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我收到了夜鳶的一紙休書,有些措手不及,沒有想到他真的給了我一紙休書,更知道這張休書意味着什麼,他真的打算放我了嗎?還是又一次的陰謀佈局?可若這是一場陰謀佈局,他圖的是什麼?我身上還能有什麼利用價值嗎?如果有利用價值,他完全可以每月給我一次解藥,而不是一次性將我身上的毒全數解盡。
他有什麼陰謀姑且不論,現在我該何去何從呢?又有何處可以容身。大哥是斷然不可能離去的,畢竟他還有自己的事要做。
站在鳶王府那硃紅的大門前,回首遙望着莊嚴且輝煌的府邸,一陣風捲起地上的塵土朝我襲來,髮絲紛亂飄散,遮住了眼眸。
突然間,我彷彿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既然無家可歸,不如歸去。
我黯然回首,沒有與任何人告別,徑自離去。
天龍城依舊是這樣熱鬧繁華,我的心底卻是如此淒涼。漫無目的的穿插過條條大街,走過熱鬧的人羣,看着每個人臉上的笑容突然覺得自己很悲涼,竟然連笑爲何物都不知道。自莫攸然教導我要隱藏自己的妖瞳開始,我都忘記自己多少年沒真正開懷大笑一場了。
也許我根本不配擁有笑容吧。
荒煙外,風塵惡。
半山竹鬆臨水搖,蒼茫林崗翠色縈。
不知不覺我已經步出天龍城來到西郊的小竹林,翠色的竹葉被風吹打,零落而下,幾片拂在臉頰上微微生疼。四周安靜到連一鳥的啼鳴之聲都沒有,這樣的氣氛感覺有些詭異。
我的步伐猛然停住,只覺一陣殺氣由身後逼來。
萬鳥驚飛,驚怖啼嘶。
緊接着,二十名手持大刀的人從天而降,目露兇光。此錦衣與裝束,不正是南國的玄甲衛嗎?領頭之人,不是玄甲衛統領郝哥又能是誰?
他們是來殺我的!
我與大哥私奔根本就是一場戲,爲何玄甲衛還會在此劫殺我?
當我的思緒還未理清之時,馬蹄聲聲踏來,在詭異幽靜卻佈滿殺氣的竹林間清晰異常。
一匹白馬如閃電飛躍,馬上之人白衣如雪,風度翩然。他的到來令周遭霎時凝結成冰,目光中有明顯的怒意與肅殺之氣。
刀光交剪,迫人眉睫俱寒。
當馬飛奔至我跟前之時,一隻手攬上我的腰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攬上馬。
忽聞郝哥一聲大怒:“皇上有令,格殺勿論!”
我不禁冷抽一口氣,格殺勿論?壁天裔竟下這樣的命令?
雙手環過我而緊撰繮繩的轅羲九也明顯因此言一怔,我能想像到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是不可置信與傷痛。
白馬仰天啼嘶,踢踏幾步在原地停下,我們與正對面的玄甲衛相對峙而望,只聽頭頂傳來轅羲九冰冷的聲音:“格殺勿論是皇上下的令?”
郝哥勾起冷笑,由袖中取出金黃的聖旨舉於頭頂,一字一句地重複道:“九王爺忤逆皇上密令,欲意叛離南國,格殺勿論。”
“叛離?”我低聲的重複一遍,猛然側首仰望着他,纔開始想他今日怎會突然出現在此。
沒有看我,他冰涼如雪的目光閃現一絲哀痛,卻依舊平靜道:“我以爲,在信中已與皇上說的很清楚了。”
“九王爺,你太天真了。皇上爲此花費的心血豈是你一封信說終止便能終止的?想要與未央遠走高飛,皇上的臉面往哪擱?皇上的個性九王爺您不會不瞭解吧,凡事背叛他的人,殺無赦!”郝哥將這句殘忍的話說出口後,我徹底怔住了,大哥他竟然爲了我要放棄一切嗎?包括他自己的身份與對北國的仇恨嗎?
