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如夢方醒, 驀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感覺到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擡頭接觸到大哥那雙幽深、冷厲、充滿怒意而近乎暴戾的眼睛,他覺得五臟六腑好象被浸入了冰水中, 冷得發抖, 冷得收縮。
澤悅, 你發生了什麼?伯父因何突然駕崩, 你登基爲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我應該去給你道賀的啊。爲什麼你一登基就發來國書挑戰我大哥?我相信你絕不會這麼做,可你是受制於人?被人下了藥迷失了心智?還是……你那麼聰明,又精通醫術, 你怎會受制於人,別人會用什麼方式控制你?我不敢相信, 也無法想象……
大哥霸氣縱橫, 他從來受不得別人挑釁, 更何況你本是我的朋友,也算他的兄弟, 他哪裡受得了一位親近之人突然翻臉出擊,挑戰他的帝王權威?
他是太憤怒了,以至於失了理智,遷怒於我麼?而且宇文大哥也因此受了連累。
“大哥息怒。”他膝行到蕭潼腳下,仰起臉來, 純淨的雙眸中交織着惶惑、歉疚、不安, 以及試圖平息大哥怒氣的懇求之意, 低低地、卻清清楚楚地道:“小弟絕不相信澤悅會做出這種事來, 這裡面肯定有問題或誤會, 請大哥稍安勿躁,容小弟告假去澤國一趟, 向澤悅問清其中原委。若是澤悅真的變了,真的執意要與穆國爲敵,小弟……”
“你怎樣?”蕭潼冷冷地盯着他。
“小弟……勢必保衛穆國疆土,與澤悅一決雌雄。”
“不行!”蕭潼斷然怒喝,“你忘了你是什麼身份?在此重要時刻,你怎能離開?”
“可是,即便澤國發兵來攻,也有我們沿海水軍去抵擋啊……”
“你!”蕭潼氣得幾乎站立不穩,用手指着蕭然,手尖冰冷地顫抖,“一涉及到你的朋友,你便連自己是誰都忘了,眼裡哪還有家國、黎民?你手中掌握天下兵權,哪處軍隊不是聽你的號令?若是澤國出兵,潮、惠二州首當其衝,你不去坐鎮指揮,難不成要朕御駕親征!澤悅再重要,比得過朕,比得過穆國江山?你這小畜生,一到關鍵時候腦子就犯渾,朕若不好好教訓你,看來你是醒不過來了!”
正在這時,侍衛已取了鞭子來,雙手呈給蕭潼,蕭潼命侍衛將鳳清宮的大門緊閉,任何人不得打擾,回頭執着鞭子走向蕭然,滿臉冰霜之色,令鳳清宮的溫度急速降下來。
“皇上,皇上息怒。”宇文方不顧一切地跪爬到蕭潼面前,平素一直是敦厚、冷靜而沉穩的人,此刻顯得慌亂無措,“請皇上手下留情。澤悅王子,不,澤悅大王是王爺的好朋友,王爺與他肝膽相照,今日事出突然,王爺一時受不了,所以才口不擇言。請皇上莫要置疑王爺的忠心……”
蕭潼氣得發抖,揮起鞭子就往宇文方身上抽去:“宇文方,你究竟是誰的侍衛?究竟忠於誰?朕教訓自己的兄弟,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了?”
蕭然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大哥今日是氣瘋了?澤悅給他的打擊太大?他竟然親手責打起宇文方來,那可是他最器重的屬下啊。
蕭然怎忍見宇文方爲自己捱打,連忙撲過去擡住蕭潼的手,顫聲求道:“請大哥開恩,饒了宇文,他只是不忍見小弟受罰,並無冒犯大哥之意。”一邊說一邊回頭示意宇文方不要再執拗了,趕緊找機會避開。
蕭潼見他倆的樣子,越發氣得眼前發黑,一腳將蕭然踢翻在地,揮起鞭子,劈頭蓋臉往他身上打去,所有怒氣都化成抽打的動作,連話都不願多說一句。
蕭然從地上爬起來,跪直身子,任由蕭潼的鞭子毫無章法地抽在他身上,低下頭,咬牙忍痛,一言不發。
宇文方被蕭潼抽了幾鞭子,又喝斥了一通,不敢再去冒犯蕭潼,呆呆地跪在邊上,心疼地看着蕭然垂下眼簾,抿緊薄脣,任由痛苦噬齧着他,卻始終隱忍着默默承受,始終保持着恭敬的姿態。
蕭潼一口氣揮了二十多鞭,見蕭然依然一動不動地跪着,只是每一鞭抽在他身上,他的身軀都微微顫抖一下,臉色慢慢發白,握緊的手指上也慢慢失去血色,額頭滲出冷汗,偶爾回頭看自己一眼,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裡隱隱有什麼東西閃動,好像是委屈、好像是困惑、又好像是哀求,可是還沒等他看清,他便又扭回頭去,挺直了後背。
蕭然身上的白衣已被撕裂出好幾條口子,鞭子吻上肌膚,一條條血痕從衣服後面透出來,鮮血滲在白衣上,斑斑點點,象染了硃砂。碎布條有的沾在傷口上,有的嵌了進去,紅白交錯,顯得有些猙獰。
再一鞭下去,蕭然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卻立刻咬住,回過頭來,目光已然變得清亮,可烏黑的眸子中卻涌動着痛苦的暗潮。
蕭潼的手僵在那兒,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僵硬。高挺的鼻樑、堅硬的下巴,臉上每根線條、每道紋路都顯示出冷峻而威嚴的味道,可是緊皺的雙眉間卻浮動着一層黯然的顏色。
“對不起,大哥,我不該出聲,請大哥原諒。”蕭然低沉的語聲中混合着深深的歉意,“請大哥責罰過後,恩准了小弟的請求吧。”
“你……原來你想用一頓責罰換朕同意你去澤國?”蕭潼發現自己連生氣的力量都沒了,倒退幾步,跌坐進椅子裡, “你以爲你總是可以用苦肉計換取朕的心軟?三弟,朕告訴你,朕不會再心軟了。朕就自私一回、霸道一回,朕就不同意你去澤國。朕倒要看看,這個澤悅在玩什麼花樣,他到底打算從朕這兒得到什麼!朕要看看,他這步棋該如何走下去!”
