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奉旨西來道路差,秋風淅淅落霜花。
靈猿勤肯師休語,白馬奮蹄鞭莫加。
木姐金哥原自合,土妹水弟本無差。
咬開鐵彈真消息,般若火蓮到彼家。
這回書蓋言取經之道,不離了一身務本之道也。卻說他師徒五衆,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掛礙,徑投大路西來。歷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閒花,真個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
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
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
菏破青紈扇,橙香金彈叢。
可憐數排雁,點點遠排空。
正行處,不覺天晩。八戒道:“如今天色又晚,卻往哪裡安歇?”行者道:“賢弟說話差了,出家人餐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哪裡安歇,何也?”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輕省,哪裡管別人累墜?身挑着重擔,爬山過嶺,老大難捱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纔是個道理。”行者道:“呆子,你這般言語,似有抱怨之心,還像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這擔行李多重?”行者道:“過流沙河時,我又挑過,難道不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俺挑擔是過日子,你挑擔如過年逢節,哪裡認真輕重!你看看數兒麼:
這頭行李裹,那頭篾箱橫。常要防陰雨,氈包三四層。又怕擔不穩,
長短八條繩。扁擔還愁滑,兩頭釘上釘。銅鑲鐵打九環杖,篾絲藤纏大
斗篷。
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爲老豬逐日家擔着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和沙僧做長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誰說話哩?”八戒道:“哥哥與你說哩。”行者道:“錯和我說了。老孫只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行李馬匹。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說打,打就是以力欺人。二哥力氣大,只馱着師父一個,不如叫龍哥捎帶幾件。”大聖道:“那可不行。飛龍變行馬本就委屈了他,其實他走着還沒你自在呢!”八戒道:“哥啊,我聞得古人云,龍能噴雲噯霧,播土揚沙,有巴山㨝嶺的手段,有翻江攪海的神通。前天過流沙河時,我看二哥只會做詩而已。”大聖道:“他在鷹愁澗曾與我大戰幾十回合哩。”八戒道:“我不信。馱師父就走這麼慢。”行者道:“你說他慢,我叫他快走個兒你看。”好大聖,把金箍棒攥一攥,萬道彩雲生。那馬知大聖叫他快走,忙起四蹄,疾如閃電,颼的跑將去了。那師父手軟勒不住,盡他狂性,奔上山崖才大達辿步走。三藏喘息始定,擡頭遠見一簇鬆蔭,內有一片房舍,着實軒昂,但見:
門垂翠柏,宅近青山。幾株鬆冉冉,數莖竹斑斑。籬邊野花凝霜豔,
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牆壁,磚砌圍圓。高堂多壯麗,大廈甚清安。牛
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閒。
那師父正按轡徐觀,又見悟空兄弟方到。悟淨道:“師父不曾跌下馬來麼?”長老罵道:“悟空這潑猴,他把馬兒驚了,早是我還騎得住哩!”行者賠笑道:“師父莫罵我,都是豬八戒說馬行遲,故此着二弟快些。”那呆子因趕馬,走急了些兒,喘氣噓噓,口裡唧唧噥噥的鬧道:“罷了!罷了!見自肚餓腰鬆,擔子沉重,挑不上來,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趕馬!”長老道:“徒弟呀,你且看那壁廂,有一座莊院,我們卻好借宿去也。”大聖道:“好!好!我們借宿去。”三藏連忙下馬,走不多遠,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樑。八戒歇了擔子道:“這個人家是過當的富實人家。”說着就要進去,三藏道:“悟能,莫嚇着他們了,還是我來罷。”說着走向門前,便敲了幾下門。等一時,不見有人開門,便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動靜。沙僧拴了馬,坐在臺基上,八戒就斜倚在牆根之下。大聖等不得,便道:“師父退一退,還是我來罷。”長老便退後幾步,坐在石鼓上。那大聖上前推了推門,那門便開了半邊,原來這門是虛掩着的。大聖用手推開了另一扇,擡步走了進去。入門裡看處,原來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着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着:
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
