個女子身上,境況可想而知。劉秀的叔父劉良時任蕭縣縣令,於是爲了減輕家中負擔,劉秀便被劉良接去蕭縣代爲撫養,叔父待他極好,送他去學堂接受啓蒙,待到成年劉秀才又回到蔡陽,侍奉母親,耕田務農,維持家業。
手中的筆一頓,不知爲何,眼角掃過劉秀沉靜俊逸的側影,心中竟是升起一縷酸楚。這樣一個風神俊秀、氣質儒雅的人物,打小的境遇卻並非是一帆風順,如果不瞭解他肩上到底擔負過什麼,很難相信他會是個下過農田、賣過雜物的俗人。
“怎麼了?”似乎覺察到我在關注他,他側過頭來,微笑着看向我。
陽光從窗隙透射過來,金燦燦的光芒映在他白皙的臉龐上,笑容溫文儒雅,寧靜致遠。
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呢?怎麼能……一直這樣保持着永恆的笑容,他難道不會哭泣,不會傷心,不會失望,不會憤怒的嗎?爲什麼臉上總是能掛着閒適溫柔的微笑呢?
我不懂!一個經歷過那麼多坎坷的人,怎麼能一直這麼無慾無求的笑着?
“劉文叔……”我喃喃的吐氣,他的眼睛清澈透亮,柔軟的眼神如若澄淨小溪,潺潺流淌進我的心裡。“不,沒什麼!”
我狠狠的感到一陣狼狽,咬着脣倉促的壓下頭,繼續盯着縑帛發呆。
接下來的命運到底是什麼呢?
劉秀……他或許是不願意看到戰亂的,他心中對母親兄弟姊妹的關切度也許遠比男兒雄心來得重,可是劉縯……劉縯的壯志註定會打破他心中柔軟的平衡。
對不起了,劉秀!歷史如此……命裡註定的,躲也躲不掉!
我的手指緩緩收緊,心裡有個聲音很肯定的給予自己答案:劉縯沒錯!順應時勢,造就英雄,選擇這條創世之路纔是正確的!
劉秀太過優柔,太過婦人之仁,劉縯之前說的沒錯,他這個弟弟胸無大志,我絕對不能受他影響!
強迫自己重新整理思緒,讓一顆躁動的心漸漸回覆平靜。
南陽郡位於荊州北部,東鄰江淮,西依武當,南望江漢,正北直指函谷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擁有三十餘鎮,數十萬戶,人口過百萬。界內山脈有綠林山、桐柏山、衡山,水脈有沘水、淯水、沔水、湍水等,算得上是山清水秀、風光怡人,可見當初劉仁頗具眼光。
可南陽地區同時又居住了太多的劉姓宗室,對王莽新朝而言,這就是塊雷區,超級敏感的地帶。
居攝元年四月,也就是距今的十二年前,王莽居攝輔政初始,因不滿王莽覬覦皇位野心昭然若揭的南陽安衆侯劉崇與侯相張紹首先發難,起兵攻打宛城,最終卻寡不敵衆以失敗告終。
經過那一次,王莽對南陽郡內的劉氏宗親分外反感,當時的舂陵侯劉敞爲了保全南陽宗室,爭取朝廷大臣的支持,爲其子劉祉迎娶了高陵侯翟宣的女兒翟習爲妻。誰知成親不到一月,翟宣之弟、東郡太守翟義立嚴鄉侯劉信爲天子,再次舉起義旗號召全國百姓起來推翻王莽政權,起義隊伍一度發展到十幾萬人,然而三個月後,翟義同樣失敗告終。
最終的結果是翟習株連被殺,劉祉亦受到牽連,被捕入獄。
王莽稱帝后,先將劉姓宗室中的侯爵全部降爲子爵,而後又全部廢爲平民。
如今,鄧晨、李通他們的策略就是仿效當年的翟義,趁立秋南陽郡在宛城舉行都試騎士時,劫持郡守甄阜和屬正樑丘賜,號令大衆造反,佔據宛城。
到時宛城李通,新野鄧晨,蔡陽劉縯,三方同時行動,造勢響應。
計劃是不錯,只是我心裡始終隱隱落着緊張與不安,難以消除。
“嗯……那個,翟義反莽失敗後,下場如何?”
劉秀身子明顯一僵,過得許久,他擡起頭來,一字一頓的回答:“磔屍於陳縣!”
我心裡噗通一跳。
劉秀卻未曾停頓,一鼓作氣的說道:“王莽命人掘開翟義父祖的墳墓,焚燬棺槨,滅了翟氏三族……”
我身子一顫,馬車恰好也是一晃,我急忙順勢扶住車壁,可是一隻手不知怎的,五指難以抑制的顫抖起來。
西漢一度盛行厚葬之風,那是因爲他們相信死後靈魂在另一個世界裡同樣有知,事死如事生。加上一貫奉行以孝爲先的觀念薰陶,祖先的墳墓以及宗廟祠堂,在他們心中乃是與己身榮辱生死同等重要的東西。
悲憫之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過,劉秀的聲音有些諳啞,脣角的笑意已不再輕鬆淡如:“如此王莽尤不解恨,他命人把數百具屍體棄置一個大坑中,鞭以荊棘,投以毒物……響應翟義起兵的二十三縣義士,如槐裡趙朋、霍鴻等,分別陳屍於濮陽、無鹽、槐裡等五縣的的通衡大道旁……”
砰!車子猛地一顛,我一頭撞在車壁上,額頭疼痛鑽心。
劉秀急忙收口,伸手虛扶:“要緊麼?”
我搖了搖頭,牙齒狠狠的咬着嘴脣。
想不到,失敗者的下場竟是如此悽慘,更想不到,他對失敗者的下場竟是如此清楚,難道說,這纔是他眉宇間總若有若無的帶着一種悲憫之情的真正原因?
失敗者,將不存於世!劉縯他們壓下的賭注,不僅僅是個人榮辱,而是全族人的性命!
不成功,便成仁!
這一點,劉秀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深遠、透徹!
呆呆的看着那張溫潤如玉的笑臉,第一次,我的心爲了這樣的笑容感到莫名的揪疼。
秋風送爽,金燦燦的穀穗隨風起伏,猶如層層海浪。
“呀!”我驚訝的直起身,恨不能把整個腦袋都伸出窗去,“不是說南陽顆粒無收麼?這是怎麼回事?”
劉秀含笑不語,駕車的車伕卻忍不住誇讚一句:“那得看是誰種的田了!別處種不出穀子來,文叔君自有那本事叫田裡產糧!”
“真美啊!”我發自內心的讚歎。從新野一路到蔡陽,一路良田蕭條,荒草萋萋,道不盡的淒涼,唯有這時方纔得見一些谷熟秋收的喜氣。“劉文叔!我認得這裡了!那年你就是在這塊田裡收割……還有劉縯,就站在那田壟上譏笑你!”
劉秀倏地回過頭來,直直的看着我,我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哂笑道:“那時不識你與劉縯,我還將你和他搞混了呢!”
