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杵已經慢慢的走下了樓,就站在燦爛的陽光裡,看着這個奪命更夫。
他心裡在問自己!
這個人究竟是真的瞎子,還是假的?
他不知道。
除了圖三更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
小徑上鋪着鵝卵一樣的圓石,短杖點在石頭上,發出的聲音很奇特。
那絕不是竹木敲打在石頭上的聲音,也不是金鐵點擊在石頭上的聲音。
這根短杖是用什麼做成的?
石杵還是猜不出來。
他剛剛擡起頭,看見圖三更已走到他的面前。
二更已過,三更將至。
走到面前,石杵才斷定,圖三更絕對是個真的瞎子。
因爲他的眼珠子是死的。
一個能夠看得見的人,絕不會有這樣的眼珠子,就算裝也裝不出來。
圖三更卻忽然說道:“你在看我的眼珠子?”
石杵幾乎是被嚇了一跳。
這個人雖然是看不見,卻彷彿有雙更神秘而奇異的眼睛,隱藏在他身上某處神秘的地方,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好像是瞞不過他的這雙眼睛。
圖三更接着又道:“你要不要再仔細看看?”
石杵實在是很想去仔細看看。
圖三更笑着道:“好,你拿去看吧。”
他竟然用一隻手指,將自己的一個眼珠挖了出來,他的眼睛立刻變成了個黑咕隆咚的洞。
死灰色的眼珠子,也不知道是用玻璃,還是用水晶做成的,不停的在他掌心滾動,就好像是活的一樣。
就算你明明知道這種眼珠子是假的,還是難免要被它嚇一跳。
圖三更問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看清楚了?”
石杵終於吐出了一口氣,說道:“是的。”
圖三更笑了笑道:“你最好看清楚些,因爲這就是我做錯事的代價。”
他慘白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悲痛之色,慢慢的接着道:“二十年前,因爲我看錯了一個人,所以被他挖出了一雙眼珠子,我卻也是毫無怨言,因爲每個人做錯事情都要付出代價,無論是誰都一樣。”
石杵笑着道:“我明白。”
圖三更道:“你認爲你朋友那件事情,是不是做錯了?”
石杵點頭道:“是的。”
圖三更道:“那他是不是也應該付出代價?”
石杵道:“應該。”
圖三更道:“就算我那一刀已經砍在他的身上,他也應該是不會死不瞑目吧?”
石杵道:“不錯。”
圖三更道:“可是你卻心甘情願替他捱了一刀?
石杵又點頭道:“我心甘情願。”
圖三更道:“爲什麼?”
石杵道:“因爲他仍然是我的朋友,而且已經受傷了,已經不能再挨那一刀了。”
圖三更道:“你知道我這一刀有多重?”
石杵道:“不管多重都一樣。”
圖三更道:“你不後悔?”
石杵道:“我做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後悔過。”
圖三更緩緩地將那顆眼珠子裝了回去,一雙死灰色的眼珠,彷彿就是在凝視着他。
可是一雙假眼珠子,又能看得出來什麼呢?
石杵笑着道:“現在,你隨時都可以動手。”
圖三更道:“好,好得很。”
他的短杖本來已經被夾在腋下,他一反手,就拔出了一把刀。
這短杖裡藏着刀,雪白的刀柄,雪亮的刀。
石杵挺起了胸膛,既然已決心要挨這一刀,又何必畏畏縮縮?
毒觀音卻忽然道:“等一等。”
圖三更愣了愣道:“還等什麼?”
毒觀音道:“他還有別的債主,你應該等他先還清了別人的債再說,你怎麼一來就要他的命。”
石杵笑着道:“欠人的債,遲早總是要還的,誰先誰後都一樣。”
毒觀音道:“你真的準備,今天就把所有的債都還清?”
石杵愣了愣道:“當然,要不然我爲什麼找你們來。”
毒觀音說道:“那麼,你就不是真的石杵。”
石杵道:“我不是石杵?”
毒觀音沉聲道:“我只知道一個石杵。”
石杵道:“哪一個?”
