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眼睜睜的看着毒觀音倒下去,看着碧綠色的鮮血,從圖三更的刀鋒下濺了出來。
他們雖然看得很清楚,但卻還是不明白。
石杵忍不住問道:“你這一刀是不是砍錯了人?”
圖三更道:“我生平只錯過一次。”
他錯的當然不是這一次。
自從他眼珠子被人挖出來後,他就沒有再錯過第二次。
石杵說道:“好像欠你一刀的是我,不是他。”
圖三更笑着道:“既然你欠我一刀,隨便我把這一刀砍在什麼地方都一樣。”
石杵想了想道:“可是你不該把這一刀砍在他身上。”
圖三更斷然道:“這一刀本就應該砍在他身上。”
石杵愣了愣道:“爲什麼?”
圖三更笑了笑道:“因爲今天你不能死,也不該死!該死的人是他。”
毒觀音的人已經不動了,他背後破麻袋裡的毒蛇,卻還是在蠢蠢欲動。
一條條毒蛇蠕動着滑了出來,滑入了他的血泊中,舐着他的血——碧綠色的鮮血。
圖三更問道:“他背上,是不是有個破麻袋?”
石杵答道:“是的。”
圖三更問道:“破麻袋裡有什麼?”
石杵答道:“有蛇。”
圖三更問道:“幾條蛇?”
石杵答道:“除了剛纔死了的那兩條之外,還有七條。”
圖三更又問道:“現在這九條蛇是不是已全都爬了出來?”
石杵只能答道:“是的。”
圖三更笑着道:“可是現在破麻袋裡,一定還沒有空。”
破麻袋的確是還沒有空。
毒觀音是向前撲倒下去的,破麻袋在他背上,毒蛇雖然已爬了出來,麻袋卻還是鼓鼓囊囊的樣子。
圖三更又笑着道:“你爲什麼不抖開來看看,破麻袋裡還有什麼?”
黃婆婆搶着道:“我來看看。”
她用**挑起了破麻袋,立刻就有數十粒、黑乎乎的彈丸滾在血泊裡。
彈丸滾到哪裡,毒蛇立刻就遠遠的避開。
石杵本來就在奇怪,毒觀音一向有抓蛇的本事,爲什麼這些毒蛇,在他的麻袋裡還不老老實實?
現在石杵才知道是爲了什麼。
毒蛇碰到了這些彈丸,就像是人碰到了毒蛇。
黃婆婆又用**,從血泊中挑起了一粒彈丸。
她並沒有說什麼,也用不着說,他們母子間已有了一種,任何人都無法瞭解的默契。
她挑起了這粒彈丸扔出去,大力神的弓弦已響起,“嗖”的一聲,銀箭飛去,彈丸粉碎。
他們立刻聞到了,一種硝石和硫黃混合成的香氣。
圖三更道:“你聞得出這是什麼?”
黃婆婆還在想,石杵已經回答道:“這是晴空霹靂,霹靂一聲震天吼!”
晴空霹靂,就是太陽下的一聲驚雷,一道閃電。
霹靂既不香、也不臭,你可以想得到,看得到,聽得到,卻絕對是聞不到。
石杵爲什麼可以聞得出來?
因爲他說的霹靂,並不是天上的驚雷閃電,而是江湖之中的一種暗器。
黃婆婆已經是**湖了。
她從十六歲的時候,開始闖江湖,現在她已經六十歲。
她實實在在的嫁過三次人。
每一次,她的感覺都非常真實。
她的男人都是使用暗器的名家,她自己也絕對可以、排在當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之中——弓箭也算是一種暗器。
可是她對這種暗器的瞭解,卻絕對沒有石杵多。
因爲這是“霹靂堂”的獨門暗器。
霹靂堂能夠威鎮武林,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爲有這種暗器。
霹靂堂的主人雷震子,能夠在當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中名列第二,也是因爲有這種暗器。
有關這種暗器的一切,石杵在飛周島時,就已經知道得很清楚。
因爲,很久以前,日月神教和霹靂堂是死敵。
而雷震子的父親雷達,三十年前就是被黛綺絲所殺。
他們至今還能並存,只是因爲彼此誰也沒有戰勝對方的把握,或者是有了什麼新的協議。
銀箭擊碎彈丸,去勢猶勁,“奪”的一聲,釘入了小樓的窗櫺上,銀羽還在震動。
黃婆婆帶着讚許的眼色,看了她兒子一眼,纔回過頭問道:“這就是霹靂彈?”