眸光閃了下,他低喃:“爲何你會不識……”
他的話沒講完,就聽一陣犬吠之聲由遠及近的傳來。
車伕驚喜的叫道:“文叔君,是伯升君他們!”說罷,勒住繮繩,將馬車緩緩停下。
“麗華——麗華——”劉縯的大嗓門毫無遮攔的嚷嚷着,劉秀將車前的竹簾子捲起,才捲到一半,一隻大手已等不及的掀了簾子探進頭來。“麗華!你果然來了!”
劉縯驚喜無限的望着我,目光爍爍,熱情如火。
我被他盯得渾身發燙,他眼中傳遞的情意未免也太直接□了,竟連一點避諱收斂都沒有。
“大哥!這回你瞧見真人,可不會再說我扯謊哄你了吧?”清麗柔軟的嗓音掩在劉縯之後。是劉伯姬,她比我提早幾日被劉秀遣送回家。
劉秀方作勢欲扶我下車,那頭劉縯突然探身進來,雙手抓住我的腰肢,竟一把將我抱出車外,大笑道:“伯姬誠不欺我!麗華,你能與我同患難、共進退,伯升至死不忘你這份厚愛之情!”
“快放我下來!”我驚慌失措。
天哪,那麼多人在看,想不到車外除了劉伯姬,居然還圍了一大幫人。老少男女,加起來不下十數人。
“大哥!”劉秀跳下馬車,恭敬有禮的和劉縯打招呼。
劉縯這纔將我放下,走過去拍了拍劉秀的肩膀,面帶讚許之色的說道:“文叔,你小子總算開竅了,這回乾的不錯!好樣的,是我劉伯升的弟弟!”
劉秀靦腆一笑。
劉伯姬挽起我的胳膊,親暱的拉着我介紹起那羣人來,都是劉家的族輩親戚,我聽了不免眩暈。說笑間,忽聞馬嘶,卻原來是跟在我們後面的另一輛馬車到了。
劉縯立時停止嬉戲,肅容整裝,與車上下來的李軼正正經經的寒暄招呼。
少時劉伯姬挽着我在一堆親戚的簇擁下,來到了劉家。
劉家宅院很普通,佔地不過陰家宅院的三間主宅那般大小,屋檐蓋得也矮了許多,採光也大有不及。有道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劉家面積不大,幾處房間倒也分隔得有模有樣,劉伯姬先是把我帶到她的房間,命小丫寰打水給我洗臉。
我瞧那丫寰有幾分眼熟,後來一想,可不就是那日跟去鄧府的那個婢女麼?
劉伯姬見我發愣,不由笑道:“我家粗陋,只怕要請你多多包涵了,你來這爲何也不帶個使喚丫頭呀?我上次去新野二姐那裡,我娘還非讓我帶上凝翠。”
我訥訥的接過凝翠遞來的溼帕子:“車裡擠不下那麼多人……”劉家的那輛馬車真不能裝三個人跑長途,不然我非憋死在裡頭不可。後頭那輛車是李軼的,我總不能把胭脂塞他車裡去吧?這年頭,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屑與奴婢同席,更何況是同車了,又非是他家的奴婢。
“凝翠不是我的丫頭!”劉伯姬突然說道,“我家生活拮据,買不起奴婢,打小我和姐姐們都是自己動手,沒人服侍。”
我琢磨着她的話,她說這些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在暗示我,一旦我嫁給劉縯,必然得拋棄大小姐的身份,過這種艱苦的日子?
我不禁暗自好笑,且不說我到底要不要嫁給劉縯,只說這亂世將起,劉、鄧、陰這三家都將捲入戰亂,國無寧日,何況家乎?
只怕到時所有家眷都將疲於奔命,哪裡還能再安逸享福!
我不在意的笑了笑,對着房中的青銅鏡取了梳篦一點點的抿攏亂髮。
劉伯姬怪異的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三四分鐘,欲言又止。一時凝翠出去,門上輕叩兩聲,有個溫和的女音在門外說道:“小姑,娘說想見見陰姑娘。”
劉伯姬面色大變,竟然比我還緊張,那門外之人見半天沒回答,又敲了敲門,輕聲詢問:“小姑可在?”
“在……”劉伯姬慌張的打開了門,門外站了位年紀比劉伯姬大出少許的女子,低眉順目,圓臉盤,五官長得還算齊整。
凝翠就躬身站在那女子身後,眉心卻是攢得緊緊的,劉海下的一雙眼睛一會偷覷我兩眼,一會又落到那女子身上,神情複雜而古怪。
我從房裡走出來,那女子衣着雖不見華麗,可是樸素中透着落落大方,氣質倒也清麗,我不由留上了心。
“小姑快帶了陰姑娘去大屋吧,莫讓娘久等。”她低聲說着,臉上隨掛着笑容,那可笑意卻沒傳達到她眼中去,勉強壓低的聲音中竟帶着一絲微顫。
劉伯姬愣了愣,在那女子的催促下慌里慌張的拉住我:“是!不能讓娘久等。”
她抓得如此急切,指甲竟在我手腕上抓出幾道刮痕,疼得我幾欲縮手。
劉伯姬匆匆忙忙的拖着我走,我疾走兩步,忍不住又回頭觀望兩眼。
“她是誰?是你大姐麼?”轉念一想又不對,劉伯姬的大姐劉黃乃是家中長女,年紀應該在劉縯之上,可那女子怎麼看也都不滿三十。
劉伯姬一個踉蹌,驚愕的回過頭來:“你當真不知她是誰?”
我搖了搖頭。
“大哥沒跟你提過?”
“他跟我提過什麼?”
劉伯姬“呀”地一聲低呼,鬆開我的手,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個渾人……”
“怎麼了?”我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到了大屋門口,劉伯姬伸手欲敲門,試了幾次終是把手縮了回來,回頭看了我兩眼,咬牙道:“這事也不能瞞一輩子,大哥犯渾,我卻不能欺你。方纔那人不是我大姐,實乃我大嫂!”
我一時沒聽明白,過了片刻,忽地像是兜頭被人澆了盆冷水,從頭涼到腳:“什麼?”
“她是我大嫂,其實她出身不差,和你也是同鄉,她爹爹是新野縣令潘臨,凝翠便是她的陪嫁婢女……”
我冷冷一笑,一種被辱的憤怒猶然升起:“她出身好不好關我何事?”
她錯愕的看着我:“難道……你真想我大哥廢她爲妾,扶你爲正?不……不能啊,大嫂嫁到劉家後勤勤懇懇,操持家務,並無錯失,她還替我大哥生了三個兒子,她……”
“夠了!”我忍不住喝叱,氣得身子微微發顫,“什麼正妻媵妾,我陰麗華在你們眼中就是如此膚淺之人麼?我……”
“伯姬!是你在外邊麼?”驀地,門裡響起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
劉伯姬臉上閃過一絲慌張:“是,娘!”
“還有誰在啊?”