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幾,几上放一個古銅獸爐。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着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處,忽聽得後門內有腳步之聲,走出一個半老不老的一個婦人來,嬌聲問道:“是什麼人,擅入我寡婦之門?”大聖應聲道:“小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奉旨要往西方取經。連馬一行五衆,路過寶方,天色已晚,想在貴府告借一宵。”那婦人笑語相迎道:“小長老,那幾位在哪裡?請來。”行者高聲叫道:“師父,請進來耶!”三藏才與八戒、沙僧牽馬挑擔而入,只見那婦人出廳迎接。八戒餳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織金官綠紵絲襖,上罩着淺紅比甲;系一條結綵鵝黃錦繡裙,
下映着高底花鞋。時樣髮髻皁紗漫,相襯着二色盤龍發;宮樣牙梳朱翠
晃,斜簪兩股赤金釵。雲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脂粉不施猶
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
那婦人見了他三衆,更加欣喜,以禮邀入廳房,一一相見禮畢,請各敘坐看茶。那屏風後,忽有一個丫髻垂絲的女童,託着黃金盤、白玉盞,香茶噴暖氣,異果散幽香。那人綽彩袖,春筍纖長;擎玉盞,傳茶上奉。對他們一一拜了。茶畢,又吩咐辦齋。三藏啓手道:“賢居士,高姓?貴地是什麼地方?”婦人道:“此間已是西牛賀州之地,荒莊稱名四嶺崗。小婦人孃家姓賈,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與丈夫守承祖業,有家資萬貫,良田千頃。夫妻們命裡無子,止生了三個女孩兒。前年大不幸,又喪了丈夫,小婦居霜,今歲服滿。空遺下田產家業,再無個眷族親人,只是我娘女們承領。欲嫁他人,又難捨家業。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衆。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三藏聞言,推聾裝啞,瞑目寧心,寂然不答。那婦人道:“舍下有水田二百餘頃,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四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隻,況騾馬成羣,豬羊無數。東南西北,莊堡草場,共有六七十處。家下有一二年用不着的米穀,八九年穿不着的綾羅,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銀。你師徒們若肯回心轉意,招贅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榮華,卻不強如往西勞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癡如蠢,默默無言。那婦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生。故夫比我年大三歲,我今年四十五歲。大女兒名真真,今年二十歲;次女名愛愛,今年十八歲;三女名憐憐,今年十六歲,俱不曾許配人家。雖是小婦人醜陋,卻幸小女俱有幾分顏色,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因是先夫無子,即把他們當兒子看養,小時也曾教他讀些儒書,也都曉得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山莊,也不是十分粗俗之類,料想也配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抱,長髮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穿綾着錦,強勝如那瓦鉢緇衣,雪鞋雲笠!”
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那八戒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師父一把,道:“師父!女菩薩吿訴你話,你怎麼佯佯不踩?好道也做個理會是。”那師父猛擡頭,咄的一聲,喝退了八戒道:“我是個出家人,豈以富貴動心,美色留意,成得個是什麼道理!”那婦人笑道:“可憐!可憐!出家人有何好處?”三藏道:“賢居士,你在家人,卻有何好處?”那婦人道:“長老請坐,等我把在家好處說與你聽:
春裁方勝着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
秋有新艹芻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
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珍饈件件多。
襯錦鋪綾花燭夜,強如行腳禮彌陀。”
三藏道:“賢居士,你在家人享榮華,受富貴,有可穿,有可吃,兒女團圓,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處,道是: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
外物不生閒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
