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鍾道臨剛想開口,已經發覺鍾道臨表情不對的勃尼瞳孔一縮,猛然推開鍾道臨身前的藍月牙,一把抓住鍾道臨的肩膀,臉容驚慌,聲音顫抖道:“葉…葉孤他到…到底怎麼了?”
鍾道臨先看了被推開的藍月兒一眼,示意別過來,自己沒事,接着臉容轉爲肅穆,對勃尼低聲道:“葉前輩已經去了。”
勃尼聞言,眼中射出茫然悔恨的神色,殺意陡降,哆嗦着又重新問了一遍:“你說什麼,他…他到底怎麼了?”
鍾道臨看着勃尼這樣,心中也生出了悲愴之情,念及當年葉孤用寒炎晶幫他突破瓶頸的恩情,雙目發酸道:“葉前輩因爲要讓晚輩隨幽霜一起,去完成他所沒有完成的事情,爲了阻擋廣渡子,被迫元嬰自解……”
“他死了?”
勃尼抓着鍾道臨的肩膀,呆呆的望着他的眼睛,傻傻的問道。
對於葉孤,鍾道臨其實直到今天都是深深敬佩的,當年的葉孤,只不過因爲他從牙豬宮主狄翥的手下,救了單瑤紅的幾個弟子,就一直想着要還這份情,不願平白無故受人恩惠的葉孤,因爲一時半刻無法還這份人情,乾脆將鍾道臨封印到他自己的寶物“寒炎晶”之中。
鍾道臨也正是由於在寒炎晶內,被冰火兩重的壓力逼出來的潛力,才突破了當時修煉《無道經》的瓶頸,一頭黑色的頭髮,也正是那個時候開始變紫,混沌大成。
如果不是葉孤在太虛大殿內,以死硬阻廣渡,他鐘道臨的屍骨早就寒了。
受人滴水之恩,便要涌泉相報,說說容易,像葉孤如此真正這麼做的,難。
也只有鍾道臨才知道葉孤對單瑤紅愛的有多深,傷的有多重,又是忍受着何等的苦痛。
面對着葉孤的遺孀,勃尼如此的模樣,鍾道臨看得於心不忍,卻不能不點頭。
“好,死得好!”
勃尼看到他點頭,渾身一顫,猛然發出了一聲悲喊,鬆開鍾道臨的肩胖,指天罵地的邊哭邊喊:“死得好呀,這個負心賊,廣渡殺得好哇,殺得好,他該死啊,我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啊,你這個狠心的東西,負心賊……噗!”
勃尼正罵着,突然仰天狂噴出一口黑血,閉目朝後就倒。
被勃尼噴了一身血點的鐘道臨,顧不得擦試臉上的血污,急忙閃身過去,伸臂一把托住了快要仰天栽倒的勃尼,暗運“冰心咒”,從透出白光的手掌向勃尼傳出一股生氣,見勃尼悠悠轉醒,勸慰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啪!”
勃尼伸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了鍾道臨的左臉上,掙扎着站了起來,指着鍾道臨怒喝道:“你跟那個負心賊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是負心賊,你是淫賊,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沒有!”
鍾道臨手捂着微微腫起的左臉,伸舌頭舔了舔嘴角掛着的鮮血,用無辜的可憐眼神,望着面前已經快陷入瘋狂的勃尼,任勃尼如何歇斯底里的大罵,他也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算藍月牙心疼得要給他看看臉上的傷,也被他用眼神制止住了。
等勃尼似乎罵累了,正胸口劇烈起伏着喘氣,鍾道臨才用滿含愧疚的語氣道:“葉前輩還留有幾句話,是留給您老人家的。”
勃尼喘着粗氣,狠狠盯着鍾道臨,卻不說話,眼神中卻露出了別樣的神采。
鍾道臨悄悄朝後退了一步,看得勃尼眼中又是兇光一閃,鍾道臨趕忙道:“您老別誤會,小…小子真的怕背不完整……”
眼看勃尼又要一巴掌過來,鍾道臨急忙神態轉爲嚴肅,沉吟少許,才學着葉孤的神態清吟道:“瀟瀟疏雨滴黃昏,秋水望穿淚一痕…擁翠被…閉朱門…分付相思與夢魂……愁思一縷夜來生…春夢未成鴛被橫…
飛絮軟…落花輕…此際心情莫可名…阿…勃…阿瑤,葉孤今生欠你的三百年,來生定還!”
