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國王城遂初,臣相府門口,趙昶披着一件黑色鑲金邊的大氅,懷中抱一位粉嘟嘟的娃娃,從馬車上下來。那娃娃最多剛滿週歲,看穿着非富即貴,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小手在趙昶身上亂撲,嘴裡發出依依啊啊的聲音,好像在表示他的不滿。
“華兒,別動。”趙昶輕輕喝斥,臉色很陰沉。那孩子有些害怕,不敢再亂動。
趙昶轉身向馬車邊上一位穿黑衣的人低聲道:“牟統領,娘娘就交給你了,大王面前勞你回稟一聲,本相安排好小皇子,再進宮去面聖。”
姓牟的侍衛統領躬身領命。
這時候馬車劇烈地搖晃起來,裡面傳來掙扎、碰撞的聲音,夾雜着女子悲憤的哭喊聲:“大哥,你把華兒還給我,你不可以這麼做,華兒纔剛週歲,他離不開我……”
趙昶懷中的孩子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看着馬車的方向,哇的一聲哭出來,手腳亂蹬,嘴裡含糊不清地喊着:“母妃……母妃…..”
趙昶猛地一揮袖子,喝令侍衛:“還不快走?”
姓牟的統領點點頭,向那些侍衛揮手示意,侍衛們催馬向前馳去,只留下孩子的哭聲在身後久久縈繞……
遂初王宮,趙凝兒在空曠、陰冷的宮殿裡徘徊,殿外雜樹叢生,荒草漫過膝蓋,本是失寵嬪妃居住的冷宮,現在改爲軟禁趙凝兒的地方。趙凝兒從窗子裡看出去,見四名侍衛全副武裝地守在門口,分明是平常的面容,卻讓她覺得個個面目森然。
蕭華的哭聲彷彿一直在她耳邊迴盪,淚水一次次涌進眼睛裡,趙凝兒滿腹心酸、肝腸寸斷。
“華兒,華兒……母妃對不起你……”她跌坐在椅子裡,把臉埋進掌心,任悽切的嗚咽聲迴旋在掌中。被子攸下了酥骨散,她渾身再無半點功力,連奔跑的力量都沒有。只能被困在這座荒蕪的宮殿裡,眼睜睜看着屋外的藍天。
前塵往事歷歷浮現在腦子裡,她帶着滿臉淚痕,仰天大笑,無聲的笑,笑得渾身顫抖。爲什麼,那些君王之間爭奪天下的戰爭,要用一個無辜的女子與她的孩子做籌碼?大王,我該做的都做了,只是命運使然,讓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你還想怎樣?還是不肯放過我麼?大哥,我是你的妹妹,你就這樣狠心,將我與華兒生生分離!華兒,你現在怎樣了?在哭着尋找母妃麼?你有沒有凍着、有沒有餓着?晚上是誰陪你入睡?
皇上,對不起,我上當了。我本以爲自己是堅強而理智的,卻原來我如此愚蠢、如此軟弱。大哥他用親情騙了我,我只當他想見外甥一面,約了我們去烏龍寺進香,誰知道他設下天羅地網,引我們母子上鉤。
原來,在他心目中,我不過是一枚棋子,他的心裡、眼裡只有君王,只有前程,只有功名。大哥,我好恨,我恨你將我帶入了這個局,我恨你不顧我的幸福、不顧我的感受,生生斬斷我的情,我的愛。皇上,我是真心喜歡你的,雖然你是我的敵人,可我……我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你了。即使你忙於國事,忽略了所有後宮女子;即使你根本不懂愛,也不解風情,我依然義無反顧地愛着你……
有華兒,就是我幸福的寄託。只要你來看華兒,只要看到你對孩子淺淺含笑,我就心滿意足了,我陶醉在與你短暫的相處中,沉醉在你看着華兒的溫柔目光中。
感謝你將華兒還給我,讓我們母子相依相守,可是,我辜負了你的好意,我給你帶來了這麼大的麻煩,我對不起你……
夜幕漸漸降臨,西風更緊,趙凝兒裹緊身上的衣衫,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看宮女送來晚飯,伺候她用膳,她只是木然地一口口吞嚥着。她知道自己不能死、不能垮下去,所以她必須撐着。即使食不甘味,她也必須一口口吞盡碗裡的米飯。
殿內燃起燈光,宮女悄悄退了出去,趙凝兒依然失魂落魄地坐着。忽然,一位侍衛打扮的男子出現在她面前,平常的面容,平淡的目光,低沉的聲音響起:“娘娘,屬下是靖王座下風雲特使,名叫君無疾。”
趙凝兒一驚,猛然擡頭,將信將疑地看着這個人。
“相信屬下,屬下時間不多,請告知小皇子下落。屬下要通知王爺與皇上。”
趙凝兒從未聽過“風雲特使”的名字,可此時此刻,她就像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迫切地看着這名侍衛:“華兒被我大哥帶去臣相府了。”
“多謝娘娘告知,屬下立刻去通傳消息。”
一封國書從子攸手裡發出,由浚國派遣的使臣遞交到穆國皇城長寧。蕭潼接到此信哈哈大笑,回到鳳清宮便擬了一道回折,將那名使臣傳喚進宮,笑得淡若輕風:“子攸枉爲一代國君,竟然用此等小人之術要挾朕,當真有失風度。請你回覆你們大王:朕之後宮佳麗三千,不缺趙凝兒一個。至於蕭華,他乃朕庶出的皇子,朕還年輕,還會有更多的子嗣,所以,朕不會因他而受人要挾。同爲帝王,他豈不知帝王無情?”
