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你怎麼樣?”澤悅第一次這樣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拿了手帕去給蕭然擦拭血跡。蕭然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轉眼手帕就被鮮血染透了。澤悅看着他蒼白失血的臉,心頭好象被千萬根針在密密扎着,再也笑不出來,“怎麼會弄成這樣?以你的武功,誰能傷得你如此之重?蕭然,到底發生了什麼?”
蕭然吐了幾口血,好象有些緩過氣來,他看着澤悅,慢慢支起上身。澤悅連忙拿起枕頭墊在他腦後,依舊不錯目光地看着他,緊張得手腳冰涼。蕭然安慰地笑道:“別擔心,我自己心裡有數……我死不了。這些淤血吐出來,我覺得胸口舒服多了。”
澤悅再次爲他把脈,感覺他脈息平穩多了,才輕輕鬆口氣,坐下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與雍國交戰……我被雍國大將軍葉星月射了一箭,離心臟只有半寸……”蕭然的語聲依舊不能連貫,目光無力地看着澤悅。
“不可能!”澤悅下意識地感到這裡有文章,盯着蕭然,神情從未有過的凝重,“誰能傷得了你?他是不是用了什麼詭計?”
“不是……”蕭然喘一口氣,將喉嚨裡的血腥味吞下去,輕輕伸出手,“給我一杯水好麼?”
澤悅到桌邊倒了水,雙手遞給他,指尖有些顫抖。蕭然看着他,脣邊綻開一縷蒼白的笑容,卻含着一絲促狹的味道:“怎麼,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澤悅王子……也會這麼緊張?”
澤悅怒道:“還不是爲了你?沒心沒肺的傢伙!”
蕭然再笑:“……我真的沒事……那一箭……我本是可以避開的……”澤悅呆住,腦子裡一片空白。
門外有風聲掠過樹梢,有侍衛的腳步聲在庭院中走動,有丫環細小的語聲從隔壁傳來,今天的靖王府因爲蕭然的甦醒與秋若水的昏迷而顯得特別忙碌……
明黃的身影已經走到門口,可是彼此對視的兩個人卻誰也沒有留意。他們一個臉上佈滿震驚、心痛與不解,另一個依然含着溫潤的笑容,可是笑得迷離而恍惚。
“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澤悅猛地抓住蕭然的手,握得緊緊的,語聲充滿惶恐,“你故意受了她一箭?你是故意的?難道你想死?爲什麼?你要輕生?”
“不是……我沒有……”蕭然喝了口水,聲音依然那樣微弱,只是因爲清了清嗓子,他的聲音比剛纔清晰得多,長而密的睫毛垂下去,劃過一絲黯然的弧形,“我只是做錯了太多事……我覺得對不起大哥的教誨和栽培,我罪孽深重……我還放過葉漫天……他覬覦水兒……劫持水兒……我卻放過了他......他不死心,便挑起戰爭,讓生靈塗炭……”
澤悅怔住,茫然地看着蕭然。蕭然,從認識他至今,何曾見他如此脆弱、如此憂傷過?即使當初蕭潼被趙凝兒催眠,令他受盡屈辱,他也沒有這樣失魂落魄、這樣迷惘而消沉。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澤悅漆黑嫵媚的眼睛裡慢慢溢出墨染的痛苦,他死死攥緊蕭然的手,用力之大幾乎要將他的指骨捏碎,可他自己卻渾然沒有意識到:“於是你自責,你痛恨自己,你自暴自棄、自我放逐、自己虐待自己?你以爲你可以用你的血去洗清罪過、洗清愧疚?”
“是……”蕭然吸一口氣,掙扎着從牀上坐起來,淡淡微笑,“我現在覺得好多了……澤悅,我要去看水兒,她昏迷了……她在隔壁……請你扶我起來……”
澤悅眼睛裡迅速蒙上一層水汽,他垂下頭,用力將淚水逼回去,再擡起頭,瞪着蕭然。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漂亮的眼睛裡露出惡狠狠的、凌厲的表情:“不準起來!不準動!我去看她,你給我呆着!有我澤悅大神醫在,根本用不着別人動手!你等着,回頭我再找你算賬!”
