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皮的藥方很靈,七八天後,何採菊身上的傷疤結痂了,身體上的疤癒合得快,但心裡的傷口一直在流血。
村裡每天都有女人過來,給何採菊做飯洗衣,陪她說話,但陳揹簍一直冷着臉,不搭理何採菊。
何採菊的那件戲服,被陳揹簍撕得稀爛,掛在門口的合歡樹上示衆,村裡人看着風中飄搖的戲服,都搖頭嘆息說陳揹簍太狠了,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怎麼就下得了黑手?
劉麥稈說:“他就是頭牲口,可惜了何採菊一朵好花兒,讓他給糟蹋了。”
對陳揹簍的行事做人,劉麥稈半個眼睛都瞧不上,但對何採菊,他卻又感激又同情。
田明麗在世時,和何採菊好得親姊妹一樣,每天忙完了,總要湊在一起說一會話。兩人一塊,幫襯着做家務、做針線活,一天也離不開。
劉愛雨幾個月上就吃何採菊的奶水,田明麗去世後,她將劉愛雨像親閨女一樣照料,就衝這一點,他劉麥稈下一輩子也還不清這筆債。
在劉麥稈心裡,何採菊就是一尊活菩薩,他對她怎麼可能有不軌的念頭?那不是褻瀆神靈嗎?可惜陳揹簍六尺高的漢子,卻雞肚鼠腸,聽信村裡人亂嚼舌頭,吃他的醋。
劉麥稈越想越氣惱,我劉麥稈本就是個浪蕩子,在我頭上扣屎盆子我無所謂,但你別弄髒弄臭了何採菊啊。
說句心裡話,你陳揹簍配不上何採菊,我劉麥稈更差着十萬八千里。
劉麥稈對何採菊抱有深深的愧疚之情,已經好幾天了,他每天都關注着何採菊,但陳揹簍一直在家,他逮不到機會,只能悄悄趴在牆頭上,兩個耳朵豎着、兩隻眼睛瞪着,捕捉界牆那邊的動靜。
這天清早,劉麥稈看見陳揹簍牽着牛去了鎮上,這幾天,他那頭西門塔爾牛一直不好好吃草,水也懶得喝,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了。
這頭牛值三四千塊錢,是陳揹簍的搖錢樹,只要每年能下一頭牛犢,用不了三五年,陳望春學費的難題就解決了。
陳揹簍金貴這頭牛,每天割來新鮮的青草,撿盡了沙粒和枯枝,將牛草鍘得很細,寸草鍘三刀,無料也上膘。
陳揹簍給西門塔爾牛每天三斤料,早中晚各一斤,待遇優厚,牛長一斤肉,就長几塊錢。
如果農活不太忙,陳揹簍大半的時間消耗在牛身上,中午這頓草料餵過後,他把牛牽出牛欄,夏天拴在樹蔭下,冬天拴在向陽的牆根。
他用刨子細細地梳理牛毛,把牛身上的雜草和塵土,剔除得乾乾淨淨的,牛舒服地用嘴巴親暱地蹭着他。
牛棚不大,但很整潔,陳揹簍每天都要清掃幾遍,村裡人誇張地說,陳揹簍的牛棚比劉麥稈家的鍋臺還乾淨。
西門塔爾不吃草,陳揹簍着急上火了,比自己得了病還要緊張,他買了一包煙,去請三學。
三學一直是村裡的養牛大戶,他養的牛多,時間也長,慢慢積累了一些經驗,牛身上的小毛病,他都有辦法醫治,而不必去鎮上找獸醫。
油坊門家家養牛,牛和人一樣,也會生病,不同的是,牛不能開口說話,不會告訴你身上哪裡不舒服了,全憑人的經驗去揣摩,所以,給牲畜看病,比給人看病難多了。
三學因此在村裡地位較高,差不多要和村長牛大舌頭並駕齊驅了,村裡有紅白喜事,他是必請的尊客。
這天,村東頭一頭牛不吃草了,請三學看,三學摸了摸牛的肚子,斷定是吃了有露水的草,在腸胃裡打結了。
他讓燒兩塊磚頭,磚頭燒熱了,用破布裹了,在牛肚子上熨斗一樣地熨。
兩塊磚頭輪番着熨了半個多小時,牛肚子裡咕嚕嚕一陣響,拉了屎,撒了尿,牛甩甩尾巴,開始吃草喝水了。
主家盛情款待,三學多喝了幾杯,剛搖搖晃晃地回了家,陳揹簍就找上了門。
陳揹簍攙扶着三學,去看他的寶貝疙瘩西門塔爾牛。
三學打着酒嗝,繞着牛轉了一圈,摸耳朵,捏鼻子,看舌頭,然後洗了手,接過陳揹簍遞過的煙,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菸圈說:“揹簍,你小子要發財了。”
三學說西門塔爾肚子裡,可能有一塊牛黃。
牛黃是牛的膽囊結石,牛肚子裡有了牛黃,就不思飲食,會越來越瘦,只有死路一條。
千金易得、牛黃難求,真要是有一塊牛黃,就發大財了,據三學估計,一塊牛黃,能賣二三十萬塊錢。
陳揹簍驚呆了,油坊門人也被這個消息給震懵了,他們只是聽說過牛黃,從沒見過,老陳皮行了幾十年的醫,也不知道牛黃長啥樣。
天上掉餡餅了,不,是掉下了一塊狗頭金,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陳揹簍,他難以置信,自己會有這般好運氣。
三學說:“你要不信,明天去鎮上,找獸醫再看看。”
陳揹簍激動地一夜未眠,他蹲在牲口棚,心情複雜地看着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的西門塔爾,一邊抽菸,一邊想心思。
天剛矇矇亮,陳揹簍就牽着牛上路了。
從油坊門到鎮上有四十多裡地,來回八十多裡,牛走得慢,不耽擱的話,需要一整天,再耽擱點時間,回到家就半夜了。
看着陳揹簍牽着牛,出了村口,拐上了去鎮上的大道,劉麥稈突然心裡一跳,陳揹簍今天會一整天不在家,他有機會去探望何採菊了。
何採菊受傷之後,劉愛雨揣了幾個雞蛋要過去看看,被劉麥稈阻止了。
劉愛雨和劉麥稈都是陳揹簍眼中的刺、肉中的釘,這一去不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嗎?
