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潼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 侍衛上前攙扶,他卻用力揮開,好像在藉此發泄心中的悲憤。緊走幾步登上御輦, 太監喝令起駕, 馬車轆轆向寢宮駛去。
夜色悽迷, 明明是陽春三月, 周圍卻似乎颳起了陣陣陰風, 蕭潼的心也冰冷陰暗到極點。回到寢宮,蕭潼轉身向侍衛下令,聲音已經有些嘶啞:“連夜傳朕旨意, 全城禁軍戒嚴,嚴密搜索今夜劫牢的殺手, 找到靖王下落。有任何蛛絲螞跡都要向朕回報!”
“屬下遵旨!”
“另外, 傳令下去, 明日免早朝、免面奏,朝中衆臣有事一律寫奏摺稟報!”
“屬下遵旨!”侍衛暗暗吃驚, 皇上勤於政事,若非龍體有恙,他是絕不會輕易罷朝的。可是今天……看來天牢發生的事對他打擊太大了。
見侍衛出去,蕭潼象被抽空了身體,無力地跌坐在椅子裡, 慢慢把頭埋進掌心。心冷得抽搐, 強烈的恐懼感吞噬着他的五腑六腑。第一次, 他有這樣毫無把握的感覺, 那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的心好空好空, 沒着沒落……
然兒被劫走了?是誰幹的?事先沒有任何預兆,事後也沒有留下線索。那些殺手只是最普通的穿着, 用的最普通的兵器,死了四名,還有剩下的逃躥在何方?他們要將然兒帶到哪裡去?採用這種方式,是爲了救他,還是……?不,不可能是爲了救他,否則爲什麼要殺人劫獄?
“皇上,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陸宛柔敏感地覺察到異樣,輕輕從室內走出來。
蕭潼沒有擡頭,聲音越發空洞、乾枯:“然兒被一羣殺手劫走了,天牢已是一片血腥。朕的天牢防守如此嚴密,竟然仍然讓人鑽了空子。這些人……恐怕來頭不小。”
陸宛柔也是震驚、心痛到極點,可是她只能呆呆地看着蕭潼那一臉哀傷,卻無力去安慰他。
漫長的一夜過去,蕭潼卻未能入眠,第二天他早早地來到鳳清宮,一直等待着,等待着禁軍給他帶來一個好消息。
已是巳時了,宮門前安安靜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蕭潼呆呆地坐着,好像只剩下一具軀殼。正在這時,宮門口傳來太監的聲音:“啓稟皇上,澤國新任國君澤悅在雍華門外求見。”
蕭潼猛地站起來,眼睛一亮。難道是澤悅救走了蕭然?狠狠咬牙,這死小子還是象以前那樣膽大妄爲、肆無忌憚?從天牢中劫了人,竟然還敢堂而皇之地來求見自己?
“傳他進來!”激憤之下的蕭潼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的措詞有多嚴厲,太監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躬身應是,匆忙去傳旨。
澤悅頭戴金冠,身穿銀灰色外袍,大步流星地進來。蕭潼面沉似水地看着他,等着他跟自己交代。
澤悅擡頭接觸到蕭潼並不友善的目光,心中以爲蕭潼料定自己是來爲蕭然求情的,所以先擺了臉色給自己看。他卻是格外的謙遜有禮、放低姿態,深深一躬:“澤悅拜見——蕭大哥。”
蕭潼一愣,蕭大哥?這個稱呼還從來沒聽澤悅叫過,心中很不是滋味,說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辣。這無法無天的小混蛋,搶了人、殺了人,過來給自己擺什麼好姿態?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盯着澤悅,正想說話,下一秒卻被澤悅的動作駭到了。澤悅深深一躬之後,竟然撩起前襟跪了下去!“蕭大哥,澤悅今日不是以澤國國君的身份來的,是以蕭然朋友的身份來見蕭大哥的。蕭大哥……請告訴我,你打算如何處置蕭然?澤悅無狀,想爲蕭然求情……”
蕭潼幾乎氣得一口血吐出來,指着澤悅,壓低聲音吼道:“澤悅,你都已經將人劫走了,還來問朕幹什麼?朕要如何處置?朕應該問你,你要如何處置他吧?”
澤悅大吃一驚,顧不得禮儀,騰地站起來,衝到蕭潼面前,抓住他的手,緊張得聲音都發抖了:“蕭大哥,你說什麼?我不懂。到底怎麼回事?”
見到澤悅臉上駭然的表情,蕭潼剛纔被喜悅與憤怒交纏的心瞬間涼透,只覺得連肺裡的血液都被抽空了。原來不是,原來不是他?朕還打算,假如真是他,朕就饒恕他的劫獄之罪,既往不咎。可是不是他,竟然不是他……
澤悅被蕭潼面如死灰的樣子嚇壞了,手中不覺一緊:“蕭大哥,請告訴我,請告訴我,蕭然他到底怎麼了?”
