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杭的暫時離開,使曾家很多的人都鬆了口氣。牧白懷着有關雨杭身世和愛情的雙重秘密,已經不勝負荷,整天都提心吊膽,所以,這次是真的希望他早些走。奶奶自從知道雨杭可能是曾家的骨肉以後,對雨杭的感情就非常矛盾,一方面不自禁地要去喜愛他,一方面又不自禁地要去懷疑他。再加上那份隱隱的不安,生怕夢寒和他之間,發生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弄得整天精神緊張。現在,他走了,她才能定下心來仔細地想一想。夢寒雖然離愁百斛,無限相思,可是,他走了,她總算不必躲躲藏藏,到處避嫌了。也不必連視線眼光都受監視了。更不必害怕,他會從假山後面跳出來,或深更半夜一直吹笛子了。這纔有機會喘一口氣。
這樣,兩個月過去了。曾家,不管私下裡怎樣暗潮滿涌,表面上,卻相當平靜。人人都藉此機會,休養着疲憊的身心。
靖萱好不容易,總算捱到放暑假了。這天下午,她又藉着學畫之便,和秋陽見面了。她和秋陽,從小,就有一個秘密的會面之處,他們稱它爲“老地方”。那是在一個幽靜的小山坡上,有一片樹林,林子裡有很多的合抱的大樹。在其中一棵上面,秋陽十七歲那年,在上面刻下了一株萱草,一個太陽,對她說:
“紅樓夢裡說,賈寶玉和林黛玉,前生一個是石頭,一個是仙草,仙草因石頭幫它遮風蔽雨,無以回報,便誓言轉世爲人,將用一生的眼淚來還!”他指着大樹,笑着說,“現在你看,這太陽是我,萱草是你,咱們不像他們那麼苦,因爲太陽是溫暖的,光明的,它會讓萱草苗壯成長,朝氣蓬勃!咱們之間,沒有恩,沒有債,沒有眼淚,只有愛和陽光!”
說得那麼好,怎麼可能沒有眼淚呢?沒多久,靖萱就發現,眼淚和愛情根本是個連體嬰,分都分不開的。在他們這些年的戀愛裡,她還真的流了不少的淚,因爲,她好愛哭,歡樂的時候要哭,離別的時候要哭,害怕的時候要哭,等待的時候要哭,久別重逢時,又忍不住要哭。
現在,兩人在樹下相逢,靖萱當然又控制不住眼淚了。這年的秋陽,已經唸到大三了,再過一年,就要大學畢業了。他早已長成爲一個身材挺拔、皮膚黝黑、健康明朗、英俊瀟灑的年輕人了。
兩人在大樹下一見面,就忘形地擁抱在一起了。秋陽找到了她的脣,就給了她一個又熱烈又纏綿的吻。吻完,他才激動地、迫切地說:
“我收到你的信,真是嚇得魂飛魄散,奶奶怎麼會那麼瘋狂,居然要把你和雨杭大哥送作堆!還好事情過去了,但是,我的危機意識也產生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遠在北京唸書,對你鞭長莫及,你家裡隨時會把你嫁掉,我們一定要想個長久之計才行!”
“眼前這個難關度過了,我就放心不少,反正奶奶已經鑽了牛角尖,家裡只剩下我這個女兒,她一定會找個人來招贅的!平常的人奶奶還看不上!又要門當戶對,又要肯入贅,哪有那麼容易找呢?所以,我想,拖到你大學畢業,大概不難,等你畢業了,或者,奶奶會對你這個學歷另眼相看,把我許給你也說不定!就像對雨杭大哥一樣!雨杭什麼都沒有,家世,財產,門第……統統談不上,就是有人才!”她擡頭熱烈地看着他,“好了!咱們不談這個了!你,在北京半年了,有那麼多女同學圍繞着你,你……有沒有……有沒有……”
“交女朋友嗎?”秋陽接口說,“當然有啊,大學裡的女學生,和咱們這鄉下地方是完全不同的,白沙鎮保守得可以放進歷史博物館裡去了!北大的女學生,都主動得很呢!有兩三個,對我確實不錯!”
