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的目光黯了黯, 背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但很快恢復平靜,向蕭潼微微躬身道:“請皇上擺駕回宮吧。”
蕭潼脣邊微露笑容。這態度不象是三弟的態度, 難道經歷廉國一事, 他已徹底改變了自己?
他的態度依然溫和親切, 看看蕭然, 又看看澤悅:“大將軍可願與朕同輦, 還是與澤悅大王並騎?”
蕭然擡起眼簾,目光從前來迎接的文武百官臉上一一掠過,極快地捕捉到每人臉上細微的表情:平素與自己交好的人帶着欣慰、敬仰之色, 而那些不與自己同路的人則目光閃爍,帶着猜測、懷疑、妒嫉的眼光, 察言觀色。
蕭然心中隱隱有些酸澀, 又隱隱有些好笑。是不是當初自己被下天牢, 這些人都以爲自己失寵了?如今得勝歸來,皇上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於是他們便以爲自己將功補過,重獲天恩了?
榮辱得失,我都不放在心上,你們何苦這樣精於算計、耗費心神!只是大哥恐怕有意爲我重新立威,若是拒絕, 他一定會生我的氣。
於是蕭然用眼神向澤悅打了個招呼, 躬身謝過蕭潼, 將追雲踏月駒丟給身後的副將, 登上御輦。
衆人打道回京。蕭潼帶着欣賞的目光, 仔細打量着坐在身邊的兄弟:依然是那樣風華絕代的男子,比以前更顯成熟的魅力。原先那雙如湖泊般純淨的眸子, 此刻深邃如一泓幽潭。脣邊一縷淺淺的笑意,令人感覺他更加沉靜、安詳,彷彿已看透了人世滄桑。
蕭潼忍不住苦笑,莫非經歷過磨難之後,他的心已變得靜如止水?以前那個外表溫潤、內心棱角分明的人哪裡去了?這樣的氣質適合於世外高人,怎會出現在一位身經百戰、無堅不摧的大將軍身上?
“陸楚良已經被下獄,對自己所犯的罪狀供認不諱,以三弟之見,朕應該如何處置他?”蕭潼打破寧靜,用商量的語氣問道,一如平日在鳳清宮中君臣對策的樣子。
“這麼長時間,大哥必定已與衆臣商議過。無論大哥作何決定,小弟都無異議。”蕭然低低的語聲猶如春風,溫和而不失恭敬。
蕭潼一愣,這個然兒,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圓潤,或者說深沉了?因爲對朕心懷愧疚,所以不敢違逆朕的意思?難道,一回來就要讓朕猜你的心麼?隱隱有些不快,卻轉眼被重逢的喜悅衝散,不忍苛責,就如剛纔聽到他問起懷瑾時的心思波動。
“朕本來已經將他處斬,月初朕在皇宮設宴,邀請你二哥一家,還有水兒一齊來赴宴。席間,二弟、水兒都向朕求情,你大嫂幾番紅了眼圈,卻是不肯將心裡話說出來。朕想,二弟與水兒必定是她請來的說客……”蕭潼話說了一半,眉心漸漸聚攏,看着弟弟,卻不再說下去。
蕭然的心突突亂跳,眼底的平靜已被打破,惶然道:“水兒一介女流,不該干涉朝政,待小弟回去告誡她,請大哥原諒。”
蕭潼擺擺手:“無妨,那是在家宴上,談的也算家事,朕沒有怪罪於他們。只是陸楚良這畜生,朕待他不薄,憑他那種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若非看在皇后與亡故的國丈份上,朕豈會讓他當上禮部侍郎?他不思報國,反而勾結敵國、背叛朝廷,做下這種喪心病狂之事。朕若不斬他,難堵衆臣悠悠之口!”
蕭然道:“想必因爲大哥給了他一個沒有實權的四品官銜,所得俸祿還不夠他花天酒地的。此等小人,平日不見他有多少做爲,一旦被人利用,倒突顯了他的功能。懷瑾之所以瞭解大哥那麼多生活習慣,便是陸楚良從大嫂那邊打探來的。”
一聽此話,蕭潼眼前便浮現出懷瑾身穿墨玉色長袍的樣子,恨意上涌,切齒道:“正是如此,才殊爲可恨!可嘆皇后那樣賢良淑德之人,竟有如此不肖的弟弟,朕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可是三弟,陸楚良叛國,你是直接受害者,故朕依然將他押在天牢,欲待三弟歸來,問三弟一個主意。”
蕭然心頭一熱,大哥,你竟是如此重視我的意見麼?霎時心中思緒亂涌,矛盾重重。論公,陸楚良死有餘辜,可論私,大嫂就他這麼一個弟弟,若是他死了,大嫂豈非要傷心欲絕?大嫂一直對自己疼愛有加,長嫂爲母,她給過自己多少關懷、幫助?每次自己被大哥重責,總是大嫂出來維護他……蕭然啊蕭然,你爲什麼總要落到兩難的境地?