“我不信皇上會如此無情。”轅羲九的聲音肯定異常,那是對兄弟的無比信任。可是大哥,郝哥的聖旨都拿在手中要誅殺我們二人,你竟還當他是好兄弟嗎?也許大哥你一直都是這樣,重情重義,心中牽掛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所以註定要失去很多想要的東西。
郝哥眼瞳中寒光乍現,高舉聖旨道:“皇上聖旨在此,殺無赦!”
音落,二十多名玄甲衛蜂擁而上,殺氣駭了馬兒,長聲啼嘶。
轉眼間十多名白色身影長劍一揮,擋在了我們之前,與二十多名玄甲衛相搏而起。
是白樓衆弟子,多日未見的落,嵐,還有緋衣。
霎那間,天際風雲翻涌,石灰漫天。竹林鳥怖驚飛,落葉翩飛。
緋衣白綾繞手,曼妙回身,一雙妖媚的美眸凝視着馬上的我們,眼底驀地閃過一絲痛楚。可是臉上卻妖嬈之笑不變,用膩美的音調道:“樓主,你與未央先行離去,這裡有我們。”
“緋衣。”大哥的眼瞳中五味參雜,用細弱的聲音呢喃了一聲。
“有多遠便走多遠,緋衣,無悔!”緋衣的眼眶中緩緩凝淚,再次深深凝望了一眼那個曾經愛的死心塌地的男子,堅毅的回首,長綾揮舞,與玄甲衛廝殺起。
大哥一扯繮繩,馬調轉頭,朝竹林深處飛奔而去。
馬奔的很快,厲風拍打在我的臉頰生疼,伴隨着風聲他問:“未央,願與風白羽一同亡命天涯嗎?”
他喚我爲未央,稱自己爲風白羽。
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一年前在白樓與他相處的日子,他要我永遠留在白樓留在他身邊。
我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在九王府他攬我入懷,問我是否想做他的妻子。
酸楚與甜蜜夾雜,晦澀與幸福交纏。
“願意。”我點頭。
“是亡命天涯!”他加重語氣重複一遍,生怕我沒聽清楚。
“嗯,亡命天涯。”我亦加重語氣,表示我堅定的心。
突感他的雙臂緊了緊,將我環在手臂間,而我則順勢倚靠在他的懷中,笑了起來,是真正的笑了。
大哥,生死我都已經置之度外,亡命天涯又何懼呢?
風霆迅,天聲動。
紫霓烽煙硝,橫枝蔽日,燕幽神州。
也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什麼地方,只覺暮色已近,馬兒也跑累了。玄甲衛也不知被我們甩到了什麼地方,我想,現在的我們暫時安全了吧。
大哥扶着我下了馬,繼而將馬綁在一條小溪旁讓其休息,蓄養體力。
而我與大哥則並肩坐在小溪邊,先用沁涼的溪水洗了洗臉,掃去一日的疲憊。
黃昏落日下,灰濛濛的天際將我們籠罩,星疏幾點,明月漸起。
風聲簌簌,流水潺潺,鳥兒聲聲,野草萋萋。
我輕靠在大哥的肩膀上,藉着月光凝視溪水中我們兩的倒影,漣漪陣陣盪漾。
“羽。”突然間,我很想喊他的名字。
“恩。”他低聲應道。
沉默片刻,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背叛了你的兄弟,後悔嗎?”
“不。”此話說的冷漠卻藏無限的情意。
“放棄了北國的恩怨,甘心嗎?”我的問話使得他身體一僵,似乎沒有料到我會有此一問。我笑笑,輕輕閉上了眼睛,安心的倚靠在他肩上繼續道:“我恢復記憶了,一切的一切都想起來了,包括大哥你對夜宣大王的仇恨。正因爲知道你對夜宣大王的仇恨,所以我沒有怪你對我的利用。不光因爲大哥的苦衷,也因爲,我也如大哥一般恨着他!”