毒觀音道:“正大光明的石杵。”
江湖中幾乎還沒有知道“正大光明”的人。
除了那些被“正大光明”殺死的人。
因爲“正大光明”還沒有創立,而今天正是“正大光明”創立的日子。
“正大光明”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幫派,他們的組織將會龐大而嚴密,勢力將會遍佈各地開枝散葉。
他們所定的宗旨很簡單。
“劫富濟貧,扶弱鋤強。”
其實就是一劍刺向太陽。
刺向那些自以爲是太陽的人。
所以他們不僅會令人畏懼,也同樣會受人尊敬。
除了那些被“正大光明”殺死的人。
但是,這應該是今天之後的事情,他又怎麼會知道?
毒觀音又道:“我聽說今天是“正大光明”創立的日子,而石杵公子正是“正大光明”的大當家。”
石杵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你居然能打聽得這麼清楚,實際上,我是“正大光明”殺手團的團長。”
毒觀音道:“你如果是這個石杵,今天就不該在這裡。”
石杵愣了愣道:“我應該在哪裡?”
毒觀音道:“在“正大光明”的大堂裡,等着別人去道賀敬酒。”
他盯着石杵,慢慢的接着道:“在“正大光明”那裡,天下還有誰人敢去問你要債?”
石杵笑了笑道:“我自己欠了別人的債,我就要還清,而且要自己還清,這些和“正大光明”並沒有關係。”
毒觀音道:“你如果真的就是這個石杵,今天就是你們“正大光明”大喜的日子?”
石杵答道:“不錯,只不過吉時未到。”
毒觀音笑着道:“大喜的日子,通常都不是還債的日子。”
石杵一字一句道:“可是從今天以後,我就是“正大光明”殺手團的團長了,因爲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兄弟,自己就不能再像以前那麼自由任性了。”
他的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正大光明”就是我們的一切,我們一定會彼此互相尊敬,我不願意讓他們追隨一個,無信無義、只會賴帳的男人。”
毒觀音道:“所以你一定要在“正大光明”創立之前,把所有的糾紛都了卻,把所有欠別人的債都還清?”
石杵斬釘截鐵道:“是的。”
黃婆婆忽然輕輕嘆了口氣,看着站在遠處的棉花說道:“我想這個姑娘一定是個又溫柔、又美麗的女人,而且還非常的有福氣。”
石杵笑着道:“我能認識她,並不是她的福氣,這是我的福氣。”
黃婆婆又道:““正大光明”很危險,所以你一定要讓她忘記,一個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
石杵道:“一個人只要活得問心無愧,自己的愛人平平安安,就算自己缺了條腿、斷了隻手,也沒有什麼關係。”
黃婆婆道:“所以你雖然沒有找到那兩個採花賊,還是要約我來這裡?”
石杵道:“不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黃婆婆慢慢的走過來,淡淡道:“你準備用什麼來還我的債?用你的一隻手,還是一條腿?”
她的眼睛裡在閃着光,甚至比圖三更手裡的刀光更冷!
石杵並沒有逃避她的目光,只問道:“你想要我什麼?那就是什麼吧。”
黃婆婆看了看毒觀音,道:“你想要他還什麼?”
毒觀音沉吟着,緩緩道:“普天之下,毒蛇的種類何止千百萬,最毒的卻只有九種。”
黃婆婆不耐煩的道:“這種事我當然沒有你清楚,我也懶得去想。”
毒觀音又道:“他欠我的那五條毒蛇,其中有三條都在這九種之中,除了我之外,世上最多隻有兩個人,能將這三種毒蛇生擒活捉。”
黃婆婆道:“是哪兩個人?”
毒觀音笑着道:“不管這兩個人是誰,都絕不會是石杵。”
黃婆婆道:“所以你算準了他沒法子還給你?”
毒觀音道:“我本來就不是來討債的。”
黃婆婆道:“哦,你來是幹什麼的?”
毒觀音道:“來報恩。”
黃婆婆道:“報恩?”
毒觀音笑了笑道:“剛纔圖先生說的不錯,我血液中的毒素,的確是已經到了極限。”
黃婆婆目光一凝,道:“你自己本來並不知道嗎?”
毒觀音嘆了口氣,道:“等到我發覺的時候,已經是五蛇附體,欲罷不能了。”
黃婆婆問道:“難道,是石杵救了你?”
毒觀音想了想道:“如果不是他在無心之中,替我殺了那五條毒蛇,現在我只怕已經成了殭屍。”
黃婆婆道:“不管他是有心,還是無心,他總算是救了你一命?”
毒觀音道:“不錯。”
黃婆婆道:“所以他不但沒有欠你什麼,你反而還欠了他一條命?”