“兩三個嗎?”她憋着氣說,“她們很漂亮嗎?很有才氣嗎?書念得很好嗎?你跟她們到什麼程度呢?”
“不過是拉拉小手,散散小步什麼的……”
她的腳一跺,眼眶一紅,轉身就要走。秋陽一把抓住了她,把她牢牢地箍進自己的懷裡,他緊緊地、緊緊地擁着她,在她耳邊熱烈地、真摯地、一往情深地低喊着:
“傻瓜!我的心裡面,這樣裝滿了你,無數無數的你,常常讓我覺得,只要一不小心,你就會從我心裡面,滿溢到我的喉嚨口,然後,從我嘴巴里掉出來……所以,我必須小心翼翼,萬一你掉了出來,我還得把你抱牢,免得摔痛了你,再把你裝回心裡面去……”
聽他說得如此稀奇古怪,她不禁擡起頭來,驚奇地瞪着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整個臉都綻放着陽光。
“我每天這樣忙碌地呵護着我心裡那無數個你,你認爲我還有時間去交女朋友嗎?即使我交了,她們看到我這樣魂不守舍,張皇失措的,老是忙着照顧心裡的那個你,你認爲,她們還會要我嗎?”
她瞅着他,嘟起了嘴。
“你這人……學壞了!滿嘴的胡說八道!”
他正視着她,不開玩笑了。他的眼光真切而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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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胡說八道,我真的魂不守舍,每天算着回來的日子,簡直是度日如年。每晚捧着你的信,不是看一遍,是看無數無數遍,一直看到每封信都可以倒背如流。我的心裡,真的是塞滿了你,沒有任何空隙來容納別人了!別說拉拉小手,散散小步了,就是聊聊小天都沒有情緒……你的人雖然不在北京,你的音容笑貌,卻和空氣一樣,無所不在啊!”
她眨着眼睛,長長的睫毛扇動着,眼裡迅速地蓄滿了淚,她又想哭了。
“不許掉眼淚啊!”他警告地說。“我受不了你掉眼淚啊!”
偏偏她的眼淚就落下去了。
他飛快地用他的脣去吻住她的眼睛,吻完了左邊,再吻右邊。接着,就把她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前。她聽到了他的心跳聲,那麼沉重,快速而有力。感覺到這顆強而有力的心是屬於她的,她就激動得渾身都發抖了。
靖萱這天回到家裡,比平時晚了半小時,奶奶已經在那兒找人了。
“怎麼學個畫學那麼久?”
“是……今兒個上課比較晚,老師有點事……”靖萱支支吾吾地。
幸好,全家沒有一個人再追問下去,只有夢寒,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奶奶和文秀這天都很興奮,根本沒有懷疑她什麼。奶奶不住地對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笑吟吟地對文秀說:
“我就說嘛,這丫頭是紅鸞星動了,擋都擋不住!上次的事幸好沒成,要不然就錯失了這次的良機,是不是?”
“可不是嗎!”文秀應着,看着靖萱的眼光也是喜孜孜的。
“你們在說什麼?”靖萱聽不懂,但是,她的心已經猛烈地跳起來了。
“靖萱,”奶奶微笑地接口,“今年就是逃不掉要給你辦喜事。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去年來我們家提過親的顧家,上個月又派人來說媒,我隨便帶了句話給他們,問他們家肯不肯入贅?結果,今天下午,他們回話了,已經一口答應了呢!”
靖萱腦子裡,“轟”的一響,如聞晴天霹靂。
“這個名叫顧正峰的孩子,跟你同年,”奶奶渾然不覺靖萱的不對勁,繼續地說着,“是顧家第五個兒子,人家人丁興旺,所以不介意入贅這回事!”
