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偷營

水晶溝村27師指揮部裡,接到各團戰損報告的黃樵鬆再也坐不住了,在指揮部裡來回踱步,不時擡頭看向臺兒莊方向的天空,那邊的炮聲更加密集,依照經驗,他能夠從炸彈爆炸聲中來判定,哪個是150毫米野戰榴彈炮,哪個是105毫米野炮,哪個是120毫米野炮。而在自己這邊,只有75毫米山炮,90毫米輕迫擊炮等等火炮的爆炸聲,由此可以判定,日軍把主要火力集中在臺兒莊方向。

就在剛纔,他已經獲悉了今天台兒莊鎮寨那邊大致戰況,鬼子主力兩千餘人在飛機大炮坦克的掩護下,對臺兒莊北門連續發起猛攻,31師91旅186團團長王震帶着下屬姜安泰營的官兵在北門拼死阻擊,這個營大部分都是部隊在河南整補時補充的新兵,戰鬥經驗不足,沒有形成牢靠的戰鬥力,在日軍強大火力掃射下,幾乎全體陣亡。臨近黃昏,日軍有兩百餘人從北段城牆被炸出的缺口闖進莊內,雙方展開肉搏戰,兩百多號鬼子被王震帶人將其驅趕進了城隍廟,困獸猶鬥,如果夜間強攻,勢必要造成更大的傷亡,這時有人出點子,用火攻,王震隨即命人用火油點着了城隍廟,最後將這兩百多名鬼子燒死在廟內,少許零星的鬼子竄進了莊內,隱匿了起來,是役,186團團長王震被敵人一槍打碎了肩胛骨,身負重傷,由王冠五暫代團長。莊外的臺兒莊北站的182團、沿河以西佈防的181團、北洛村的185團,傷亡也達三四百人,31師頭一天的傷亡將近六七百人,加上27師及其他各師的,傷亡就超過了一千二三百,這樣的戰損比是任何一個部隊都難以承受的。黃樵鬆不竟替池峰城捏了把汗,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多吸引日軍一些火力,將鬼子打疼打急了,才能替31師分擔一些壓力。虧不能白吃,得扳回來,就這麼簡單。在轉念之間,黃樵鬆已經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並立即讓參謀長王伯驤部署下去。

夜色中158團的戰壕裡,楊正道盯着趙武林,面色嚴峻地道:“你的任務,就是趁着天黑,偷襲鬼子陣地,渾水摸魚,將鬼子們打亂,越亂越好,儘可能地破壞他們的軍事設施,逮着什麼炸什麼,最好炸了他們的軍需庫,嗯,這個得撞大運。”“呵呵呵,”一陣哄亂的笑。

“一旦後路被斷了,就找一個地形險要的位置據守,等待支援,明白嗎?”“中,麼問題。”趙武林沉聲應道。在他的身後,五十名弟兄靜靜地看着他們,每個人都是腰插一把駁殼槍,背背大刀,胸前掛着手榴彈袋。楊正道將手一揮,軍需官給每人發了一條白色毛巾,趙武林帶頭將毛巾紮在左臂之上,那是敢死隊相互辨別的標識。

“你們抓緊時間睡一下,凌晨三點出發。”楊正道叮囑道。

所有人都按照團長的命令抓緊時間睡覺,積蓄體力,可李懷忠卻怎麼也睡不着,精神處於一種極端興奮地狀態,在被挑中並接到命令之後,他就一直處在這種狀態裡,他想起少時村裡的老人說起嶽王爺爺的故事,說那嶽王爺爺,白天野戰之中假意敗走,放棄營寨,等到晚上,率領手下精銳,偷營劫寨,將那金將兀朮殺得丟盔卸甲,狼狽而逃。李懷忠感覺今晚自己就是那偷營劫寨從天而降的神兵,得用手榴彈炸得小鬼子找不着他娘。他伸手摸了摸身邊手榴彈袋裡的傢伙,因爲擔心不夠用,他比別人多領了六顆,他自言自語道:“夥計們,今晚就瞧你們的了。”

趙武林是掐着點醒來的,身邊的弟兄大多還在沉睡,白天持續的戰鬥讓他們疲憊不堪,他們甚至顧不上飢餓忘記了傷痛,抓緊一切時間倒頭大睡,醒來後又拿起槍去阻擊敵人下一波的進攻。對於死亡的恐懼,早就在曾經過去的戰鬥中,在與死亡一次次的擦肩而過後被磨滅殆盡了,沒有人會在戰鬥之後慶幸自己還活着,而是默默地掩埋戰友們的屍體,因爲下一次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在這個動盪不安的戰亂年代,在面對敵寇入侵,整個國家面臨亡國滅種,中華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總得有人挺身而出,用鮮血和生命去抵抗,去戰鬥,如果在這樣危難時刻,都沒有人站出來組織救亡圖存、拼死抗爭的話,這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

