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心

蘇懿破罐破摔,處處找茬,儼然一個大不敬。

不見天日的日子不好過,饒是錦衣玉食,仍是一日日的瘦下去。

祁祉只允嫿妃時常來同她說說話,多半都是嫿妃在說,蘇懿始終病懨懨的,她似乎是病了,這幾日還時常出現幻覺,就像那個孩子還在她肚子裡一般,有時又會拽着祁祉的衣袖說“血,好多血,擦不乾淨啊……”

這天夜裡蘇懿再次驚醒,她眼皮腫的險些睜不開,呆愣了片刻,而後雙手抱住膝頭,又縮在了牀角。

祁祉不放心她,熬夜處理公務也要隔一盞茶進來看看,挑開簾子一瞧,果真又是這幅情景。

他幾步上前,直接將人狠狠地禁錮在懷中,力道大的蘇懿骨子生疼,她吸了吸鼻子,嫩生生的手指勾了男人的小指,倏爾綻放出一個小小的笑來。

祁祉也沒說話,只是閉了眼睛將她摁在懷中,聲音如同繃得很緊的古琴絃,他輕聲道:“懿娘,我歡喜你的。”

直到,“主兒,皇后娘娘來探病。”

她恍惚間看見鳳儀萬千的皇后娘娘向她走來,皇后娘娘儀態端莊,每一步都像是丈量好了一半,從進門到她的牀榻邊,皇后娘娘走了八十一步。

她嗤笑一聲,也不起身相迎,連個點頭的問候都沒有。

皇后娘娘不在意,她只是立在牀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站起來,蘇懿,站起來!”

“你不是要處處跟我作對麼?就這樣認輸了?這還是你嗎?那個驕傲的蘇家女還在嗎?你才經了多大點事兒啊……這就撐不住了?”

——

祁祉慌忙趕回來時剛好將葉德音堵在門口,對上祁祉質問的目光她毫不畏懼,她向他規規矩矩行了禮,也不管他有沒有叫她起來,便兀自挺直了脊背。

她衝祁祉輕輕搖了搖頭,是不認可和失望,不認可的是祁祉對蘇懿的所作所爲,失望的也是祁祉對蘇懿的所作所爲。

看吧。

你終究還是沒有保護好心愛的姑娘。

祁祉來不及同她說話,火急火燎地進了殿裡,就見姑娘睡的安穩,她呼吸平穩,連往日總是緊蹙的眉頭都舒展開來,更沒有流淚。

他好久沒見她這般模樣了,一時不忍驚擾她,只定定看了片刻便又回了御書房。近日江陵地區水患嚴重,先旱後澇,把黎民折騰得不輕。

蘇懿醒來時方入了夜,許久沒有如此舒泛,她翻了個身,盡情地舒展着四肢,又緩了緩,才喚人進來。

錦繡錦瑟兩人進來,見蘇懿坐在牀榻上,擔憂道:“姑娘可是身子不舒坦?”

誰知蘇懿對她們展顏一笑,“舒坦,舒坦得很。”而後道,“去拿面銅鏡來。”

錦瑟乖乖端了鏡子上來,蘇懿仔細端詳着鏡子裡頭,她擡眸,鏡中的女人也跟着擡眸。

素白的衣裳,蒼白至極的面孔,甚至額角粘着幾縷溼噠噠的烏髮,再加上這昏暗的環境,活脫脫地劇本子裡爬出來索命的女鬼。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要索命了呀。

只是……鏡子裡的人實在是看不了第二眼,她何時成了這般模樣?

也不知祁祉日夜對着這張臉是怎樣說出那些情話的,她自個看着都嫌棄得不行。

錦繡見她這副模樣,便笑着寬慰道:“陛下方纔說要回來陪姑娘用晚膳的,現下時辰還早,姑娘再睡會子罷。”

蘇懿搖頭,手指揉了揉酸脹的眉心,道:“不睡了,這些日子見天兒地躺在牀榻上,又乏又懶的。”她手心又覆上小腹,最後垂頭道,“梳洗一番罷。”

夕陽最後一縷餘暉照進殿內,蘇懿瞧着銅鏡裡又恢復光彩的面容,當真是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兩頰融融,霞映澄塘,雙目晶晶,月射寒江,親自伸手挑了一個桃花兒樣式的花鈿貼在眼角,正好與那顆小小的痣映襯着,她這才勾脣笑了,“這樣才美呀。”

兩個丫頭險些喜極而泣。

祁祉來的時候牀上已然沒了人,不同的是今日芳華殿點滿了燈,亮如白晝。

她這些日子從不許點燈的。

他心上陡然生出了惶惶之感,這些日子來的心緒不寧好像就要做個瞭解,他壓低聲音問:“貴妃呢?”

毓箸出來回:“主兒今日興致高,帶着錦繡去了後花園……”話到這她也覺得不對勁了,跟着祁祉着急忙慌地往後跑。

九天流雲傾瀉而下,小姑娘的笑聲暢快清脆。可真真兒見到那副場景時,仍是叫祁祉嚇出一身冷汗。

她一身紅衣似火美得張揚,卻是坐在一口古井旁,雪白的腳丫在井口晃呀晃,彷彿他一不留神她就徹底消失在那黑黝黝的井口中。

他慌了神,誘哄道:“懿娘乖,下來,到阿祉哥哥身邊來。”

小姑娘歪着腦袋想了想,才向着男人伸出兩條白得膩人的如同玉藕一般的手臂,“抱……”

祁祉哪有不依着的道理,緊走兩步就在要把小姑娘擁入懷的時候她卻往後退了,“陛下前些日子說要把臣妾放在心尖尖兒上的,可還作數?”