“這顧家就是南門的顧家,”文秀怕奶奶說得不清楚,又補充着說,“是好人家!家世,門第,都沒得挑!像這樣的體面人家,父母健在,卻肯入贅,真是咱們家的運氣,太理想了!所以,奶奶也爽快地答應了!”
靖萱臉上的血色,全體消失了。一陣暈眩,天搖地動地襲來,她雙腿一軟,整個人就搖搖欲墜。夢寒慌忙從後面撐住了她,急急地說:
“天氣這麼熱,八成中了暑!”
“中了暑?”奶奶定睛一看,“可不是!臉色白得厲害!我就說嘛,大熱天的,去學什麼畫!夢寒,你快攙她回房歇一歇,反正親事已定,這些話有的是時間說!等一等,我這兒有十滴水,拿幾瓶去給她喝!”
夢寒拿了十滴水,扶着靖萱,匆匆地走了。
一回到靖萱房裡,夢寒立刻把房門關好,就轉身撲到靖萱身邊,緊張地握着她的雙臂,搖着她說:
“靖萱!你千萬不能露出痕跡來呀!如果給奶奶他們知道了,你會遭殃的!我看這婚事是逃不掉了!你和秋陽……就此斷了吧!”
“我不能斷,我不能不能!”靖萱激烈地說,“我已經付出了整顆心,付出了所有的感情,除了秋陽,我誰也不嫁,奶奶如果逼我,我會寧死不屈的!”她攀住夢寒,哀懇地、求助地嚷着,“你幫幫我吧!你去告訴奶奶
,我不能嫁到顧家去!如果現在嫁到顧家去,我已經有一顆不忠的心,我違背了所有的忠孝節義,因爲,我叛離了秋陽!”
“你和秋陽,有沒有……有沒有……”夢寒瞠目結舌地問,“有沒有做出過分的事情來?你們已經……”
“如果你問的是我有沒有把身子給他,那是還沒有,可我並不在乎給他,因爲我的心早就給他了……”
“還好還好,”夢寒急忙說,“就此打住吧!靖萱,我不能去幫你說任何話,我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去幫你啊!你心裡的苦,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瞭解你是多麼地痛不欲生,更瞭解你是多麼地割捨不下!但是,生爲曾家人,是命定的悲劇,你一定掙扎不開的!如果你拼命掙扎,你會弄得鮮血淋漓的!聽我,聽我!”
“如果秋陽肯入贅呢?”靖萱急迫地問,“我馬上去找秋陽,讓他也找人來提親,秋陽的條件不會輸給那個顧某某的!對了!”她積極起來,“就這麼辦,到時候,你和雨杭都幫我們打邊鼓……爹最聽雨杭的話,咱們快發個電報,把雨杭找回來幫忙!”
“雨杭?”夢寒悲哀地、低聲地、自語似的說,“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啊,怎麼救你呢?”甩了甩頭,把雨杭硬生生地甩了開去,她振作了一下,緊盯着靖萱,誠摯地輕喊着,“靖萱!這條路太辛苦,太遙遠了!秋桐的事,你忘了嗎?醒來吧!真的醒來吧!我多希望看到你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婚姻,多麼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是啊,我怎麼這麼害怕呢?我真的怕你和秋陽,會陷入絕境,會生不如死!不行不行,這種悲劇,不能在你身上發生,你醒醒吧!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不好!”靖萱激烈地說,“你不幫我,我也要想辦法幫我自己!唯一不讓我變成第二個你的辦法,就是不向命運低頭!看看你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把你害得多慘,你還要讓我重蹈覆轍嗎?我不要!我一定一定不要!我要想辦法,我非想出辦法來不可!”
夢寒看着她那張堅定的、熱烈的臉,看着她那種毅然決然的表情,和她那對灼亮灼亮的眸子,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靖萱捱到了第二個星期,還是借學畫之便,才見到了秋陽。
“什麼?”秋陽如遭雷擊。“顧家願意入贅?月底就要訂婚?”
“是啊,我都快要急死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現在我要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入贅?”
