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波迪眼下的這副做派，說好聽叫志得意滿，說不好聽的……就有點小人得志的意思了。
不過，查理斯·查姆皮因已然顧不上關心這種細節。
作爲A380項目的首席運營官，他在聽到遄達900能夠按期保證交付之後，甚至比波迪更加興奮。
畢竟，雙方所承受的壓力，是完全不一樣的。
A380作爲起飛重量超越波音747，單論體積甚至超越安225的“新世紀空中郵輪”，不光寄託着空中客車在客機領域徹底壓制老對手波音的期望，也時時刻刻收穫着全世界輿論的關注。
在大多數情況下，尤其是項目的開始階段，這種關注毫無疑問是有益的。
讓這個型號一度獲得了超越商業理性的經費和資源投入。
但投入超越商業理性的代價，就是期望也隨之超越了商業理性。
按照慣例，技術團隊在向外界透露研發時間表的時候，多少都會給自己留出一些迴旋餘地。
因爲這樣的超大規模項目，神仙來了也無法保證一點亂子不出。
就比如遄達900。
雖然波迪嘴上說的是2004年3月之前交付，但查姆皮因幾乎可以肯定，對方內部的時間表要比這提前至少一個季度，甚至更多。
然而在A380上面，宣傳需求卻蓋過了技術需求。
公關部門越過研發團隊，直接把內部計劃的時間表給披露了出來。
而如果只是媒體湊熱鬧，倒也不會引發什麼嚴重後果。
真正的麻煩是，鋪天蓋地的輿論最終必定會影響到準備下訂單的用戶——
外面都有傳聞，說A380將在2007年投入運營，你現在和我說2008年之前交付，是不是看不起我？
因此，首發用戶的供貨合同也被簽訂在了2007年結束之前。
最後就導致查姆皮因幾乎每時每刻都感覺身後有小皮鞭在抽自己屁股，只要出半點差錯，就要承擔來自甲方大爹和外界輿論的雙重壓力。
就現在這局面，如果遄達900真能按期，或者提前交付。
讓他管波迪叫義父都行。
當然，空客和羅羅都是在行業內有名有姓的大公司，航空發動機又是性質特殊的非貨架產品，肯定不能跟黑市交易一樣，兩邊管事的勾兌一下就拍板成交。
後面還得把過去的意向協議升格成正式的供貨協議才行。
尤其是交貨期限，以及交付時產品必須達到的技術狀態等細節，更是容不得半點疏忽。
否則以後萬一出了差錯，就等着扯皮吧。
好在，波迪身邊就帶着法務團隊，顯然也是奔着儘快達成結果的目的而來……
“查理，爲了提高效率，我建議貴方也儘快組織一個技術團隊，在談判開展的同時，前往雷恩斯韋工廠瞭解情況。”
在會面即將結束的時候，波迪突然提議道：
“這樣一來，就算會談中間有什麼問題或者分歧，也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溝通解決……”
能讓英國人想出這樣“離經叛道”的辦法，可見羅羅方面準備相當充分，對拿下A380的首飛動力勢在必得。
不過，面對突然如此主動，以至於開始反向催更的乙方，查姆皮因反倒有點不適應了：
“呃……提米，你這次來的太突然，今天……或者說最近幾天肯定沒辦法啓動談判，我們也需要時間評估情況，還有組織人手……”
他有些尷尬地回答道：
“總之……我會盡快把你們帶來的資料和報告交給集團層面，最晚在下週結束之前，肯定可以開始談判……”
波迪在來空客之前就已經對法國人的效率有所預計，因此對於這個答覆倒是並不意外。
實際上，連酒店房間都是直接訂了兩個星期。
不過，他還是故意裝出了一副“這讓我很難辦”的表情，猶豫許久之後，才勉爲其難地點了點頭：
“好吧，但一定要快……遄達900的地面測試已經進入最後階段，我們不想耽誤空中測試的時間……”
“……”
在查姆皮因面前進行的一番表演，讓波迪心情大好。
離開空中客車之後，便迅速組織人手，開始準備下星期開始的談判事宜。
說是準備，其實也沒什麼特別需要做的。
在他，甚至在整個羅羅公司看來，遄達900如今已經補齊了性能上的最後一塊短板，相比競爭對手，只有高轉速，也就是起飛和爬升過程中的噪音控制略差。