原本身子有些僵硬的他因爲我這句話緩緩鬆弛下來,攬着我的手臂加了幾分力道。突然感覺到一隻溫實的手撫摸上我的臉頰,是那樣輕柔。我依舊闔着眼簾,卻在脣畔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何德何能,有你如此真心待我。”溫柔的聲音與熟悉的氣息夾雜,拂過我的耳邊。
“因爲這個世上唯有你真心待我。”我的手不禁纏繞上他的腰際,輕聲問道:“一路上我都很想問你,爲何會突然放棄多年的仇恨,與我亡命天涯呢?這不像你。”
“因爲你孤單太多年了。”他的指尖撫過我緊閉着的眼睛,繼續說:“你可知你毒發那夜我的心有多痛嗎?奄奄一息的你就這樣靠在我懷中,說了那麼多言淺意深的話讓我多麼動容。那一刻我的心完完全全的被恐懼籠罩着,從來沒有體會過那樣的感覺。其實很多次我都問過自己,對你到底是親情還是愛情,可是我怎麼都理不清,摸不透。”他的聲音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而我的心也隨之上下波動着。
“記得幼時,你突然跑到我屋子裡,扯着我劈頭就問我長大了是否會娶你?你可知在那一刻我徹底呆住了,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親妹妹會說這樣的話。”
“記得,後來你給了我一巴掌,那是你第一次打我,第一次兇我。”我的腦海中瞬間閃現多年前的畫面,猶如歷歷在目。
“其實就在那時我的心裡也是矛盾的,就像那日二哥突然說要親上加親,我心中會恐懼,無數的矛盾與掙扎充斥着我的心。”說到此處他竟笑了出聲,可聲音卻是那樣淒涼。
往事的傷心頃刻間襲上胸口,我窒悶到想要哭泣,不想再談這傷感的話題,我呢喃道:“羽,我累了。”
“那就睡吧,我一直在你身邊。”
“恩。”我在他肩窩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神智飄忽,漸漸睡了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驚醒,因爲我察覺到周身隱藏着無限的殺氣。
迷濛的瞳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點點火光,將漆黑的夜空哦點亮,無數輕微移動的腳步聲穿插在山野間形成無比的聲響。
大哥也早就發覺了四周的危險,手不禁撫上佩劍。我的雙手緊緊包裹着大哥略帶寒意的右手,隨着他緩緩起身,遙望那逐漸逼近的火光越來越多,強烈的光芒將四周映的恍如白晝。
黑色袞金帥旗也中被人高高擎起,清楚的瞧見上面繡着一個大大的“北”字,原來是北軍。
北軍怎會來此?
夜鳶的名字第一個閃入腦海中,隨即我甩去這個念頭,夜鳶若是要對付我們,早在鳶王府就將我們誅殺了,何必等到現在呢?
瞬間,成千上萬的北軍將我們團團圍住,偌大空曠的高嶺之上有一騎弓箭手,前排半蹲,後排高站,開弓正對我們。
身後刀光乍現,寒光縱橫如練,無數將士已經將我們的退路堵住,盾影交剪,風塵捲起。
我們已經無路可退。
弓箭隊之前立着一名男子,他相貌粗獷,目光含威,身着鐵甲銀盔,負手而立睥睨着已是甕中之鱉的我們,面無表情道:“利用私奔之計謀,意圖混入北國爲奸細,吾王聖明,一早便洞察先機。哼,今日你們便是插翅也難飛!”