石杵道:“絕對是。”
他有把握絕不會看錯。
黃婆婆道:“可是這些霹靂彈,爲什麼沒有傳說中的那種霹靂之威?”
圖三更道:“因爲地上毒觀音的毒血。”
他慢慢的俯下身,用兩根手指、撿起了滾在腳邊的一粒霹靂彈——
一粒沒有沾上毒血的霹靂彈。
他雖然看不見,可是卻聽得見。
風吹樹葉聲,彈丸滾動聲,弓弦震顫聲——在他周圍三十丈之內,所發出的每一種聲音,都絕對逃不過他的耳朵。
這一粒霹靂彈看起來新鮮而乾燥,就像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硬殼果食。
圖三更中指彈出,“嗤”的一響,手指間的霹靂彈就箭一般飛了出去。
他這根手指,就像是二百石的強弓,彈丸遠遠飛出數十丈,越過寬闊的花園,打在角落裡一塊太湖石上,立刻就發出石破天驚的一聲巨響,碎硝石末,漫天飛舞。
黃婆婆的臉色變了。
她終於見識到了這霹靂之威,竟然遠比傳說中的傳說還要猛烈可怕。
風中又傳來那種硝石硫黃的味道,彷彿還帶着種胭脂花粉的香氣。
霹靂彈中本不該有這種香氣。
石杵道:“這是什麼香?”
圖三更道:“你不妨過去看看。”
石杵用不着走過去看,臉色又已經變了。
碎硝粉末已然落下,落在一片開得正盛的月季上,鮮紅的月季,忽然間枯萎,一片片花瓣飄落,竟然變成烏黑。
石杵失聲道:“百花毒!”
這一粒霹靂彈中,竟然是混合了一種,帶着胭脂香氣的毒粉。
圖三更道:“如果不是地上的毒血,化解了它的毒,剛纔那一粒霹靂彈的劇毒,就已經足夠致我們於死命了。”
現在這一次,雖然是遠在三十丈外爆發的,風向雖然並不是正對着他們,可是,他們還是感覺到一陣暈眩,彷彿要嘔吐流淚。
圖三更接着道:“不要忘記毒觀音的毒,並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樣是可以要人的命!”
這一袋百花毒霹靂彈,當然是爲了對付“正大光明”。
能夠被請到“正大光明”去的人,當然都是“正大光明”的精英。
一盞燈的火苗,就足以引爆三四粒霹靂彈,“正大光明”的大廳裡,今天當然是燈火通明金碧輝煌,也不知道有多少盞燈、多少支燭光。
如果讓毒觀音也混了進去,悄悄的在每一盞燈旁,擺上兩三粒黑乎乎的霹靂彈,等到燈火的熱度溶化它外面的蠟殼時,會有什麼樣可怕的結果?
想到這裡,石杵全身衣裳都幾乎被冷汗溼透。
圖三更道:“你一定想不到,毒觀音已經投入了霹靂堂。”
石杵的確想不到。
圖三更道:“你一定也想不到,他們居然敢對“正大光明”下毒手。”
他們敢這麼做,無異已經在向“正大光明”宣戰!
只要戰端一起,就必將是他們的生死之戰,戰況之慘烈,石杵幾乎已能想像得到。
圖三更道:“這件事縱然不成,他們損失的只不過是毒觀音一個人而已,他並不是霹靂堂的中堅,也許他們根本沒有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可是這件事如果是成功了,“正大光明”的精英,很可能就要毀於一旦!
石杵握緊雙拳,道:“其實無論成不成,結果都是一樣的!”
圖三更道:“爲什麼?”
石杵道:“他們既然敢這樣做,想必已經有了、不惜和我們死戰的決心!”
他的聲音興奮而沉重:“我們“正大光明”數十弟子,當然也絕不會畏懼退縮!”
“正大光明”只有戰死的鬥士,絕沒有畏縮的懦夫!
他幾乎已能看見“正大光明”的子弟,在一聲聲霹靂的煙硝火石下,浴血苦戰。
這些人之中,有他尊敬的長者,也有他親密的朋友。
這些人隨時都可以和他同生死,共患難。
他自己也準備這麼做。
也許他們並沒有戰勝的把握,可是隻要戰端一起,他們就絕不再問生死勝負!
他相信,“正大光明”的子弟們,每個人都能做得到!