蕭然看着他咬牙切齒的樣子,覺得心裡暖暖的。微微勾起脣,露出一個好脾氣的笑容:“別生氣……好,我聽你的,我不動……你幫忙去看水兒,告訴我她怎樣了……”
澤悅站起來,轉身,剛想走,卻突然僵住。他看到蕭潼明黃色的身影站在門口,一雙幽深的眼睛盯着牀上的蕭然,從他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目光猶如山一般壓過來,壓得他有些窒息。
“陛下?”澤悅低呼,“你沒有走?”
“朕不放心,因此走了幾步又回來了。”蕭潼的聲音很溫和,“澤悅王子,可否讓朕與然兒單獨說幾句話?”
澤悅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卻不好說什麼,給蕭然遞去一個“你自求多福”的表情,轉身出去。
蕭潼走過來,走到蕭然牀前,低頭看着他的臉。蕭然暗暗調息,想將內力調動起來,可是心口驟然一陣劇痛,令他渾身一顫,頹然地跌回到枕頭上。
只不過胸中氣血已平,喉嚨裡也已沒有血腥味,蕭然暗暗鬆口氣,擡起眼簾,對上蕭潼深不可測的目光,心微微一沉。大哥貌似平靜的面容後,分明涌動着千層巨浪,那種深深的怒意彷彿已融入他的血液,和着他的呼吸,只是,他在死死地壓抑着。這種壓抑使他渾身的肌肉都在用力,繃得緊緊的。
“覺得好一點了?你對自己相當有把握?知道自己沒事?”蕭潼開口,語氣近乎平和,完全聽不出喜怒。
蕭然輕輕點頭:“是的,小弟……沒事。”“事”字尾音未歇,一股凌厲的掌風已刮到他面前。“啪”的一聲脆響,鮮紅的指印印上蕭然蒼白的臉頰,迅速浮起來,格外清晰。蕭然頭一偏,腦子裡一陣暈眩,視線有些模糊,覺得臉上滾燙,卻不敢用手去觸摸。
“小畜生!”蕭潼咬牙,一字字從齒縫裡蹦出來,每個字都好象千斤重,彷彿要調動全身的力量才能說得出,“在朕面前瞞得死死的,可是,朕偏偏聽到了!”
擡起頭,淚水涌進喉嚨裡,他悄悄吞回去,輕輕地、一點一點笑起來,然後越笑越大聲,無限悽愴、悲哀、嘲諷:“朕的好兄弟,朕引以爲傲的好兄弟!朝廷棟樑、穆國戰神,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長了一副好皮囊,卻軟弱得毫無骨氣!”
蕭然閉上眼睛,身子在被窩中劇烈地顫抖起來,可是忽然聽到耳邊一聲低吼,猶如受傷的野獸發出的咆哮:“睜開眼睛,看着朕!”
蕭然睜眼,見大哥鐵青的臉就在眼前,沉痛的目光彷彿穿越了幾個世紀,帶着濃濃的滄桑與疲憊,落進他眼底。他想逃避,想避開大哥的目光,可是避無可避。
好久,好久,蕭潼慢慢收斂起頹廢的表情,輕輕發出一聲冷笑:“朕承認失敗,承認不會教導你,朕無能。只是——你這樣不負責任,你對不起水兒、對不起煙兒。朕會讓水兒知道這件事,否則……對她太不公平了。”
蕭然好象被一鞭子抽在身上,手足一陣痙攣,胸口又有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分不清究竟是傷痛還是心痛。
他咬了咬脣,讓自己的意識清醒一些,伸出手,想要抓住蕭潼的袖子,卻夠不着,無力地垂下:“求大哥……寬限幾日。等小弟……傷好,便去向大哥請罪……小弟寧願被大哥打死……也不要讓水兒知道這件事……”
蕭潼此刻卻彷彿已平靜下來,看着他,輕輕搖頭:“然兒,朕以前一直一廂情願地要求你、苛責你。是朕錯了,朕現在明白,無論朕付出多少努力,朕都無法改變你。所以,朕打算順其自然了。只是,朕有責任給水兒一個交代,免得她將來埋怨朕……”