輕輕吸一口氣,蕭然改坐爲跪,恭敬地垂首道:“小弟不敢爲陸楚良求情,只是,請大哥念在陸楚良造成的後果是小弟保住性命、皇上得到廉國、穆國版圖更添疆域的份上,饒他一死,改爲削職流放……”
蕭潼不語沉吟。
“這只是小弟一己之念,但小弟也明白,大哥以江山社稷爲重。若是大哥定要殺他,小弟也絕無異議。”
蕭然說完,靜靜地跪在那兒,手指摳在自己腿上,指尖有些輕微的顫抖。蕭潼目光如炬,怎會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心忽然就軟了下來,這個傻小子,朕明明已經在廉國表過態,他怎麼仍然如此誠惶誠恐?難道在他心目中,朕就如此冷酷無情、喜怒無常麼?
心中暗暗嘆口氣,蕭潼伸手:“起來吧,你說得不錯,看在陸楚良種的惡因卻結出善果的份上,朕同意你的請求。”
蕭然喜出望外,睜大眼睛看着蕭潼,剛纔的雲淡風清完全不見,激動得臉上泛起紅暈:“謝大哥恩典!謝皇上恩典!”
蕭潼微笑,終於看到這小子露出一點弱冠少年該有的模樣來了。
與澤悅一起回到靖王府,整座靖王府頓時沸騰起來,“拜見王爺”的聲音此起彼伏,而聞迅奔出來的秋若水已經不顧自己身子臃腫,撲過來拉住蕭然的手,喜極而泣。
“水兒,害你受苦了……”蕭然拉過秋若水的身子,從後面輕輕擁住她,伸手撫摸着她隆起的腹部,感受到裡面小小的動作,眼裡也悄悄泛起霧氣,“幸好我回來得不晚,還能陪在你身邊,等到孩子出生。”
“是的,我太高興了,蕭郎。我本以爲這一次……我會抱着孩子等你歸來……”秋若水的聲音早已哽咽,脣邊卻展開一個美麗的笑靨,宛若雨中芙蓉,“我要告訴你,我覺得我腹中不是一個,是兩個呢。所以,你取的兩個名字說不定都用得着了……”
拉着蕭然的手往裡走,剛剛踏進吟風館,秋若水驀然感到腹中一陣劇痛,臉色頓時發白:“啊……蕭郎,不好,我太激動,可能動了胎氣……好疼……”
蕭然大驚:“是不是要生了?快,快來人啊,去請產婆來!”
一個時辰後,吟風館中傳出一聲響亮的啼哭,錦瑟笑逐顏開地奔出來:“王爺,王爺,王妃生了,生了個男孩,母子平安!”
蕭然與澤悅正候在外面花廳裡,聞言大喜。澤悅拍拍蕭然的肩膀,笑道:“我家王后也已懷胎,若是將來生個女兒,便與你結個兒女親家。”
蕭然求之不得,爽快地答應:“好,一言爲定!”與澤悅十指相扣,用力搖了搖,然後轉向錦瑟:“我可以進去看王妃了麼?”
錦瑟笑道:“王爺別急,還有一個呢。”說罷不待蕭然再說什麼,轉身蝴蝶般飛了進去。蕭然搖頭:“這丫頭,比我還急!”
說人家急,他自己倒已經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片刻都等不及,在廳裡來回踱步,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澤悅被他晃得眼暈,抱怨道:“你又不是第一次當爹,還這麼沉不住氣,快快坐下,否則我要昏倒了。”
蕭然哈哈大笑,卻從善如流地坐了下來。可這樣坐着真是如坐鍼氈,直到第二聲嬰兒的啼哭響徹聽風館,蕭然騰地站起來,飛身往房間奔去。
“王爺!”錦瑟再次跑出來,見蕭然這副急不可待的模樣,撲哧笑道:“王爺別急,裡面還在收拾,一會兒就有奶媽抱孩子出來了。”
蕭然無奈地止步,又轉了一會兒,房門終於開了,產婆出來道喜,蕭然賞了她銀兩,連忙奔進房去。秋若水渾身已被汗水浸透,頭髮貼在額頭,臉色蒼白,眼裡卻滿是潮溼的笑意。蕭然伸手抱了抱她的身子,柔聲道:“水兒你真好,辛苦你了,我恨不能……”他真想說恨不能以身代之,但看到周圍還有奶媽、丫環在,只得將話嚥了回去。
奶媽與錦瑟已將嬰兒用襁褓裹好,送過來給蕭然看:“王爺有福了,是一男一女,將來王爺後繼有人,福澤綿延。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蕭然見這兩個孩子又象他們的姐姐一般,剛出生就睜開了烏溜溜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根本區分不出哪個是男孩,哪個是女孩。他開心得恨不得手舞足蹈起來,笨手笨腳地去抱那兩個孩子,卻勉強只能抱一個。於是抱完一個再抱另一個,親完一個再親另一個,那樣子可愛到極點。
“爹爹真好玩。”小小的女孩悄悄走到牀前,湊到母親身邊耳語,“有了弟弟妹妹,爹爹好像變小了。”
秋若水嫣然,眼波已醉成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