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平時左丘明一定會笑出聲來,因爲這句話是那些淺薄浪子向女人搭訕時的套話,想不到竟從一位裝扮成男人的美女口中說出來。
然則他此刻卻深深體會到這句話背後所隱藏的殺機,只要他承認見過,甚至認識,那他就死定了。
面對對方的無理挑釁、層層追擊,左丘明心中無明火起,直欲撕破臉面與鳳凰宮拼個魚死網破。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發抖,正是人被激怒的表現。可是一想到你那仍身處羣狼窺伺,隨時都會有性命之虞的冰歆如時,他又強自遏止住衝動。
他從小時師傅便灌輸給他在江湖安身立命的六字真言“輕生死,重然諾”。
他既已在心裡允諾了冰雄,要保護冰歆如的安全,那麼在沒將冰歆如安置到穩妥的所在前,他還要留着自己這有用之身,絕不能逞一時血勇之氣,將冰歆如的生死安危浪擲於一擊之中。
忖思既定,他搖了搖頭,道:“在下好像無此榮幸。”
桃紅緊盯着左丘明的眼睛道:“可我總覺得仁兄的面相很熟,一定是在哪裡見過,我這雙招子再不會看走眼的。”
左丘明斷然否定道:“我的招子也不會看錯,此生絕無可能。”
桃紅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道:“仁兄不會是不敢承認吧?”
左丘明冷笑道:“萍水相逢都是他鄉客,轉頭又是陌路人,認識不認識又有什麼,敢與不敢,從何談起。”
桃紅道:“仁兄倒是達觀的很,倒像是道士的弟子。”
左丘明心下一凜然,對方已然點明瞭他的出身來歷,假若下一步再叫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再想逃避也是不能,看來對方真動了殺機,而必欲將自己誘入彀中而置之死地。
他的手不由得摸向劍鞘,心頭一片蒼涼,不是爲自己,而是爲冰歆如。
桃紅又道:“仁兄既說此生沒有可能,那我們可能是前生相遇吧,這樣看來,我們的緣分可是緊得很哪。”
左丘明漫聲應道:“萍聚萍散皆是緣,前生後世兩茫然。若問而今身何在,碧海蒼天落日間。”
此刻他已放棄了希望,一俟對方點出他的名姓,便拔劍一搏。
桃紅微微一怔,擊掌讚道:“好詩,好詩。”
左丘明不加理會,專等對方發難,然則桃紅卻像忘了適才的事似的,只顧搖頭晃腦,吟誦那四句話,兀自激賞不已。
有頃,她小口品了口茶,又道:“我把仁兄好有一比。”
左丘明不明其意,隨口問道:“比做什麼。”
桃紅道:“好比西漢時淮陰侯韓信。”
左丘明頓時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衝向頭裡,發皆上豎,他知道對方這一比忒煞陰損刻薄了,明明是譏誚他不敢應戰,甘受胯下之辱。
搭在劍鞘的手握緊了,劍悄然出鞘,但旋即他又把劍無聲地送回去,爲了完成對冰歆如的“然諾”,他不惜挺身作一遭韓信。
桃紅笑道;“哎喲,仁兄還會變臉呢,剛剛還是淮陰侯,轉頭又變成怒髮衝冠的嶽武穆了,可是要喝我的血嗎。”
左丘明冷然道:“端看你是不是匈奴了。”
桃紅笑道:“我可是再正宗不過的漢人了,仁兄要喝血可千萬別找錯了對像。”
左丘明雖見她笑語晏晏,但仍殺機不減,一字一句道:“今日閣下是立意要賜教了?”