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
勝似在家貪酒食,老來墜落臭皮囊。”
那婦人聞言大怒道:“這潑和尚無禮!我若不看你東土遠來,就該叱出。我倒是個真心實意,要把家緣招贅汝等,你倒反將言語傷我。你就是受了戒,發了願,永不還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個。你怎麼這般執法?”三藏見他發怒,只得者者謙謙叫道:“悟空,你在這裡罷。”行者道:“我從小兒不曉得管家立業那事,教八戒在這裡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麼。我高老莊怎處?大家從長計較。”悟空道:“就叫老四在這,離流沙河還近。”沙僧道:“你看師兄說的話,我已經剃了度,跟隨師父還不到兩個月,寸功未進,怎敢圖此富貴!寧死也要跟隨師父西去。”那婦人見他們推辭不肯,急抽身轉進屏風,撲的把腰門關上。師徒們撇在外面,茶飯全無,再沒人出來。
八戒心中焦躁,埋怨唐僧道:“師父忒不會幹事,把話通說殺了。你好道還活着些腳兒,只含糊答應,哄他些齋飯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與不肯,在乎你我了。似這般關門不出,我們這清灰冷竈,一夜怎過?”悟淨道:“三哥,一窩也是牽掛,兩窩也是牽掛,索性在這再做個女婿罷!”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若你三嫂知道,還不罵死我。從長計較。”行者道:“計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師父與那婦人做個親家,你就做個倒踏門的女婿。他家這等有財有寶,一定倒陪妝奩,整治個會親的筵席,我們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間還俗,卻不兩全齊美?不上一年,生下一窩豬仔,師父又添了孫子,我們弟兄又添了侄子。你落得這邊管管,那邊看看,兩處大宅,不都姓了豬。我們取了經,便來這裡住一段,其不快哉。”八戒道:“話便也是這等說,卻只是我脫俗又還俗,有妻再娶妻了。”沙僧笑道:“三哥,高老莊我那三嫂比這婦人若何?”八戒道:“四弟真會說話,那高小姐二十多歲,這婦人四十多歲,怎比?只不知他的三個女兒若何?”大聖笑道:“老三才回家沒幾天,這就急着要見人家的女兒,師父不如進去說與那女施主,今夜就把呆子與他女兒成親罷。”那呆子道:“胡說!胡說!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豬出醜,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餓鬼’, 哪個不要如此?都這般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三藏罵道:“你這夯貨越說越不像話了。”八戒道:“至如今茶水不得見面,燈光也無人管,雖熬了這一夜,但那匹馬明日又要馱人,又要走路,再若餓上這一夜,哪能受得了。你們坐着,等老豬去放放馬來。”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繮繩,拉出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師父坐這裡,等老孫跟他去,看他往哪裡放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笑他了。”行者道:“我曉得。”這大聖走出廳房,搖身一變,變作個紅蜻蜓,飛出前門,趕上八戒。
那呆子拉着馬,有草處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趕着馬,轉到後門首去。只見那婦人,帶了三個女子,在後門外閒立着,看菊花兒耍子。他娘女們看見八戒來時,三個女兒閃將進去,那婦人佇立門首道:“小長老哪裡去?”這呆子丟了繮繩,上前唱個喏,道聲:“娘!我來放馬的。”那婦人道:“你師父特弄精細,在我家招了女婿,卻不強似做掛搭僧,往西蹌路?”八戒笑道:“他們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違君命,不肯幹這件事。剛纔都在前廳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長耳大。”那婦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無個家長,招一個倒也罷了,但恐小女兒有些嫌醜。”八戒道:“娘,你上覆令愛,不要這等揀漢。想我那師父人才雖俊,卻做不得女婿,我醜自醜,有幾句口號兒。”婦人道:“你怎的說麼?”八戒道:“我
雖然人物醜,勤緊有些功。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頓鈀,
布種及時生。沒雨能求雨,無風會喚風。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地