王戰堂早早就來了,這次行動不是他帶隊,楊正道指派的敢死隊長是趙武林,主要還是看重了他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王戰堂挨個地喊醒每一個弟兄,又讓人打來一大桶熱水,那是他特地叮囑伙伕燒的,然後親手給每個人都擰了一把熱毛巾,他知道這些弟兄們很多都回不來了,這是他能爲弟兄們做的最後的事情,大家擦過臉後,那熱融融的感覺一掃春寒的陰冷,讓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堅定的目光怒視着運河對岸。

初春的運河還在枯水期,最窄的地方只有四五十米闊,除了莊子後面的運河上31師搭建了兩座浮橋外,這段運河上已經沒有任何橋樑了,那兩座浮橋是爲了防止戰局不利時,爲31師撤退提供的通道,是萬萬不能有失的。

夜色如漆,冷風習習,寒水無波。師工兵營準備了四艘小船,趁着夜色,悄悄駛向運河對岸。工兵們緩緩揮動着船槳,生怕發出了一絲響動,驚動了對岸陣地裡的鬼子,所有人匍匐在船上,數十雙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有人手中攥着駁殼槍,有人拿着手榴彈,他們隨時準備投入戰鬥。可能一整天的激戰也把鬼子們打累了,放鬆了警惕,他們順利的抵達對岸。

趙武林當頭一個箭步飛身躍上河岸,身輕如燕,腳下竟沒有半點聲音,他抓住船上拋過來的纜繩,將船慢慢拉向岸邊,船靠岸,所有人瞄下身子左右穿梭上了岸,保持一定的距離分散開,快速向敵人陣地摸了過去。

突然黑暗之中傳來一聲急促的喝問聲,那是日本話,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說話的肯定是日本哨兵,趙武林心中一緊,被發現了,他擡起了手臂。這時,身後有人捏着嗓子嘀哩咕嚕地應了一聲,有點像日本話,但又差了點那個腔調。

對面的聲音更加嚴厲,伴着拉槍栓的聲音。身後的那個人又應了一聲,這次和之前的聲音又不同了,卻是將剛纔對面喝問的話完整的複述了一遍,對面的哨兵顯然聽懂了這一句日語,所以沒有開槍,但他再次發出了更加嚴厲的喝問聲。

一來二去,雙方的距離又拉近了好幾米,影綽綽間,趙武林已經看到了哨兵的身影,他再無猶豫,擡手兩槍,那影子一晃,軟軟倒地。槍聲劃破黑暗的寂靜,更是進攻的號令,所有人像出柙的猛獸,兇狠地撲向敵人的陣地。一茬手榴彈投了過去,接連不斷地爆炸聲震動四野,火光點亮黑漆的天空。

看着對岸鬼子的陣地升起的火光,黃樵鬆一拍身側的樹幹,喝令道:“命令,工兵營立即在運河上搭建兩座浮橋,黃旅長率157、158團隨即組織反攻,搶奪敵陣地後,就地固守,吸引敵主力,以減輕31師弟兄們的防禦壓力爲目的。”

這是偷襲成功後的後續作戰部署,如果偷襲不能成功,這些手段都是無從談起,而那五十名敢死隊員就是斷線的風箏,只能聽天由命了,這一點只有黃樵鬆和王伯驤等高級長官們心裡明白。

就在黃樵松下達命令的同時,對岸日軍陣地上倏然升起兩個光點,到達頂點處後驟然炸裂,發出明亮的光芒,像是兩個小太陽,徐徐下墜,那是兩枚照明彈,黑暗中的偷襲造成日軍陣地上一片混亂,有的人剛從睡夢中甦醒,都不知道偷襲者的確切位置,再加上到處是手榴彈的爆炸聲和槍聲,遭遇到攻擊的鬼子就只能盲目地向後撤,沒有遭遇到攻擊的鬼子只能就地觀察,不敢隨意開槍,生怕和自己人交上了火,但是這兩枚照明彈的光芒讓黑暗中鬼子定住了神,辨識了周圍的環境,看清了偷襲者的大致方位,偷襲者開始有了傷亡。

可此時人已經殺紅了眼,他們像一陣旋風一樣殺入敵人的陣地,向一切沒有和自己有共同標識的目標盡情攻擊,密集的目標用手榴彈,稍近的目標就用駁殼槍,那些衝到面前的鬼子他們提刀就砍。

一路狂飆,大家都已經不知道深入敵人陣地多遠了。他們衝進了一片空地,迎面幾個黑影向他們舉槍射擊,敢死隊員們舉槍還擊,將敵人全部撂倒。李懷忠一擡頭,看見面前幾根黑乎乎直愣愣地的樹,樹幹指着天空,樹下面像是裝着兩個大軲轆,只聽身後方漢義喊了一聲:“連副,山炮,這是鬼子的炮兵陣地。”