圖三更打斷了他的話,道:““正大光明”崛起的速度太快了,所以會引起江湖之中其他幫派的仇視,但是你們和他們對峙的局面,很可能還會繼續二三十年,以後甚至說不定還可能化敵爲友,你現在又何必想得太多。”
石杵道:“我應該怎麼想?”
圖三更道:“你應該多看看,你這溫柔美麗的姑娘,想想那些專程趕去喝酒的好朋友。”
石杵眼睛又發出了光。
他本來就是個熱情如火的年輕人,很容易被激怒,但也很容易就會變得高興起來。
圖三更道:“所以,你現在就該騎着那匹快馬趕回去,換上你的吉服,到大堂裡去喝酒。”
石杵道:“可是我……”
圖三更道:“現在你已不欠我的,也已不欠黃婆婆的,可是,你如果還不走,如果還要讓客人着急,我就要生氣了。”
“爲什麼救我?”
“因爲,我的眼睛就是紀綱挖出來的,我不敢去報仇,現在你竟然要去對付他,有你這樣的人去和紀綱搗亂,我當然不能讓你輕易地死了。”
黃婆婆道:“聽說“正大光明”,還少一個三當家的,如果你不把棉花姑娘帶上,我一定就會更生氣!”
“爲什麼?”
“因爲我兒子的親爹,也是死於紀綱之手,而我們也不敢去找紀綱報仇。”
石杵看着她,看着圖三更,忽然發現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是到處都可以找到好人。
這世界畢竟還是充滿了溫暖,生命畢竟還是可愛的。
他又笑了。
他又高興了起來。
他跳了起來:“好,我們馬上就走。”
圖三更道:“可是還有件事你一定要記住。”
石杵道:“什麼事?”
圖三更道:“你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能被別人灌醉。”
他又露出笑容:“棉花姑娘,絕不會喜歡一個沒有爬上牀,就吐得一塌糊塗的男人。”
黃婆婆喜氣洋洋的道:“一點都不錯。”
她衰老的臉忽然變得年輕起來:“我記得我有一次做新娘子,就把我那喝得爛醉的新郎倌,踢到牀下去睡了一夜,而且至少三天沒有跟他說話。”
她的臉上忽然又露出了紅暈,輕輕的笑道:“幸好,有些事不說話也一樣可以做的。”
此時無聲勝有聲!
圖三更放聲大笑。
石杵相信他這一生中,很可能都沒有這樣大笑過。
債已經還清,事情都已經解決。
現在時候還不晚,趕回去正好來得及喝酒。
認識了這麼多熱血的朋友,石杵的心情愉快極了。
最讓他覺得愉快的是,棉花不但沒有不同意,反而牽着馬在門口等他。
石杵道:“謝謝你。”
他心裡真的覺得很感激,感激她的瞭解,更感激她的寬容。
棉花忽然又擡起頭,輕輕地凝視着他:“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會帶我走。”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難免會做出荒唐的事情。
年輕人又有哪個不風流呢?
可是以後他已經決心要做個好丈夫,他有決心一定能夠做得到。
棉花咬着嘴脣:“可是我不信。”
石杵道:“你不信什麼?”
棉花道:“我不信你以後就永遠不再看別的女人。”
不吃飯的女人,這世上也許有幾個,但是不吃醋的女人,卻真的連一個也沒有。
如果有,就是假女人。
石杵笑了笑道:“男人遇到了好看的女人,除了真瞎子和僞君子之外,誰都是難免要看看的,可是我最多也只不過是看看而已。”
棉花還不肯放棄,又道:“我也不信就憑我一個人,就能永遠管得住你。”
石杵也道:“你也許管不住我,可是,我知道以後一定有兩個人,會幫着你來管着我。”
棉花不相信的道:“這兩個人能管得住你?”
石杵斬釘截鐵道:“只有他們能管得住我。”
棉花問道:“這兩個人是誰?”
石杵笑着道:“就是我自己和我的妻子。”
棉花不依不饒的問道:“你的妻子是誰?”
石杵的神色沉了一沉,輕聲的說道:“我的妻子是我主人的女兒,我的主人把她許配與我,如果她還活着的話,就是我的妻子。”
朋友,要與有熱血的人交;酒,要與有熱血的人喝;戀愛,要與有熱血的人談;死,要爲有熱血的人死。
如果,你也是一個如此熱血的人,你就會感覺到這個世界也熱血沸騰。