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家長裡短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那婦人道:“既然幹得家事,你再去與你師父商量商量看,不尷尬,便招你罷。”八戒道:“不用商量,師父願意。干與不幹,都在於我。”婦人道:“也罷!也罷!等我與小女說。”看他閃進去,撲的掩上後門。八戒也不放馬,將馬拉着便走。邊走邊對馬道:“老二,別怪兄弟,兄弟有大事要辦。”牽着馬,便往回走。怎知孫大聖已一一盡知,他轉翅飛來,現了本相,先見唐僧道:“師父,悟能牽馬來了。”長老道:“馬若不牽,恐怕撒歡走遠。”行者笑將起來,把那婦人與八戒說的話兒,簡捷說了一遍,三藏也似信非信的。少時間,見呆子拉將馬來,在廳外柱上拴下。長老道:“你馬放好了?”八戒道:“無甚好草,沒處放馬。”行者道:“沒處放馬,可有處牽馬麼?”呆子聞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頭扭頸,努嘴皺眉,半晌不言。
又聽得呀的一聲,腰門開了,有兩對紅燈,一副提壺,香雲靄靄,環珮叮叮,那婦人帶着三個女兒,走將出來,叫真真、愛愛、憐憐,拜見那取經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廳中,朝上禮拜。果然生得標緻,但見他:
一個個蛾眉橫翠,粉面生春。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花鈿顯現
多嬌態,繡帶飄搖迥絕塵。半含笑處纓桃綻,緩步行時蘭麝噴。滿頭珠
翠,顫巍巍無數寶釵簪;遍體幽香,嬌滴滴有花金縷細。說什麼楚娃美
貌,西子嬌容,真個是九天仙女從天降,月裡嫦娥出廣寒。
那三藏合掌低頭,孫大聖佯佯不睬,這沙僧轉揹回身。你看那豬八戒,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色膽包天,扭捏出悄話,低聲道:“有勞仙子下降。大娘,請姐姐們去耶。”那三個女子,轉入屏風,將一對紗燈留下。婦人道:“四位長老,可肯留心,着哪個配我小女麼?”悟淨道:“我們已商議了,着三哥招贅貴府門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還從長計較。”行者道:“還計較什麼?你已在後門首說的停停當當,‘娘’ 都叫了,又有什麼計較?師父做個男親家,這菩薩做個女親家,等老孫做個保親,沙僧做一個媒人。也不必看通書,今朝是個天恩上吉日,你來拜了師父,進去做個女婿罷。”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哪裡好乾這個勾當!”行者笑道:“八戒,不要裝相,快快的應成,帶攜我們吃些喜酒,也是好處。”他一隻手拽着八戒,一隻手扯住婦人,道:“親家母,帶你女婿進去。”那呆子腳兒趄趄的要往那裡走,那婦人即喚童子:“展抹桌椅,鋪排晚齋,管待幾位親家。我領姑夫房裡去也。”一壁廂又吩咐庖丁排筵設宴,明晨會親,那幾個童子又領命訖。他三衆吃了齋,都在客座裡安歇不題。
卻說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裡面,一層層不知有多少房舍,磕磕撞撞,盡都是門檻伴腳,呆子道:“娘,慢些兒去,我這裡邊路生,你帶我帶兒。”那婦人道:“這都是倉房、庫房、碾房各房,還不曾到那廚房邊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拐彎抹角,又去了半會,纔是內堂房屋。那婦人道;“女婿,你師兄說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進來了,卻只是倉卒間,不曾請個陰陽,拜堂撒帳,你可朝上拜八拜兒罷。”八戒道:“娘說得是,你請上坐,等我拜幾拜,就當拜堂,就當謝親,兩當一兒,卻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罷!也罷! 果然是個省事幹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麼。”咦!滿堂中銀燭輝煌,這呆子朝上禮拜,拜畢道:“娘,你把哪個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這些兒疑難:我要把大女兒配你,恐二女兒怪;要把二女兒嫁你,恐三女怪;欲將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終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爭,都與我罷,省得鬧鬧吵吵,亂了家法。”他丈母道:“豈有此理!你一人就佔我三個女兒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說的話,哪人沒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那婦人道:“不好!不好!我這裡有一方手帕,你頂在頭上遮了臉,撞個天婚,教我女兒從你跟前走過,你伸開手扯倒哪個就把哪個配了你罷。”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頂在頭上。有詩爲證。詩曰:
癡愚不識本原由,色劍傷身暗自休。
從來信有周公禮,今日新郎頂蓋頭。
