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數人的語聲幾乎同時喚出,好似是一個人說出的,這聲音在平原上低沉迴響着,說完之後,所有養父模樣的人都是定定的看着他,目光之中透露着關切。
張御則是對他們視而不見,目光越過他們的頭頂,看向遠端。
因爲這些人雖然是他養父的模樣,但他能察覺到,他們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是毫無波動的,只會按照事先定化好的靈性,死板的對外界東西進行迴應。
所以見到他之後,所說的話也好,所作的迴應也罷,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樣的。
他邁步向前,在這萬數養父模樣的人目光注視之下往平原深處走去,見他不作理會,萬數人又都是開口說話了,但說得話仍舊是一樣,他也是聽而不聞,一直來走到了最後方。
這裡有一座巨大的棚屋,幾如山一般巍然立於平原之上,背後則是灰藍色的天穹,它靜靜佇立在那裡,像是亙古未變。
支撐這座巨大建築的是如蜘蛛一般的折腿,而頂上是用某種生靈的甲殼覆蓋,牆壁則是猶如蟲類的薄翼,似乎不存在任何入口。。
張御在外面看了一會兒,就走到了近處,在距離那層薄膜還有幾步的時候,就在他面前,膜壁帶着細微的聲音撕開了一個口子。
他腳下沒有停,直接走入了進去。
外面的聲音雖然喧鬧,但是一走入進來,所有的聲息霎時被隔絕在外了,這裡十分平靜,偶爾會傳來叮叮噹噹的敲打聲。
他看向過去,四壁放出通透柔和的暖光,明亮而不刺眼,就在棚屋中間,有着一個足有十丈高的巨人雕像,正仰臥在地面之上。
巨人軀幹之上有一排排方便上下的竹木架子,在最上端,則有一個身影在上面專心致志的敲敲打打,並時不時還拿出一本樹皮書來翻看一下,再寫寫畫畫,似是在修整和記錄着什麼。
張御凝注到這個人的身上,後者仍然是養父的模樣,但與外面那些人不同,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神情專注而溫和,並且書生氣十足,此刻其人正一心一意忙着眼前的事,似乎對於外面的事情根本不曾察覺。
他站定在那裡,並沒有出聲打擾。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子又翻起了書冊,無意識的向下瞥了一眼,本待再把注意力回到書冊,可隨即又立刻轉過目光,朝下看了眼,他不自覺拿下眼鏡,用袖口擦了擦,重新戴起,訝然道:“小郎?是你麼?”
張御雙袖擡起,對着上方躬身一揖,道:“是我,見過義父。”
“真是你?”
鄒正望着他的目光滿是驚喜,帶着一絲激動和欣慰道:“我就知道,那些東西難不住你的。”不過他同時又似想到了,又有些不安道:“怎麼你就找到這裡了呢。”
張御道;“義父不希望我找不到這裡麼?”
鄒正溫聲言道:“我的想法,只是希望你能平安成長,安穩的渡過一生,但是世道不寧,所以給你找了些保護自己的法子,但我心裡是更希望你能繼承我的所學,萬一我不能繼續,你也能接手,這樣也就足夠了。可是你能找過來,說明你已經走得足夠遠了,有些東西現在想也避不開了。”說到最後,他也是微微嘆息。
張御擡頭看過去,道:“義父,我有許多疑問。”
鄒正嗯了一聲,他放下手中的東西,從上面沿着架子爬下來,只是到了半途,他忽然一頓,回頭道:“當初我一句沒有交代就走是我不對,小郎你不會怪我吧?”
張御道:“自然不會。義父想必有自己的考量,我是明白的。”
鄒正神情稍鬆,託了下眼鏡,手腳輕鬆的爬了下來。他來到了張御面前,用手比劃了一下,感慨道:“小郎你離開的才這麼高,現在比我都高了,對了,荀先生還好麼?”
張御道:“我也許久不見荀師了。”
鄒正道:“荀先生是有個有本事的人,想來他教了你很多東西。“
張御一思,點頭道:“的確有很多。”
鄒正露出欣慰之色。
張御這時道:“義父,外面那些人?”
鄒正不在乎道:“哦?那些人,那是我用來幫忙的,我能做的,他們也能做,我能省下心來專心做自己的事。”
頓了下,他又道:“你要是願意,和他們說話也行,有什麼事他們都能做,要是不願意,你不用理他們。”
這時他轉過目光,好奇看了看張御身邊空無一物的地方,道:“這個小童是誰?”