現下就算要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他也樂意,忙不迭地點頭,“自然作數,我將懿娘放在心尖尖上。”

小姑娘這才滿意了,撲進他的懷裡,嬌香軟玉入懷他還有一種不切實際感,她這些日子白天黑夜顛倒,白日裡因爲不想見他好歹能睡幾個時辰,到了夜裡就呆愣無神地坐着。他氣不過,就纏着她行歡,後來自覺沒趣,便夜夜抱着哄着。

她哭的時候他便跪在祠堂裡爲亡子祈福禱告,她不好受,他又何嘗好受過。

他把她抱起放在腿上,輕飄飄的沒有一絲重量。他附身去撿被她隨意丟在地上的繡花鞋,便又捧起那雙雪白的腳丫套上,可腳丫不老實,晃了幾下又把鞋踢下,他沉了臉她纔有些委屈地不動了。

今日的膳食豐盛,全是蘇懿吩咐着做的,男人自是歡喜。

她用了幾口便撂了筷子,托腮看他,“陛下日後若是有了誕下皇嗣的妃嬪,可還會這般疼懿娘?”聲音輕了又輕,像是在做一場夢。

祁祉旋即沉了面色,捏她嬌嫩的臉頰:“懿娘就巴望着我有別的女人?”

小姑娘不說話,只是巴巴望着他,漂亮的眼眸裡頓時蓄起一汪溼濡透亮。

祁祉眉心狠狠一跳,“懿娘,日後,不準再嚇我。”

“臣妾敬陛下一杯。”

祁祉便端起酒來碰了她的杯子。

“陛下,有毒的。”小姑娘吃吃地笑,難辨虛實。

他便奪了她手裡的酒杯,接連兩杯一飲而下。

她敬的酒,毒酒他也心甘情願。

蘇懿纔不會學着野史上的女人一點一點放慢性藥,直到皇帝身體徹底垮掉。她這杯酒堪堪比得上鴆酒,方飲下肚,祁祉便覺五臟六腑撕扯般的疼,他強撐着不想在她面前倒下,卻在幾息間便蜷縮在地上。

蘇懿站起身來撫了撫本沒有皺褶的裙角,居高臨下地望着地上的男人,她輕輕問:“陛下,疼麼?”

祁祉兀自笑出聲來:“尚不及懿娘萬分之一。”

她便不說話了,靜靜看着他隱忍着痛苦顫抖,約莫兩盞茶功夫,她才換上一副擔憂害怕的臉,眼眶通紅,跪坐在地上將男人上半身抱在懷裡,厲聲喊道:“快來人吶!快傳太醫!陛下出事了!”

一行人蜂擁而入。

毓箸並錦繡攙着蘇懿起來,萬無功便帶着小宮人把祁祉擡到撥步牀上,祁祉開始吐血,大口大口的黑褐色污血在被褥上開出一朵一朵的血花,他強撐着意念,啞聲吩咐道:“傳朕旨意,有人意欲加害於貴妃,此事徹查到底……”

在沒人瞧得見的地方,萬里把酒壺酒杯一併塞進懷裡,目光在一道菜上停頓了一下,便貓腰進了一側的山河滿繡屏風。

消息沒有封鎖,很快以太后爲首的女人們趕到。

“給太后請安。”蘇懿此時眼眶通紅,蒼白着一張臉,身形羸弱單薄,瞧着就可憐。

太后直接略過了她,走到榻前問太醫:“陛下到底怎麼回事?”

太醫院院守叩地回道:“回稟太后娘娘,陛下這是勞累過度再加之急火攻心,今日膳食又過於辛辣,這才引發一系列病症。”

太后微眯眸子,“哦?是嗎?哀家怎麼瞧着陛下像是中了什麼毒似的?”

萬無功不卑不亢:“如太后娘娘所言,陛下用過的所有膳食都已拿去太醫院查驗,陛下吩咐萬事待他醒來再說。”

太后便看向仍屈膝跪在地上的蘇懿,這空當裡她的身子未挪動分毫,嬌縱跋扈的相府嫡女禮節上竟挑不出錯來。

太后厲聲喝道:“蘇氏,你該當何罪!”

蘇懿垂眸不語,太后能讓她舒坦到現在恐怕快憋壞了,終於有機會了指定得咬她幾口,她孃親說了,狗咬的時候不能咬回去。

她便俯下身去,嗓音不覺帶了哭腔:“臣妾未能看顧好陛下龍體,是臣妾的錯。”

太后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坐在了主位上,“你入宮幾個月來獨佔着皇兒不說,肚子竟沒絲毫動靜,這是罪一。上月你重病在榻,皇兒衣不解帶地照料,自個兒反倒是消瘦下去,這是罪二。如今皇兒在你宮裡出了事,你又該如何自處!”

誰料皇后騰地跪在了蘇懿身邊,“未能勸陛下雨露均沾,是臣妾的過錯。”

“此事與皇后無關,皇后快起來。”

“貴妃姐姐大病初癒,還望太后娘娘開恩,待陛下醒了再問罪也不遲。”嫿妃難得柔聲對太后講話。

賢妃也勸:“如今天色已晚,太后應是早些回去歇着,不然陛下醒來怕是要擔憂娘娘鳳體。”

開玩笑,看萬公公的反應便知道不論真相如何陛下都要護着貴妃的,讓這一等一尊貴的跪這麼久,陛下不能問罪太后,她們如何跑得了?

太后噎了下,片刻從容起身:“哀家也有些乏了,今天就到這吧,”她氣度沉穩走了兩步,“一幫子人杵在這像什麼樣子,都回去吧。”

衆妃心裡一陣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