“回孃的話,是……是陰姑娘。”
“哦……”門裡的聲音一頓,而後道,“那快請進來吧。”
劉伯姬隨即推開了門,隨着那扇烏沉沉的大門吱嘎推開,我的心咯噔一下墜落了。
房間不是很大,無法和我在陰家的房間相比,屋裡光線不夠明亮,散着一股淡淡的中藥味,雖然不刺鼻,卻也叫人一時難以適應。
劉伯姬領我進去,只見牀榻上歪躺着一位年約六旬、白髮蒼蒼的老婦人,牀頭和牀尾分別跪坐着兩名垂髫小兒,牀榻下的軟席上跪坐着一年輕女子,正細心的從藥罐裡倒出藥汁。見我進來,那倆孩子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我看。
小一些的才三四歲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撲閃兩下,忽然奶聲奶氣的說道:“奶奶,這位姐姐長得真是好看,比娘好看……”
“胡說!”對面大一些的男孩立馬打斷他的話,怒叱道,“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誰都比不上娘!”說着,恨恨的斜眼剜我。
“章兒!小孩子別亂插嘴,沒規矩……咳咳。”老太太用帕子捂住了嘴,一陣悶咳,“帶弟弟出去玩兒,別來搗蛋。”
“哼。”章兒從榻上爬了起來,伸手去拖弟弟。
那小小孩兒四肢並用的搖晃爬起,走過我身邊時,忽然停下拉了拉我的袖子:“姐姐,你真的要當興兒的娘麼?可是興兒已經有娘了……”
劉伯姬一把捂住那孩子的嘴,把他重新丟給章兒:“還不快些出去!”
我兀自傻站在那裡,手足冰冷,背脊僵硬,連行禮都忘了。
樊嫺都雖然老了,可是那張臉依稀仍保留着幾分當年婉約的模樣,應該說劉秀很像她,眼神顧盼間尤其相似。
“女子……”樊嫺都溫和的喊了聲,“委屈你啦,縯兒莽撞,你今後……”
“不!”我退後半步,直覺地抗拒她底下要交代的話語。
“娘!”門口有個身影一晃,耳熟的聲音在我聽來如若天籟之音。
頎長的身影立在門口,穩穩當當的行禮:“不知孃的身體近來可好些?兒子不孝,一走便是經月,勞娘掛心了!”
樊嫺都激動得從榻上坐了起來,顫巍巍的伸出手來:“是秀兒麼?快……快些進來,讓娘瞧瞧……”
劉伯姬讓出道來,劉秀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母親跟前,跪下拜道:“娘!”
“我的兒!”粗糙的雙手撫上劉秀的面頰,“瘦了……也曬黑了!”
“娘,兒子沒瘦。這些時日住在二姐夫家,有二姐照應着,吃的飽睡的好,非但沒瘦,還長肉了。娘再摸摸……”
“好,好……沒瘦就好。”樊嫺都笑了,眼角沁着淚光。
我倔強地咬着脣,一雙眼死死的盯住了劉秀。
“啊,瞧我,一見到秀兒就忘形了。”
“娘!”劉伯姬故作輕鬆的笑言,“陰姑娘又非外人,無妨……”
“是,是,都是自己人。”樊嫺都開心的笑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心中早有千百個聲音在叫囂,在怒吼,恨不能立馬衝出這個房間,把劉縯抓過來大卸八塊,以消我心頭之恨。
可是……我不能。面對病懨懨的樊嫺都,不知爲何我竟然想起新野陰家的鄧氏、陰麗華的母親來。
什麼都能假裝,這份關愛之情不能假裝,她待我是真心的,真心的爲我要成爲劉家的一份子而感到高興不已。
我現在就算有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也不能在她面前衝她撒氣!
即使衝出這個房門又如何?我今天丟的臉還不夠嗎?從這裡出去以後,他們又會拿什麼樣的眼光看我?
那個興兒會怎麼看我?章兒又會怎麼看我?還有……那個潘氏……
深深的低垂下頭,我雙手緊緊握拳,指甲掐進掌心。我怕樊嫺都再繞着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以我的性子,忍到無可忍之時,會做出難以挽回的衝動之舉。
“秀兒啊,眼看着你大哥又要娶親,你也老大不小了,爲何仍是執意不肯說門親事,叫娘放心呢?你剛及冠那會兒一門心思想要外出遊學,說是不想娶妻誤人,可你從長安回來後,娘託人給你說親你又是拒絕。如此一拖就是四、五年,你的終身大事啊,究竟還要再拖多久?沒見你成親一日,娘也無法安心閉眼,沒臉去見你爹爹……”
“娘。”劉秀擡起頭來,微笑着問,“大哥又要娶親了嗎?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樊嫺都詫異的愣了下:“不就是……”
“娘!兒子這四年遲遲不肯娶親,娘可知兒子心中早有鴻願?”
“什麼?”
“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此言一出,不禁我愣住了,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劉伯姬第一個反應過來,焦急的喊了聲:“三哥……”
樊嫺都迷糊道:“這個陰……陰麗華不是那個……”
“娘!”劉秀起身,走到我面前,牽起我的手。
溫暖的五指纏繞,我心中一顫,木訥的說不出話來。他衝着我微微一笑,清潤如水的眼眸流淌着難以描述的款款深情:“劉秀此生非陰麗華不娶!”
震驚得我都不知該做些什麼了,只是傻傻的看着他。劉伯姬吸氣聲猶自迴響在耳邊,樊嫺都卻慢慢恢復了平靜,一雙眼微微的眯了起來。說實話,就她現在的表情,十成十的和劉秀一般模樣,我卻覺得心裡冰涼冰涼的,說不出的滋味。
過了半晌,原以爲樊嫺都定會發怒,卻沒想她眯眼笑了:“這女子我喜歡,模樣生得極好,老二媳婦,你說是不是?”
那邊端着藥碗仍處在發呆中的女子回過神來,連連點頭:“是,是,娘說的極是。”
劉秀拉着我跪下給老太太磕頭,我渾身僵硬,木頭似的任他牽引擺弄。過後,他又拉起我的手,神態自若的帶我出了房間,劉伯姬原想跟來,卻被樊嫺都叫住了。
劉家院子裡種了棵銀杏樹,扇形落葉從樹梢上飄下,在地上鋪了一層金燦燦的地毯。腳踩在這些落葉上,軟軟的踩出一片細微的沙沙聲。
“謝謝你替我解圍。”我把手抽了回來。
劉秀只是微笑,什麼話都沒說。
我心中不由一痛,自己也說不清是爲了什麼。擡頭仰望那株高聳如塔的銀杏樹頂,視線有些模糊起來。
突然很想聽他說些什麼,聽他辯白些什麼……
一片樹葉嫋嫋飄落,最後粘到了他的巾幘上,望着那張始終如一的溫柔笑臉,我的心一陣陣抽搐,忍不住伸手替他把頭頂的樹葉拍落,憋氣道:“真看不出,老實人撒起謊來居然也能面不改色!”