張御看了一眼,知他問的是白果,他倒是第一次見到有可以直接望見知見真靈的人,不過他是氣意到此,本就與之相接,層次足夠的人的確是能將之望見的,於是他解釋了下。
鄒正捏着眼鏡,看了一會兒白果,評價道:“很有意思的生靈,是天夏的技藝吧?”他感慨道:“我知道天夏有造物技藝,走出了一條與衆不同的路,我在這裡研究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這條路現在到什麼地步了。”
他又看了看外面,忽然有些警惕道:“你到這裡的時候,有和其他人一起麼?”
張御道:“並無旁人。只我一人到此。”
鄒正鬆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
張御道:“我看了義父留下來的書冊,義父是不是在躲避什麼人?”
鄒正嘆氣道:“我和有些人的想法不一樣罷了,你左右已經牽扯進來了,這件事回頭我慢慢與你說。”
張御點首道了聲好。
鄒正這時對着空處敲了敲,頓時發出有空鼓一般的聲響,外面有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走了進來,不過看着與平原上那些略微有些不同,他關照道:“小郎來了,小郎喜歡吃的菜你還記得吧?”
另一個鄒正不滿道:“你這是什麼話,我怎麼會把這個忘了?”
鄒正像驅趕一般揮手道:“那你就快點去吧,別在這裡浪費時間了。”另一個鄒正嘟囔抱怨一聲,就又走了出去。
鄒正又對張御道:“我不慣使喚別人,反正都是使喚自己,那就不要緊了。”
張御看向那巨人雕像,道:“義父,這是什麼?”
聽到問起此物,鄒正馬上來了談興,道:“你說這個,來路之上的那些你也看到了吧?這些是我打造的不同的生靈族叢。”
“你知道麼,每一個生靈都擁有無限的潛力,但是單獨一個生靈或是單獨一個族類,都是有所不足的,唯有把它們調和起來纔是完滿的,而不是單獨分開看。”
“你看密林之中草木,從高到低,從上到下,由疏到密,每一個位置都會有着合適的存在去填補空隙,每一種草木都能找到自己合理的位置。”
“無論濁潮如何變化,生靈卻總是一直延續了下來,但是這種延續是粗暴的,是分散的,是沒有定性的,沒有合理的引導和調布,或許很久才能臻至完美的共生,但也或許永遠沒有這等可能……”
張御忽然感覺又回到了以往,鄒正每一次說起各種珍奇生靈還有古代知識都是這般興致勃勃,一個話題能說上半天,有若是沒人打斷,很久都不會停下來,故是他適時開口道:“義父,如今我在天夏之中見到了一些能寄入意識的‘神子’,不知道義父可是知道麼?”
“神子?”
鄒正一怔,想了一想,隨即說了一個古怪得音節,道:“是這個麼?”
張御心中一動,他立刻聽明白了,這個語音是對於神子的歸納,這用的是至高之言,言語之中既是表明了神子的力量表現方式,也是表明了其之身份和根源。
而有了這個至高之言,神子對他來說就不存在什麼秘密了,現在只要自己此刻以心光擬化,涵蓋洲陸,就能制約絕大多數存在的神子了。
其實今次來此,哪怕不問其他事機,得到這個收穫已是足夠了,沒想到鄒正卻是直接說出來了,顯然不怎麼在乎此事。
他點頭道:“就是這個。”
鄒正順着這個說下去,道:“沒想到小郎你關心此事,‘神子’曾經是我打造的一個較爲滿意的作品,只是因爲他們一直存在有瑕疵,所以我還在繼續改進之中。”
他興致勃勃的說道:“小郎你是的知道的,千篇一律的事物是沒有意義的,也沒有未來,那最多隻是工具,事物的運轉,在於變遷,從某一物變轉成另一物,概莫能外……”
說了一會兒之後,他語音很快轉變成了另一種語言,這是天夏古語,尋常用的天夏語只能交代平常的事情,但是古語不同,像至高之言一般能夠對事物的根本和源流進行靈性的傳達,而不必用各種形容和描繪去表述。
而在他們這個層次之中,這麼說就等於直接明瞭事物的本來了,或者說是他們自己所理解的本來。換在修道人眼中,那便是“道”。
張御等鄒正說了一會兒,又道:“都說神子來源於長者,那麼義父,長者又是誰呢?”
“長者?”鄒正看了他一眼,理所當然道:“長者就是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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