這幾天,劉麥稈聽說家家都探望過何採菊了,油坊門就這習俗,誰病了、誰家遭了大難,村裡人都要帶點禮品,上門安慰安慰。
在帶什麼禮品的事上,劉麥稈發愁了,帶幾個雞蛋吧,太輕了,拿不出手;牛奶蛋糕,看着包裝精美,裡面卻一團糟,不是變質的就是僞冒假劣的。
有一年,村長牛大舌頭病了,劉麥稈提了一箱牛奶去看,他剛告辭出門,牛奶就被扔出了牆外,接着,牛大舌頭的辱罵像一場疾風暴雨,差點揭掉了劉麥稈的臉皮。
人大病一場,最重要的是滋補,而最好的滋補就是老母雞湯。
劉麥稈家沒養雞,田明麗在時,春天捉一筐雞仔,養大了,母雞下蛋,公雞吃肉,現在,雞窩了早就沒雞了,只有幾根雞毛和乾硬的雞屎。
劉麥稈去村裡買雞,油坊門幾乎家家養雞,但聽說劉麥稈買,都找藉口他的雞不賣,劉麥稈知道,他們是怕他兜裡沒錢,又要厚着臉皮賒賬。
劉麥稈心裡氣呼呼的,別把人看扁了,他把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頂在頭上,人們的態度有了立竿見影的改變,都爭着拉他去考察自己家的雞,劉麥稈說我只要老母雞。
村裡人問:“麥稈,不過年不過節的,怎麼捨得吃雞?”
劉麥稈說:“不是我吃,何採菊被陳揹簍那個畜生打傷了,你們都去過了,就落下了我,我給她燉只老母雞補補。”
村裡人明白了,意味深長地笑着說:“麥稈是個有心人。”
劉麥稈最終買了一隻烏雞,烏雞當然比老母雞好,老陳皮給大病初癒的人,開的一劑補藥就是買一隻烏雞燉了,吃肉喝湯,最後把骨頭碾成沫,也當藥喝了。
烏雞有滋陰清熱、補肝養腎、健脾暖胃、延緩衰老的功效,含有人體所需的多種氨基酸和維生素。
烏雞白鳳丸就是烏雞做的,最適合給女人吃。
劉麥稈覺得自己這份禮品買到了心坎上,他回家後趕緊殺雞,拔毛掏腸,煮到了鍋裡。
他又聽說烏雞配上幾樣中藥,滋補效果最好,便又匆匆去了一趟藥鋪,老陳皮給了他當歸黃芪,說擱在鍋裡一塊燉。
慢工出細活,熬湯最費功夫,要用小火,不急不躁,劉麥稈懂這個道理,但忍不住要揭開鍋看一看,直到太陽西斜,雞湯總算熬好了,連湯帶肉,滿滿的一瓦罐。
劉麥稈提着要出門時,又回來了,這一瓦罐雞肉雞湯,何採菊肯定享用不了,還不是便宜了陳揹簍這個畜生?
劉麥稈把雞湯倒出一碗,又夾出幾塊肉,給劉愛雨留着,女子這幾天蔫答答的,像有啥心思。
劉麥稈提了瓦罐過去,恰好沒有人,這時候,陳望春沒有放學,陳揹簍還在鎮上,陪何採菊的女人也回了家。
何採菊看見劉麥稈,很驚訝,神情有些慌亂。
劉麥稈說:“我給你燉了雞湯,你喝點補補身子。”
何採菊說:“你太見外了,我的病早就好了,你拿回去吧。”
送出去的禮物要被退回來,那多沒面子,不是打人的臉嗎?再說,從買雞到殺雞到燉雞,花費了多少功夫、多少心思,怎麼能又提回去?
劉麥稈堅決不退,而且一定要何採菊嘗一口,何採菊推卻不過,只好喝了幾口湯,吃了幾塊肉,雞湯上面浮着一層油,所以,雞湯的溫度高,燙着了何採菊的舌頭,當時沒在意,後來卻越來越疼了。
劉麥稈明知故問:“揹簍去哪了?”
何採菊說:“牽着牛去鎮上找獸醫了。”
劉麥稈說:“不就一頭牛嗎?興師動衆的,三學看過了,還要去鎮上?你病了他都不管,難道牛比人還要緊嗎?”
在陳揹簍眼裡,牛能積肥、下牛犢、能賣錢,當然比何採菊重要了。
劉麥稈大發感慨:“我要是能娶上你這樣的女人,我整天捧在手心裡,端吃送喝,當菩薩一樣供着。”
劉麥稈的話說到了何採菊的心坎上,她想起這兩年陳揹簍嫌棄她、埋怨她,後來發展到辱罵她、毆打她。
劉麥稈笨手笨腳、粗枝大葉的,尚且能給她熬一罐雞湯,而陳揹簍毆打了她之後,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這幾天她一直躺在炕上,他連一杯水都沒給她倒過,想到這些,何採菊一陣陣心酸,不由地撲簌簌地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