劉秀的脣角微微顫抖了下,臉上仍是一成不變的保持着那個親切的笑容。
一時無話,兩人靜靜的站在樹底,滿天杏葉飛舞。
劉縯和李軼從偏廂走出來時,劉秀首先覺察,劉縯見我倆站在一起,先是一愣,而後咧嘴一笑。
我隨即迎了上去,劉縯大喜,展開雙臂作出擁抱之態。
靠近之時,我突然錯身從他邊上滑過,右手一拳搗中他的胃部。他“噢”地低呼,捂着肚子彎下腰,我厲喝一聲,右臂彎曲,藉着彈跳之力,手肘狠狠的砸在他背心。
劉縯站立不穩,喀地聲單膝磕在地上,痛苦地低吟:“麗……”
大門口章兒剛帶着弟弟玩耍回來,目瞪口呆的牽着弟弟的手,兄弟倆皆是一模一樣的表情,既驚且懼的瞧着我。過了片刻,興兒哇的聲嚎啕大哭,撲進哥哥懷裡。
李軼驚愕不已,他就站在劉縯身邊,這個變故卻是他始料未及,直到我從劉縯身側昂首跨過,他才恍然大悟的連忙攙起劉縯。
突變
劉縯在與李軼密談後,召集當地的大姓豪強,一同策劃起事。商議過後,決定由李軼和劉秀回宛城協助李通在立秋那日的行動。
我執意與劉秀他們同行,不肯留在蔡陽,劉伯姬再三挽留,我只是婉言相拒。
劉縯這幾日招兵買馬,忙得腳不沾地,我先還希望他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沒想他竟是壓根沒來找過我。
也許,是我太高估了我自己,低估了劉縯。
在他那一腔熱血之中,本來女人佔據的位置就不多,更何況他已有妻兒,我在他眼裡只怕根本算不得什麼。
和匡復漢室的大業比起來,我……根本不算什麼!
一行人原車返回,因爲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兩天,所以馬車趕得甚急,一路上沒少受顛簸之苦,連我這個身體強壯的人竟也被顛晃得暈起車來。
好容易捱到宛城,沒想一向寬鬆、進出自由的城門口突然增派了許多守衛,城樓上亦是有不少手持槍戟、身披鎧甲的士兵來回巡邏。
端是瞧這架勢,已足夠讓人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大意。
駕車的是劉家的同宗子弟劉稷,守城的侍衛一反常態,竟是不顧劉稷的勸說哀求,徑直動手掀簾檢查。竹簾掀起時,我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手指緊緊抓住了膝蓋。
許是見車內有女眷,那守衛並未多加刁難,沒過多久便放行讓車通過。可還沒等我鬆口氣,就聽後頭一陣呼喝,回頭一看,卻是李軼的車被扣了下來,一羣人團團圍住了那輛車。
劉稷不自覺的放緩了車速,劉秀見狀,急忙一聲低叱:“切莫回頭!把馬車一直往前趕!”
這時候就算再遲鈍的人也明白情況不對勁了,劉稷不敢大意停留,猛地一抖繮繩,馬車頓時加快了速度,混入人羣。
到達李通府邸的時候,但見門口進進出出的皆是官兵,府內燃起熊熊大火,滾滾濃煙沖天而起。
劉稷面色發白,急忙假裝駕車經過,把車拐了個彎從李府快速繞過。
劉秀臉上終是沒了笑容,可和劉稷相比,並無過分慌張之色。我不得不佩服起他的鎮定,面對此情此景,即便是我,也早唬得一顆心怦怦亂跳。
馬車在城內繞着彎,正在六神無主的當口,馬車猛地剎住,我和劉秀險些被拋出車去。耳聽得劉稷扯高嗓門,怒氣沖天的吼道:“走路不看道,找死不成?”
我不覺鬆了口氣,剛纔險些以爲車子被官兵攔下了。
劉秀悄悄掀了簾子往外探視,突然“咦”了聲,喊道:“停一下!”也不待劉稷將車重新停穩,便匆匆跳下車去。
我一把掀了窗簾子,只見劉秀下車後快步走向路邊,道旁有位胖婦人手裡提了只碩大的包袱卷,瑟瑟的站在風口裡。
我猛地一驚:“表姐?!”
那婦人竟然是鄧嬋!
不等我下車,劉秀已扶了鄧嬋上車。這輛車的車廂實在狹窄,鄧嬋大腹便便,堪堪爬上車已是籲喘連連。
劉秀往車內掃了一眼,和劉稷耳語幾句,劉稷不時點頭,須臾,劉稷把繮繩交給劉秀,跳下車駕徑自去了。
於是劉秀站在車前駕車,我拉着鄧嬋細問緣由。
她的氣色十分不好,眼睛紅腫,面色蠟黃,脣上起了一圈的火泡。我望着她即將臨盆的肚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怎麼回事?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待產,又出來亂跑做什麼?”
她舔了舔脣,虛弱的問:“有水沒?”
我急忙取出陶罐,她竟等不及我拿陶碗倒水,直接搶過陶罐,就着罐口咕咚咕咚一氣猛灌。
“你慢些。”瞧她那狼狽的模樣,我險些心酸落淚。
過得許久,她才放下陶罐,似乎稍許有了些精神,卻是兩眼直愣愣的盯着我。過了幾秒,她忽然“哇”地失聲大哭。
“表姐……表姐!”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你告訴我,我哥他們到底在做什麼?爲什麼我的夫君會不要我了?爲什麼他說有我在,會害死他們全家?你告訴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尖長的指甲掐進我的肉裡,她淚流滿面,悽然哭泣,“這幾日城裡風聲鶴唳,抓了多少人,又殺了多少人,以至人人自危。夫君不要我也罷,休棄我也罷,我只擔心……只擔心我哥他們會做出傻事來!麗華,你告訴我,你跟我說,我的擔心都是多餘,這全都是我自個兒在瞎猜,我哥他們什麼都沒做,對不對?對不對?”
我無措的摟着她的肩膀,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鄧嬋嚶嚶哭泣,久久無法平復,我茫然的擡起頭,透過稀疏的竹簾縫隙,依稀能看見劉秀的背影。那道背影仿若劉家院中那株蒼勁的銀杏古樹一般,雖然枝葉凋零,卻依然給人以穩定踏實之感。
我紊亂的心緒漸漸冷靜下來,一會兒鄧嬋也發泄夠了,坐直身子,一邊抹淚一邊衝我赧顏一笑。
我瞄了眼她的肚子,有些不放心的問:“產期應該就在這幾日了吧?”
鄧嬋難掩憂傷的撫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噙淚點了點頭。
我不由皺起了眉頭。瞧眼下的局勢,宛城已經危機四伏,當務之急不僅是要聯絡上李通,還要想辦法把鄧嬋送回新野。
正想找劉秀商量一下,忽地從車後跑過來一個人影,輕快的跳上車駕,劉秀及時伸手拉了那人一把。
那是去而復返的劉稷,只聽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壓低聲音說道:“找到李通了,他現在躲在一門客家中……”
“到底出了什麼事?”