“啊!”
勃尼眼中迷茫一片,手中拂塵墜地才驚醒過來,渾身抖作一團,狠狠的盯了一眼正因叫了句“阿瑤”而尷尬的鐘道臨,大罵道:“救你不能白救,從明天起打雜還債,我……”
說罷再也忍受不住奪眶而出的熱淚,雙手掩面扭過頭去,悲愴哭喊着跑遠……
不會流淚,只因未到情濃,傷的太重,只因愛的太深。
接下來的幾天,鍾道臨一直在藍月牙的陪伴下幹些掃地、做飯的打雜事情,他這人不願意白白受人恩惠,又知道勃尼是刻意拿他這個影子來報復葉孤,未免單瑤紅太傷心尋短見,只得暫時留在萬花島。
勃尼傳授功夫的路子都是傳女不傳男,萬花島上的男弟子與女弟子相比,簡直豬狗不如,不但學不到精妙的功夫,而且一應受苦受累的打雜事情全都是男弟子做,鍾道臨這一來,勃尼更是把髒活累活全部交給了他,使得其他男弟子反倒清閒下來,有些幸災樂禍。
幸虧鍾道臨原來在峨眉山上也做慣了這些粗活,根本不在乎,再說前後兩次受葉孤夫婦的救命之恩,他如今能有機會讓勃尼撒撒氣,也埋怨不了什麼,照樣乾的興高采烈,不亦悅乎。
反而是藍月牙的表現最令島上的勃尼弟子們吃驚,她本是南疆巫王的女兒,母親苗蘭姑與勃尼有結義之情,父母死後,勃尼更是把藍月牙視爲己出,疼愛倍加,比對門下任何人都好,可如今卻穿着粗糙的農衣,默默的隨着鍾道臨給衆人洗衣、砍柴、做飯、掃地、打水……
甚至當初勃尼要鍾道臨留下打雜還債的時候,藍月牙都沒有出聲請求,也從來不問鍾道臨爲什麼甘願打雜受氣,只是默默的隨着自己的男人做事,鍾道臨做飯的時候她就幫忙切菜,鍾道臨打水她就洗衣……
兩人毫不在意一衆弟子的鄙夷跟不屑的眼光,該幹什麼幹什麼,彷彿天地之間就他們兩人一般,別人怎麼看,關他倆何事?
勃尼沒有刻意去阻止藍月牙幫鍾道臨幹粗活,自從那天起就很少露頭,一衆弟子除了當初從九華山下來的幾個女弟子還對鍾道臨客氣外,其他人都對鍾道臨跟藍月牙這對狗男女鄙夷的很。
這些人對藍月牙當面還好點,大多是看不起鍾道臨,無故找事的有,白眼亂翻的有,冷嘲熱諷的有,他們也不知道鍾道臨是什麼來頭,經常望着這人打水砍柴的背影鬨笑着,嘀咕着,男弟子們更是因爲有了鍾道臨這個出頭鳥而鬆了口氣,幸災樂禍的看笑話。
遇到衆人鄙夷嘲諷的眼光,鍾道臨只是一笑了之,藍月牙也不屑跟這些人說什麼,兩人忙活下來後,要麼就白天靜靜的坐到礁石上看海,要麼晚上就依偎在一起細數銀河繁星,既沒有興趣看勃尼弟子們練那些三腳貓的功夫,也沒有興趣跟這些俗人談天。
兩人之中的天地,除了對方,再也沒有其他。
這一天,風和日麗,煙熏火燎的伙房內,鍾道臨圍着圍裙,拿着個鍋鏟正在舉着大鐵鍋翻菜,鍋內的竹節蝦身已經泛紅了,調味料已經滋進蝦肉了,濃香撲鼻,出鍋前再添點薑末跟鹽巴一控水,這道菜就算出來了。
鍾道臨扭頭看了眼在自己身後,蹲在地上拿着簍筐洗菜的藍月牙,笑呵呵的伸手捏了鍋內一個肉蝦,彈指剝掉蝦皮,蹲下身子喂到了藍月牙嘴裡,憐聲道:“一會兒我來吧,近百張嘴要吃飯,沒必要洗那麼幹淨,你歇會兒吧。”
藍月牙津津有味的咀嚼了幾下嘴內的蝦肉,聞聲輕笑着用衣袖擦了擦嘴,柔聲道:“你想得倒是美,咱們不也要一個鍋裡吃,當心傳到師姑那裡又要給你加量了。”
鍾道臨想到自己這兩天越幹活越多,不免自嘲的笑笑,剛要說話,門外忽然夾着風聲闖入了一個白衣的女子,鍾道臨見到來人,擡頭笑道:“大師姐怎麼想起來到這種地方了?”