但這點劣勢，在燃油經濟性的巨大領先面前可謂不值一提。
再加上GP7200的基礎設計是由GE90和PW4090兩款發動機共同衍生而來，這種混血設計往好了說是可以兼具兩種型號的優勢，但另一方面也會帶來很多技術層面的風險。
總之，論性能、論名氣、論風險。
優勢很大，根本不知道怎麼輸！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快就讓波迪明白了，什麼叫做樂極生悲……
……
在羅羅團隊到達法國之後的第一個週末，閒來無事的波迪照例帶着幾名手下出去找了一圈樂子。
當他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是臨近半夜了。
但幾名留守的團隊成員卻並未入睡，而是聚集在波迪的房間門口。
顯然是在等着他回來。
“主管。”
團隊助理走上前來：
“兩個小時前，總部那邊傳來消息，說讓你在最短時間內回國，但是我們剛纔聯繫不上你，所以只好在這裡等。”
這一句話，直接讓已經醉了七分的波迪一個哆嗦，瞬間清醒過來：
“是讓我……還是讓我們？”
他甩了甩還有些發暈的腦袋，馬上確認道。
“帕諾斯·沃森主管特地強調，說是你單獨回國，我們剩下的成員繼續在法國和空客進行談判，不過……”
對方稍微停頓了一瞬間，接着進一步壓低聲音：
“要求我們儘量拖延時間，暫時不要和空客達成內容明確的協議。”
如果說，剛剛波迪還只是清醒了過來，那現在，就是冷汗直冒了。
作爲項目副主管，總部單獨叫他回去，其實沒什麼不正常的。
畢竟，很多重大決定沒有他在場都無法做出。
但同時要求談判團隊拖延時間……
那恐怕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
遄達900，出問題了。
而且，還不是小問題。
因爲正如剛剛查姆皮因所猜測的那樣，2004年3月的交付時間，其實是留了三個月餘量的。
現在驟然改變談判策略，說明三個月還沒留夠……
波迪感覺到有點頭痛。
想想自己前兩天才在查姆皮因面前誇下海口，結果卻拉了大胯。
這一波顯然免不了出醜。
但相比於遄達900的進度，乃至這個型號的前途命運，個人的臉面似乎又顯得微不足道了。
他做了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最近的機票是什麼時候？”
“我查過了，明天早上7點。”
助理回答道：
“不過，考慮到倫敦那邊的天氣，乘坐歐洲之星可能會更快些。”
歐洲之星，就是倫敦至巴黎之間開通的跨海鐵路列車，每天有大概6-9個班次。
在英法這樣的短途旅行當中，很多時候反而比飛機更加便捷。
在惡劣氣候條件下更是如此。
只不過環境要差上一些。
“那就坐火車……希望他們能比英國還有德國的鐵路準時一些……”
波迪當機立斷：
“我們現在就去巴黎。”
空客的工廠坐落於法國西南部的圖盧茲，距離巴黎還有大約700公里車程。
說完，他打開房門，強忍着酒精帶來的輕微頭痛開始收拾東西。
“波迪主管，如果下週開始談判之後您還沒回來，空客方面又問起來的話……”
助理也跟着走了進來。
他也並不清楚總部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波迪離開之後，整個團隊就失去了能拍板的人，肯定沒辦法正常展開談判。
真要是出了什麼大的差錯，最後很可能把自己這個助理丟出去背鍋。
不過，這會波迪自己都是心亂如麻，哪還顧得上安撫別人，當即把心中所想給說了出來：
“就說我突然身體不適，無法主持談判……總部可能會再派一個人過來負責，但如果沒有的話，就由你出面支應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