“據說派去長安通知宗卿師李守大人的李季,半道病死了,宗卿師從別處得知咱們的事時爲時已晚……”
我心裡咯噔一下,李守從別處得知?他怎麼可能從別處得知,他若能從別處得知這個消息,那豈非任何人都能得知了?
人人都知的秘密,那還算是秘密嗎?
“宗卿師聽了中郎將黃顯的建議,自知難以再出長安城,便上書辭呈,請求回鄉……”
我的心冰涼一片,這個李守真是糊塗啊,堂堂正正出不了長安城,還不如偷偷摸摸的逃走呢,這下子豈非是自投羅網麼?
劉秀問道:“結果呢?王莽如何說?”
“王莽當即把宗卿師投進大牢,後黃顯求情,保證李家絕無反叛之心,方免一死。可誰知南陽郡守甄阜得知咱們的計劃,先一步上了奏報,王莽那廝狂性大發,竟而將宗卿師全家一門誅殺,黃顯亦亡。甄阜這幾日在宛城更是大肆捕殺李氏族人和門客,已然殺了李通的兄弟、同宗子弟共計六十四人,甚至還……還在李家焚屍揚灰……”
我眼前一黑,險些把持不住自己,聯想到方纔飛揚在李通家上空的滾滾黑煙,胃裡一陣抽搐作嘔。
鄧嬋似乎徹底呆掉了,兩眼發直,過了片刻,全身發抖,猶如抽風般。
我被她的樣子嚇住了,忙伸手按住她,她仍是抖個不停,牙齒咯咯撞在一塊,話都說不清楚了:“哥……我哥哥他……他……”
“沒事!你哥哥沒事,鄧家的人都好好的!表姐!你別嚇我!”
她兩眼一翻,竟是朝上叉着眼白直厥了過去。
我急得跳腳,不停的掐人中,往她臉上潑冷水:“你醒醒!喂――鄧嬋,你就算不要命,也還得顧着孩子!”
嚷嚷了老半天,她總算悠悠轉醒,可醒了以後不哭也不鬧,怔怔的耷拉着腦袋發呆,神情木訥,兩眼空洞,這副樣子反而更叫人擔憂。
“劉文叔,能不能先送表姐回新野?”我知道其實就目前的緊張情勢,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有些過分,但是鄧嬋的樣子不容樂觀,我不希望她和肚子裡的寶寶有所閃失。
劉秀尚未回答,那頭劉稷已然叫道:“眼下都什麼時候了,我們好不容易混進城來,怎能就此無功而返?文叔,李通的意思是儘快聯絡李家剩餘的門客以及宛城的一些有志之士,立即購置兵器,繼續未完成的計劃!”
“計劃已經曝露,再要劫持甄阜與樑丘賜,談何容易?”劉秀眉尖若蹙。
劉稷豪情萬丈的道:“這又算得什麼,沒有甄阜、樑丘賜,我們照樣能拿下宛城!”
我把嘴一撇,不以爲然。
劉稷這人有點五大三粗,不會好好動腦,只會逞匹夫之勇。
“陰姬。”劉秀放柔了聲音,“我不能離開宛城。”
我微微蹙起了眉。
“我把馬車留給你……”隔着竹簾,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聽出話語中沉甸甸的分量,“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把鄧嬋安然送回新野。”
我的心倏地一沉,這實在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了,於是一咬牙,堅定的說道:“不用擔心,你大可放手去做你應做之事,我會負責把表姐送回家!”
劉秀沉默片刻,輕輕的將趕鞭擱在架子上,縱身躍下車轅:“路上小心!”
“嗯。”我沒立即掀開簾子出去,輕輕的應了聲。
他站在車下身形屹然不動,劉稷催促了幾次,他卻置若罔聞。我心裡一緊,衝口喊道:“你也要小心……”
他衝着車內點了點頭,這才轉身跟着劉稷去了。
生死
出城時並沒費太大的事,守門的小卒見車內就一半死不活躺着不動的孕婦,二話沒說就揮手放行了。
我從未趕過馬車,也從不知道這看似輕鬆的活其實一點都不輕鬆。在城內街道筆直順坦,我還容易掌控些,可到了荒郊野外,那馬就開始不聽使喚了。我不抽鞭子,它自顧自的溜達到路邊啃青草;鞭子抽得輕了,它左右前後亂踱步;抽得重了,它突然尥起蹶子便狂奔發癲,橫衝直撞,大有不把馬車掀翻誓不罷休之勢。
九月的天氣,原該涼爽怡人,可我卻被一匹馬整得大汗淋漓。
道路顛簸,我還好些,但鄧嬋是一足月的待產婦,挺着個大肚子在車子受難的滋味卻想來不會好受。出宛城時她還是躺在車裡紋絲不動,像是傻了,可沒等我把車趕出五里,她就開始哼哼了。
先還很小聲,漸漸的呻吟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讓人揪心,我就算想狠心忽略都不成。
“疼啊……”終於,她開始大聲嚷叫起來,“疼死我了!我要死了――疼、疼死了――”
我持鞭的手一抖,愈發不知道怎麼趕車了。
鄧嬋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眼見得日頭一點點的從地平線上往下墜落,我的心不禁也跟着顫抖起來:“表姐!你撐着點,算我求你……無論如何請你撐着點!你可別在路上生啊!”
我的哀求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連一點微薄的安撫性也不具備,鄧嬋反而叫得更大聲了,不斷在車子裡打滾似的亂撞東西,我能清晰的聽到陶罐碎裂的脆響,能清晰的聽到她越來越粗重的喘氣聲。
“麗華……我不成了……”她憋氣,伸手過來拽簾子,“幫幫我!麗華……”
我焦急的扭頭,只聽“嘩啦”一聲,偌大一片竹簾子竟被鄧嬋拽塌,她的手指緊緊的握成拳,竹片的碎屑甚至還插在她的掌心,殷紅的鮮血順着指縫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鄧嬋?!”我慌了神,顧不得再控馬指揮方向,反身爬進車廂。
鄧嬋面色煞白,眼神渙散的望着我,開裂起泡的嘴脣緩慢的一開一合:“我……不生,麗華,幫我……不生……”
她蜷縮的躺在車廂裡,空間逼仄,她的腿無法伸直,彎曲的膝蓋在劇烈的顫抖。我無措的望着她:“我要怎麼幫你?鄧嬋,我要怎麼幫你?”