“我?”秋陽嚇了一跳。
“咱們只剩下這條路了!如果你真的愛我,要我,那就說服你爹孃,讓他們來跟奶奶提親,好歹和顧家競爭一下,只要趕在月底訂婚以前,一切都還有希望!”
秋陽皺緊了眉頭,似乎覺得靖萱的話說得不可思議。他激動地說:
“有希望?怎麼可能有希望?第一個,我家裡就不會答應入贅,你想想看,我爹我娘,我哥哥,包括死去的秋桐姐,大家付出一切地來栽培我,他們眼巴巴的,就希望看到一個出人頭地、光耀門楣的卓秋陽,如果我變成了‘曾秋陽’,不是讓他們每個人都要氣死?他們怎麼可能同意呢?”
“那……”靖萱咬着牙問,“你的意思是不肯了?是不是?”
“我……”秋陽爲難極了,“這不是我肯不肯的問題,是我家裡肯不肯的問題,靖萱,你家是赫赫有名的大戶人家,對姓氏宗室看得很重,我家雖然卑微,對姓氏宗室是看得同樣重要的啊!”
“總之你不願意就對了!”靖萱又急又氣,“嘴裡說得那麼好聽,什麼可以爲我生,可以爲我死的,結果,連一個姓氏都捨不得放棄!我看清你了,算了,我就嫁給那個顧正峰去,沒感情就沒感情,至少,人家不介意做曾正峰!”說完,她轉身就跑。
秋陽飛快地抓住了她,着急地喊:
“你不要意氣用事,你聽我說!就算我肯入贅,你以爲奶奶會點頭嗎?你不要太天真了!秋桐只要當個小星,人都死了,木頭牌位都進不了祠堂!這種記憶,我一生難忘!靖萱,”他正色看她,眼神真切而熱烈,“以前和你談戀愛,談得糊里糊塗,一切只是身不由主,心不由主!自從唸了大學,我就常常在想,我們以後要怎麼辦?等到發生了雨杭大哥的事以後,我更是想破了頭,上次見面,我就跟你說過,我們一定要有長久之計!沒料到我們這麼快就要面對這個問題!我認爲……”他加強了語氣,“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我們私奔吧!”
“私奔?”靖萱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呼吸急促。
“是的!私奔!”秋陽有力地說,“你千萬別露出破綻,我也不告訴家裡,事情必須非常機密,然後,等我籌備成熟,咱們說走就走!”
“可是……”靖萱猶豫地問,“我們要走到哪裡去呢?北京嗎?”
“北京去不得!你家發現你和我跑了,第一個要找的地方就是北京!”
“那你……你念了一半的書怎麼辦?”
“此時此刻,還顧得到唸書嗎?”秋陽大聲地說,“書,以後還有機會去念,失去了你,我哪裡再去找第二個?”
靖萱的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着秋陽,神情昏亂。
“但是……但是……我們要去哪裡呢?除了北京和白沙鎮,你什麼人都不認得,我們要怎麼走呢?靠什麼生存呢?”
“所以我說,我要籌備一下,第一件事,我們得弄一點錢,不管是走公路,鐵路,還是水路,這路費總要籌出來。第二件事,是落腳之處,要找一個大城市,容易找工作的地方,我正年輕力壯,我也不怕吃苦,應該不難找到工作!靖萱,”他盯着她,“你願意跟着我吃苦嗎?我們這一走,你就再也不是金枝玉葉的大小姐了!”
“不管要吃多少的苦,不管要走多少的路,我都跟你去!”她熱烈地說,“只要跟你在一起,人間就根本沒有這個‘苦’字!我們會把所有的艱苦化爲歡喜,我要做你的‘芸娘’!”
“說得好!”秋陽點點頭,滿臉都是堅決。“既然你我都有決心,那麼事不宜遲,我立刻就去進行!”