蕭潼慢慢擡起頭,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滿悲愴,嘴脣顫抖着,喃喃道:“然兒回來後,朕打算嚴懲他,朕將他關入天牢,重責了他三十刑杖。後來,宇文與二弟來爲然兒求情,朕又懲罰了宇文。然兒知道此事,痛不欲生,吐了一口血,便陷入昏迷。然後……他一病不起,太醫都稱他已病入膏肓。可是就在昨天夜裡,天牢遭劫,然兒不知所蹤……
恰好你來,朕以爲會是你,可你說不是……澤悅,連你都不是,朕真不知道還會是誰……”
蕭潼說着,兩滴眼淚無聲地爬出眼眶。澤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還沒有從蕭然被劫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就被蕭潼那種絕望的痛苦震撼了。原來,他真的對蕭然疼到骨子裡啊,記得上次蕭然中葉星月的箭,他也是這麼痛苦的,可是卻沒有象現在這麼嚴重。
也許,因爲上次是蕭然還在眼前,是生是死都是觸摸得到的。而這次,他卻是被別人控制在手裡吧?
澤悅心頭劇痛,忍不住半跪下來,扶住蕭潼的身子,竭力地安慰他:“蕭大哥,你別急,事情總能查個水落石出的。也許他們還沒出長寧……”
蕭潼搖搖頭:“現在已是巳時了,城門早就開了兩個時辰,禁軍卻沒有半點消息傳來,他們怎會仍然留在京中?一出長寧,天地之大,何處不可容身?朕最恨的是,然兒已經病得奄奄一息,若是在途中他……他有個三長兩短……都怪朕,朕太生氣了,一心想懲罰他,可是……朕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澤悅輕輕握住蕭潼的手,無聲地安慰着他,心中卻在不停轉念。半晌,他擡起眼睛,鄭重地看着蕭潼,道:“蕭大哥,請你冷靜。依澤悅之見,天牢重地,守衛森嚴,卻仍然被人劫持了蕭然。可想而知,來的這批人必定是頂尖高手,那麼,他們背後的人絕非泛泛之輩,必定實力強大。澤悅大膽推測,幕後之人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個國家!”
蕭潼神情一凜:“難道會是浥國?朕聽說然兒到澤國後,發動水兵去了浥國?”
“是。事情是這樣的。”澤悅將事情經過大致講了一遍,最後道,“他們不可能反應這麼快,因爲蕭然剛剛回京,他們就算及時跟過來,也不可能一下子找到內奸打探消息。他們又是如何知道蕭然被押入天牢,如何知道他病危的?蘭殊剛剛受了蕭然的打擊,元氣還未恢復過來,短期內不會再有行動。所以,我認爲不是。”
蕭潼表示贊同,不過他已想到辦法:“朕要利用然兒派到各國的風雲特使,打探各國消息,看看是誰劫持瞭然兒。”
“是個好辦法。”
蕭潼立刻擬好一道手諭,差人送往芙蓉園密探集訊基地。
“我想到靖王府去。王妃若是知道此事,恐怕經不起打擊,會影響腹中胎兒,澤悅想去照顧他。”
蕭潼站起來,把澤悅也輕輕拉起,拍拍他的肩,勉強微笑:“澤悅,謝謝你。朕以前竟一直不知道,你是這麼好,這麼懂事。然兒交到你這樣的朋友,真是他的榮幸。”
澤悅有些不好意思。蕭大哥,咱倆同是帝王好不好?你這樣子簡直象是我的長輩,可是此時此刻,他卻連調侃的心情都沒有了。象徵性地牽動一下嘴角,便告辭出去了。
秋若水遠比澤悅想象得要堅強、淡定,聽完澤悅的敘述,她不僅沒有流淚,反而微笑了:“至少,這些劫持他的人是想利用他,對不對?既然如此,他們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他的。他能夠活着,就自然能戰勝一切困難。我會等他回來的,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的……”
澤悅終於知道,蕭然爲什麼要愛秋若水,並且一生只愛她一人。因爲一個男人最想得到的是永遠信任自己、尊重自己的女人,他們希望在自己愛人的眼裡,自己是最強大的,是獨一無二的。
一輛馬車、四騎駿馬奔馳在崇山峻嶺間,山道彎彎,林木森森,馬蹄濺起落花香。四野和風細細、鳥鳴嚶嚶,清脆的蹄聲在寂靜的山野間聽來十分悅耳。
“停一下,他醒了。謝天謝地,他終於醒了。”馬車內傳出驚喜的聲音。馬車與駿馬都戛然而止,車伕掀起車簾,露出裡面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還有一位躺在車廂裡的少年。那少年身下鋪着厚厚的軟墊,身上蓋着厚厚的錦被,清瘦俊美的面容在錦被的襯托下,顯得異常蒼白。
他氣息微弱,全身一動不動,只是慢慢地、沉重地擡起了眼皮。好久,他的目光才漸漸有了焦點,向旁邊側了側頭,看到那位文士,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迷茫之色,動了動嘴脣,發出一聲細微的呢喃:“這是哪裡?我是誰?你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