那呆子頂裹停當,道:“娘,請姐姐們出來麼。”他丈母叫:“真真,愛愛,憐憐,都來撞天婚,配與你女婿。”只聽得環珮響亮,蘭麝馨香,似有仙子來往。那呆子真個伸手去撈人,兩邊亂撲,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動,只是莫想撈着一個。東撲抱着柱科,西撲摸着板壁,兩頭跑暈了,立戰不穩,只是打跌。前來蹬着門扇,後去湯着磚牆,磕磕撞撞,跌得嘴腫頭青,坐在地下,尋思道:“想我老豬也是一條漢子,竟撈不着一個女子,說起來叫人嗤笑。不給他玩了,就來真的罷。”想到這,立腳站起,便又追趕,又聽女子來往響動,他擡手把頭巾扯下,看準最近一個,攔腰抱住,就摁倒在地。嚇得倒地的女子只叫媽媽。那婦人忙進前拽扯八戒,卻扯不動,便怒道:“你這渾人,卻不懂規矩,還想不想當我的女婿?”那呆子明知失了禮,只好鬆手爬起來。那女子紅着臉也慌忙站起,來到媽媽跟前,只不言語。那婦人拍着女兒道:“三女兒乖,看我罵這渾人。”轉臉怒道:“你怎好摘下手帕?”八戒道:“你女兒這等乖巧,撈不着一個,只好扯下看個清楚。”丈母道:“我的兒,不是我女兒乖滑,是他們謙讓,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使他們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罷。”那婦人道:“好女婿呀!這等沒大沒小的,連丈母也都要了!我這三個女兒,心性最巧,他一人結了一個珍珠篏錦汗衫兒。你若穿得哪個的,就讓哪個招你罷。”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兒都拿來,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罷。”那婦人轉進房裡,止取一件來,遞與八戒。那呆子也不脫直裰,取過衫兒,就穿在身上,還未曾繫上帶子,撲的一跤,跌倒在地,原來是一條長繩緊緊繃住。那呆子疼痛難禁,要叫丈母孃給他解下繩子,擡頭一望,孃兒四個早離了房間,不知哪裡去了。呆子就要站起去找,站了兩站,卻沒站起。疼得正無奈之際,只覺得耳上有個蟲子在咬他,又有聲音進了他的耳朵,就知是悟空。呆子如得恩人一般,道:“哥呀!行行好,解了這繩索罷。”大聖真的現了原形,笑道:“摁那女子時,怎不叫哥哥?”八戒道:“別取笑兄弟了。我上了別人的圈套,你不都看到了?”大聖道:“我是看到了。”說着,便給八戒解了繩索。呆子道:“大哥,這是什麼繩,我怎掙不斷?”大聖道:“小聲點。我也不知這是什麼繩。”八戒道:“可不要給師父說我被捆了。”大聖道:“就是師父不放心你,怕你喝多了鬧事,叫我來看看你。誰知你們在捉迷藏。”八戒道:“還是師父好。放心罷師兄,我必隨你保師父西去。我這是逢場作戲玩玩,師兄是知道的。”大聖笑道:“你不必西去,你只在這快活即可。”八戒道:“猴哥不要再取笑我了。你還把這繩子挷在我身上,用活節。”大聖只好依他,又把繩子鬆鬆的纏在了他的身上。八戒道:“你去睡你的覺好了。”大聖笑道:“再吃了虧可不要怪我。”說着,變了蠓蟲兒飛出了屋,正往前走,細細的一點聲音吹進了他的耳裡。大聖便顯了原形,道:“你不好好在南海修行,卻來這裝什麼老閨女真真?”觀音笑道:“這本是一件無聊的事。佛祖非要我們四個試你們。”大聖道:“不是你來,我非要耍耍如來的女弟子。”觀音道:“原來你這猴子也有壞心眼。”大聖道:“有也是如來逼的,可惜沒使出來。我這頭上的金箍可有了辦法退掉?”觀音看了看前後,小聲道:“我早天見了靈吉姐姐,他說要送給你一份大禮。不要急。對!佛祖還在派人查找牛首菩薩和三怪獸的下落呢,你千萬不要亂講此事。你去罷,我也要走了。”大聖只得迴轉前廳,回了師父:八戒沒事。便各自休息不題。
卻說八戒看看大聖走遠,他便大喊起來:“媽媽呀!快救救我,若不救我,我就要被捆散架了。若我散了架,誰來給跟你支撐這個家?誰來跟你秋收夏種。”呆子嘰嘰歪歪,叫個不停。煩得那婦人便叫二女兒愛愛去鬆鬆綁。二女兒便來在關悟能的房間,彎下腰,就要給八戒鬆綁,卻被八戒猛然掙脫繩子,順手摁住了二姑娘。二姑娘掙不動,又不好叫,任由八戒用繩子捆綁。八戒一邊綁一邊道:“我就要和你一人成親。”那女子笑道:“成親可以,不過你要依奴家一件事。”八戒道:“只要成親,一百件也依。”二姑娘道:“繩的一頭已綁了我,繩的另一頭若綁了你,我們就算系在了一起。你可幹?”八戒道:“我幹!我幹!這叫夫妻扯紅線。”那呆子說着便把剩餘的繩子,往自已身上亂纏。這二姑娘嘴裡唸了幾句詞兒,那繩子像蛇一樣,霎間都纏到了八戒身上。八戒傻眼了,二姑娘擡步走了,這繩子比上次弄得更緊了,疼得哼哼嘰嘰只不停嘴。
卻說三藏、行者、沙僧一覺睡醒,不覺的東方發白。忽睜睛擡頭觀看,哪裡得那大廈高堂,也不是雕樑畫棟,一個個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長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罷了!罷了!我們遇着鬼了。”孫大聖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麼說?”長老道:“你看我們睡在哪裡耶?”行者道:“這松林下落得安靜,但不知呆子在那裡可快活哩?”沙僧道:“當了別人的女婿,能不快活。”正說話,只見那後邊古柏樹上飄飄蕩蕩的掛着一張簡帖兒。沙僧急去取來與師父看時,卻是八句頌子云:
雀島佛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
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
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
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那長老正唱唸此頌,只聽得林深處,高聲叫道:“師父啊,繃殺我了!救我一救。”三藏道:“悟空,那叫喚的可是悟能麼?”沙僧道:“正是。”行者笑道:“莫睬他,叫他作女婿好了。”三藏道:“那悟能雖是心性愚頑,卻只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救他隨我們去罷。料他以後再不敢了。”沙僧捲起鋪蓋,收拾了擔子,孫大聖解繮牽馬,引唐僧入林尋看。咦!這正是從正修持須謹慎,掃除愛慾自歸真。畢竟不知那呆子兇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