“你哪裡去找錢呢?”靖萱擔心地問,“你知道,奶奶和爹孃認爲我根本不需要用錢,所以我身邊都沒有錢,但是,我有一點兒首飾,不知道可不可以先拿去變賣……”
“你家的首飾一露相,大概我們誰都走不了!白沙鎮的金鋪就這麼兩家,全是你家開的!不過,你可以帶着,萬一路上需要時再用!目前,我家給我準備的學費,藏在我孃的牀底下,我得想辦法把它弄到手,反正書也沒法念了……這樣吧!下星期二,我們還在這兒見面,那時候,我無論如何都會完成初步的安排!你也無論如何都要出來跟我見面!”
靖萱用力地點了點頭,緊緊地握住了秋陽的手,兩個人深深地互視着,都在對方眼底,看到了那份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堅定不移的摯愛。然後,兩人再緊緊地擁抱了一下,就各自回家,去爲他們的未來而努力去了。
秋陽奔走了三天,終於把自己的路線定出來了。他決定要去上海,因爲上海是全中國最大的都市了,他和靖萱兩個,流進上海的人潮裡,一定像大海中的兩粒細沙,是無法追尋的。目標一定,這才發現,無論山路水路公路鐵路,這路費都是一筆大數字。沒辦法!只好去偷學費了。
秋陽的運氣實在不好,這卓老媽整天待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秋陽根本沒有機會去偷那藏在牀下的錢。再過了兩天,他急了,半夜溜進了卓老爹和卓老媽的房間。誰知,他實在不是一個當偷兒的料,那些現大洋又被卓老媽放在一個餅乾罐裡,動一動就發出“欽欽眶眶”的聲音,結果,秋陽這個偷兒,竟被當場逮個正着。
別說整個卓家有多麼震動、多麼憤怒了。卓老爹揪着秋陽的耳朵,驚天動地般地吼着:
“你瘋了?你偷錢?這個錢本來就是你的,你還去偷它幹什麼?你染上什麼壞習慣了,是不是?賭錢?抽大煙?還是什麼?你給我老實地說!”
秋貴更是激動得一塌糊塗。
“咱們一大家子做苦工,省吃儉用積這麼一點錢給你念書,你現在要把它偷走!你簡直不是人!”
“要錢用你就說嘛,”卓老媽傷心透了,“幹嗎用偷的呢?你要多少錢?你要做什麼用?告訴我,我給你……我就不相信你會是去做壞事……”
這樣,一家人包圍着他,又哭又罵又說又叫的,弄得他完全沒辦法了,竟在走投無路中,把和靖萱的戀愛給招出來了。不但把戀愛給招
出來了,把決定私奔的事也招出來了。
這一招出來,全家都傻住了。
卓老爹跌坐在地上,用手抱着頭,只覺得天旋地轉。卓老媽立刻就放聲大哭,呼天搶地地喊天喊地喊秋桐。秋貴幹脆去找了一根扁擔來,對着秋陽就一陣亂打,嘴裡嚷着:
“我打死你!你這麼不長進,不成材!全白沙鎮只有一個女孩子你不能碰,不能惹,你就要去碰去惹,你得了失心瘋……還要跟人家逃走,你不要爹也不要娘了!唸的書全唸到狗肚子裡去了!你氣死我了!這些年白栽培了你,白白讓全家流血流汗……”
秋陽一面躲着秋貴手裡的扁擔,一面狼狽地大喊着:
“我沒有不要你們,私奔逃走是逼不得已啊!我們逃到安全的地方,成了親以後,我會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掙錢,然後回來接你們……我發誓,我一定一定會來接你們,我也一定一定會揚眉吐氣的……”
“吐氣個鬼!”秋貴一扁擔打在他背上,又一巴掌揮到他面頰上,“你帶着人家大閨女去私奔,人家追究起來,咱們還有活路沒有?到現在爲止,咱們還在吃曾家的飯,你搞清楚了沒有?你把家裡這一點點錢也偷走了,你預備讓咱們全家喝西北風啊……”
卓老爹終於從地上爬起來了。指着秋陽,沉痛至極地說:
“好了!你今天說的話,我就當沒有聽過!你說他們月底就要訂婚,是吧?那好,你就給我乖乖地待在家裡,一步也不準出去!直到他們訂了婚!然後你給我徹底死了這條心,回北京唸書去!”