“大哥……”蕭然不顧身上的疼痛,撲跪過去,“求大哥開恩,澤悅也許遇到什麼困難了,也許被人算計了,這國書肯定不是他的本意,肯定是他被別人逼着寫的……”
“住口!”蕭潼一聲怒喝,“若是這樣,澤國豈會如此安定?消息怎會封鎖得這麼好,至今我們沒有聽到任何風吹草動?澤悅那小子也許根本就是掩飾得太好,或者說,他原先的桀驁、張揚只是暫時被隱藏起來了,以至於我們都錯認了他。如今他當上國君,以爲可以肆無忌憚、縱橫天下,所以他的野心全部被激發了出來。
朕老實告訴你,朕剛接到這封國書時也曾有過懷疑,可前來送信的是澤國當初的太子太傅、如今的太師宣秉言,是你好朋友澤悅的老師,你說,朕還應該再懷疑麼?”
蕭然心頭巨震,宣秉言,澤國出名的忠臣,澤川在時極器重的臣子,他來送信,這封信怎會有錯?
惶然地擡起頭,語聲有些變調:“可是,大哥,小弟剛來時,大哥都沒有提起……”
“朕被你氣昏了!”蕭潼目光一凜,臉上又露出厲容,“你這小畜生根本一心維護澤悅,根本只相信你自己的觀點!朕沒打算考驗你,可你卻完全經不起考驗!”
蕭然覺得腦子裡一陣暈眩,背上好像有冷汗冒了出來,大哥那張鐵青的臉在眼前慢慢放大,那目光猶如利芒直刺他心底。他緩緩俯下身去,以額觸地,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小弟知錯了,請大哥相信,小弟心中永遠以大哥爲重、以穆國爲重……可是,小弟仍然不放心……請大哥恩准……”
“放肆!”蕭然這種固執的態度猶如火上澆油,將蕭潼激得更怒,他猛地一拍身邊的桌案,“膽敢一次次挑戰朕的耐心,你真是不想活了!宇文!”
宇文方被驚醒,站起來躬身:“屬下在。”
“將靖王押到瑤華宮,軟禁起來,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他出去!”
“皇上……”宇文方用小心翼翼的、探詢的目光向蕭潼示意,蕭然剛被鞭打過,身上還血跡斑斑、傷痕累累呢。
蕭潼看蕭然一眼,臉色稍緩,聲音低沉下去:“你去拿最好的傷藥,爲靖王處理傷口,包紮好,換上朕的衣服。至於你自己……也讓侍衛幫你上點藥吧。
宇文方暗暗鬆了一口氣:“多謝皇上,屬下遵命。”
蕭然心頭一顫,大哥,你這樣生我的氣,可還是願意爲我療傷麼?可是,我要的不是療傷,我要去澤國見澤悅,我不放心他啊。
“大哥,請讓我去澤國,等回來之後,小弟甘願接受一切懲罰。”他懷着最後一線希望懇求,可回答他的是大哥的重重一巴掌:“閉嘴,給你療傷,是現在國家需要用人之際,朕不想你有什麼好歹。可你休想得寸進尺,滾到瑤華宮去反省兩個時辰!”
蕭然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大哥,你怎麼變得如此無情?前不久澤悅還爲你看病,爲你調理身體,可現在澤國出了事,你竟然不許我前去探望。即使一切都是事實,你也讓我去親自證實啊。
他現在開始後悔,爲什麼當初沒有派風雲特使到澤國去,如果有密探在那邊,自己也不必這樣擔心澤悅了。
瑤華宮,大哥竟然將自己軟禁在瑤華宮,那裡是自己與澤悅初識的地方,真是諷刺……
夜晚,蕭潼在寢宮中徘徊許久,回憶起白天發生的一切,心中酸澀無比。然兒又爲了別人頂撞自己,偏袒、維護澤悅的態度那樣鮮明,是不是,一旦觸及到他心中的情義,他就會將自己、將忠君報國拋在一旁?可是自己打得他那樣狠,又罰他跪着反省,不知道他是否受得住,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燒?
本是恨得要死,現在又開始擔心,蕭潼反覆猶豫了幾回,終於決定去瑤華宮看看。
“皇上駕到——”太監響亮的聲音沒有引起什麼反應,蕭潼下意識地覺得不對,甩袖大步走了進去。然後他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瑤華宮中宮燈璀璨,可是整座宮殿聽不到半點聲音、見不到一個人影。蕭潼變色,向身後侍衛揮手。侍衛衝進去,很快出來稟道:“所有侍衛、宮女、太監都被點了穴道,倒在殿內。王爺已經不見了!”
蕭潼猛地握緊手指,嘴角抽搐了兩下,緩緩浮起一絲冷笑。英俊的面容在燈光下變得有些猙獰,身邊的太監、侍衛紛紛後退,彷彿唯恐遭了殃及池魚。
“畜生……膽大包天的畜生……等你回來,朕非扒了你的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