“你怕嗎?”此時的大哥很是平靜,側首深深凝視着我,眼中含着真真切切的情意。
“有你在,我不怕。”我搖頭輕笑。
“好一對亡命鴛鴦,死到臨頭還情意纏綿。今日我就要你們這對鴛鴦死在我王廷的手中!”他仰頭對天狂笑一聲,揮手而起,示意弓箭手準備放箭。
看着那蓄勢待發的箭,忽而一笑:“我們的孽情於世所不容,那麼到了黃泉路上是否還是爲人所不容呢?既然不能與你同生,那便同死罷。”
面對眼前那殺氣畢露的弓箭手,我與他的手交握在一起,十指緊扣,那一瞬間的地老天荒。
“放箭!”王廷一聲令下,密密麻麻的劍由遠處的高嶺飛泄而下,勢如閃電直逼我們。
我閉上了眼睛,感受到大哥手心的冰涼,笑着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感受到箭勢直逼而來的氣勢,我呢喃道:“羽,你是否如未央一樣,從未後悔過呢?”
話才落音,突感一個身軀緊緊將我擁在懷中,而那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在我的身體上。只有耳邊閃過長箭插入肉的聲響,聲聲刺耳。
猛然睜開眼睛,對上一雙深邃輕柔的眼瞳,他正衝我笑着,那笑容沒有夾雜任何的掙扎與猶豫,只是那樣對我笑着。
那身軀如銅牆鐵壁般將我嚴實的護在他的懷中,密不通風,就像守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永不放手。
“風白羽,如未央一樣,從未後悔。”一字一句,說的堅定異常,可是聲音之下卻藏着虛弱與遊離。
我顫抖着望着身前的人,他的口一張一合,我什麼都已聽不見,只能傻傻的看着他。
忽地,他腳底一軟,重重的朝我壓了下來,我才恍然回神,伸出雙臂想接住那個倒下的身軀,可是我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能承受住他的重量,與之一同摔至地面,灰塵捲起,無數的塵土將我們淹沒。
一名弓箭手上前詢問道:“統領,是否還要發箭?”
王廷站在高嶺之上望着就在眼前發生的一切,良久無法言語。
血,瘋了般由他的背後涌出,染紅了我的裙裳,染紅了我的雙手,染紅了整個地面。
我的目光轉移到大哥的身後,密密麻麻的劍如釘子般狠狠插在他的背上,腳上,肩上。顫抖的撫摸上他的臉頰,我喃喃道:“羽,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亡命天涯的嗎?既然不能亡命天涯,爲何不讓未央陪你一起死去呢?非要留我一人獨存於世嗎?你真的忍心嗎?”
他沾了血的手顫抖的撫上我的臉頰,貪婪的望着我,仿若看不夠般。
“來世,寧願你我不相識。”他的嘴角勾勒出淒涼悲哀的笑意,嘴角有血緩緩滴落,只見他依然平靜地說:“這樣,便能不受傷。”
看着他逐漸微弱的聲音與漸漸闔起的眼睛,我用力搖頭:“是我,是我害得,要死也應該是我,不是你。”
他單指按上我的脣,示意我不要再說話。“未央,你好吵,我累了,讓我好好睡一覺。待我醒了,任你吵鬧可好?”
看着他的笑容漸漸隱去,沾着血跡的臉漸漸慘白,血色盡褪,我用力搖着他:“不要睡,求你不要睡……”
“我,真的累了!”他的手悄然墜落,軟軟的癱在身側,手上那未乾的血跡沾染着微微的塵土。那雙沉重的眼睛,終於在掙扎片刻後永遠的闔上。
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頓時充斥着整個胸口,疼痛到連呼吸都已經困難,無限的悲哀涌上心頭。而我的眼中再也看不見任何,只有那張離去時悲哀的臉。
“大哥——”
我仰天大喊一聲,喊出了我十五年來的悲傷與痛苦,喊出了我十五年來的孤寂與悲涼。
悲痛欲絕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洶涌的滾落。
夜宣,你可知今日你所誅殺之人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竟殺了你的親生兒子!
你該血債血償,你一定要血債血償。
母親的,大哥的,我要你全部還回來,全部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