伙房一股子油煙腥羶的味道,平常莫說是女弟子,就連男弟子們也不願意多來,鍾道臨一看來人是熟人,鮮有的開了句玩笑。
進來的正是萬花島上勃尼的大弟子陳敏怡,兩人在九華山上就見過,陳敏怡因鍾道臨當年的救命之恩,雖說不滿兩人的作風,這些日子來倒是沒有給過兩人白眼,聞言輕笑道:“鍾師兄說笑了,馬上便是獅子峰大會召開之日,師傅她老人家決定這次大夥都去,弟子們都在抓緊時間練功,這不小妹趕緊來請鍾師兄指點一二……”
“不是說不去麼?”
鍾道臨聞言大訝,出聲打斷了陳敏怡的話,疑惑道:“月兒告訴我勃尼師姑這次根本不打算去,怎麼突然間又說全去了,這不胡扯麼?”
鍾道臨本是打算到獅子峰大會召開前的一兩天,帶藍月牙不辭而別,馭劍一日間便可到黃山,這段日子低聲下氣的打雜就算是給勃尼消氣,功過相抵兩不相欠也就是了。
誰知道這老太婆又吃錯藥了,居然要傾巢而出,此去黃山起碼幾千裡,領着一羣只會走路的弟子,這要走到猴年馬月去了,
“小妹也不知道!”
陳敏怡知道鍾道臨對自己的師傅一向不是那麼恭敬,糾正不了也習慣了,無奈道:“小妹也是昨日剛聽師傅唸叨,說是這次萬花島不留一人,全部上黃山瞧瞧去,師妹師弟們剛纔聽說後都歡欣鼓舞的,想必師傅這次不是說笑。”
“那也不行哪!”
鍾道臨在圍裙上一擦手,伸手扯掉圍裙往竈臺上一扔,微慍道:“老太婆以爲這是觀光呢?就算馬不停蹄朝黃山趕,按一日夜行八十里的速度,走到黃山也要明年了,她那幫弟子起碼也要累翻一半,趕得及麼?”
陳敏怡不好意思的低頭聽着,等鍾道臨發泄完才陪笑道:“鍾師兄怕是還不知道獅子峰大會延期了三月,據說是因爲要等廣渡出關,想必有廣渡這樣的宗師駕臨,一定添色不少,師傅也是聽到這個消息後,才決定帶上所有弟子同去的。”
鍾道臨聞言微震,臉色轉爲凝重,同藍月牙交換了個彼此瞭然的目光,沉聲道:“那老太婆決定什麼時候出發,是她讓你來找我的?”
“不是不是!”
陳敏怡趕緊擺手道:“鍾師兄別誤會,師弟師妹們覺得自身修爲不夠,請師兄指點一下完全是自己的意思,至於出發好像是五日後漲潮的時候,島上那艘三桅大船水淺的時候容易觸礁。”
“臨時抱佛腳!”
鍾道臨鍋鏟隨便朝旁邊一丟,不屑道:“我本源出道家,跟老太婆陰柔的功法不是一個路子,勉強對你們指手畫腳,只能讓你們走火入魔,再說就這短短的幾天內,就算是有什麼突破,到了黃山仍逃不過給老太婆陪葬,何必呢?”
“鍾師兄!”