趙武林也已經看見了,真的是大炮,心中狂喜,恁孃的,誤打誤撞,找到小鬼子的炮兵陣地咧。他歡快地一揮手:“兄弟們,炸咧。”這時方漢義喊了一嗓子:“李大個子,把手榴彈從炮口扔進去,把他孃的炸廢了。”李懷忠應道:“好咧。”說着笑呵呵地扯掉一根導火線,墊着腳將手榴彈塞進了一根炮管,然後快速跑開。“咣”的一聲悶響,那門山炮的炮管被炸得變了形狀。然後如法炮製,其餘幾門山炮也全部報銷。

趙武林聽見方漢義的嗓音,心中一動,他一把將方漢義拽住問道:“你小子會說日本話。”方漢義嘿嘿笑道:“哪會那鳥語,俺剛是學着鬼子的話原話奉還了。”“喲呵,你可牛咧,往後多學幾句,會有大用處咧。”方漢義已經明白了連副的心思,“中,俺留心着學。”

此時天色灰朦,視線開闊了些。趙武林他們已經衝殺了接近兩個多小時,毀掉敵人一個炮兵陣地,可謂斬獲頗豐,此時被打蒙了的鬼子們也穩住了陣腳,開始循着槍聲圍追堵截,要將他們徹底消滅,後路已經被堵死了,趙武林絲毫不懼,其實他心裡跟明鏡一樣,叫他據守待援,那隻不過是給他打氣,根本就不會有什麼援軍,說那些話只是讓他不放棄希望,堅持戰鬥。即使心裡有數,可他還是照着團長的話去做,帶着剩餘的三十幾號弟兄佔據了一塊地勢高一點陣地,因爲體力消耗太大,實在是衝不動了,且還有幾個重傷的,也不能丟下他們,得找個地方停一下,給他們處理一下傷口,不然就只能看着他們死。並且他們還要繼續戰鬥,要想盡辦法撐下去,儘可能的堅持久一點,死得更有價值些,多殺幾個鬼子,以命搏命,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賺了。

趙武林開始命令所有人節省彈藥,敵人沒到射擊或手榴彈的投擲範圍內,就不準浪費彈藥,因爲他們的裝備只有短槍、大刀和手榴彈,根本不具備陣地防禦的火力,並且這邊根本無險可守,所謂的高地就是平原上稍微高一點的土坡,一個衝刺就能衝到陣地前沿。所以只有等到敵人足夠近了,才能用手榴彈或手槍將其消滅,衝到跟前的,就只能揮刀與其肉搏了。

有組織的防禦居然讓他們堅持到了天空放白,他們手裡的彈藥也即將耗盡,等到PAIJI呼嘯着飛進陣地,趙武林感到大勢已去了,他將剩下的二十幾名弟兄召集在一起,將所有人身上的手榴彈全部集中起來,給重傷員們留了兩顆,中間一個年長些的老兵接過去,擰掉蓋子,將導火S攥在手中,神情肅然地衝着趙武林點了點頭。趙武林不忍多言,一狠心,扭頭而去,帶着其餘的弟兄發起最後一次衝鋒,看看有無可能突圍,衝出去幾個算幾個,他站到最前頭,將刀放在戰壕的邊沿,右手舒緩幾下,放鬆一下胳膊上有些僵硬的肌肉,眼睛盯着戰壕外的動靜,尋找時機。可就在此時,運河方向突然傳來陣陣吶喊聲,伴隨着槍聲爆炸聲。已經衝到幾十米開外的鬼子們突然停下步伐,驚恐地扭頭看着殺聲四起的後方。

機不可失,趙武林奮然而起,大喊一聲:“兄弟們,援軍來咧,殺咧。”喊罷縱身跳出戰壕,像一羣出柙猛虎,兇狠地衝下山坡。

所有的堅持都是值得的,當趙武林看見迎面殺過來的戰友們,胸中一直支撐着他的那股子氣頓時鬆懈開來,身上已然沒勁了,索性就地癱坐,喘着氣咧着嘴笑着,看着一張張熟悉又親切的面孔從眼前飛奔而過,心中暗道:原來團長沒糊弄我,真的有援軍。不知不覺中,眼眶紅了。

洶涌的浪潮將他們淹沒,裡面突然傳來一個激動地聲音大喊着:“趙猴子,還活着。”趙武林一聽就知道是連長,一個高大的身影躥到他的身邊,衝着他哈哈笑道:“殺累嘞,你們都歇着,剩下的交給俺們了。”說完又向敵人的陣地衝去。

趙武林肚子裡發出咕嚕嚕一陣腸鳴,擡頭看看已經大亮的天空,該吃早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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