使臣當場僵住,臉上陣青陣白,呆了半天才恢復原態,禮貌地威脅:“小臣只想提醒陛下,若是如此,陛下很快便會收到小皇子身上的某樣東西了。”
蕭潼臉上的笑容更深,瀟灑地甩袖:“哦?是一根手指亦或一隻手、一隻腳?請回復你們大王,朕會拭目以待!”
使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頭襲到腳,拼命剋制自己,才止住渾身的顫抖,悻悻地躬身告退。
蕭潼見他離去,眸子中瞬間佈滿寒意,目光宛如冰刀。
“皇上。”宇文方見他神情有異,上前輕輕喚了聲。蕭潼擺手:“朕無事。只希望……靖王此行能將華兒順利救出來……”
“王爺已經收到密信?他知道明妃娘娘與小皇子被拘禁在哪裡?”
蕭潼冷笑:“子攸這個人真是狡猾,竟然將他們母子分開軟禁。明妃被囚在王宮中,而華兒被留在臣相府。他以爲誰都不會懷疑臣相府,因爲那是最容易被猜到的地方,便反而成了最不可能的地方。可他不知道,我們的密探是無孔不入的。”
宇文方在心中暗暗禱告,希望蕭然能夠一切順利、平安歸來。
蕭潼緩緩端起茶杯,喃喃自語:“子攸這等奸詐小人,然兒竟然還要對他惺惺相惜,這麼聰明的人,關鍵時候腦子裡就一團漿糊!這一次他若再敢心慈手軟,朕定不饒他!”
宇文方面色慘變,皇上說這句話的語氣好可怕,然兒,你可千萬別再拿自己往刀口上撞了……
深夜,月影朦朧,臣相府中每隔一段距離就亮着一盞燈,前院後院都有侍衛在巡邏,卻把腳步放得極輕。闃寂無聲中隱隱透出一股緊張的氣氛,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暗沉沉的,每團樹影中都彷彿藏着什麼秘密,充滿誘惑,又令人恐懼。
西院廚房的位置忽然騰起一團火焰,被風一吹,搖曳在空中,勃勃地蒸騰起來。黑暗中有人高呼一聲“起火了!”,立刻便有燈光一點點亮起來,緊接着雜沓的腳步聲響起,紛紛衝向廚房。潑水聲、奔跑聲、水盆碰撞聲、喊叫聲……整個西院亂成一片。而火勢不可遏制地洶涌起來。
一條黑影、兩條黑影,瞬間有五條黑影如飛鳥般掠過臣相府上空,一條黑影飛向後院高樓,另四條黑影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分散,淹沒在黑暗中。
而無數腳步聲奔向後院,刀刃上反射的光芒隨着腳步聲閃亮。慘叫聲響起,奔跑的衛隊被潛入的黑影截斷,瞬間展開廝殺,血落如雨。
後院高樓上,趙昶夫妻從夢中驚醒,剛剛下牀點亮桌上的燈,就聽樓下傳來幾聲慘叫,好像什麼人突然被利器割斷了咽喉。
“不好,有刺客。”趙昶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奔向牀邊的搖籃。
就在這時,窗子忽然被推開了,一道雪亮的劍光驟然劃破黑暗,照出趙昶驚惶慘白的臉,執劍的手很穩,執劍的人一身黑衣,猶如夜神般屹立在窗前。
“蕭……蕭然,是你?”趙昶的聲音顫抖起來,不自由主地掉過去看搖籃中的孩子。蕭然微笑,他也看到了那張熟悉的小臉。
“利用自己的妹妹,挾持自己的外甥,趙昶,你泯滅人性,我容你不得!”蕭然冷冷地吐出一句話,擡手,揮劍,一蓬血雨嘩的飛濺出來,一顆人頭骨碌碌滾到地上。
“啊!!”牀上的女人一聲慘叫,昏死過去。
蕭然猛地握緊劍柄,渾身滾過一陣顫慄。若是再晚一秒,他恐怕就下不了手了。因爲他想到趙昶把孩子放在身邊,分明依然懷着一絲骨肉之情。這樣的人……罪不至死。可是,他沒有餘地、不能手軟。因爲大哥的希望,他再也不能傷他的心了……
暗暗咬牙,吸一口氣,他飛身掠到搖籃邊,俯身看着熟睡中的蕭華,伸手將他抱起來,寵溺地微笑:“小子,三叔來救你了,乖乖睡覺,不許哭、不許鬧。明天醒來,我們就踏上歸程了。”
接觸到溫暖的懷抱,蕭華的小腦袋往蕭然身上拱了拱,睡得更加舒服了。蕭然抱着他飛身掠起,人在半空,見廚房那邊依舊烈焰騰空,救火的人們亂作一團。這些雜亂的聲音掩蓋了府中一場血腥的廝殺,只有蕭然聽得分明,府中到處都有慘叫聲、兵器碰撞聲甚至流血聲,那是風雨雷電四人在與府中侍衛糾纏廝殺。
他在空中發出一聲清嘯,立刻便有四條黑影從四面飛撲過來。
“受傷沒?”蕭然問了聲。
“回主人,屬下沒有。”
“屬下也沒有”
……
“好,隨我去王宮。”
懷中的蕭華卻被他一聲呼嘯驚醒了,哇的一聲哭出來。蕭然苦笑,連忙把他抱近些,貼到他臉上:“小笨蛋,是三叔來了,不許哭,再哭就把你丟了。”
蕭華似乎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又被他動聽的語聲蠱惑了,止住哭泣,小嘴扁了扁,再貼着蕭然的身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