要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六神無主,慌手慌腳的託着她的頭用力試着想將她扶起來。
“啊――”她淒厲的慘叫一聲,許是牙齒咬到了舌頭,雪白的牙齒上沾染殷紅的血絲,森冷的咧着,說不盡的恐怖。
她憋住一口氣,似乎這口氣永遠也緩不過來了,膝蓋的抖動帶動整個身子劇顫,抖着抖着,最後竟像是肌肉痙攣般抽搐起來。
“鄧嬋――”
“嗯……”她呻吟,時而慘叫,時而低喘。迷殤的眼神,瀕死的掙扎着,這一幕在我眼前不停的晃動。
我顫巍巍的將她放平,低下頭,目光往下移動,只見自己膝蓋所跪之處,正在逐漸漫開一汪血海。
血般絕豔的紅色蜿蜒至車廂的各個角落,我打了激靈,雙手扯住鄧嬋深衣長裾的裾角,用力一撕。可我之前已駭得手腳發軟,這一扯竟然沒能把裙裾扯裂。
我隨即低頭,用牙咬住布料的一角,用手借力一扯,只聽“茲啦”一聲,裾尾終於被我扯裂。
深衣內是一條沒有縫襠的白色長袴,我已經看不出它原有的顏色,鮮紅的血液將它染成了暗黑色。
我從不知道原來生孩子是這麼恐怖的一件事,原來一個女人體內居然可以流那麼多的血……
“表、表姐……鄧嬋……”我哽咽的帶起哭聲。天殺的,這個時候我腦子一團糨糊,渾渾噩噩的像是經歷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痛……”鄧嬋的眼睛閉着,呻吟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我不要生孩子……”
“鄧嬋……你撐着點,求求你!你現在不能放棄啊……”
“我根本……嗯――哼。”她抽搐得愈來愈厲害,一陣陣的肌肉痙攣,樣子十分駭人,“不……愛那個男人,我……爲什麼要……替……他生……”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聲嘶力竭的瘋狂吶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車廂內的光線越來越暗,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整個天地間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再也看不到鄧嬋的樣子,只能聽見她斷斷續續的痛苦輾轉、呻吟:“表……哥……表哥……表哥……”
我泣不成聲:“鄧嬋,你醒醒,求你把孩子生下來……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
“唉……”她突然幽幽的嘆了口氣,語音低迷悽婉,透着無限絕望,低不可聞,“你、你……爲何從不看我……一眼……”
我哭了許久,她卻再無動靜,甚至連半絲嘆息也吝於再施捨給我。我麻木的跪在溫熱的血水裡,渾身冰冷。
“鄧嬋……”顫抖着雙手,我摸上她的身體,她就這麼躺在我面前,面龐冰冷,氣息全無。
寂靜的夜色,濃得像團永遠也化不開的墨。
我身子一震,只覺得胸口撕心裂肺般的劇痛,呆呆的跪在她面前,捧着她的頭痛哭失聲。
天亮了,當曙光透射進充滿血腥味的狹小車廂時,我瞪着乾澀空洞的雙眼,愣愣的望着渾身冰冷僵硬的鄧嬋。她的面色在光線下泛着青紫色,眼瞼緊緊的閉着,我輕輕用手撫上她的臉頰。
這是張年輕漂亮的臉孔,這是個生機勃發的年輕生命,她才二十歲……才只有二十歲!
我木然的脫下外衣長襦,替她披上,動作輕柔的替她把散亂潮溼的頭髮重新梳好,回想那時她送我華勝時曾有過的盈盈笑語,如今卻都已經不在了。
整理妥貼後,我拉起她僵硬的胳膊,將她背到了背上。
天空有些陰沉,太陽隱在雲層裡,似乎也不忍窺視這一幕人間慘劇。
我悽然一笑,步履艱難的揹着她往荒地裡走,半人多高的荊棘劃破了我的褲子,在我腰上、腿上割出一道道的血痕。鄧嬋的身子很沉,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儘量把她擡高,不讓草棘割傷她。
走了大約一百多米,撿了處雜草柔軟些的空地,我把她放了下來。取出一直隨身攜帶的短劍,我開始破土掘地。
反覆的重複着同一個動作,我機械的幹了一天,直到太陽再次西沉,眼前終於出現了一個兩米、一米寬的淺坑。
胳膊已經痠麻得擡不起來了,滿身滿臉的泥,我很想再把坑挖深一些,好讓鄧嬋安眠得更舒服一些,然而心有餘而力不足。
漢代的人信奉事死如事生,人死後對於墓葬尤爲重視,可我實在已不能再替她多做些什麼,如果這樣子帶她回新野,鄧家的人必然悲痛欲絕。
鄧嬋她……那麼擔心她的哥哥,我不忍讓她失望難過。
鄧晨在新野有大事要幹,那麼多人在等着他指揮行動,唯他馬首是瞻,稍有閃失,只怕死去的便不是一兩個人,很可能鄧家會淪落得和李家一樣。
“你且先在這裡委屈下……”我閉上眼,雙手攏起,把土推進坑裡。泥土漸漸覆蓋住鄧嬋毫無生氣的臉孔,我鼻子一酸,淚珠兒再也不受控制的簌簌墜落。“你等着,等熬過了這陣,我一定來帶你回去……一定……”
撿了塊長方形的石條,我把它豎在壘起的土堆前,想寫碑銘,卻發現身上根本無筆無墨。低頭一看褲管上的斑斑血跡,心中一動,於是捲起褲腿。被荊棘割傷的傷口仍在淌着血水,我直接用食指蘸了,一筆一劃的在石條寫下“鄧嬋之墓”四個字。
等幹完這一切,我看着這座曠野裡孤零零凸起的小土墳,心頭又酸又澀,早已虛脫的體力再也無法支撐下去,兩眼一黑,撲通仰天摔倒。
夜幕終於再次降臨,草叢中亮起了點點綠光,成羣的螢火蟲在鄧嬋的墳塋上空飛舞,綠瑩瑩的光芒點綴着孤寂淒涼的四野。
我擡頭望着星芒隱現的蒼穹,不禁感到一陣茫然的心顫。
二十八宿……
難道命運把我送來這裡,就是爲了見證這些殘酷的死亡嗎?爲什麼非得是我,爲什麼不是別人?爲什麼偏偏是我?
眼眶中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一滴滴的自眼角滑落。
我舉起手,用手背抹去眼淚,眼中的水氣不絕。我閉上眼,用手緊緊蒙上自己的眼睛,強壓下心中的悲痛。
昏沉間聽得寧靜的夜空裡幽遠的傳來一聲馬嘶,我迷迷糊糊的撐開眼瞼,頭枕在草地上,身側是冰冷的石碑,我心裡一陣抽搐,痛苦的閉上了眼。
馬嘶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嘶鳴聲高亢清晰,我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翻身從地上爬起,卻見原本停在路邊的馬車,這會兒得得得的正往南駛去,有人影鬼祟的爬在車上,揚鞭呼喝。
沒想到這種時候,居然還有盜匪覬覦那輛破舊的馬車,我又氣又惱,腦子裡一陣眩暈。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我的體力嚴重透支,可饒是如此,壓抑在心底的滿腔悲情終是撩起熊熊怒火,我抓起一旁的短劍,踉踉蹌蹌的追了上去。
馬車跑得並不快,估計偷車賊和我一樣,也是個不懂駕車的外行,響鞭噼噼啪啪的迴盪在寂靜的夜裡。我憋着氣追上馬車,強忍着眼冒金星的虛浮,就在奔到與車平行的當口,猛地躍上車駕,向那駕車之人撲了過去。
巨大的衝力之下,他“哎喲”一聲被我撞得跌下車去,摔下時我單手託着他的下頜,伏趴在他身前,巧妙的讓他給我當了墊背。他後背才挨地,我的手稍許使勁,壓着他的後腦勺撞在地上,他連聲都沒哼,便昏死過去。
我閉了閉眼,順了口氣,從他身上爬了起來,啐道:“讓你再偷我的馬!讓你……”
腦後驟然起風,我警覺的縮肩,迴旋一腳,身後有人悶哼一聲,捂着肚子倒跌一步。可惜我腳軟無力,使不出多大的勁,不然此刻他必定也得趴到地上去。
回眸冷冷凝視,我卻笑不出來,從馬車上又接連跳下兩人來,將成我成品字型的圍住。
沒想到,偷車的竟然不是一個人,連同倒地昏迷的傢伙在內,居然有四個人。
“是個女子?”