桃紅佯作不解道:“賜教?你要我教你什麼啊?我可什麼都不會。你膽比姜維,才比曹子建,時不時的還能做一回淮陰侯,嶽武穆什麼的,我可是欽佩的很那。”
左丘明不知她是說真話還是反話,但感到對方身上的殺氣已盡斂無遺,心下鬆了一口氣,站起身道:“在下先行一步來。”
桃紅笑道
:“他日有緣再遇,可別說沒見過我。”
左丘明轉身即行,不再猶豫,在心裡發願:寧可白日撞見閻羅,也別讓他再見到這位。
剛剛走到門口,忽聽身後一人“啊呀”一聲大叫,他回頭看時也愣住了。
茶館中早已人滿爲患,是以他一離開,便有一人搶着去坐他的位子,沒想到卻坐了個倒跌。
此人坐在地上大罵道:“夥計快過來,你他奶奶的這是什麼椅子。”兀自“哎喲”、“哎喲”叫痛不止。
茶博士急忙過來,看着地上已成一堆粉末,根本找不出一塊木片時,更是驚呆了,搔頭道:“這怎麼可能,真是白日撞見鬼了,剛剛還是好好的一把木椅,怎地轉眼成一堆木屑了?
“我們這的椅子雖不是檀木的,七八百斤還是禁得住的,客官你人又不重,怎會這樣?”
那人一聽更火了,罵道:“你奶奶的,你問我我問誰去。椅子是你店裡的,又不是我帶來的,你還有臉問我怎麼回事。”
周遭人等紛紛圍觀,訝異聲四起,均參詳不出這是何因。
只有桃紅乘左丘明回頭看時,向他豎了豎大拇指。
左丘明臉上一熱,暗道慚愧,這是他爲了避戰而全力鎮靜自己,不知不覺間運足了功力,竟爾將椅子震碎。
而在他內力的吸附下,尚未散架,外觀上亦無異狀,但一遇外力壓迫,便散作齏粉了。
這本是極上乘的內功境界,但他用來避戰而不是應敵,殊感愧疚,長嘆一聲,出門而去。
離開茶樓百多米遠,他纔有逃出生天的感覺,真像是在地獄裡走了一遭。
他信步在街上走着,又在賣大碗茶的攤子上喝了兩大碗涼茶,這種他本不屑一喝的粗茶竟然也有一股出奇的好味道。
走着走着便來到了排教設在辰州城裡的虎威堂舵口,但見這裡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禁湊上前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情。
到得近前只聽得鐘鼓齊鳴、梵唱悠悠。
是大辦喪事的樣子,他登即心裡一動,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他擠到人前,但見虎威堂前設了一個大大的靈堂,上面一條橫幅寫着:雷堂主,平堂主英靈永存。
虎威堂教衆均頭扎白帶,臂纏白布,臉上更是如喪考妣的神情。
兩壁廂一羣和尚正爲追薦這二人的“英靈”而大做道場。
左丘明暗自思忖:排教一日間折了兩位堂主,可要大折銳氣,這等大的事體司馬雲龍一定會到場親自主持,兩位堂主在自家的營盤裡被人擊斃,傳揚出去,排教顏面何在?
他一邊想着,一邊搜尋司馬雲龍的蹤影,卻沒見到他。不時有各派人士進進出出,向排教表示弔唁,然則司馬雲龍一定是在內堂裡招待各派的首腦人物呢。
看了一會他便想退回去,畢竟他和排教許多人都朝過相,而他與虎威堂大起衝突更是人所共知之事,萬一被排教中人認出,多有不便之處。
他只是沒想明白排教爲什麼不全力緝兇,而在這大做道場呢?
他緩緩向後退去,卻聽得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殺了人還要來看看,不知是貓哭老鼠假慈悲呢,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根本就沒安好心。”
左丘明一聽這聲音,腦子裡“嗡”的一陣轟鳴,彷彿有人把少林寺集齊僧衆用的大鐘放到他腦子裡,再用百多斤的大錘敲擊一般,他再想不到此人居然陰魂不散,如附骨之疽般粘上他了。
他不加理會,也不回頭去看,只顧快步走出人羣,向一條僻靜的弄巷裡走去。
他雖然沒有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但也知道那人一定不會輕易放棄,必然像影子似的拖在他後面。
走出這條弄巷,便是一塊開闊地,就聽得後面有人喊
道:“左丘明,你給我站住。”
左丘明嘆了口氣,倒也聽話,停住了腳,回頭看時,桃紅果然已在三尺之外處站定,滿面殺機。
左丘明看了她兩眼,一攤手道:“閣下,我們既不相識,亦無過節,緣何要與在下過不去?”