毒觀音道:“倒是可以這樣說。”
黃婆婆道:“毒觀音的這條命,總是不能太不值錢的吧,你準備怎麼還給他?”
毒觀音笑了笑說道:“我可以替他償還你的債。”
黃婆婆道:“你是要替他去把那兩個採花賊抓回來?”
毒觀音笑着道:“我甚至還可以加上點利息。”
黃婆婆奇道:“加上什麼利息?”
毒觀音道:“加上那一窩小蜜蜂。”
黃婆婆道:“你真的有把握?”
毒觀音笑了笑,道:“我的毒並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樣能要了人的命。”
黃婆婆也笑了,道:“以毒攻毒,用你的毒蛇,去對付那一窩毒蜂,倒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毒觀音道:“你答應?”
黃婆婆故意道:“我爲什麼不答應?”
毒觀音看看石杵,微笑道:“那麼我們兩個人的債,現在你都已經還清了。”
石杵再沒有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此時此刻,你能叫他說什麼?不同意?
估計這樣說的話,即使活着棉花也不會再理他。
毒觀音道:“現在我是不是也不欠你的了?”
石杵想了想道:“你本來就不欠我。”
毒觀音道:“那麼你就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石杵愣了愣道:“什麼事情?”
毒觀音道:“今天是‘正大光明’大喜的日子,你總該請我去喝杯喜酒。”
石杵笑了:“當然,不過喝一杯可不行,要喝,至少也得喝個三五十杯,四五百杯。”
圖三更卻忽然道:“你不能去喝酒。”
石杵愣了愣道:“爲什麼?”
圖三更道:“因爲你受了傷,受了傷的人不能喝酒,連辣椒也不能吃。”
石杵訝然道:“我受了傷?傷在哪裡?我怎麼不知道?”
圖三更冷冷道:“我這一刀砍在哪裡,你的傷就在哪裡。”
刀還在他手裡,雪亮的刀鋒,又薄又利。
刀光照着圖三更更慘白的臉,他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來,他絕不是個很容易就會被感動的人。
如果你欠他一刀,就得還他一刀。
你絕不能不還,他也絕不會不要。
即使你想不還,他也絕不會不要。
而且,無論什麼事情,都絕不能讓他改變主意。
在他的生命裡,沒有什麼比三更還重要。
斷魂更又響了。
“梆,梆,梆!”
說是三更,就是三更。
圖三更一向有這個信心。
這是用刀背敲出來的三更。
石杵的手心已經有了冷汗。
他並不是不害怕。
只不過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絕不會逃避。
大丈夫生又何歡死亦何懼!
毒觀音微笑着。
如果有人在你面前殺人,殺的人又不是你,你也只好微笑着。
微笑,有時候只不過是一個人、在心情愉快時所表現出來的行爲。
有時候也可以算作一種回答,對一個自己不願回答,或者說不能回答的問題所作的回答。
圖三更冷冷的看着石杵,冷冷的問道:“你想要我這一刀砍在哪裡?”
石杵嘆了口氣,道:“難道我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圖三更大叫道:“你確實沒有,可是我有!”
刀光一閃,人就倒了下去。
這一刀正砍在脖子上,砍得並不是太重。
可是那又薄又利的刀鋒,已割斷了脖子後面的大血管,飛濺出的鮮血,幾乎噴濺到一丈之外。
碧綠色的鮮血。
鮮血怎麼會是碧綠色的?是不是他的血裡,也已經有太多的毒?這又是被誰下的毒?
石杵的血裡沒有毒。
這一刀也沒有砍在他的身上。
刀光閃起,他已經準備承受,可是這閃電般的一刀,卻落到了毒觀音的脖子上。
毒觀音好像是故意沒有閃避。
他並不是像石杵一樣不想閃避,只不過等到他閃避的時候,卻是已經太遲了。
因爲,他做夢都想不到,圖三更這一刀砍的是他。
何況他還沒有做夢。
黃婆婆母子也想不到。
石杵更是想不到。
他想不到,這一刀砍的竟然不是他。
這種感覺很奇怪。
當人們在生命盡頭往回看時,往往會發現有好多夢想沒有實現。
真正的後悔,其實不是因爲沒有實現夢想,多半是責怪自己沒能盡100%的力量實現夢想。
堅持夢想是一件“知易行難”的事。
一個沒有期限的夢想只是個夢,給夢想加一個“截止日期”,把它變成現實的目標,才更容易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