“呵……”其中一人猥瑣的淫笑,“長得還不賴呢。”
我身上的外衣脫給了鄧嬋,眼下只穿了套中衣中袴,落在他們這些猥褻的小人眼中,最是香豔刺激。
我冷冷一笑,抽出短劍,牢牢的握在手中:“你們誰先來?”
三個人先是一愣,而後發出轟然大笑,我趁着他們笑得起勁,率先發難。猱身撲向其中離得最近的一人,一劍刺向他的心窩。
他駭然倒退,劍尖才劃破他的肌膚,身後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另一人過來搶奪我手中的短劍。
我厲喝一聲,右臂一震,掙脫搶劍之人的手,藉着抱腰的那股力,雙腿騰空踢起,一腳把面前那廝踹出三米遠。
腰上的胳膊收緊,我一劍斫下,在那胳膊上劃出老深的一道口子,用力之猛,險些把那人的右手齊腕削斷。
身後發出一聲慘叫,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將其餘二人震住,兩人面面相覷,突然一人發出一聲低吼:“別管這瘋女人,搶了馬趕緊走!”
他倆也不顧地上昏死的同伴,竟是爭先恐後的奔向馬車,那胳膊受傷的人淒厲的慘叫:“等等我……”踉踉蹌蹌的追過去。
我衝了上去,短劍晃動,那人捂着傷臂,懼怕的躲開。轉眼間,另外二人已把馬從車上解了下來,共乘一騎瘋狂逃竄。
我氣得渾身發顫,眼見自己跑得不可能有馬快,絕望中不禁透出一股恨意,牙關緊咬,恨不能當場把剩下的兩名惡賊殺了泄恨。
正當我轉身時,卻聽馬咴嘶鳴,哎喲聲起,逃跑的兩個人不知怎的,竟從馬上跌了下來。
兩個人狼狽的再次爬上馬,我拼着最後一股力氣狂追而至,心中惱恨至極。
騎在馬後的一人急道:“快!快!勒馬踢她!踩死她!”
腦子裡“轟”地聲響,緊守的那絲理智終於消失,我發狂的衝了上去,一劍刺出。這一劍沒有削中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卻是狠狠的扎進了馬頸。
劍身完全沒入,馬兒長長的悲鳴一聲,我抽出短劍,頓時馬血狂飆,一股股的熱血噴得我滿頭滿臉,我站在原地顫慄的尖叫:“想要馬?我給你們!給你們――”
馬兒前蹄一軟,轟然倒地,一時馬血淌了一地,那馬一時半會兒卻不嚥氣,側躺在血窪裡四肢抽搐。
“拿去啊!拿去!”我晃動着血淋淋的短劍,瘋狂的獰笑,“給你們――你們拿去啊!”
兩人狼狽的從地上滾爬而起,面面相覷後竟是撒腿而逃,那個受傷的傢伙見勢不妙也同樣溜之大吉。
我仰天大笑,笑聲淒厲,胸口似有塊千斤重的大石壓着,抑鬱難舒。笑到最後,已是雨淚婆娑,縱橫滿面。
那匹馬抽搐了幾下,終是不動了,血卻是越流越多,緩慢的滲透進土壤裡。
我一跤跌坐在死馬身旁。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噹啷噹啷的啞鈴聲響,隨着蹄聲逐漸靠近,一頭小灰驢在我跟前停了下來,長長的耳朵微微聳動,驢頸上掛着一隻青銅啞鈴,驢頭不時的搖晃帶出陣陣諳啞的鈴聲。
順着毛驢的腦袋一點點的往上看,竟是意外的觸到一雙深邃的眼眸,瞳孔烏黑,我第一印象就覺得那雙眼黑得很假,竟是一點光澤都沒有的深沉。
在那樣的烏瞳裡我完全看不到半點的流光倒影!
心裡一驚,沒等看仔細,那雙烏瞳的主人已從驢背上跳了下來,緊接着一件粗麻斗篷兜頭罩了下來,遮住我衣不蔽體、血污浸染的身體。
忙從斗篷裡掙出頭來,就聽一個磁沉悅耳的聲音問道:“喝水麼?”
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他屈膝半蹲,將一隻陶罐遞了過來。瞪着那陶罐內瀅瀅晃動的清水,我咕咚嚥了口乾沫,狼狽的劈手奪過。
仰頭猛灌一氣,卻聽那聲音不緊不慢的說道:“你乾的不壞啊!”
“咳!”我一口水嗆進氣管,難受得咳個不停。
這話什麼意思?
遲疑的放下水罐,我警惕的拿眼瞄他。那是個三十出頭的青年男子,膚色白淨,長相極爲斯文,容長臉,下巴削尖,人顯得十分清瘦,也透着一份幹練。
他有一雙與陰識極爲相似的眼睛,眼線狹長,然而陰識的眼稍眉角透着一股子別樣的嫵媚,在這人身上卻完全找不到,但是不得不承認,他長得要比陰識還好看。
那雙毫無光彩的眼眸始終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卻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在看我,他的眼裡瞧不出任何的情緒。
他突然朝着那匹死馬呶了呶嘴:“把馬分了吧,如果嫌生肉帶在路上會壞,就製成熟肉。”見我沒反應,他伸手過來取我手中的短劍。
我右臂往後一縮,閃避開去,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放心,我不會趁火打劫,只是拿水跟你換點肉而已。很公平的交易,不是麼?”
我左手抱着陶罐,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你看多久了?”
他拍了拍手,不動聲色。
“剛纔盜賊搶馬的時候,你就在附近吧?”我冷冷的說,“如果現在馬車被搶了呢?如果我無法自保,被那些人渣凌辱糟蹋,甚至滅口,你在邊上津津有味的瞧完熱鬧,最後可還會出來跟他們做交易?”