“我沒有辦法!”秋陽喊着,“我今天說什麼,都沒有辦法讓你們瞭解,失去靖萱,我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到那時候,你們纔會知道什麼叫‘失心瘋’!我必須救靖萱,救我,也是救我們一家子!我今天打開了一個新局面,你們以後再也不用依靠曾家來生活……錢給我!你們不會後悔的……”說着,他伸手就去搶那個餅乾罐。
“你搶錢?你居然動手搶錢?”卓老爹這下子怒發如狂了,他跳了起來,一手搶過秋貴手裡的扁擔,就對着秋陽沒頭沒腦地打了下去。
秋貴打的時候,還手下留情,卓老爹這一打,硬是下了狠手,一扁擔又一扁擔,打得秋陽痛徹心肺,沒有幾下子,就已經遍體鱗傷,頭破血流了。卓老媽又是心痛,又是絕望,不住口地哭喊着: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打死了,咱們又少一個兒子了!哇!我怎麼這樣命苦,到底哪一輩子欠了他們曾家的,一個女兒賠進去還不夠,還要賠一個兒子嗎?老天啊!老天啊……”
結果,秋陽被打得傷痕累累,動彈不得。卓老媽搬了張椅子,坐在秋陽的牀前守着,不讓他出門去。等到靖萱再到“老地方”去等秋陽的時候,秋陽根本就沒有出現。
秋陽是不可能失約的,靖萱等來等去等不到人,心裡就充滿了不祥的感覺。越等越心慌,越等越害怕,越等越焦急,也越等越沉不住氣。最後,她什麼都不顧了,她直接去了卓家。
當卓家的人看到靖萱居然找上門來,真是又驚又氣。
“你還來找他!”秋貴咆哮着,“你是金枝玉葉的大小姐呀!怎麼不愛護自己的名譽呢?你走你走,你趕快走!”
秋陽看到靖萱來了,悲喜交集。從房間裡衝了出來,急迫而負疚地喊:
“靖萱,我失敗了,我泄露了所有的事!”
靖萱看着鼻青臉腫的秋陽,心都碎了。
“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她問。
“你自己看吧!”卓老媽淒厲地喊着,“他爹和他哥哥,已經快把他打死了,你還不放手嗎?你爲什麼要糾纏他,爲什麼不給咱們家平安日子過呢?”卓老媽一面說着,一面就“噗通”一聲,對着靖萱跪了下去,沒命地磕起頭來,“靖萱大小姐,請你高擡貴手,饒了咱們吧!咱們是窮人家,苦哈哈,配不上你,一個秋桐已經爲了你們曾家的人送了命,你行行好,積點陰德,別再來害咱們家的秋陽了!我在這兒給你磕頭了!”
靖萱用手捂着嘴,眼淚水唏哩嘩啦地往下掉。她彎下身子,想去攙扶卓老媽,卓老爹一個箭步上前,拉着她的胳臂就往屋外拖,嘴裡悲憤地嚷着:
“你們家不是出牌坊的嗎?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小姐呢?你不要做人,我們還要做人!你快走吧!不要讓我罵出更難聽的話來!”
秋陽追向門口,秋貴拿起扁擔又要打:
“我打死你這個混蛋!打斷你的狗腿,看你還要不要跟着人家跑?”