陳敏怡聞聲勃然變色,惱怒道:“師妹敬重師兄的修爲,也感激當初的救命之恩,但言及家師的地方,還請鍾師兄自重。”
說罷,扭頭摔門而去,留下了面面相覷的兩人。
鍾道臨無奈的嘆了口氣道:“好言難勸該死的鬼,月兒,你姑姑是不是真的瘋了?”
“我看是因爲姑姑她終於想開了纔對。”
藍月牙瞪了裝腔作勢的鐘道臨一眼,沒好氣道:“姑姑的這些弟子,平常幾乎是足不出島,一直以來都被姑姑束縛的太嚴,除了少數人外難以見到外面的世界,心中難免壓抑,這次姑姑索性讓他們出去
看看,或許也是受鍾郎所啓發。”
“我的啓發?”
鍾道臨愕然道。
“嗯!”
藍月牙點了點頭,眼神迷茫道:“姑姑一直在逃避葉師伯,也一直在逃避自己,從你口中得到的噩耗,居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這些年來姑姑一直抱有希望,也是爲了希望活着,誰知到頭來……姑姑是不願意弟子們與她一樣逃避。”
鍾道臨皺眉道:“會死人的!”
藍月牙無所謂的笑笑:“老鷹護衛着窩內的雛鷹,不願意雛鷹飛出去
面對危險,雛鷹自然壓抑不滿,既然老鷹同意雛鷹從懸崖上飛出去
,飛到哪裡,有什麼後果,就只能雛鷹自己承受了。”
“嗯!”
鍾道臨點了點頭,撫摸着藍月牙的髮梢問道:“咱們要不要護衛着這窩剛飛出來的雛走一路,省得翅膀沒張開就被餓狼叼走了?不過護的了一時,護不了一世,不怕他們翅膀不硬,就怕眼界還停留在鷹巢的階段,經不起風浪。”
藍月牙知道鍾道臨因爲自己是勃尼侄女的原因,纔有意的不想讓這些弟子犯險,無所謂的依偎在鍾道臨身邊,喃喃道:“你是我男人,不論你怎麼決定都好,我只管聽你的。”
鍾道臨憐愛的緊了緊懷內的藍月牙,自傲的一笑:“放心吧,有我呢!”
兩人自此不再多說,默默的感受着無聲。
五日後,搬了整整兩天的日用品跟裝着淡水的木桶,鍾道臨首次有機會到船頭堆放物資的甲板上休息休息,看着眼前海面的不斷擴大,感覺着身後萬花島不住的退後,滿載着萬花島上下共七十六人的大船終於起錨了。
鍾道臨站在船頭遠望,雙目余光中的陸地漸漸消失,舉目所見,盡是一片碧海,從船舷的淺藍而深碧,到遙遠的灰綠,海平面不知不覺中與蔚藍色的天空溶合,上下一色,水天同體,入眼盡是一片浩沓、遼闊的深藍。
長滿帆的柚木船漸漸被風推起,伴隨着遠處“呱啊”歡鳴盤旋的水鳥,望海天一線,浴金曦乘東風破浪入海,與鷗同渡一清波。
即使船後已經看不到萬花島了,船上除了艙內悶頭不出的勃尼,衆弟子們仍舊貪婪的猛嗅着微腥的海風,感受着迎面而來的潮溼氣流,陶醉在一片蔚藍色的深海中,興奮得彼此喧譁着,嬉鬧着。
藍月牙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鍾道臨的身旁,取出一個白色手帕幫鍾道臨擦拭額前的白色汗漬,被鍾道臨伸手搶了過來,嘻笑道:“這個送我了,月兒怎麼不去陪陪你姑姑?”
藍月牙將手帕重新拿過來,摺疊好又小心塞到鍾道臨懷中,語氣中頗有些擔心道:“姑姑一直在船艙內不肯出來,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
“別管她。”
鍾道臨抓過撫在自己心頭的小手用力握着,先朝船上勃尼船艙的方向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又看了看那些正在嬉鬧的弟子們,收回目光笑語道:“老太婆不用說是正想着當年的那個葉孤,這幫人鬧的倒是愉快,一會兒風浪會越來越大,看看到時候能被這破船晃吐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