他面不改色,無動於衷。我的咄咄逼人,犀利言辭,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痛癢,彷彿我不是在質問他,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手指握緊劍柄,指骨握得生疼。過得許久,我終是鬆開,輕輕的吁了口氣:“在馬肉烤熟之前,先給我點乾糧。”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潔白淨的牙齒。在那個瞬間,我恍惚生出一種錯覺,這個人,長得一表人才,一派正氣,可笑起時卻同時給人純真與邪魅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給你。”他似乎早料到我會這麼要求,從驢背上解下一個布袋子,扔了給我。
他扔布袋的同時,我揚手把短劍拋了過去,然後接住布袋。他動作瀟灑的接了劍,快步走到馬屍,毫不猶豫的揮手割了下去。
聽着骨肉分離的咯吱聲,我不禁汗毛凜立,空蕩蕩的胃裡一陣噁心,忙捧着水罐以及乾糧躲遠些。
回到丟棄在路旁的那節車廂旁,我低頭默默的啃着燒餅,腦子裡想的卻是該何處何從,是繼續南下去新野,還是調頭回宛城找劉秀他們。
冥想間把一塊乾巴巴的燒餅吞下肚,胃裡稍許有了飽意,我嘆了口氣。眼瞅着那個男人已利落的將馬分割取肉,又在路旁撿了些乾柴枯枝點了火,準備烤肉。
看看天色,離天亮也沒多會工夫了,以這樣的速度,估計天亮前一個人幹不完這活。要是等天亮碰上過路人,豈不麻煩?
權衡利弊,最終決定還是過去搭把手,於是轉身將陶罐擱在車駕上,卻意外發現那個被我敲昏的男人還躺在草叢裡沒有動彈。
冷哼一聲,我握緊拳頭走了過去,正準備把他弄醒,卻沒想湊近一看,那人滿頭是血的側歪着臉,竟像是死了一般。
我頓時被嚇了一跳,只覺得渾身冰冷。剛纔殺馬是一回事,殺人卻又是另一回事!我能安撫自己殺馬後的罪惡感,卻不代表能跨過心底那道道德準線,默許自己殺人。
小心翼翼的彎下腰,我顫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鼻息全無――我渾身一震,僵呆了。
“以前可曾殺過人?”冷不防的身後響起這句冷冰冰的問話。
我嚇得尖叫一聲,彈跳轉身,張惶的看向他。
“不、不……我沒殺他,我只是……我沒下那麼重的手,我……”
他靜靜的看着我,漠然的說道:“殺過人的女人,可就不是女人了哦!”
我呼吸一窒,脣瓣顫抖着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忽然脣角往上一彎,露出一個笑臉來,我心跳如擂,惶惶不安,只覺得他的笑容裡透着一種叫人心煩的邪氣,絕非善類,不由惱道:“我沒殺他!”
拂袖逃開,心裡卻是亂成一團,一時間天大地大,卻覺得再無可有我容身之處。那種罪惡感無論我怎麼壓抑,總會從縫隙中鑽出來,攪亂我的心思。
“我殺過人!”他從身後跟了上來,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是喜是悲。
我轉身看向他,他勾着嘴角冷笑,烏黑的瞳孔乍然綻放一道厲芒,邪魅的氣息像是一種有生命的物體一般附着在他身上。我倒吸一口冷氣,這個男人,莫名的就會令人產生出懼意來。
“我的弟弟被人害死了,我替他報仇,殺了那個人!”他說得十分輕描淡寫,似乎不是在說自己的事。
他越是說的簡單淡然,我心裡越是發毛,懼意陡增,情不自禁的退後幾步,離他遠些。
他似有所覺,卻沒點破我,逕直走到火堆旁,將火上的肉翻了個面。油脂從肉上直滴下來,落在乾柴上,發出茲茲之聲,青煙直冒。
“我不想被抓,所以逃了,可是官府的人扣了我的父親,爲了讓他們死心,我找人擡了具棺樞回老家,詐死逃匿……”他彷彿心情十分愉快,一邊輕鬆的說着話,一邊不停的忙碌着手裡的活。“我現在可已經算是個死人了呢。”
我不寒而慄。
潛意識裡我就是覺得他可怕,比那些盜馬賊,甚至四年前綁架我的馬武等人更可怕百倍!
“其實殺人,並不可怕……生逢亂世,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場遊戲。今兒你是運氣好些,不然指不定就躺在這裡了。所以,要麼他死、你活,要麼你死、他活!你選哪個?”
氣氛異常靜匿下來,火苗陰冷的搖擺着幽藍色的光芒瘋狂的舔舐着柴枝,直至將它化爲灰燼。
我猶豫片刻,終是小聲的說道:“沒有人會想死!”
想到慘死的鄧嬋,心裡又是一陣痛楚。
他頗爲讚許的點頭:“看來是個聰明的女人哪!”
我嗤然冷笑:“殺過人的女人不是不能算是女人了麼?”
烏沉沉的眼眸再次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彩,但隨即隱去,他笑了下:“是與不是,現在還說不準。”
我走近了些,從地上撿起串好的馬肉,放在火上燒烤。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我。
我愣了下,半晌答道:“陰姬!”
“劉玄,字聖公!”他咬了口烤熟的馬肉,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沒在意他的名字,反正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之人,未必會說真名。他自己不也說自己殺過人,已經算是“死”了麼,這個也許不過是他死後才用的假名。
“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再往南一些就是小長安,你要去哪?”
我想了想,小長安離新野還有一大段的路要走,如今馬車毀了,馬也死了,就靠我這兩條腿步行,估計得走個三四天。
“我去宛城。”我輕輕嘆了口氣。
臨走時劉秀曾說相信我能把鄧嬋安全送回新野,可如今卻……
“宛城?宛城現在可不太平!你去那做什麼?”
“不太平?”我心裡一慌,“我有親戚住城裡……”
“最好先別去那裡。這些肉我們一人一半,你沒意見吧?”
“嗯。”我隨意的點了點頭,心裡放不下的仍是那三個字――不太平。
“好,那等天亮我倆便分道而行吧!”他把短劍在馬皮上噌了兩下,擦去血跡還了給我,“你一個女子,雖然有些武藝傍身,但孤身上路,畢竟膽子也忒大了些。如果……你實在沒處去,不妨來平林找我。”
“平林?”我心中一動,“難道你是想……”
平林――如果沒記錯,兩個月前平林人陳牧、廖湛二人舉兵響應綠林新市兵攻打隨縣,拉了當地千餘人反了。
難道他竟是要去投奔平林軍?
“沒錯,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我劉聖公還怕個什麼呢,這條命已是賺來的了,不吃虧。”
我茫然的看着他將烤熟的肉分成兩堆,包好。
他倒也不欺我是一介婦孺,分得也算公允,說一半就是一半。
“拿去!”他把包袱丟給我,烤熟的肉餘熱未消,捧在懷裡油茲茲,燙得胸口發熱。
亂世啊!亂世……
這難道就是我所期盼的亂世麼?
這當真是我之前殷殷期盼的生活嗎?
這樣的生活,當真精彩麼?
我茫然無語。
如有可能,我真希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還和過去一樣,鄧嬋沒有死,她快快樂樂的在宛城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一家人合樂融融……
我錯了!
亂世一點都不好玩!因爲亂世需要玩的是命!必要時都是以命相搏!殘酷得令人髮指!
亂世起,百姓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