秋陽仍然追在靖萱後面,秋貴氣極,一扁擔就對着秋陽的腿用力抽了過去,秋陽吃痛,整個人就摔跌在地。
靖萱投降了,轉身就往外跑,一面跑,一面哭,秋陽掙扎着爬起身來,直着喉嚨在後面狂叫:
“靖萱!我的心永遠不變!你等着我,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你不要灰心!我寧可死,也不會放棄你……”
靖萱聽着這樣的話,真是肝腸寸斷,她捂着嘴,一路哭着,一路奔着,就這樣哭回了家裡。
靖萱奔回到家裡的時候,全家正亂成一團。原來綠珠丫頭,在牌坊下等靖萱,左等右等都沒有見人,眼看天都黑了,不能再等了,就跑到田老師家裡去找靖萱,這一找,才知道靖萱今天根本就沒有去上課。綠珠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回家來找。結果,全家都知道靖萱沒有學畫,人卻失蹤了。奶奶的第一個直覺,是被人綁架了,一迭連聲地要派人出去找,要報警。綠珠不曾跟牢靖萱,被罵得狗血淋頭。正亂着,靖萱哭着奔回家來了。
全家都衝到大廳去,看到靖萱這種樣子,大家更是心驚膽戰,以爲她被欺負了。只有夢寒,暗暗地抽了一口冷氣,知道什麼都瞞不住了。奶奶、文秀、牧白,全圍着靖萱,七嘴八舌地在問她發生了什麼。她哭着對衆人跪了下去,一手抓着奶奶的衣襟,一手抓着文秀的衣襟,她哀哀欲絕地說:
“奶奶!娘!爹!你們救救我!我不要嫁給顧家!我心裡已經有了人,這許許多多年以來,我和秋陽,青梅竹馬,如今已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我心裡再也容不下別的人了!”
靖萱這幾句話,如同對全家丟下了一個炸彈,炸得每個人都臉色慘變。奶奶拄着柺杖,顫巍巍地問:
“你在說些什麼?你再給我說一遍!”
“奶奶!”靖萱已經完全豁出去了,“我知道你們對卓家成見已深,可是我只有跟秋陽在一起,纔有幸福可言,如果失去他,我寧願死掉!除了他,我什麼人都不嫁!當初不肯和雨杭成親,就爲了秋陽,連雨杭我都不肯了,我怎麼肯去嫁給顧正峰呢?奶奶!請你成全我們吧!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文秀一下子就跌坐在椅子裡了,嘴裡喃喃地自語:
“我不相信這種事!我絕對不能相信……”
牧白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臉色白得像紙。心臟一直往下沉,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裡。這曾家的風水一定出了問題,怎麼先有雨杭和夢寒,現在又有秋陽和靖萱?
“靖萱!”奶奶厲聲地一喊,高高地昂着頭,理智和威嚴迅速地回覆到她的身上,壓住了她的震驚。“你給我住口!這些個不知羞恥的話,是應該從一個名門閨秀的嘴裡說出來的嗎?”
“奶奶!”靖萱悲切地喊着,“我不是什麼名門閨秀,我只是個六神無主,痛不欲生的女子啊……”
靖萱話還沒說完,奶奶舉起柺杖,一柺杖打在靖萱的背上,靖萱痛叫一聲,跌落於地,奶奶尖銳地、憤怒地大喊:
“來人哪!給我把她關進祠堂裡去!讓她在裡面跪着,跪到腦筋清醒爲止!牧白!你給我帶人去抓卓秋陽,這批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們對他們太忍讓了,一再遷就,竟然養虎爲患!你快去!”
“不要!奶奶!不要……不要……”靖萱哭着喊,卻被應命而來的張嫂俞媽,給拖進祠堂裡,關了起來。
結果,靖萱的事,演變成了卓家和曾家的徹底絕裂。奶奶把秋桐的牌位給扔了出去。把卓老爹和秋貴的工作全取消了,把秋陽叫來怒罵了一頓。因爲“家醜不可外揚”,纔在牧白的力勸之下,沒把秋陽給送去坐牢。至於靖萱,關在祠堂裡三日三夜,等到從祠堂裡放出來以後,她就開始絕食了。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她粒米不進,完全失去求生的意志,夢寒守在她的牀邊,怎麼勸都沒有用。奶奶鐵青着臉,聲色俱厲地說:
“我寧可有個死掉的孫女兒,不要一個不貞不潔的孫女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