“不,大哥。”淚水終於奪眶而出,蕭然拼命從牀上跪爬起來,向蕭潼叩頭,嘶聲道,“求大哥不要……此事,請讓小弟自己處理……”
擡起頭,淚流滿面,一連串地哀求:“小弟知錯了,小弟不該自暴自棄,不該傷害自己的身體。求大哥憐惜小弟一回,饒過小弟。求大哥開恩……”聲音哽住,好久才重新發出聲音,“……小弟好疼,身上、心裡都疼,求求大哥……可憐小弟一回……”
一語未了,人顫顫地倒在牀上,再次昏迷過去。
“然兒!然兒!”蕭潼驚得魂飛魄散,一把將蕭然抱在懷裡,又是掐他的人中,又是撫他的背心,一迭聲地喚道,“然兒醒醒,然兒醒醒。”
蕭然一動不動,牙關緊咬,英挺的雙眉緊緊蹙着,顯得無比痛苦、糾結。蕭潼只覺得胸口好象有一把利器插了進去,劇烈的疼痛令他身子收縮,幾乎站立不穩。跌坐在牀沿上,仍然抱着蕭然,低頭看着他的臉,淚水一滴滴落下去,落在他半邊紅腫、半邊蒼白的臉上。
“然兒,然兒,你這該死的小畜生。你做出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你對得起誰?”他喃喃低語,聲音堵在喉嚨裡,轉爲嗚咽,“朕怎麼捨得,怎麼捨得你再次離開朕?我們是骨肉相連的兄弟,朕在你身上寄託了全部的希望……可是你,你就是這樣報答朕的厚望?你那樣聰明的人,爲什麼做出來的事如此愚蠢?”
一身銀衣的少年呆立在門外,聽着裡面傳來的悲愴的語聲,淚水悄悄洇溼了雙眸。原來,這個外表強勢、冷酷的人,內心卻是如此火熱。以前,自己竟是一直誤會他,沒有理解他。蕭然啊蕭然,你明明也爲你大哥心痛,卻爲何還要這樣折磨他?
他舉手敲門:“陛下,蕭然還好麼?我可以進來麼?”
蕭潼連忙擦乾眼淚:“進來吧。”
澤悅進來,從蕭潼手中接過蕭然:“來,讓他躺好,我來幫他看。”伸手從懷中取出一粒藥丸,清香四溢,輕輕納入蕭然口中,一託他下巴,讓他嚥下去,輕輕道:“陛下不必擔心,蕭然的血脈已經通暢,脈息也已穩定下來,想必是情緒太過激動,所以纔會昏迷。我會給他服我們澤國最好的傷藥,我估計,只需用上七八天時間,他便可以下牀活動了。”
蕭潼擡起頭,眼圈紅紅的,聲音裡仍然帶着鼻音:“多謝王子。”
“蕭然本來身體條件好,又是練武之人,等他稍微好一點,他便可以自行運功療傷。所以,他會好得很快。我想,他說他自己心中有數,恐怕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吧。”
“心中有數?”蕭潼冷笑,“是啊,他真是奇人。自己往別人箭上撞,還能知道自己不死!”
澤悅聽出他語聲中的悲涼之意,微微一滯:“陛下……蕭然不僅是大將軍,還是詞人,他的心思不是別人所能理解的。請陛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勸解他。他自己已經知道錯了,也請陛下寬恕他吧。”
蕭潼頗爲驚訝地看了澤悅一眼,以前這臭小子不是總跟自己作對,覺得自己對然兒不好麼?那次在天牢中向自己橫眉冷對,害自己一怒之下打瞭然兒,此刻看他這樣子,卻分明是極通情達理的。
蕭潼不禁對澤悅刮目相看,微微一笑:“是否寬恕他要看他自己的表現。王子,有勞你了。”
“蕭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爲他做任何事都是應該的。”澤悅臉上又露出那種迷死人的笑容,“對了,陛下,秋姑娘已經醒來,但身子太虛。我已爲她開了補氣凝神的藥,讓丫環煎給她喝。請陛下放心,他們倆都會沒事的。”
“多謝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