“這……?”桃紅不禁語塞,想了想道:“我就是想和你過不去,你能怎麼樣?”
左丘明怒笑道:“我能怎麼樣?我根本就不想怎麼樣。你既執意和我過不去,殺了我就是。”
桃紅怒道;“殺了你就是?告訴你我爲什麼和你過不去,我恨的就是你這種態度。”
左丘明惑然道:“態度?我沒什麼態度啊,倒請說個明白。”
桃紅道:“好吧,讓你死也做個明白鬼,我且問你,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或者以前見過我嗎?”
左丘明搖頭道:“既不知道,也未見過。”
桃紅又是勃然大怒:“你這廝敢當面撒謊,我們剛剛在茶館見過,這一轉眼兒的工夫就抵賴不認了。”
左丘明爭辯道:“那是剛剛,適才的事,你問的是以前。”
桃紅道:“剛剛,適才就不是以前了,那不是已經過去了的事嗎?”
左丘明倒被問住了,想一想道:“你說的是,是我一時糊塗,忘了這之間的區別了。”
桃紅怒道:“忘了?鬼才相信,分明是純心抵賴。
“還有,我問你,你爲什麼一見到我就怕得要死要活的。遮莫我是妖魔鬼怪不成?”
左丘明佯作不解道:“怕你?這是從何說起?更甭提什麼妖魔鬼怪了。”
心裡卻想:你比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桃紅道:“胡說,你分明是心裡有鬼,才怕我怕得要死,你以爲我會看不出來。
“在茶樓上我百般激你,沒想到你的忍功比武功要強百倍,連我把你比作韓信都能忍得住。
“這絕不是你平日的風格,我就是想知道你心裡究竟有什麼鬼才能如此沉得住氣。”
左丘明現今不是畏懼,而是快被她纏得發瘋了。他認輸道:“好吧,我承認我怕你,或許你是我命裡的魔星,所以我見到你就怕得要命,沒什麼緣由。”
桃紅面頰一紅,啐道:“美的你,你也配。”
左丘明腦子都要炸開了,實在忍耐不住,毅然決然道:“桃紅姑娘,你究竟想怎麼樣就直說吧,要殺要剮就請動手。”
“什麼?桃紅驚叫起來,一時間忘了掩飾,尖叫聲裡盡顯女兒本色,你原來就認識我,而且知道我是女的,可是……可是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小名呢?這絕無可能啊。”
左丘明知道這回是徹底攤牌了,不過他不想告訴她是在山神廟裡見過她,並不是害怕,而是不想讓她明白。
即便自己死了,讓她一輩子也解不開這謎團,總得大費腦筋去亂猜一通也是好的。想到這裡,他又不禁露出幾絲得意的微笑。
桃紅忖思良久,顯然想不通是怎麼回事,她一跺腳道:“左丘明,你甭得意,在我弄明白這事之前,暫且留你的人頭,等我明白以後,你的死期就到了。”
她一轉身,疾馳而去。
左丘明愣怔在那裡,實在弄不明白這位煞星究竟是何心腸,將他逼得生死兩難,不得不圖一拼時,卻又把他放過了,左丘明倒真希望大戰一場,就算不敵被殺,也強勝於這般提心吊膽地活着,更不想以後再讓她這般歪纏着,難死難活,真不知將伊于胡底矣。
然則縱令他想打架也找不到人了,況且他心裡深處也意識到:這架能不打還是不打的好。
他臨下山時,師傅就再三再四地告誡他:千萬不可招惹南荒鳳凰宮的人,不要說是人,就是鳳凰宮裡出來的狗也不能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